江蘇 王珂
《名作》視野
一首美麗的情色詩——《蛇》詩療解讀(下)
江蘇 王珂
詩歌是豐富多彩的,詩歌功能是多元的。人有七情六欲是健康的基本保證,本能是處于精神和身體的交界處的心理代表,審美需要也是人的本能需要。馮至的《蛇》能夠滿足人的本能需要,偏重低級情感,可以在詩療講座現場喚醒受眾的“身體意識”,還能讓人的低級情感(生物性情感)和高級情感(心理性情感),甚至審美情感和哲理情感有機融合。它是一位年輕男子為了緩和性壓抑的“書寫表達”,是年輕詩人“性幻想”及少年懷春的產物。它是一首“純潔又淫蕩”的詩,堪稱百年新詩史上眾多情色詩中的“極品”。
《蛇》 詩療 情色 低級情感
目前已有多位學者讀出了《蛇》的“色情”意味。陸耀東的結論雖然強調“情”,卻有“色”的因素:“馮至的詩到1925年趨于成熟,1926年寫的這首《蛇》,便是詩人收獲季節(jié)里的一顆碩果。這是一首愛情詩,新穎別致之至。一般人對蛇總是懷著厭惡、懼怕的心理,然而馮至筆下這‘蛇’的形象,卻使人感到親切可愛。抒情主人公在當心愛的姑娘不在身邊的時候,感到無比的寂寞;他將這寂寞比作一條長蛇,借蛇的游走、鄉(xiāng)思、歸來,抒發(fā)了‘我’對姑娘的深沉的愛戀。這比喻,給人以奇美之感。第一節(jié)取蛇的修長和無言,形容寂寞,說它‘冰冷地沒有言語’。讀者也仿佛有觸到蛇身似的感覺。囑咐姑娘如夢到它時,不要害怕,這一方面顯現了‘我’對姑娘的細心關懷,另一方面,也委婉地希望姑娘在夢中能與‘我’的心接近。第二節(jié)取蛇棲息草叢的生活習慣,用它暗示‘我的寂寞’——忠誠的愛的化身產生的原因。從姑娘頭上的濃郁的烏絲,想到‘茂密的草原’,這聯(lián)想簡直使人叫絕。第三節(jié)取蛇行走和它只能用口銜物的特點,表達了‘我’的愿望,探悉姑娘的內心世界。至于‘像一只緋紅的花朵’,既可以理解為姑娘的夢境,也可以理解為使‘我’高興的消息,或者正是‘我’的美麗的希望。這些想象,真像天馬行空,引人遐想。詩中所用的一系列比喻,喻體與被喻的事物,相近相似,卻又不過實過死。寂寞與長蛇,草原與烏絲,夢境與花朵,都是如此。在詩中,比喻欠真,就失去比喻的作用;比喻過實,又顯得呆滯。齊白石談及繪畫時說:‘妙在似與不似之間’,詩亦如此。有了這個‘之間’,才便于讀者在欣賞過程中馳騁想象。《蛇》的感情表達方式,是曲折的或者說是間接的,不是直接的宣泄式的。全詩沒有一個愛字,主要是寫‘我’的寂寞——長蛇的活動,較為明顯的地方,也只是說,它想著草原——姑娘的烏絲,但‘我’對姑娘的深深思戀之情,可以說,已表達得恰到好處。詩人仿佛是一個導游,他將旅游者引到可以隱約窺見勝地之處,即讓旅客自己去欣賞,去發(fā)現,去神會?!渡摺酚悬c近似海涅早期作品和后來蘇聯(lián)伊薩柯夫斯基的詩,有情節(jié)線索貫穿全詩,每一節(jié)詩,都有一個情節(jié)。第一節(jié)告訴她,如果夢見這‘蛇’,不要害怕;第二節(jié)寫‘蛇’的鄉(xiāng)思,說它想念的草原,就是她的烏絲;第三節(jié)寫‘蛇’悄悄地把她的夢境銜來。其中有小小的情節(jié)波瀾,這小小的情節(jié)波瀾,隱藏著濃郁的詩趣?!渡摺吩谒囆g上兼具中外詩歌之長,它有中國古代詩歌的那種優(yōu)美意境,而在表現方法上又創(chuàng)造性地融化了象征派詩的某些東西,例如重暗示,采用蛇、夢境、花朵這些近似象征性的形象等。由于這種擇取是融化在作品之中,而不是模仿和生搬硬套,因而很難說某一部分是從哪里受到啟迪和熏陶?!?/p>
