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徐復觀(1903年-1982年)與牟宗三、唐君毅齊名,為港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也是港臺最有社會影響力的政論家。
徐復觀談及他的讀書生活時說道:“我決心叩學問之門的勇氣,是啟于熊十力先生。對中國文化,從二十年的厭棄心理中轉(zhuǎn)變過來,因而多一點認識,也是得自熊先生的啟示。第一次我穿軍服到重慶金剛碑勉仁書院看他時,請教應該讀什么書。老先生教我讀王船山的《讀通鑒論》,我說那早年已經(jīng)讀過了,他以不高興的神氣說:‘你并沒有讀懂,應當再讀。
“過了些時候再去見他,說《讀通鑒論》已經(jīng)讀完了。他問:‘有點什么心得?于是我接二連三地說出我的許多不同意的地方。他老先生未聽完便怒聲斥罵說:‘你這個東西,怎么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nèi)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么不先看出它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得到什么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它的好處,再批評它的壞處,這才能像吃東西一樣,經(jīng)過消化而攝取營養(yǎng)。譬如《讀通鑒論》,某一段該是多么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
徐復觀拜見熊十力先生時值抗戰(zhàn)期間,他當時擔任蔣介石侍從室少將副官。徐復觀幼承庭訓,有良好的國學功底,青年時代留學日本,歸國后投身軍旅,擔任過國民黨軍部駐延安的聯(lián)絡參謀。他博學而有見識,深受蔣介石青睞,是一位炙手可熱的人物。
對熊十力先生的責罵,徐復觀感到非常震驚。他說:“這一罵,罵得我這個陸軍少將目瞪口呆。腦子里亂轉(zhuǎn)著:原來這位先生罵人罵得這么兇!原來他讀書讀得這么熟!原來讀書要先讀出每一部的意義!這對于我是起死回生的一罵。”
徐復觀感慨道:“恐怕對于一切聰明自負但并沒有走進學問之門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這都是起死回生的一罵!近年來,我每遇見覺得沒有什么書值得去讀的人,便知道他一定是以小聰明耽誤一生的人?!?/p>
晚年的徐復觀多次提及與熊先生在一起的讀書生活。他說:“每談到某一文化問題時,他老人家聽了我的意見以后,總是帶勸帶罵地說:‘你這東西,這種浮薄的看法,難道說我不曾想到?但是……這如何說得通呢?再進一層,又可以這樣地想……但這也說不通。經(jīng)過幾個層次的分析后,所以才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老先生不斷的錘煉,才逐漸使我從個人的浮淺中掙扎出來,也不讓自己被浮淺的風氣淹沒下去,慢慢感到精神上總要追求一個什么。為了要追求一個什么而打開書本和漫無目標的讀書,在效果上便完全是兩樣?!?/p>
這段讀書生活的回憶,對我們的啟發(fā)是多方面的。其一,非熊十力這樣的碩儒宗師,決計造就不了徐復觀這樣的儒學大師。港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三人皆出自熊十力門下,這絕非偶然。名師出高徒這是千古不易之理,當教師一定要有學問,尤其是語文教師。其二,“道之所在,師之所在”。教師有其師道,師道有其尊嚴。如熊十力先生,“傳道授業(yè)解惑”,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旗幟鮮明,斬釘截鐵。教師之于學生人格是平等的,但學識有高下,職責有不同。指導與監(jiān)督學生這是教師的基本職責,對學生遷就與放任屬教師失責,迎合與謬贊則是師道的淪喪。其三,讀書要選擇經(jīng)典之作,要懷著一份虔誠之意,要細致而深入地讀,有自己獨到的感受與發(fā)現(xiàn)。讀書之道貴在披文以入情,如張居正之教導小皇帝:“讀書要讀出意趣來。”讀書忌孤陋寡聞,貴融會貫通;讀書忌夸夸其談、游談無根,貴名師指點、友朋切磋。從徐復觀的讀書生活中,我們可以些許感受到:何為問學,何以教導,“戛戛獨造、自成一家之言”的大師從何而來。今天我們該如何當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