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永明
(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上海 200020)
論南海仲裁案對海洋法的沖擊*
金永明
(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上海 200020)
菲律賓無視中國政府的反對立場,單方面提起南海仲裁案;仲裁庭執(zhí)意推進仲裁程序,并利用其身份及《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體系的制度性缺陷,超越和擴大自身權限,作出了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等方面存在嚴重錯誤的違法裁決。該裁決不僅損害海洋法爭端解決制度的權威性和統(tǒng)一性,而且損害國家自主選擇解決爭端方法的權利,使國家作出的排除性聲明事項具有不可預見性,無法維護不出庭國家的權益。這樣的裁決不僅不能解決爭議,而且使南海問題爭議更為復雜,其解決更為困難。該裁決使海洋法體系混亂并失去權威,無法促進海洋法的發(fā)展,還將阻礙海洋法的發(fā)展。南海仲裁案嚴重損害國際仲裁機構的基本功能。
南海仲裁案;強制性仲裁程序;海洋法體系;裁決效果
菲律賓于2013年1月22日依據(jù)《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第286條、第287條和附件七(《仲裁》)的規(guī)定單方面提起的南海仲裁案,依《公約》體系設立的仲裁庭(以下簡稱:仲裁庭)無視中國政府的立場(“不接受、不參與”)執(zhí)意推進仲裁程序,并于2015年10月29日作出了“關于管轄權和可受理性問題的裁決”,于2016年7月12日作出“最終裁決”,引發(fā)國際社會的極大關注。仲裁庭執(zhí)意推進仲裁程序,利用其身份及《公約》體系的制度性缺陷,超越和擴大自身權限,作出了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等方面存在嚴重錯誤的違法裁決。這樣的裁決不僅不能解決爭議,使南海問題爭議更為復雜和困難,而且使現(xiàn)有的海洋法遭遇沖擊,導致海洋法體系混亂,無法促進海洋法的發(fā)展,使國際海洋秩序面臨重大挑戰(zhàn)。
國際司法或仲裁的基本功能之一是解決爭端,即所謂的“定分止爭”的功能。此菲方提起的訴求既非完全屬于《公約》的解釋或適用的爭端,也非中菲兩國之間存在的真實的爭端,這些訴求不存在法律爭議,仲裁庭對菲律賓提起的仲裁事項缺失管轄權。
(一)南沙島礁地位及屬性問題不是雙方共同認可的爭議
中菲兩國之間在南海的核心爭議是針對南沙部分島礁的領土爭議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海域劃界爭議,而依據(jù)《公約》第288條的規(guī)定和中國于2006年8月向聯(lián)合國秘書長提交的排除性書面聲明,在中菲兩國無特殊協(xié)議的情形下,仲裁庭對其無管轄權。
從菲方所提仲裁15項訴求內(nèi)容看,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關于菲律賓共和國所提南海仲裁案管轄權問題的立場文件》(2014年12月7日)(以下簡稱:《中國立場文件》),可以將菲律賓所提的仲裁事項主要歸納為三類。*《中國立場文件》,http://www.gov.cn/xinwen/2014-12/07/content_2787663.htm,2014年12月8日訪問。第一,中國在《公約》規(guī)定的權利范圍以外,對“九段線”(即中國南海斷續(xù)線)內(nèi)的水域、海床和底土所主張的“歷史性權利”與《公約》不符。第二,中國依據(jù)南海若干巖礁、低潮高地和水下地物提出的200海里甚至更多權利主張與《公約》不符。第三,中國在南海所主張和行使的權利非法干涉菲律賓基于《公約》所享有和行使的主權權利、管轄權以及航行權利和自由。
仲裁庭對這些事項進行裁定之前,首先要確定相關島礁的領土主權,并完成相關海域劃界??梢姡坡少e要求在不確定相關島礁主權歸屬的情況下,先適用《公約》的規(guī)定確定中國在南海的海洋權利,并提出一系列仲裁要求,違背了解決國際海洋爭端所依據(jù)的一般國際法,也不符合國際司法實踐的慣例。仲裁庭對菲律賓提出的任何仲裁請求作出判定,都將不可避免地直接或間接對本案涉及的相關島礁以及其他南海島礁的主權歸屬進行判定,都將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實際上海域劃界的效果。因此,中國政府認為,仲裁庭對該案的這些事項明顯沒有管轄權。*參見《中國立場文件》,第26-29段,第5-6頁。相應地,即使仲裁庭對這些仲裁事項作出裁決,也無法解決南海核心爭議問題。
對于南沙群島內(nèi)的海洋地物,仲裁庭認為,人類居住不是在某個地物上的短暫性居住,需要的是穩(wěn)定的人類群體的居住;而在南沙群島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穩(wěn)定的人類群體曾經(jīng)形成于這些群島上。所以,仲裁庭認為,南沙群島上的所有高潮地物(包括太平島、中業(yè)島、西月島、南威島、南子島和北子島)都不能維持《公約》第121條第3款意義上的人類居住或其本身的經(jīng)濟生活,所以它們是《公約》第121條第3款規(guī)定的法律意義上的巖礁,都不能產(chǎn)生專屬經(jīng)濟區(qū)或大陸架。*See In the Matter of the South China Sea Arbitration before an Arbitral Tribunal Constituted under Annex VII to the 1982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between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 and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ward, 12 July 2016, pp.252-260, paras. 618, 621, 625 and 646.盡管仲裁庭具有對《公約》的解釋或適用爭端的權限,但其只具有解釋《公約》條款的功能,不具有立法的功能。從仲裁庭上述對島嶼制度的嚴苛解釋的內(nèi)容看,其解釋實際上已構成一種新的立法,所以超越了其自身的權限,具有違法性和無效性。相應地,仲裁庭對島嶼制度的這種嚴苛解釋很難被國際社會及后續(xù)案例所接受,對海洋法的發(fā)展很難有積極的促進作用,相反會沖擊海洋法的體系和權威。*仲裁庭對島嶼制度的嚴苛解釋,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第一,對于維持人類居住,不僅要保持人類生活和提供健康的必需品,并需要支持一定時期及符合適當?shù)臉藴?;第二,對于維持經(jīng)濟生活,提供的必需品,不僅要滿足經(jīng)濟生活的開始,而且要保證經(jīng)濟生活的繼續(xù),以及該經(jīng)濟活動要保持一定時期;第三,對于人類居住,僅僅有少量人群存在并不能構成永久性居住或慣常性居住,維持人類居住需要該地物能夠提供支持、保持和提供食物、飲料和住處,以便人員可以永久地或慣常地居住于此,并持續(xù)一段時間;第四,對于本身的經(jīng)濟生活,要使經(jīng)濟活動成為一個地物的經(jīng)濟生活,維持經(jīng)濟生活的資源必須是本地的,而不是進口的。See In the Matter of the South China Sea Arbitration before an Arbitral Tribunal Constituted under Annex VII to the 1982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between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 and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ward, 12 July 2016, pp.252-260, paras. 487, 489-490 and 500.