駱寒超明確表示這首詩與“色”甚至“性”有關:“這一階段的現代主義追求者因而對性變態(tài)的心理做了隱喻表現,從而使新詩中的超現實抒情達到了相當高的層次,郭沫若在長詩《瓶》中的《春鶯曲》就很動人地隱示著主體的性變態(tài),不過在奇想聯(lián)翩中那一道隱示的帷幕透明度還是大的。馮至的《蛇》可就透明度極有限了?!摺谋鶝?、陰沉、無聲的潛行,給予人的只能是恐懼而神秘的感覺聯(lián)想,在馮至這首詩中,卻竟然說‘蛇’是‘我’忠誠的侶伴!還‘潛潛地’向‘你’走去,把沉睡中‘你’的‘夢境銜了來’,這些表現潛在地反映著《蛇》里沒有正常人懷春的艷美,而是心靈嚴重受損者病態(tài)的陰郁的抒情。但問題還不是這么簡單的。想把人郁積的心力發(fā)泄于適當的行動就是欲望;人心成為欲望同社會影響的激斗場,而當后者取得了勝利,就會造成欲望的壓抑。為了擺脫這種壓抑,欲望只得逃入隱意識里躲起來,但它又隨時要想喬裝一番,通過檢查作用而闖到意識中去,以求得滿足??墒怯之吘钩霾蝗ィ@時它只有通過求夢或白日夢——幻想來獲得滿足。于是,這些以具體的意象為標志的夢或白日夢,作為一種欲望的滿足,以顯象代表隱義,就出現了象征?,F在對《蛇》要進一步考察的,就是白日夢中一個蛇的顯象意象究竟象征什么意義或者情緒。不妨注意一下詩人寫‘蛇’對‘你’的示愛:‘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有:‘它月光一般輕輕地/從你那兒潛潛走過。’如果承認該詩夢中的圖像都是睡眠中器官狀態(tài)的象征,夢中的‘戲劇化’都是以具體的形象來表現抽象的欲望的話,那么《蛇》中這些圖像和‘戲劇化’表現就可以解釋為某種白日夢中性行為的象征,而隱義則是追求超文化的動物本能之意這一主體怪異情結的泄露。”“心態(tài)幻表象的心靈綜合則來自于主體接受直覺刺激而對內在世界產生幻覺,其幻表象也就有更多心理性的恍惚。如馮至的《蛇》,是詩人看了畢亞茲萊畫的《蛇》,直覺到與自己內心中敏感的觸點:生活寂寞感、存在陰冷感正好相融,因而寫成的。因為蛇是細長、冰冷和給人陰郁之感的。所以一開頭詩就這樣寫:‘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冰冷地沒有言語——/姑娘,你萬一夢到它時,/千萬啊,不要悚懼。’把自己的寂寞視為一條冰冷而無言的長蛇,是對物理性感覺表象在心靈綜合中的幻覺化,又說少女若夢到這樣一條蛇時,也不要怕,是主體在神秘的想象恍恍惚惚展開中把內心那一縷寂寞的溫柔寄寓在‘蛇’身上了。”駱寒超的這段解讀與弗洛姆談象征語言的那段話有異曲同工之處,尤其是他的“物理性感覺”與弗洛姆的“感官體驗”十分相似?!吧摺边@個意象正是詩人的物理性感覺與感官體驗。
丹妤的結論涉及“性”:“確實,馮至在《蛇》里表白的,正是‘一己暗戀之情思’——‘心里害著熱烈的鄉(xiāng)思’,年輕的生命萌動出正常的渴求,因此對心中美好的異性懷著親近的愿望,然而‘種族記憶’里的民族性格決定了詩人不可能將熱烈的相思化作熱烈的表白,這里面更有詩人怯懦的性格、節(jié)制的古典追求。于是,他只能‘靜靜地沒有言語’?!钡窃谖恼碌慕Y尾,作者寫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如果敢于用心,我當然可以發(fā)現馮至一章‘草原’‘烏絲’的性意味——不就是女性性征嗎?然而,我不敢推斷。”辛臨川的解讀更大膽:“該詩中‘蛇’和‘花朵’這些意象本身就是生殖器的象征;詩人創(chuàng)作該詩時,正處于性的苦悶時期,對性充滿著渴望,但由于他內向而又懦弱的性格,他不敢勇敢地去追求異性,而只能通過文學曲折地表現他的性渴望;另外,比亞茲萊的插畫、瓦雷里的詩歌《一條蛇的草圖》《年輕的命運女神》中的‘蛇’也都是性的隱喻,這些對馮至創(chuàng)作也有影響。因此馮至的詩作《蛇》其實是詩人的性幻想的場景詩意呈示?!蓖康つ莸慕庾x更是驚世駭俗:“馮至的《蛇》中的‘蛇’隱喻著男性生殖器,‘花朵’隱喻著女性生殖器,‘蛇’銜來‘一只緋紅的花朵’,也就隱喻著兩性的結合。而詩人在潛意識里選擇這兩種意象作為文本中的主意象,暗含著詩人在虛構文本中所進行的性幻想?!睆脑姱煹慕嵌葋砜催@些解讀,我覺得相當合理,根本沒有“石破天驚”的感覺,它的寫作行為是一位年輕男子為了緩和性壓抑的“書寫表達”,如果從心理分析角度來看這首詩,它正是年輕詩人“性幻想”,甚至是“意淫”的結果,可以把它稱為奧登所說的“淫蕩的詩”,在詩療中,完全可以滿足人的低級情感的需要。
