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宜慶
【序曲】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后,清華園失去了往日的寧靜。這場戰(zhàn)爭,改變了許多學(xué)者的命運,清華學(xué)者是怎樣從北平故城奔赴長沙臨時聯(lián)合大學(xué),走前的心理是怎樣的狀態(tài),吳宓同事馮友蘭的一段話頗具代表性:
1937年中國軍隊退出北京以后,日本軍隊過了幾個星期以后才進城接收政權(quán)。在這幾個星期之間,在政治上是一個空白。我同清華校務(wù)會議的幾個人守著清華。等到日本軍隊進城接收了北京政權(quán),清華就完全不同了。有一個夜晚,吳正之(有訓(xùn))同我在清華園中巡查,皓月當(dāng)空,十分寂靜。吳正之說:“靜得怕人,我們在這里守著沒有意義了。”我忽然覺得有一種幻滅之感。是的,我們守著清華為的是替中國守著一個學(xué)術(shù)上、教育上完整的園地。北京已不屬于中國了,我們還在這里守著,豈不是為日本服務(wù)了嗎?認識到這里,我們就不守清華了,過了幾天,我們二人就一同往長沙去找清華了。后來我讀到清代詩人黃景仁的兩句詩:“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蔽矣X得這兩句詩所寫的正是那種幻滅之感,我反復(fù)吟詠,更覺其沉痛。
馮友蘭的心境,大致是那個時代學(xué)者共同的體驗。吳宓1937年的行程是從北平到天津,由天津到青島,由青島到鄭州,由鄭州到長沙。在長沙逗留幾個月后,1938年2月,又開始了南遷,先到香港,再由越南海防到昆明。后半生的時間里,他再也沒有回過北京。
【七七事變前后之心緒】
1937年7月7日,是吳宓生命的分水嶺,此前他總是沉湎于個人情感的漩渦中,之后的吳宓隨著南渡,踏上飄搖的行旅,讀書治學(xué)的校園生活被改變,融入到大時代的潮流中。因此次南渡,吳宓的生命閱歷變得更為豐富。
我們不妨來看1937年7月7日吳宓的生活軌跡,日記中寫道:上午讀《兒女英雄傳》,“深賞之”;下午接絳珠信函;是日,中國教育會兒童教育會在此(清華大學(xué))開會,衛(wèi)士生、郝耀東、趙宗晉、楊武之先后來訪。香山慈幼院舉辦第三次“回家節(jié)”,熊希齡、毛彥文夫婦留在青島未回北平,吳宓看到報上的新聞,言熊希齡因患病不能參加回家節(jié),吳宓對此表示懷疑,認為熊“蓋于主持此會,為之已厭,且安居逸樂,憚于跋涉,懶于應(yīng)酬”,故以生病為托詞。熊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聽從了毛彥文的主張。是夜,吳與葉企孫、熊大縝等人一起散步,“熊大縝并初教宓乘自行車,至約近10:00始歸”。
7月8日的吳宓日記,記錄下了盧溝橋事變:“昨夜,日軍占盧溝橋,攻宛平縣城,與中國軍沖突。是日上午,聞炮聲?!?月9日,“上午仍聞炮聲”。7月10日,“盧溝橋退兵,以石友三部保安隊接防,而日兵則未盡撤”。
離開北平也許是吳宓唯一的選擇了。人生正值盛年,此階段應(yīng)是“完成大業(yè)”之時,卻被陡然打斷。日軍飛機開始轟炸西苑,夜晚炮聲隆隆,窗壁為之震動。吳宓只能擁衾靜臥,坐待天命,他說:“我今不敢求死,亦不再怨生。但即畢命于今日,亦欣遵上帝之意旨。”