從《公約》島嶼制度的條款結構看,《公約》第121條第1款至第3款都是關于島嶼制度的規(guī)定。該條第1款規(guī)定了廣義的島嶼概念;該條第2款是關于一般意義上的島嶼的規(guī)定,即具有與陸地領土相同地位的島嶼可主張相應的海域方面的規(guī)定;該條第3款是關于巖礁的規(guī)定,它不是從巖礁的概念直接出發(fā)作出的規(guī)定,而是從巖礁效力的角度作出的規(guī)定。換言之,能維持人類居住或其本身的經(jīng)濟活動的巖礁與島嶼一樣,可主張專屬經(jīng)濟區(qū)和大陸架,即巖礁有可以主張專屬經(jīng)濟區(qū)和大陸架的巖礁與不能主張專屬經(jīng)濟區(qū)和大陸架的巖礁兩種類型,同時,該條第3款是對第2款的制約,也就是說,并不是所有的巖礁都能與該條第2款的島嶼一樣可主張專屬經(jīng)濟區(qū)和大陸架的??梢?,《公約》第121條中的三款各具不同的特點,且構成島嶼制度的全部內(nèi)容?!豆s》第121條第3款作出如此模糊規(guī)定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對巖礁的概念包括人類居住和本身的經(jīng)濟生活等無法作出統(tǒng)一的定義。這可以從討論《公約》的第三次聯(lián)合國海洋法會議上針對島嶼制度的爭議內(nèi)容得到佐證。*See In the Matter of the South China Sea Arbitration before an Arbitral Tribunal Constituted under Annex VII to the 1982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between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 and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ward, 12 July 2016, pp.252-260, paras. 522, 540-551.
鑒于島嶼制度的復雜性和國際社會上島嶼及巖礁形態(tài)的多樣性,對于島礁屬性的判定問題,國際法院和國際海洋法法庭均予以了回避。*參見鄒克淵:《島礁建設對南海領土爭端的影響:國際法上的挑戰(zhàn)》,《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2015年第3期。如上所述,盡管仲裁庭具有《公約》的解釋或適用爭端的權限,但中國迄今并未定性或明確南沙島礁的屬性,且中國是以“群島”的方式整體主張海洋權利的。例如,中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于2009年5月7日向聯(lián)合國秘書長提交就馬來西亞和越南聯(lián)合外大陸架劃界案,以及越南單獨外大陸架劃界案的照會中指出,中國對南海諸島及其附近海域擁有無可爭辯的主權,并對相關海域及其海床和底土享有主權權利和管轄權;中國政府的這一立場為國際社會所周知。*參見《中國對有關國家大陸架劃界案和初步信息致聯(lián)合國秘書長的照會》,載國家海洋局海洋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所課題組編:《中國海洋發(fā)展研究報告》,海洋出版社2011年版,第593-598頁。所以對于南沙島礁尤其是中國在南沙占據(jù)的島礁地位問題,并不是中菲兩國之間真正或真實的爭議。所謂的爭端,是指二者間在法律或事實論點上的不一致,在法律主張或利害上的沖突及對立,即針對特定主題,二者間互相對抗的主張出現(xiàn)明顯化的狀況。*See PCIJ, Series A, No.2, p.11. 國際法院關于印度領域通過權案的判決,See ICJ Reports, 1960, p.34. 國際法院關于薩爾瓦多和洪都拉斯之間的陸地、島嶼和海上邊界爭端案的判決,可參見ICJ Reports, 1992, p.555, para. 326。換言之,在南沙島礁尤其是中國在南沙占據(jù)的島礁地位或?qū)傩詥栴}上,中國政府迄今未表明它們的性質(zhì)和地位,也未依其單獨的海洋地物主張相應的海域及權利,所以它們不是真實的爭端,具有不可仲裁性。
(二)仲裁事項為中國排除的爭端事項具有不可仲裁性
眾所周知,《公約》體系(《公約》及其九個附件)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其建立了全面而系統(tǒng)的爭端解決機制。它不僅消除了1958年“日內(nèi)瓦海洋法四公約”將爭端解決機制單獨規(guī)定的缺陷,而且設立了專門的爭端解決機構即國際海洋法法庭,同時,依據(jù)不同的爭端規(guī)定了不同的解決方法。*John Collier and Vaughan Lowe, The Settlement of Disputes in International Law, Oxford, 2000, p.84.其要旨為:要求各國以和平方法解決爭端,尊重各國協(xié)議所規(guī)定的自行選擇的和平方法解決爭端,并根據(jù)國家主權平等原則,賦予了各國自主選擇爭端解決方法的權利。*Carnegie A. R., “The Law of the Sea Tribunal”,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Quarterly, vol.28 (1979), pp.669-684.其特征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方面。
第一,依據(jù)爭端種類存在各種不同的規(guī)定。一般性的海洋爭端由第15部分的第279條至第299條處理;國際海底區(qū)域爭端由第15部分的第5節(jié)(第186條至第191條)處理;海洋科學研究爭端由第13部分第6節(jié)(第264條)處理;在第15部分,也存在根據(jù)爭端事項的性質(zhì)的不同規(guī)定。*參見[日]林司宣、島田征夫、古賀衛(wèi):《國際海洋法》(第二版),有信堂2016年版,第175頁。