但是它又是奧登所說的“純潔”的詩,不僅有詩人的思想的純潔,還有詩作的語言的純潔,是一首具有強烈的美感的詩,也是一首技巧性很強的詩,堪稱百年新詩史上眾多情色詩中的“極品”。所以這首詩一直被人“誤讀”,很多學者都強調這首詩的“純潔性”。如孫玉石在1994年結論說:“從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馮至所寫的詩,是這位非常值得我們尊敬的詩人純潔而高尚的心靈的‘自白’。馮至是中國現代詩國里的哲人。從哲理性的窗口進入馮至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探索這位詩人心靈世界和美學追求的最佳視角。體味和把握馮至詩作哲理性的構成與走向,我們就可以得到一份珍貴的發(fā)現,也可以享有一種難得的幸福;并且可以用馮至先生一樣親切沉靜的聲音,激動而又自豪地告訴我們這些歷盡風雨辛酸的一輩和后來的人們:‘看啊,怎樣一個人!’”“馮至的愛情詩有時引進一種帶有恐怖性的意象,顯然與他受到的西方現代冷峻的‘以丑為美’的美學影響有關。這是他的一首著名的愛情詩《蛇》……詩人把熱戀中的‘我’的‘寂寞’比作是‘一條長蛇’,冰冷無言,令人驚懼。這個大膽的意象本身,就有現代詩人的超前性。后面關于蛇銜來夢境像銜一只緋紅的花朵的奇想,更沖去了濃重的感情色彩,具有明顯的理智性的特征。這種美學追求的智性特點有著波特萊爾的影子?!?/p>
正是把“色”寫得很“美”,這首詩才可以被“指驢為馬”。1987年6月4日,馮至在聯(lián)邦德國國際交流中心“文學藝術獎”頒發(fā)儀式上更是強調這首詩是“哲理詩”:“1926年,我見到一幅黑白線條的畫(我不記得是比亞茲萊本人的作品呢,還是在他影響下另一個畫家畫的),畫上是一條蛇,尾部盤在地上,身軀直立,頭部上仰,口中銜著—朵花。蛇,無論在中國,或是在西方,都不是可愛的生物,在西方它誘惑夏娃吃了智果,在中國,除了白娘娘,不給人以任何美感。可是這條直挺挺、身上有黑白花紋的蛇,我看不出什么陰毒險狠,卻覺得秀麗無邪。它那沉默的神情,像是青年人感到的寂寞,而那一朵花呢,有如一個少女的夢境。于是我寫了一首題為《蛇》的短詩,寫出后沒有發(fā)表,后來收在1927年出版的第一部詩集《昨日之歌》里,自己也漸漸把它忘記了。時隔三十多年,1959年何其芳在《詩歌欣賞》里首次提到這首詩。近些年來,有不少詩的選本,都把《蛇》選入,有的還做了說明或分析。這里我認為有必要對這首詩的形成做一個交待?!毙枰嵝炎x者的是,馮至寫《蛇》時是一位無名的青年,馮至說以上這段話時是名滿天下的教授。當然,不可否認馮至在這段話中說出了他創(chuàng)作此詩的“真相”——是看了一幅畫寫的哲理詩。但是,誰能夠否認這首詩的寫作不是一種情色詩人常有的“潛意識寫作”呢?正是這種“潛意識寫作”讓這首詩具有奇特的“潛意識閱讀”效果,能夠滿足讀者的各種級次的需要。
《蛇》在不同時期的版本變化也說明了這首詩具有“情色”意味。如顧迎新發(fā)表在《復旦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的《馮至詩集新老版本的重大歧異》的摘要所言:“馮至在1949年以后編選自己的作品選時,對1949年之前的作品進行了修改。本文通過校對和比較,揭示了馮至詩集新、老版本之間所存在的重大差異。這些差異不僅反映了作者思想的變化,同時也反映了1949年前后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的變化,并且提示我們,必須重視現代文學中的文獻學研究?!