時局劇變,國家大事滲透到書生的日記中。盧溝橋事變前,吳宓的日記中幾乎每天都有兒女情長的記錄,吳宓“生性熱烈多情”,他的日記中出現(xiàn)多個女性,似乎都動了感情,認真而投入。
吳宓雖然愛過多個女性,但他生命里只有一個海倫,他對毛彥文的愛,癡情、綿長卻又痛苦而絕望,持續(xù)了一生。吳宓愛著毛彥文的同時,又常常追求令他心動的女子,比如清華大學(xué)女畢業(yè)生K,就頻頻出現(xiàn)在1930年代的日記中。吳宓常常和她約會,一起吃飯、游覽,魚雁傳書之余,還?;ネ娫拏鬟_情意,其親密程度遠超師生的范圍,儼然一對戀人。吳宓比K年長十幾歲,這成為他們結(jié)婚難以逾越的鴻溝。
再比如1937年7月7日日記中提到的絳珠。絳珠原名朱崇慶,天津人,侍寡母,居北京,家甚貧寒。喜著紅衣艷裝,遂取字曰絳珠??箲?zhàn)爆發(fā)前,吳宓和這兩位女性過從甚密,依然在個人情感的小圈子徘徊,有詩為證:
七月七日晚作
香山慈幼院回家節(jié),院長居青島,未蒞會。
今年七夕竟無詩,舊恨深愁只自知。
綺夢空時百事廢,情絲斬后萬緣離。
清虛洞府仙居穩(wěn),進退藩籬羝觸癡。
滄海橫流傷涸鮒,浮生電逝許然疑。
有對自己身世的感慨,有對毛彥文的“舊恨新愁”。但戰(zhàn)爭的爆發(fā),警醒了一介書生吳宓。
面對國難,吳宓仍然堅信“道德救國論”,他在7月29日的日記中記載:“因張自忠軍及石友三保安隊等倒戈,我軍大敗,宋等已于昨夜退走保定。城中已另有政治組織云云。一夕之間,全局盡翻,轉(zhuǎn)喜為悲。不特為實事上之大損失,抑且為道德精神上之大失敗。益嘆人不能亡我,而我能自亡也!”但是隆隆炮聲使他痛感自己聲音的微弱。一邊是堅定的信念,一邊是手無寸鐵的尷尬,國家道德、國民素質(zhì)、軍隊潰敗、侵略者的堅兵利炮……使他對自己和國家的前途都無從把握。他的這份無奈也躍然紙上:“每經(jīng)事變,乃深感且痛恨宓之無德無才,既未盡職國家,亦有負諸友好之人也!”戰(zhàn)局迫切,大禍臨頭,吳宓心靈自省的結(jié)果,竟是消極之至:
故當(dāng)今國家大變,我亦軟弱無力,不克振奮,不能為文天祥,顧亭林,且亦無力為吳梅村。蓋才性志氣已全漓滅矣!此為我最傷心而不可救藥之事。
這再次誘發(fā)了他久違了的“殺身情結(jié)”——但有自殺,別無他途。吳宓和陳寅恪探討局勢,寫詩抒發(fā)心中的憤懣?!氨倍加质Ш蒙胶?,隔歲吟酬涕淚多”,盡管隨著時勢的發(fā)展,吳宓并沒有去步王國維的后塵,殺身成仁,但在淪陷之城日誦《顧亭林詩集》,則其所持大節(jié)的決心亦可知。
【踏上飄搖行旅】
早在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前,清華大學(xué)就已在長沙建立分校,并將圖書和教學(xué)設(shè)備有計劃地分批轉(zhuǎn)移。事變后,教育部決定成立長沙臨時大學(xué),由北大、清華、南開組成,于1937年11月1日正式開課。清華教授們接到通知后,開始陸續(xù)南渡。9月7日,馮友蘭、吳有訓(xùn)離開北平,屬第一批南行人員。9月14日,沈履、潘光旦與趙世昌離校,屬于第三批。9月21日,朱自清前往北平湯姆斯飯店三次兌換南下的盤纏。9月22日,朱自清到達天津。