第二,存在選擇性程序和強制性程序。選擇性程序基本以《聯(lián)合國憲章》第33條規(guī)定的方法為基礎(《公約》第297條)。也就是說,締約國具有使用和平方法解決爭端的義務,并要求用《聯(lián)合國憲章》第33條第1款的方法解決爭端;如果爭端方之間存在解決爭端的協(xié)議(雙邊和區(qū)域性協(xié)議),則此協(xié)議優(yōu)先。同時,在《公約》第15部分規(guī)定的強制性程序,只有在當事國選擇的和平方法未能解決爭端且不排除任何其他程序的情形下才可適用(《公約》第280條、第281條第1款)。換言之,如果當事國之間仍在繼續(xù)外交談判或磋商,則不能采取強制性程序,同時,如果當事一方提起強制性仲裁程序,則其應就不能通過規(guī)定的程序解決爭端進行舉證。*參見上注,林司宣、島田征夫、古賀衛(wèi)書,第176頁。
第三,對適用強制性程序作了限制。對于強制性程序,盡管《公約》規(guī)定了多種方法,但基本依據(jù)爭端當事國的選擇性聲明,并限制了國際法院或法庭的強制性管轄權(第297條至第298條)。換言之,在《公約》第15部分存在多處排除適用強制性程序的防衛(wèi)性規(guī)定,所以其并不是一種徹底并完整的強制性解決爭端的制度。*參見上注,林司宣、島田征夫、古賀衛(wèi)書,第176頁。
《公約》第288條第1款規(guī)定,法院或法庭,對于按照本部分向其提出的有關本公約的解釋或適用的任何爭端,應具有管轄權;該條第4款規(guī)定,對于法院或法庭是否具有管轄權如果發(fā)生爭端,這一問題應由該法院或法庭以裁定解決。然而,我國于2006年8月25日根據(jù)《公約》第298條的規(guī)定,向聯(lián)合國秘書長提交了書面聲明。該聲明指出,對于《公約》第298條第1款第(a)項、第(b)項和第(c)項所述的任何爭端(即涉及海洋劃界、領土爭端、軍事活動等爭端),中國政府不接受《公約》第15部分第2節(jié)規(guī)定的任何國際司法或仲裁管轄。*《中國依〈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98條規(guī)定提交排除性聲明》,載《中國海洋法學評論》2007年第1期。
中國于2006年8月25日作出的排除性聲明的效果是一經(jīng)作出即應自動適用。在對排除性事項存在爭議時,未經(jīng)中方同意,其他國家不得針對中國就相關爭端單方面提交強制爭端解決程序。
對此,仲裁庭繞過了中國這一不接受任何國際司法或仲裁管轄聲明的法律效果,其認為,對于中國作出排除性事項的“關于海域劃界的爭端”應作狹義解釋,其僅包括與海域劃界本身有關的事項。然而對于排除性爭端事項,中國認為“關于海域劃界的爭端”,應作廣義的解釋,其包括與海域劃界爭端有關的一切事項或要素。因為關于海域劃界是一項整體、系統(tǒng)工程。它既涉及權利基礎、島礁效力等問題,也涉及劃界的原則和方法以及為實現(xiàn)公平解決所必須考慮的所有相關因素。菲律賓將中菲海域劃界問題拆分并將其中的部分問題提交仲裁,勢必破壞海域劃界問題的整體性和不可分割性,違背海域劃界應以《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條所指國際法為基礎以及必須“考慮所有相關因素”的原則,將直接影響今后中菲海域劃界問題的公平解決。*參見《中國立場文件》,第67段,第11頁。例如,《公約》第74條第1款規(guī)定,海岸相向或相鄰國家間專屬經(jīng)濟區(qū)的界限,應在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條所指國際法基礎上以協(xié)議劃定,以便得到公平解決。
即使不考慮中國政府不接受任何國際司法或仲裁管轄聲明的法律效果,對排除性事項的解釋發(fā)生爭端由仲裁庭予以裁決,其也面臨法律上的問和破壞《公約》體系完整性的問題。這種裁決是以仲裁員自我滿足為條件的,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方面,并在如何確保不出庭一方的權利上,《公約》體系存在嚴重缺陷。*《公約》附件七《仲裁》第9條規(guī)定,如爭端一方不出庭或?qū)Π讣贿M行辯護,他方可請求仲裁法庭繼續(xù)進行程序并作出裁決,爭端一方缺席或不對案件進行辯護,應不妨礙程序的進行。仲裁法庭在作出裁決前,必須不但查明對該爭端確有管轄權,而且查明所提要求在事實上和法律上均確有根據(jù)。因為它不存在合理可行的具體救濟措施。*例如,《公約》附件七(《仲裁》)第12條第1款規(guī)定,爭端各方之間對裁決的解釋或執(zhí)行方式的任何爭議,可由任何一方提請作出該裁決的仲裁法庭決定。進一步而言,如果國家有權作出排除性事項的聲明,但這些事項是否屬于可仲裁的事項,又是可以由仲裁庭決定的,則會造成國家對排除性事項的不可預見性,也影響國家自主選擇解決爭端方法的權利,損害國家主權,破壞《公約》爭端解決機制,進而影響《公約》體系的完整性和權威性。
《公約》體系下的正確路徑應該是,如果菲律賓認為其所提仲裁事項不屬于中方2006年聲明所涵蓋的爭端,則在中國對此持不同看法的情況下,菲律賓應先行與中國解決該問題,然后才能決定能否提交仲裁。如果按照菲律賓的邏輯,任何國家只要單方面聲稱有關爭端不是另一國排除性聲明所排除的爭端,即可單方面啟動強制仲裁程序,那么《公約》第299條的規(guī)定就變得毫無意義。*參見《中國立場文件》,第73段,第11頁。《公約》第299條第1款規(guī)定,根據(jù)第297條或以一項按照第298條發(fā)表的聲明予以除外,不依第二節(jié)所規(guī)定的解決爭端程序處理的爭端,只有經(jīng)爭端各方協(xié)議,才可提交這種程序。換言之,適用《公約》第297條和第298條的作用在于防止單方面將爭端提交《公約》中的程序,而不損害雙方通過合意適用該程序的權利。參見[英]J.G.梅里爾斯:《國際爭端解決》(第五版),韓秀麗、李燕紋等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221頁。相應地,國家依據(jù)《公約》第298條的規(guī)定作出排除性事項的聲明因存在不確定性,就毫無價值,從而動搖國家對《公約》體系的信心,損害《公約》維護海洋秩序的效果和作用。
菲方指稱依據(jù)《公約》第286條、第287條和附件七提起強制仲裁程序,“以求和平并永久地解決”雙方爭端。從形式上看,菲方提起的仲裁滿足上述要件。換言之,菲方單方面提起仲裁并不需要他方的同意,菲方具有提起仲裁的主體資格,即主體適格性。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其提起仲裁需要滿足多項前提條件,特別應用盡相關協(xié)議規(guī)定的解決方法和交換意見的義務并履行用盡上述方法無法解決的舉證義務,即仲裁的可受理性問題。這些條件是《公約》體系的根本性要求。仲裁庭不僅在雙方?jīng)]有用盡和平方法談判解決爭端的義務以及談判解決爭端的交換意見義務,而且將歷史性權利排斥在《公約》調(diào)整對象之外,破壞了海洋法有關海洋爭端解決體系的完整性。