薄盀榱苏f明問題,現以《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為底本,以《馮至選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馮至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為校本,將原作和經過修改后的詩歌進行比較,歸納其差別為四類:一、經修改后,作品的題旨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二、經修改后,作品原有的時代特色和個人特點受到不同程度的削弱,不但不能充分體現當時的時代風貌,有時甚至加以嚴重扭曲……三、經修改后,原作與20世紀50年代以降通行的政治觀念不一致的內容消失了。四、經修改后,詩歌中一些可能被極‘左’觀念指責為道德上不符合規(guī)范的描寫被刪去了。這種情況實在頗為可笑,因為馮至詩里本就沒有什么色情的東西,但卻不料還有需要避忌之處?!鳖櫽滤f的第四點是前后矛盾的,正是因為馮至的詩,尤其是《蛇》有色情的東西,“在道德上不符合規(guī)范”,這首詩才會有較大的修改。
改作與原作差異較大,“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改成了“我的寂寞是一條蛇”,“冰冷地沒有言語——”改成“冰冷地沒有言語?!薄肮媚?,你萬一夢到它時,”改成了“你萬一夢到它時,”“從你那兒潛潛走過;”改成“從你那兒輕輕走過;”“像一只緋紅的花朵!”改成“像一朵緋紅的花朵?!蔽易屑氀芯苛藘蓚€版本后得出的結論是改作比原作純潔得多?!案淖鞑粌H去掉了‘姑娘’這一可以明確的寫作對象,告訴讀者它是愛情詩的‘情感符號’,還用句號取代了感嘆號,弱化了抒情性。這樣的改動可以使中學老師把它解讀為含有愛情的思鄉(xiāng)詩,甚至是與愛情沒有關系的鄉(xiāng)情詩或者哲理詩。破折號改為句號不僅改變了它在視覺上的‘蛇’的直覺形象和身體器官的象征形象,也減少甚至結束了作者或讀者的‘胡思亂想’,當時的破折號具有今天的省略號的意義?!恢痪p紅的花朵’改成‘一朵緋紅的花朵’,在量詞的使用上更準確,更合乎現代漢語的語法規(guī)則,卻失去了‘詩家語’的形象感和‘朦朧性’,‘只’比‘朵’更容易讓讀者聯(lián)想到真實的花朵以外的東西。原作比改作更有‘色情’性,更‘直抒胸臆’,更‘激情澎湃’。原作更多是天真的‘青春期激情式寫作’,改作更多是世故的‘中年沉思寫作’。即《蛇》的修改及版本流傳過程也是被純潔化甚至倫理化的過程,解讀者采用不同的版本,得出的寫作主旨結論,特別是情感性及色情味的多少明顯不同?!?/p>
兩年前,我曾仔細研究過《蛇》的傳播接受歷史,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馮至的《蛇》的文本和解讀甚至解讀者都有‘面具’特征,解讀生態(tài)奇特,被文本修改與作者言論倫理化和純潔化,可以解讀為色情詩、情色詩、愛情詩、思鄉(xiāng)詩甚至哲理詩。在是否是‘色情詩’上,專家學者與普通讀者、官方與民間、紙質媒體與網絡媒體差異較大。需要還原這首詩的真實面目,肯定原作比改作優(yōu)秀,特別要肯定它的‘色情’價值和它在‘詩的心理精神治療’中的作用??疾臁渡摺返募氉x史,不難發(fā)現新詩細讀是一個文學生產場,是文學傳播中塑造經典的重要方式,受到知識、權力、倫理等政治文化因素影響,解讀‘場域’決定著解讀者的言說方式、言說內容甚至言說效果?!?/p>