吳宓行事仿佛比別人慢半拍,他不忍離開故都。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并和朋友探討,終于踏上飄搖的行旅。
1937年11月7日,吳宓離京赴天津。此前,他曾兩次到天津,為南渡作準備。11月4日去天津時,大霧中,吳宓和絳珠結(jié)伴,作詩《曉發(fā)北平十一月四日》:
十載閑吟住故都,凄寒迷霧上征途。
相攜紅袖非春意,滿座戎衣甚霸圖。
烏鵲南飛群未散,河山北顧淚常俱。
前塵誤否今知悔,整頓身心待世需。
11月7日中午,吳宓和毛子水到達天津,住六國飯店,見到在此已多日的陳寅恪一家,湯用彤、賀麟等人也到了。翌日,吳宓領(lǐng)到清華大學(xué)發(fā)放的旅費140元,又預(yù)支了薪水60元,然后購買去青島的船票。
11月10日,吳宓和毛子水、K等人登上船,船上人多擁擠,到處是逃難的人群,幾乎沒有立足之地。有一個廣東的商人攜帶生螃蟹一簍,不知什么原因,螃蟹從簍子中爬了出來,有一只爬到吳宓的床上,吳宓大吃一驚,忙起身抓螃蟹,一通折騰,終夜無眠。
11月13日下午,客船抵達青島,吳宓和K等人登陸客運碼頭,將行李交給旅行社。碼頭上有人持“招待平津流亡學(xué)生”的橫幅,吳宓持清華大學(xué)的證明書、徽章、名片等向警察游說,得以免檢行李放行。
隨后,吳宓乘馬車行經(jīng)街市,看到日本人在青島的財產(chǎn)被查封,店鋪大多關(guān)門閉戶。青島的街道整潔,依山傍海建筑的房子,紅瓦掩映在綠樹叢中,一陣清新的海風(fēng)吹過,吳宓感受到冬天初起的寒意。早年在清華學(xué)堂求學(xué)期間,吳宓就對日本攫取青島的企圖十分憤慨,曾寫下長詩《哀青島》。如今吳宓來到青島,一想到這樣美麗的家園將要淪為戰(zhàn)區(qū),心中自是傷感。
吳宓獲悉,此前不久日寇轟炸濟南,但膠濟鐵路照樣運行,于是他和毛子水等人商議,決定乘火車南下。11月14日一早,他們登上了開往濟南的火車。二等車車廂中,人極少,清潔又舒適。此時的吳宓,仍掛念著苦苦追求的毛彥文,毛嫁給熊希齡后,每年夏天都會來青島避暑消夏,熊、毛二人打算創(chuàng)辦幼稚園,推廣學(xué)前教育,但因為盧溝橋事變,只好中斷辦學(xué)計劃,倉促離開青島。吳宓心想,自己的一生和青島有緣,他對齊魯大地素有好感:“宓于各省及各省人中,最愛山東,益信孔孟賢圣之生降此方,不為無因。但道旁已見掘戰(zhàn)壕、運軍械者,不日此區(qū)將罹慘劫,念之凄然。”
11月16日,吳宓一行到鄭州。走在大街上,滿眼都是傷兵,有軍官戰(zhàn)死前線的,士兵們抬棺而過,棺材上以隨風(fēng)飄揚的白紙條為旌旗,此番景象,令吳宓觸目驚心,他強烈地感到鄭州也將危在旦夕。
在鄭州一旅社,吳宓給清華大學(xué)發(fā)電報:“長沙,臨時大學(xué)梅月涵(梅貽琦)、袁守和(袁同禮)先生,吳宓率高棣華及學(xué)生陳慈、張婉英即到湘?!眳清等沼浿链耍琄女士的身份謎團始揭開,原來她便是高棣華。這位多年占據(jù)吳宓日記頭條位置的高棣華,后來到達昆明后嫁作他人婦。吳宓在一路的動蕩離亂之中,像師長,又像男友一樣照顧她。后來日軍轟炸長沙繁華市區(qū),在東車站投下炸彈,致兩百多人死亡。那時,吳宓和K雖不在一起,但都在長沙街頭,他很鎮(zhèn)定,唯一擔(dān)憂的是K的生死安危。事后,吳宓寫道:“宓亦畏死,然不敢惜死……但愿上帝保佑K,使勿遇禍,使能生還至其母所……宓雖愛K,然以年齡懸殊,決不強求,只愿以至純潔之心護助之?!眳清档陌V情和用心良苦,由此可見一斑。