(一)雙方?jīng)]有全部履行和平方法談判解決爭端的義務
《公約》第281條規(guī)定,作為有關本公約的解釋或適用的爭端各方的締約各國,如已協(xié)議用自行選擇的和平方法來謀求解決爭端,則只有在訴諸這種方法而仍未得到解決以及爭端各方間的協(xié)議并不排除任何其他程序的情形下,才適用本部分所規(guī)定的程序?!豆s》第286條規(guī)定,在第三節(jié)(即適用第二節(jié)的限制和例外)限制下,有關該公約的解釋或適用的任何爭端,如已訴諸第一節(jié)(即一般規(guī)定)而仍未得到解決,經(jīng)爭端任何一方請求,應提交根據(jù)本節(jié)(即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具有管轄權的法院或法庭。為此,菲方單方提起的南海仲裁申請要適用《公約》體系下的有效的仲裁程序,須解決的前提性問題是:在中菲兩國間的協(xié)議(包括中菲系列聯(lián)合聲明和文件以及其他區(qū)域性文件)中是否用盡了協(xié)議規(guī)定的解決方法并排除了強制仲裁程序。其實,中菲之間就通過友好協(xié)商和談判最終解決兩國在南海的爭端早有共識。1995年8月10日《中國和菲律賓共和國關于南海問題和其他領域合作的磋商聯(lián)合聲明》指出,雙方“同意遵守”下列原則:有關爭議應通過平等和相互尊重基礎上的磋商和平友好地加以解決;雙方承諾循序漸進地進行合作,最終談判解決雙方爭議;爭議應由直接有關國家解決,不影響南海的航行自由。1999年3月23日《中菲建立信任措施工作小組會議聯(lián)合公報》指出,雙方承諾遵守繼續(xù)通過友好協(xié)商尋求解決分歧方法的諒解;雙方認為,中菲之間的磋商渠道是暢通的,他們同意通過協(xié)商和平解決爭議。2000年5月16日《中國和菲律賓共和國政府關于21世紀雙邊合作框架的聯(lián)合聲明》指出,雙方致力于維護南海的和平與穩(wěn)定,同意根據(jù)公認的國際法原則(包括1982年《公約》),通過雙邊友好協(xié)商和談判促進爭議的和平解決;雙方重申1995年中菲兩國關于南海問題的聯(lián)合聲明。2001年4月4日《中國—菲律賓第三次建立信任措施專家組會議聯(lián)合新聞公報》指出,雙方認識到兩國就探討南海合作方式所建立的雙邊磋商機制是富有成效的,雙方所達成的一系列諒解與共識對維護中菲關系的健康發(fā)展和南海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發(fā)揮了建設性作用。
同時,上述中菲關于以談判方式解決有關爭端的共識在多邊合作文件中也得到確認。例如,2002年11月4日簽署的《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第4條規(guī)定,有關各方承諾根據(jù)公認的國際法原則(包括1982年《公約》),由直接有關的主權國家通過友好磋商和談判,以和平方式解決它們的領土和管轄權爭議。中菲兩國于2004年9月3日發(fā)表的《中國政府和菲律賓共和國政府聯(lián)合新聞公報》規(guī)定,雙方一致認為盡快積極落實中國與東盟于2002年簽署的《南海各方行為宣言》有助于將南海變成合作之海。2011年9月1日,中菲發(fā)表的《中國和菲律賓共和國聯(lián)合聲明》指出,重申將通過和平對話處理爭議,并重申尊重和遵守中國與東盟于2002年簽署的《南海各方行為宣言》。
可見,在中菲雙邊文件中以談判方式解決有關爭端所使用的“同意”術語表明,兩國之間相關義務的確立意圖非常明顯。同時,在《南海各方行為宣言》中使用的“承諾”術語,表明同意接受談判的義務,所以對雙方具有拘束力。換言之,盡管《南海各方行為宣言》整體是一份政治性質(zhì)的文件,但并不能否定其某些條款是具有法律拘束力的,《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第4條(即雙方受到通過友好磋商和談判解決兩國之間的領土和管轄權爭議的拘束)就是這樣的例子。同時,盡管在上述中菲雙邊文件和《南海各方行為宣言》中沒有明文使用“排除其他程序”的表述,但正如2000年南方藍鰭金槍魚仲裁案裁決所稱的:“缺少一項明示排除任何程序的規(guī)定不是決定性的?!?參見《中國立場文件》,第38-41段,第6-7頁。
此外,中國在涉及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等重大問題上,一貫堅持由直接有關國家通過談判的方式解決爭端,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中國通過談判協(xié)商已經(jīng)與14個陸地鄰國中的12個國家解決了邊界問題,劃定的邊界達到了20000公里,占中國陸地邊界的90%。此外,中國和越南通過談判協(xié)商(即《中越北部灣劃界協(xié)定》和《中越北部灣漁業(yè)協(xié)定》,2014年6月30日生效)劃定了兩國在北部灣的海上界線。參見《外交部邊海司司長歐陽玉靖就南海問題接受中外媒體采訪實錄》(2016年5月6日),http://www.fmprc.gov.cn/web/wjbxw_673019/t1361270.shtml,2016年5月8日訪問。對此,國際社會包括菲律賓是知曉的。
綜上所述,對于中菲兩國在南海爭端的所有問題,包括菲律賓提出的仲裁事項,雙方在協(xié)議中同意的爭端解決方式只是談判,排除了其他任何方式,不適用強制仲裁程序。*依據(jù)國際法,一項文件無論采用何種名稱和形式,只要其為當事方創(chuàng)設了權利和義務,這種權利和義務就具有拘束力。參見《中國立場文件》,第38段,第7頁。
(二)雙方?jīng)]有全部履行以談判解決爭端的交換意見義務
《公約》第283條規(guī)定,如果締約國之間對該公約的解釋或適用發(fā)生爭端,爭端各方應迅速就以談判或其他和平方法解決爭端一事交換意見;如果解決這種爭端的程序已經(jīng)終止,而爭端仍未得到解決,或如果已達成解決方法,而情況要求就解決辦法的實施方式進行協(xié)商時,爭端各方也應迅速著手交換意見。
菲律賓聲稱,1995年以后中菲兩國就菲律賓仲裁請求中提及的事項多次交換意見,但未能解決爭端;菲律賓有正當理由認為繼續(xù)談判已無意義,因而有權提起仲裁。事實上,迄今為止,中菲兩國從未就菲律賓所提仲裁事項進行過談判。相反,中菲之間就有關爭端交換意見,主要是應對在爭議地區(qū)出現(xiàn)的突發(fā)事件,圍繞防止沖突、減少摩擦、穩(wěn)定局勢、促進合作的措施而進行的。即使按照菲律賓列舉的證據(jù),這些交換意見也遠未構成談判。*參見《中國立場文件》,第45段和第47段,第7-8頁。