我喜歡用“情詩”“愛情詩”“色情詩”“情色詩”“性詩”來指稱這類抒寫人的本能情感的詩作,五個稱謂各有側重,可以呈現這類詩作的五種層次,后者比前者更重視“性”,從前到后依次,寫作及閱讀的“快感”會遞增,“美感”卻可能會遞減?!扒樵姟睆娬{心理性情感,“性詩”強調生物性情感?!皭矍樵姟北取扒樵姟备厣镄郧楦?,“愛”包括“情愛”與“性愛”?!吧樵姟迸c“情色詩”更重視“性”。這類詩在中國古詩中通常被稱為“艷情詩”,如美國漢學家Tony Barnstone近年與中國詩人周平合作編、選、譯了《中國艷情詩》。中國古典文學博士、旅美女作家江嵐說:“這本小書的‘艷情’主題的定位就是很好的例子。它的目的,是要用古典文學中的‘性愛’的富麗與香艷,深摯與纏綿,針對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學的偏見,向他們展現出屬于古老中國的感性的柔腸百轉、濃情萬千?!惫糯鷿h詩中艷情詩的一大特點是寫得很美,寫得很含蓄,常常采用“詩出側面”的手法,獲得“無理而妙”的效果,如《西廂記》中的一些艷情詩,艷而不淫,糜而不爛。正是“意象”或“隱喻”可以保證詩,特別是“愛情詩”,尤其是“色情詩”,寫得“美”。現代漢詩中的艷情詩的一大風格便是“裸露”,完全不遵守古代漢詩的作詩原則:“詩緣情而綺靡。”
在今天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談論馮至的名作《蛇》,甚至把它視為“詩療詩”中“情色詩”的代表作,并不是想否定這首詩在新詩史上的“經典”地位,更不是想貶低馮至先生的“大詩人”地位,當年他就被魯迅稱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那時的魯迅還被“神化”,可以說是“道德楷?!?,我想他贊揚的馮至一定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詩人。在20世紀80年代的新詩壇,還流行當時中國詩壇有“四大詩人”的說法,他們分別是艾青、臧克家、卞之琳和馮至,后兩位是“文人詩人”的代表。我只是想以“一家言”的方式來盡可能還原《蛇》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真相”,盡可能通過細讀(close reading)和恰如其分的閱讀(adequate reading)來還原這首詩的“文本真相”。這樣的被學界稱為“顛覆式”或“解構式”的解讀反而增加了我對這首詩的喜愛和對詩人的感激。我曾經感嘆說如果沒有食指的《相信未來》,我?guī)缀鯖]辦法完成詩療講座;如果沒有馮至的《蛇》,我既不能在詩療講座中討論低級情感對人的身心健康的重要性,更不能借分析這首詩的意象寫法,來證明我在詩療研究中總結出的觀點:詩比小說、散文能夠產生更好的心理治療效果的最重要原因是因為詩的語言是“象征語言”,如中國古代漢詩強調的“詩出側面,無理而妙”,象征語言可以解放人的想象力,讓理性思維讓位于感性思維,讓人獲得真正意義上的“靈與肉”的解放。我更不能借此來倡導我的“情色詩有必要存在但要寫得很美”的新詩創(chuàng)作觀,我一向主張詩緣情而“綺靡”,詩緣性更要“綺靡”,甚至認為寫情可以不美,寫性必須要寫得美。在一個談性甚至談情色變、情欲受到極度壓抑的國度,生理物象及身體部位的稱謂,很難直接入詩。詩人不得不采用比喻、暗示、象征、夸張、變形等方法間接入詩,結果是很多這類詩都寫得晦澀難懂,如穆旦的《詩八首》中的意象都太復雜了。有的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裸露”的極端,如近年新詩壇的“下半身寫作”和“垃圾派”的許多詩歌。
近期細讀稚夫主編的《中國性愛詩選》,該書2014年由澳大利亞原鄉(xiāng)出版社出版,收錄了昌耀、黃翔、楊煉、伊蕾、韓東、楊黎、伊沙、沈浩波、朵漁、尹麗川、巫昂、柏樺、阿堅、古河、梁雪波、董輯、郭力家等大陸詩人的詩作,還有中國臺灣詩人陳克華、顏艾琳等詩人的詩作,一共六十四個詩人,一百三十一首(組)詩作。韓石山2013年12月11日寫的序《終會上升到思想的層面——〈中國性愛詩歌〉序》強調情色詩的“思想性”及“啟蒙功能”。他說:“古往今來,凡是不能上升到思想層面的性事,都可以放任,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凡是可能上升到思想層面上的性事,則必須嚴加批判與查禁……有一樣東西,是可以上升到思想的層面的,那就是文學作品。