【向南,至湘水衡山】
1937年11月19日,離開武漢,正乘車經(jīng)過洞庭、岳陽一帶的吳宓,見窗外霧雨蒼茫,山林湖泊,連綿而至的三楚風(fēng)光,心情為之一振。這天下午抵長沙,被告知臨時大學(xué)文學(xué)院設(shè)在衡山(南岳)圣經(jīng)學(xué)院。吳宓剛到長沙,便遇上陰雨連綿,在泥路中摸索走了半個小時,才碰到一輛黃包車,將他送到了住處。然而一夜風(fēng)雨不輟,棉被又小又薄,苦寒難眠。此后,吳宓幾乎天天攜帶行李,冒著寒冷,在汽車站候車去衡陽。由于運送軍隊,再加上戰(zhàn)爭的影響,一連六七天搭不上車。
12月7日,又熱又累的吳宓終于到“家”了——圣經(jīng)學(xué)院的教授宿舍。吳宓與哲學(xué)教授沈有鼎住一室,每人分到一張木架床,一張椅子和一盞煤油燈。教授的伙食還不錯,飯菜是由馮友蘭從河南帶來的廚師燒的。從教授宿舍樓極目四望,可觀日出,可眺山景,吳宓自述道:宓一生極少與自然山水近接,故恒溺惑于人事,局囿于道德……故今來南岳居住,至為快適,而于自然之美,賞悅吸收者亦甚多也?!?/p>
吳宓甫到南岳,生活雖貧困,卻始終保持著紳士風(fēng)度,這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個人衣著,一個是對女士的態(tài)度。劉兆吉在《我所知道的吳宓先生》中寫道:“無論在長沙、南岳還是蒙自、昆明,吳先生都是西服革履,臉上的絡(luò)腮胡刮得光光的?!彼撠?zé)教授三門課程:《西洋文學(xué)史》《歐洲名著選讀》和《歐洲古代文學(xué)》,“比在故都時,空閑暇逸多矣”。吳宓講課根本不用看講義,就能準確、熟練地敘述史實,恰如其分地評論各國作家及其作品的文學(xué)價值。他上課喜歡點名,點到漂亮女生的名字時,總要夸一句“Very beautiful”(非常美麗),課堂氣氛輕松愉悅。
此時,北大、清華的教授從不同的路徑匯聚到南岳,擺脫了淪陷區(qū)的陰云籠罩,留下了不少佳話和逸事。
一次,教授們在飯廳吃飯,菜太咸,有人便說:菜咸也有好處,可以防止人多吃菜。聞一多隨即用漢儒解經(jīng)的套路說:咸者閑也,所以防閑人多吃也。大家聽后大笑。聞一多還作了一首詩:
惟有哲學(xué)最詭恢,金公眼罩鄭公杯,
吟詩馬二評紅袖,占卜冗三用紙枚。
此詩為調(diào)侃哲學(xué)、外文等系的幾位教授:金公是哲學(xué)系的金岳霖,因患眼疾怕光而經(jīng)常戴著一副眼罩;鄭公是鄭昕,平日喜好杯中之物;第三句指馮友蘭,“馬二”指其姓,他曾評點過吳宓的詩句“相攜紅袖非春意”,認為不甚得體;冗三指沈有鼎,他正在研究周易占卦的方法,用紙枚替代蓍草。
馮友蘭和聞一多所住的教授宿舍樓前有一棵臘梅,含苞待放,婀娜多姿,人站在樓上的欄桿旁邊,恰好與臘梅齊平。一天,聞一多又與馮友蘭笑侃吳宓的那句“紅袖”詩,聞一多隨口吟道:“每飯不忘‘紅袖句?!瘪T友蘭靈機一動,接上:“憑欄惟見臘梅花?!?