國際法院在美國與加拿大的緬因灣劃界案的判決(1984年10月12日)中指出,爭端國有責任進行談判以達成協(xié)議,并且以誠意達成此協(xié)議,以真實的意圖獲致積極且正面的結果。*Se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 (ICJ), “Case Concerning Delimitation of the Maritme Boundary in the Gulf of Maire Area (Canada v.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Judgment of 12 October 1984, I.C.J Reports 1984, para.87. 載何思慎、王冠雄主編:《東海及南海爭端與和平展望》,財團法人兩岸交流遠景基金會2012年版,第265頁。國際法院在北海大陸架案的判決(1969年2月20日)中指出,爭端相關各方應有義務進行談判并尋求達成協(xié)議,而且這并不是形式上的進行談判,而是有義務要使談判具有意義,而非各方持續(xù)堅持立場,甚至不打算修改原有立場。*Se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 (ICJ), “North Sea Continental Shelf Case (Federal Republic of Germany v. Netherlands),” I.C.J Reports 1969, p.47. 載同上注,何思慎、王冠雄主編書,第265頁。國際法院的上述意見表明,即在談判過程中爭端當事國主要應遵守誠意義務,積極努力義務,達成協(xié)議義務等內(nèi)容。
值得注意的是,依據(jù)國際法和司法實踐,一般性的、不以爭端解決為目的的交換意見不構成談判。例如,2011年4月1日國際法院在格魯吉亞-俄羅斯聯(lián)邦案的判決中表示,談判不僅是雙方法律意見或利益的直接對抗,或一系列的指責和反駁,或?qū)α⒅鲝埖慕粨Q,談判……至少要求爭端一方有與對方討論以期解決爭端的真誠的努力,且談判的實質(zhì)問題必須與爭端的實質(zhì)問題相關,后者還必須與相關條約下的義務相關。*參見《中國立場文件》,第46段,第7-8頁。
以談判解決爭端的交換意見義務,也得到聯(lián)合國大會決議的確認。聯(lián)合國大會于1998年12月8日通過的《談判的原則和指針》的聯(lián)大決議中,規(guī)定了國家進行談判的原則和各種義務。其主要包括:談判應誠實地履行;國家應遵守相互達成的框架內(nèi)實施談判;國家應努力維持談判的建設性氣氛,謹慎采取可能損害談判及其進程的所有行動;國家應經(jīng)常致力于談判的主要目的,完成或促進談判的進程;談判遇到阻礙時,國家應為相互可能接受的合理解決爭端進行持續(xù)的最大努力。*參見[日]田中則夫、藥師寺公夫、坂元茂樹主編:《基本條約集(2014年)》,東信堂2014年版,第881頁。
此外,如上所述,2011年9月1日,中菲兩國發(fā)表了《中國和菲律賓共和國聯(lián)合聲明》,雙方再次承諾通過談判解決南海爭端,但未待談判正式開始,菲律賓卻于2012年4月10日出動“德爾·皮拉爾”軍艦,進入中國黃巖島海域抓扣中國的漁船和漁民,蓄意挑起黃巖島事件。對于菲律賓的挑釁性行動,中國被迫采取了維護主權的反制措施。2012年6月,經(jīng)中國多次嚴正交涉,菲律賓從黃巖島撤出相關船只和人員。*參見中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中國堅持通過談判解決中國與菲律賓在南海的有關爭議》(2016年7月),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7頁。此后,中國再次向菲律賓建議重啟中菲建立信任措施磋商機制,仍未得到菲律賓的回應。2012年4月26日,菲律賓外交部照會中國駐菲律賓大使館,提出要將黃巖島問題提交第三方司法機構,沒有表達任何談判的意愿。*參見《中國立場文件》,第48段,第8頁。
由此可見,中菲兩國不僅沒有充分地交換意見,而且交換意見的爭端不是菲方提交仲裁的事項,所以菲方無任何理由及權利將所謂的爭端事項單方面提交仲裁。
(三)仲裁庭僅以《公約》裁決歷史性權利具有局限性和錯誤性
中國在南海擁有的主權、主權權利和管轄權,其依據(jù)不僅僅是《公約》,還包括一般國際法或習慣國際法。菲律賓所提的第1項和第2項訴求的爭議涉及中菲兩國在南海區(qū)域的海洋權利來源和海洋權利范圍。仲裁庭認為,中國在南海區(qū)域超出《公約》規(guī)定范圍并聲索的歷史性權利、其他權利和管轄權,已為《公約》的規(guī)定所廢止,這一聲索不符合《公約》的規(guī)定,沒有法律效力。同時,仲裁庭認為,歷史性權利在性質(zhì)上是一般的,可以用來描述任何權利包括主權。*In the Matter of the South China Sea Arbitration before an Arbitral Tribunal Constituted under Annex VII to the 1982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between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 and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ward, 12 July 2016, pp.116-117 and 96, paras.276-278 and 225.仲裁庭裁定,中國對于“九段線”內(nèi)區(qū)域生物資源和非生物資源所聲索的歷史性權利,不符合《公約》的規(guī)定,原因為它超越了中國依據(jù)《公約》可以享有的海域區(qū)域的界限;中國加入《公約》表明中國作出了一個承諾,即使與《公約》相矛盾的中國聲索符合《公約》的各種規(guī)定,而《公約》的生效必然要求某些超出《公約》規(guī)定范圍的先前聲索作出妥協(xié),*In the Matter of the South China Sea Arbitration before an Arbitral Tribunal Constituted under Annex VII to the 1982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between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 and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ward, 12 July 2016, pp.111-112, paras.261-262.因為《公約》是一個整體而全面性的法律文件。*例如,《公約》前言規(guī)定,該公約締約各國,意識到各海域區(qū)域的種種問題都是彼此密切相關的,有必要作為一個整體加以考慮,并在妥為顧及所有國家主權的情形下,為海洋建立一種法律秩序。換言之,仲裁庭認為,《公約》覆蓋了依據(jù)歷史性權利的所有權利內(nèi)容。筆者認為,從《公約》體系內(nèi)容看,歷史性權利內(nèi)容其實并沒有全部被《公約》包容并吸收。