而文學作品中,最能致此效應的,莫過于詩歌。詩歌中,最最能致此效應的,又莫過于性愛詩?!蔽腋鼜娬{“性愛詩”的治療功能。我更贊同這本詩選的扉頁上刊登的英國學者杰佛瑞·威克斯討論性的那段話:“性是關于身體的,更是關于言語、想象、儀式和幻想的,對于性的思考決定我們怎樣生活。寫作性問題會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同時又是一件有建設性意義的事情。我們這些寫作性問題的作家通過語言意義這張網,以我們錯綜復雜的方式編織出來的不僅是信念和行為,而且性的確切定義也可以得到修正,并重新得到徹底的思考。性史并不是在真空中、在大自然中創(chuàng)造的。它是由我們創(chuàng)造的,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大家都在創(chuàng)造歷史。”
盡管這本堪稱中國當代詩人的第一本“性愛詩選”中有很多優(yōu)秀詩作,如昌耀寫自慰的《淘空》,黃翔寫性愛的《裸女》,還有楊煉寫性愛的《我們做愛的小屋》和《艷詩》,甚至還有女詩人伊蕾的《我的肉體》,還有“性學家”方剛寫的詩,他還寫了三篇序文:《性愛之歌,顛覆之美——為稚夫主編的〈中國性愛詩選〉作序》《以性人權取代性道德》《性學的不性》。但是這本詩集中很多詩的詩句,甚至詩的題目都有些“不堪入目”。我仍然喜歡馮至的《蛇》這樣含蓄而優(yōu)美的詩,這樣可以有多種解讀,甚至有截然不同的解讀。盡管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一些色情詩受到了批判,但是仍然寫得“很美”,如徐志摩的《別擰我,疼》,全詩如下:“‘別擰我,疼,’……你說,微鎖著眉心。/那‘疼’,一個精圓的半吐,/在舌尖上溜——轉。//一雙眼也在說話,/睛光里漾起/心泉的秘密。//夢/灑開了/輕紗的網。//‘你在哪里?’/‘讓我們死,’你說?!边€有邵洵美的《蛇》,全詩如下:“在宮殿的階下,在廟宇的瓦上,/你垂下你最柔嫩的一段——/好像是女人半松的褲帶/在等待著男性的顫抖的勇敢。//我不懂你血紅的叉分的舌尖/要刺痛我哪一邊的嘴唇?/他們都準備著了,準備著/這同一個時辰里雙倍的歡欣!//我忘不了你那捉不住的油滑/磨光了多少重疊的竹節(jié):/我知道了舒服里有傷痛,/我更知道了冰冷里還有火熾。//啊,但愿你再把你剩下的一段/來箍緊我箍不緊的身體,/當鐘聲偷進云房的紗帳,/溫暖爬滿了冷宮稀薄的繡被!”其實這兩首詩寫得既含蓄又柔美。
我在春天的南京做著“金陵春夢”,“大寫”馮至的《蛇》不只是出于“詩療”的原因,還有“詩教”的原因。嚴格地說,我的詩療的一大特點是將傳統(tǒng)的“詩教功能”與現代的“詩療功能”有機結合,前者重視高級情感,后者偏向低級情感?!渡摺氛强梢赃_到“詩療”與“詩教”雙重效果的詩作,是百年新詩史上少有的“奇作”。所以這首詩曾被解讀為色情詩、情色詩、愛情詩、思鄉(xiāng)詩甚至哲理詩。此時我強調“詩教”功能,是因為我想起了《學燈》的新詩編輯宗白華在1922年大力倡導“戀愛詩”的那段名言:“我覺得中國社會上‘憎力’太多,‘愛力’太少了。沒有愛力的社會沒有魂靈,沒有血肉而只是機械的?,F在中國男女間的愛差不多也都是機械的物質的了。所以我們若要從民族底魂靈與人格上振作中國,不得不提倡純潔的,真摯的,超物質的愛。”現代愛情詩應該包括抒寫人的生物性情感的情色詩和人的心理性情感的情愛詩,可以把愛情詩分為“柏拉圖式愛情式的愛情詩”和“弗洛伊德式愛情式的愛情詩”,馮至的《蛇》兩者兼?zhèn)洹?/p>
讓我用馮至同樣寫于1926年的《什么能夠使你歡喜》來結束這次“心靈與肉體的探險”——《蛇》的詩療解讀:
你怎么總不肯給我一點笑聲,
到底是什么聲音能夠使你歡喜?