關(guān)于“相攜紅袖非春意”句,吳宓自注曰:“至于弭出京(北平)南下,赴津,與(絳珠)相約乃同火車系用作‘掩護?!眳清敌愿窆虉?zhí),甚至有點偏執(zhí)、較真,對他垂青的女性可謂一腔赤誠,作為單身教授,在南行路上照顧幾個女性,容易引起別人的誤解。不知馮友蘭和聞一多的打趣,是否傳到了他的耳中,刺激到了他敏感的神經(jīng)。想當(dāng)年,李健吾編寫的一部以吳宓為原型的三幕話劇,劇名就叫做《新學(xué)究》,吳宓讀后曾自怨自艾了多年,甚至起過自殺的念頭。
在南岳時,教授宿舍緊張,于是吳宓、沈有鼎、聞一多、錢穆四人合住一室。晚上,聞一多自燃一燈放在座位上,默默讀《詩經(jīng)》《楚辭》,每有新見解和新發(fā)現(xiàn),就撰寫成篇。吳宓則為明日上課抄筆記、寫綱要,逐條寫好后,用紅筆加以勾勒。吳宓備課的嚴謹,給錢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沈有鼎看到他們勤奮用功,喃喃自語:“如此良夜,盡可閑談,各自埋頭,所為何來?!眳清德牬搜裕右陨瓿猓骸叭晗查e談,不妨去別室去自找談友。否則早自上床,可勿在此妨礙人。”沈有鼎只得默然。吳宓又規(guī)定了宿舍的作息紀律,限晚十時熄燈,勿得逾時,妨礙他人之睡眠。次日,吳宓一早最先起床,一人獨自出門,在室外晨曦微露中,拿出昨晚備課所寫條目,反復(fù)誦讀。等他人都起床后,才回到宿舍。
錢穆了解吳宓的為人后,慨嘆:“余與雨生(吳宓)相交有年,亦時聞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始深識其人,誠有卓絕處。非日常相處,則亦不易知也。”
【平靜被打破】
1937年吳宓輾轉(zhuǎn)到南岳,剛剛獲得心靈之寧靜,就在這年的最后一天,一個消息好比一顆炸彈,將這份寧靜炸得粉碎。
南岳臨大文學(xué)院開“師生新年同樂會”,教授、學(xué)生沿長案列坐,有簡樸的糕點,比起往昔清華園中的聚會,雖顯簡陋,但讓吳宓真切地感受到顛沛流離之中的歡聚。席間,“有馮(友蘭)、錢(穆)諸公的演講;有自前線工作歸來之學(xué)生報告;有各種諧談……浦江清、沈有鼎之唱昆曲?!?/p>
晚會結(jié)束后,賀麟讓吳宓看漢口《大公報》電訊,始知熊希齡于25日在香港病逝,吳宓在震驚之余,也為深愛的毛彥文悲痛。萬感紛集的吳宓在枕上得詩一首,有“懺情已醒浮生夢”之句?!按丝涨按蠼僦畤y第一年1937遂于此終,覺地老天荒,一切都盡。彥嫁未滿三載,得此結(jié)局!人生如小說戲劇,真到結(jié)尾收場時矣”。
接到這個消息,意味著吳宓又可以追求毛彥文了,此后,吳宓的情感處于希望和絕望的動蕩交織中。而毛彥文面對這個重大變故,心如磐石,反而加劇了她終生不再嫁人的決心。
毛彥文是怎樣看待吳宓的追求呢?她不承認她和吳宓之間有過什么“愛情”經(jīng)歷。毛彥文認為在吳宓心中有個完美女性的形象,很不幸他把海倫的理想形象投射到她身上。
吳宓在毛彥文心中是什么形象呢?毛彥文很清楚吳宓的優(yōu)點:“吳君是一位文人學(xué)者,心地善良,為人拘謹,有正義感,有濃厚的書生氣質(zhì)兼有幾分浪漫氣息,他離婚后對于前妻仍倍加關(guān)切,不僅負擔(dān)她及他們女兒的生活費及教育費,傳聞有時還去探望陳女士。他絕不是一個薄情者……”吳宓追求毛彥文,世人皆知,以致時人對毛彥文存有誤解,比如,刻薄寡情,追逐名利……隨著毛彥文的回憶錄《往事》的出版,很多加在毛彥文身上的不實之詞被一一抖落。
苦戀毛彥文是吳宓一生的感情悲劇,世事如棋,人生如局,吳宓沉迷其中,卻無法覺醒。
【欲見毛彥文一面而不得】
據(jù)1938年1月13日至22日的《吳宓日記》載,長沙臨時大學(xué)遷到昆明,改名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由長沙至昆明的師生,分為三路:一路學(xué)生隊由教授聞一多等率領(lǐng)由陸道步行赴昆明;一路教授隊由廣西省政府派車接至桂林,在游覽桂林名勝后,經(jīng)廣西南部直過鎮(zhèn)南關(guān)至云南境內(nèi);一路師生由長沙乘火車至廣州,再經(jīng)香港海路轉(zhuǎn)赴越南入滇。錢穆走的是廣西至昆明道;吳宓走的是經(jīng)香港、越南入滇道。