第一,《公約》條款內(nèi)容雖然與歷史性權利有相容性,但是歷史性權利的位階高于《公約》所規(guī)范的海域所涉的各種權利。
歷史性權利起源于歷史性海灣。在1951年12月18日的國際法院英國與挪威漁業(yè)案的判決中出現(xiàn)了歷史性水域的概念。國際法院在該判決中確認,沿海國對海域的主權不限于海灣,也可及于鄰接海岸的其他海域。*參見賈宇:《試論歷史性權利的構成要件》,《國際法研究》2014年第2期。換言之,歷史性權利的淵源是一般國際法,同時,歷史性權利包括排他性的權利(所有權)和非排他性的權利(使用權)。雖然第三次聯(lián)合國海洋法會議就歷史性海灣和歷史性水域等問題進行了多次協(xié)商,但在最后通過的《公約》體系中未能就歷史性海灣、歷史性水域和歷史性所有權的定義、性質(zhì)、要件等作出明確的具體規(guī)定?!豆s》在相關條款中使用了歷史性所有權、歷史性海灣等內(nèi)容,如《公約》第10條、第15條、第50條和第298條?!豆s》的這些條款對歷史性權利作出了一般性的規(guī)定或例外性的規(guī)定,并沒有排斥歷史性權利,所以,《公約》的有關規(guī)定與歷史性權利具有相容性。
如上所述,歷史性權利既包括排他性權利,也包括非排他性權利。沿海國在《公約》規(guī)定的海域尤其在專屬經(jīng)濟區(qū)和大陸架內(nèi)的權利,主要為主權權利和管轄權?!豆s》在上述海域的主權權利體現(xiàn)在如《公約》第56條、第77條規(guī)定的沿海國對海域內(nèi)資源(生物資源和非生物資源)的勘探、開發(fā)、養(yǎng)護和管理,以及從事經(jīng)濟開發(fā)和勘探等活動上;在上述海域的管轄權體現(xiàn)在沿海國對海域內(nèi)的人工島嶼、設施和結構的建造和使用,海洋科學研究,海洋環(huán)境保護和保全等方面。
誠然,《公約》對包括傳統(tǒng)捕魚權和航行權等在內(nèi)的歷史性權利內(nèi)容有所規(guī)范,但并未窮盡,這在上述規(guī)定(如第10條、第15條、第298條)內(nèi)有所體現(xiàn)。所以,歷史性權利內(nèi)涵被《公約》所全部吸收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In the Matter of the South China Sea Arbitration before an Arbitral Tribunal Constituted under Annex VII to the 1982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between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 and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ward, 12 July 2016, p.111, paras.261-262.換言之,《公約》規(guī)范沿海國在其海域內(nèi)的權利不能剝奪依據(jù)歷史性權利所包含的所有權利,例如,沿海國依據(jù)歷史性權利對海底和海床及其底土資源的專屬性管轄權。
第二,中國依歷史性權利對南海諸島行使了排他性的管控。
從歷史看,中國在南海海域行使的權利主要為包含在歷史性權利在內(nèi)的捕魚權和航行權,這是事實。所以,仲裁庭對中國并未在該海域內(nèi)行使過排他性權利的認定在事實上存在錯誤。根據(jù)筆者所見的臺灣當局有關文件的記載,1956年8月,美國駐臺機構一等秘書韋士德向臺灣當局提出申請,美軍人員擬前往黃巖島、雙子群礁、景宏島、鴻庥島、南威島等中沙群島和南沙群島島礁進行地形測量,對此,臺灣當局隨后同意了美方的申請;1960年12月,美國政府致函臺灣當局,“請求準許”美軍事人員赴南沙群島雙子群礁、景宏島、南威島進行實地測量,隨后臺灣當局批準了上述申請。中國對其他國家在南海斷續(xù)線內(nèi)的資源開發(fā)活動長期持續(xù)地予以了反對,只是為維系南海區(qū)域的和平,保持了最大的克制,并未采取實質(zhì)性的阻止活動,這不能成為中國未對南海斷續(xù)線內(nèi)海域行使管轄的依據(jù)。
雖然中國的國內(nèi)法和中國政府有關聲明對于在南海的歷史性權利的內(nèi)涵及依據(jù)歷史性權利所主張的海域范圍不夠清晰,但這并不能否定中國在南海擁有的歷史性權利。*例如,《中國專屬經(jīng)濟區(qū)和大陸架法》(1998年6月26日)第14條規(guī)定,該法的規(guī)定不影響中華人民共和國享有的歷史性權利?!吨袊Q蟓h(huán)境保護法》(1982年8月23日)第2條第1款規(guī)定,該法適用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內(nèi)水、領海、毗連區(qū)、專屬經(jīng)濟區(qū)、大陸架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管轄的其他海域?!吨腥A人民共和國政府關于在南海的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的聲明》(2016年7月12日)第3條規(guī)定,中國在南海的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包括:第一,中國對南海諸島,包括東沙群島、西沙群島、中沙群島和南沙群島擁有主權;第二,中國南海諸島擁有內(nèi)水、領海和毗連區(qū);第三,中國南海諸島擁有專屬經(jīng)濟區(qū)和大陸架;第四,中國在南海擁有歷史性權利。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關于在南海的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的聲明》,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6/0712/c1002-28548370.html,2016年7月12日訪問。