如果是雨啊,我的淚珠兒也流了許多;
如果是風呢,我也常秋風一般地嘆氣。
你可真像是那古代的驕傲的美女,
專愛聽裂帛的聲息——
啊,我的時光本也是有用的彩綢一匹,
我為著期待你,已把它扯成了千絲萬縷!
你怎么總不肯給我一點笑聲,
到底是什么東西能夠使你歡喜?
如果是花啊,我的心也是花一般地開著;
如果是水呢,我的眼睛也不是一灣死水。
你可真像是那古代的驕傲的美女,
專愛看烽火的游戲——
啊,我心中的烽火早已高高地為你燃起,
燃得全身的血液奔騰,日夜都不得安息!
附錄一:《蛇》詩療推薦方案
方案一:單獨使用。
方案二:與其他詩作組合配方使用,個體朗誦或默讀。配方一:《什么能夠使你歡喜》(馮至)+《蛇》(馮至)。配方二:《她走在美的光彩中》(拜倫)+《蛇》(馮至)。配方三:《蛇》(馮至)+《雨巷》(戴望舒)加《撒揚娜拉》(徐志摩)+《海韻》(徐志摩)。
①傅天虹:《漢語新詩90年名作選析》,香港銀河出版社2008年版,第102—103頁。
②駱寒超:《20世紀新詩綜論》,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3—24頁。
③駱寒超:《中國詩學(第一部形式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頁。
④⑤丹妤:《行走的花朵——馮至、邵洵美詩〈蛇〉的讀解》,《詩探索》2004年冬季卷,第36頁,第41頁。
⑥辛臨川:《性隱喻的文本——馮至詩作〈蛇〉新解》http://xinlinchuan.blogchina.com/119334.html。
⑦涂丹妮:《超現實主義的愛欲流放——試論馮至〈蛇〉中性心理的病態(tài)書寫》,《科教文匯》 2008年第10期。
⑧⑨孫玉石:《中國現代詩國里的哲人——論二十年代馮至詩作哲理性的構成》,《北京大學學報》1994年第4期。
⑩馮至:《聯(lián)邦德國國際交流中心“文學藝術獎”頒發(fā)儀式上的答詞》,張?zhí)瘢骸恶T至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97—198頁。
??顧迎新:《馮至詩集新老版本的重大歧異》,《復旦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第39頁,第39頁。
??王珂:《馮至〈蛇〉細讀歷史的細讀——新詩細讀式批評反思》,《玉溪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7期,第50頁,第41頁。
?江嵐:《煙攢錦帳凝還散:展讀〈中國艷情詩〉》,《名作欣賞》2015年第1期,第36頁。
?陸機:《文賦》,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38頁。
?韓石山:《終會上升到思想的層面——〈中國性愛詩歌〉序》,稚夫:《中國性愛詩選》,原鄉(xiāng)出版社2014年版,第4頁。
?稚夫:《中國性愛詩選》,原鄉(xiāng)出版社2014年版,扉頁。
?宗白華:《藝境》,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3頁。
?馮至:《蛇》,劉福春:《馮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7頁。
作 者:
王珂,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文系主任,東南大學現代漢詩研究所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和文藝學研究。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