1月19日,吳寫了一信給毛彥文,約她到港訪晤。吳宓對能否和毛彥文相見,沒有把握,因為處于動蕩的亂世,見面變得極其困難。吳宓在去昆明的途中取道香港,就是為了見毛彥文,他情急心切,甚至在長沙過春節(jié)時,對K情感冷淡。
吳宓在長沙除了和同事、朋友交游、宴請,一個人的時候,吃餛飩、元宵充饑,他最喜歡吃米酒沖蛋和牛肉粉,味美而且有營養(yǎng)。在飄零的旅途中,他孤身一人,沒有家眷,在街頭小餐館品嘗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味小吃,獲得短暫的喘息和片刻的慰藉。
吳宓于2月19日到達香港。在那里,他見到了清華的老朋友陳寅恪夫婦、葉公超、金岳霖等人,并在西文書店為聯(lián)大外文系選購舊書。在香港,吳宓想見毛彥文一面而不得,但毛委托堂弟毛仿梅和吳見面,毛仿梅詳細告知熊希齡到港后生病、去世、喪葬的情況,并告之毛彥文近況。另外,毛仿梅致吳宓信一封,寫道:“吳先生:您寄來的信,我都給您轉(zhuǎn)去了。彥姊在這悲苦的時候,您同情慰問她,是很感謝的!不過她這時的環(huán)境,和從前不同。她以后的做人是很困難的。鄙意以為先生如愛護她,此后就不必和她寫信了,更不需要去看她,以免外間流言。”
吳宓接信,自然不悅。他在日記中評價道:雖似合乎情理,實系外交辭令,只欲將宓遠遠推開,勿令侵擾,致妨害彥享受熊公之遺產(chǎn)而已。彥悲哀雖甚,然其中究有若干成分,系對熊公伉儷之恩情;更有若干成分,為自己取擇之落空,及事實之困難,且恐旁人訕笑,而自傷自惜乎,則非宓之所知矣。”按說,這封代表了毛彥文想法的信,她已明確告訴吳宓,兩人之間絕無可能再進行正常的交往??傻搅死ッ骱蟮膮清等匀话V心妄想,后來,毛彥文到重慶時,吳宓希望她能到昆明來看他,這不過是夢幻泡影。最后,毛彥文不再收閱吳宓的信,將他寫的信原封不動退回。
在極度的失意中,吳宓離開了香港。3月3日早晨,因天氣和飲食,他大病了一場。3月5日,吳宓一行上了滇越火車,他和毛子水、陳夢家、趙蘿蕤同座。在去昆明的旅途中,吳宓感念身世,作詩一首,題為《流轉(zhuǎn)》——顧炎武45歲作《流轉(zhuǎn)》詩,吳宓也在差不多的年歲遭遇人生變故,借用其題,抒發(fā)心懷。詩云:流轉(zhuǎn)吳會間……登高望中原,何處非吾土……”
3月7日,車近昆明,云日晴麗,稻田廣布,儼然江南風(fēng)景。吳宓和同事游覽圓通公園、翠湖等名勝,自離開故都北平后,吳宓行過不同地方的路,游過不同地方的城,唯有昆明最像北平。
此時,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中大批學(xué)者云集,昆明由此成為抗戰(zhàn)時期的文化中心之一。吳宓絕對沒有料到,他的后半生會交付給西南,終老此地。
【曲終】
吳宓的人生軌跡和命運被抗戰(zhàn)改寫,都說性格決定命運,吳宓的性情是孔夫子和賈寶玉的奇妙混合,再加上留美求學(xué)的經(jīng)歷,造就了他奇崛多舛的人生。
季羨林曾對他作如此評價:“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別人寫白話文,寫新詩,他偏寫古文,寫舊詩,所以奇特。他反對白話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話寫成的《紅樓夢》,所以矛盾。他看似嚴肅、古板,但又頗有一些戀愛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學(xué)生來往,但又凜然、儼然,所以矛盾?!?/p>
趙瑞蕻在《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開燈》文中也說:“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里有五位老師給我的印象最深……其中吳宓先生可說是最有意思、最可愛、最可敬、最生動、最富于感染力和潛移默化力量,也是內(nèi)心最充滿矛盾、最痛苦的一位了。吳先生外表似是古典派,心里面卻是個浪漫派;他有時是阿波羅式的,有時是狄俄尼索斯式的;他有時是哈姆雷特型的,有時卻是堂吉珂德型的;或者是兩種類型、兩種風(fēng)格的有機結(jié)合?!?/p>
在20世紀的知識分子群體中,吳宓是一個獨特的存在。
世間缺吳雨僧久矣……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