從菲律賓所提仲裁事項內(nèi)容可以看出,其提起仲裁的目的是為了抹殺中國在南海依據(jù)歷史性權利可以主張的海域權利的屬性,降低中國在南沙所占的島礁的法律地位和屬性,使中國無法依據(jù)所占島礁主張更多的海域;試圖將中國在南沙島礁及其周邊海域的行為和活動認定為侵犯菲律賓依據(jù)《公約》所擁有的權利,為菲方在南海獲得更多的權利尋找“理據(jù)”。換言之,菲律賓發(fā)起的南海仲裁案的要害在于,片面選擇性利用《公約》有關專屬經(jīng)濟區(qū)等條款,力促傳統(tǒng)的南海法理斗爭核心發(fā)生轉移,即從南沙島礁歸屬問題轉向?qū)u礁法律地位和南海斷續(xù)線法律效力的質(zhì)疑,達到其規(guī)避領土主權爭議實質(zhì)、侵蝕中國島礁主權和海洋權益的目的。*參見傅瑩、吳士存:《南海問題和南沙爭議經(jīng)緯》,2016年作者自刊,第65頁。
(一)仲裁庭的“中期裁決”和“最終裁決”無法產(chǎn)生海洋法上的應有效力
1.仲裁庭的“中期裁決”和“最終裁決”的主要內(nèi)容
2015年10月29日,仲裁庭作出了“關于管轄權和可受理性問題的裁決”。*See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 v.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ward on Jurisdiction and Admissibility, 29 October 2015.其主要內(nèi)容為:仲裁庭根據(jù)《公約》及其附件七的規(guī)定合法組成;中國在程序中的不出庭并不剝奪仲裁庭的管轄權;菲律賓啟動本次仲裁的行為不構成程序濫用;不存在因其缺席而將剝奪仲裁庭的管轄權的必要第三方;根據(jù)《公約》第281條或第282條之規(guī)定,2002年11月《南海各方行為宣言》,中菲聯(lián)合聲明、《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以及《生物多樣性公約》不排除《公約》強制程序的適用;爭端雙方已經(jīng)根據(jù)《公約》第283條的規(guī)定交換了意見;仲裁庭對菲律賓第3、第4、第6、第7、第10、第11、第13項訴求具有管轄權;關于仲裁庭對菲律賓第1、第2、第5、第8、第9、第12、第14項訴求是否具有管轄權的決定將涉及不具有完全初步性質(zhì)問題的審議,保留對其管轄權問題的審議至實體問題階段;指令菲律賓對第15項訴求澄清內(nèi)容和限縮其范圍,并保留對第15項訴求的管轄權問題的審議至實體階段;保留對該裁決中未裁決的問題進行進一步審議和指令。*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 v.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ward on Jurisdiction and Admissibility, 29 October 2015, p.149, para. 413.
2016年7月12日,常設仲裁法院公布南海仲裁案“最終裁決”。*See In the Matter of the South China Sea Arbitration before an Arbitral Tribunal Constituted under Annex VII to the 1982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between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 and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ward, 12 July 2016.“最終裁決”全面支持甚至超越菲律賓的訴求,否定中國在南海的立場與主張,造成中國在南海的權益嚴重受損,明顯缺失公正性和合理性。仲裁庭“最終裁決”內(nèi)容包括管轄權和實體性問題兩個方面。對于管轄權,仲裁庭認為,菲律賓的每一訴求均涉及《公約》的爭端,其有管轄權。對于實體性問題的裁決主要有以下方面。第一,仲裁庭裁定中國在《公約》規(guī)定的權利范圍以外,不存在對“九段線”(即南海斷續(xù)線)內(nèi)海域資源享有歷史性權利的法律基礎。第二,仲裁庭裁定南沙群島的所有高潮時高于水面的島礁(包括太平島、中業(yè)島、西月島、南威島、北子島、南子島)在法律上均為無法產(chǎn)生專屬經(jīng)濟區(qū)或者大陸架的巖礁。同時,仲裁庭認為,《公約》并未規(guī)定如南沙群島的一系列島嶼可以作為一個整體共同產(chǎn)生海域區(qū)域。第三,仲裁庭認為,中國干擾菲律賓在禮樂灘的石油開采,試圖阻止菲律賓漁船在其專屬經(jīng)濟區(qū)內(nèi)的捕魚,保護并不阻止中國漁民在美濟礁和仁愛礁附近的菲律賓專屬經(jīng)濟區(qū)內(nèi)的捕魚,以及未經(jīng)菲律賓許可在美濟礁建設設施和人工島嶼,侵犯了菲律賓對其專屬經(jīng)濟區(qū)和大陸架的主權權利。仲裁庭認為,在黃巖島海域中國非法限制和阻止菲律賓漁民的傳統(tǒng)捕魚權。仲裁庭認為,在海洋環(huán)境方面中國的島礁建設活動破壞了海洋環(huán)境;中國對漁民破壞環(huán)境的捕魚方法和捕撈瀕危物種的行為沒有履行阻止義務。第四,對菲律賓請求仲裁庭裁定中國的某些行為,尤其是自該仲裁啟動之后在南沙群島大規(guī)模填海和建設人工島嶼的活動,非法地加劇并擴大了雙方之間的爭端,仲裁庭認為,中國違反了在爭端解決過程中爭端當事方具有防止爭端的加劇和擴大的義務。*In the Matter of the South China Sea Arbitration before an Arbitral Tribunal Constituted under Annex VII to the 1982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between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 and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ward, 12 July 2016, pp.471-477, para.1203.
2.仲裁庭的裁決損害仲裁機構功能且無法產(chǎn)生對中國的拘束力
從《公約》體系條款看,即使中國不出庭,仲裁庭的“最終裁決”可以對中國有拘束力。例如,《公約》附件七第9條規(guī)定,如爭端一方不出庭或?qū)ζ浒讣贿M行辯護,他方可請求仲裁庭繼續(xù)進行程序并作出裁判;爭端一方缺席或不對案件進行辯護,應不妨礙程序的進行;仲裁庭在作出裁判前,必須不但查明對該爭端確有管轄權,而且查明所提要求在事實上和法律上均確有根據(jù)?!豆s》附件七第11條規(guī)定,除爭端各方事前議定某種上訴程序外,裁決應有確定性,不得上訴,爭端各方均應遵守裁決?!豆s》附件七第12條規(guī)定,爭端各方之間對裁決的解釋或執(zhí)行方式的任何爭議,可由任何一方提請作出該裁決的仲裁庭決定。為此目的,仲裁庭的任何出缺,應按原來指派仲裁員的方法補缺;任何這種爭執(zhí),可由爭端所有各方協(xié)議,提交《公約》第287條所規(guī)定的另一法院或仲裁庭?!豆s》第296條規(guī)定,根據(jù)本節(jié)(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具有管轄權的法院或仲裁庭對爭端所作的任何裁判應有確定性,爭端所有各方均應遵從。
然而,在中國自始至終堅持“不接受、不參與、不承認”的立場下,仲裁庭作出的裁決對解決南海爭議及海洋法的發(fā)展顯然無任何的效果和作用,因為仲裁庭的裁決無法得到中國的認可,所以其裁決也是無法得到執(zhí)行的。
一般而言,國際司法或仲裁機構的功能主要為以下三個方面:第一,解決爭議的功能;第二,法律解釋或適用功能;第三,法律秩序促進功能。*參見[日]玉田大:《論國際判決的效力》,有斐閣2012年版,第148頁。如果按國際司法或仲裁機構的這三大功能對南海仲裁案的裁決效果進行評價,則可得出如下結論。
首先,仲裁庭不能解決中菲之間存在的核心爭議(南沙島礁領土主權爭議及海域劃界爭議),因為仲裁庭對此無管轄權,同時,中菲兩國之間的所謂附屬爭議,因為菲律賓提起的訴項不是中菲之間的真實爭議,所以在中方不承認的情況下,無法產(chǎn)生“定分止爭”的作用,無任何執(zhí)行力和效果。換言之,仲裁庭作出的所謂裁決無法發(fā)揮解決爭議的功能。
其次,對于法律解釋或適用的功能,由于中國不出庭、不正式答辯等,仲裁庭無法全面地厘清和收集事實,因而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方面存在自我滿足的情形,無法作出準確的判定,尤其是造成仲裁庭擴大和超越權限,包括對太平島地位的認定和變相劃界結果,以及對島嶼制度的嚴苛解釋等,超越了仲裁庭法律解釋或適用的功能,自然無任何效力。*一般對于法院判決或仲裁裁決的無效原因主要為:協(xié)議的無效、超越權限、缺乏判決的理由、仲裁員的腐敗以及嚴重違反基本的程序規(guī)則。參見上注,玉田大書,第55頁。對于法院判決錯誤的修正程序是復核(再審)程序,行使此再審的要件為原判決的事實誤認以及新事實的發(fā)現(xiàn)。具體要求規(guī)定在《國際法院規(guī)約》的第61條。而依據(jù)《公約》附件七第12條,對于仲裁引起的對裁決的解釋或執(zhí)行方式的爭議,仍由該仲裁庭決定。
最后,對于法律秩序的促進功能,國際案例無疑在國際法包括海洋法的發(fā)展過程中具有促進法律制度完善的功能,所以仲裁庭作出的對島嶼制度的嚴苛解釋性立法,南沙群島無島嶼存在的認定,否定中國在南海的歷史性權利的合法性等裁決內(nèi)容,能否被國際社會后續(xù)類似的司法裁判及國家實踐所引用,存在極大的疑問。換言之,仲裁庭此裁決對國際法包括海洋法的促進作用基本無效,更無法依其裁決維護包括南海在內(nèi)的海洋秩序,所以此裁決毫無法律秩序的促進作用。*例如,《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條第1款第4項規(guī)定,在第59條(法院之裁判除對于當事國及本案外,無拘束力)規(guī)定之下,司法判例及各國權威最高公法學家學說,作為確定法律原則之補助資料者;《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60條規(guī)定,法院之判決系屬確定,不得上訴。
(二)南海仲裁案裁決引起相應的損害海洋法的不利影響
如前所述,菲律賓單方面提起的南海仲裁案對《公約》體系及南海爭議本身帶來不利影響,也無助于海洋法的發(fā)展,相反將帶來眾多消極的影響,與《公約》的應有法律功能相悖。
第一,嚴重地損害《公約》體系的權威性和整體性。這包括破壞《公約》的立法宗旨和目的,損害國家自主選擇爭議解決方法的權利,尤其是對國家作出排除性聲明事項有無管轄權的不可預見性,使國家對《公約》體系失去信心。同時,在國際社會也將呈現(xiàn)對歷史性權利與《公約》之間的關系、島嶼新要件論等的爭議景象。
第二,影響國家間通過雙邊和多邊文件延緩爭議的應有作用。因為仲裁庭將雙邊或多邊的“協(xié)議”,狹義地解釋為“法律協(xié)議”的觀點,即仲裁庭認為《南海各方行為宣言》成員國無意使其成為一項涉及爭端解決的具有法律拘束力的協(xié)議,其是一個具有意愿性的政治文件的共識,有可能使得國家間利用此政治方法達成共識的意愿減少,國家間的信任措施無法提升和落實,從而使南海爭議問題的解決更為困難。*See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 v.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ward on Jurisdiction and Admissibility, 29 October 2015, pp.82-88, paras.212-226.
第三,某些國家尤其是美國將依據(jù)所謂的最終裁決增加在南海的行為和活動,包括單獨或聯(lián)合他國的方式(1+X)實施所謂的航行自由活動,增加南海的安全威脅和應對難度,呈現(xiàn)持續(xù)的南海法理應對困局,并出現(xiàn)軍備競賽的情勢。
第四,仲裁庭越權認定美濟礁、仁愛礁以及禮樂灘納入菲律賓專屬經(jīng)濟區(qū)內(nèi)的變相劃界違法裁決,破壞了《公約》確立的海洋爭端司法和仲裁解決程序應有規(guī)則,將造成海洋爭端解決的任意化、無序化。
南海仲裁案是我國批準加入《公約》以來首起被動應對的海洋爭議仲裁案件,可以預見,今后我國還會遭遇類似的案件。不可否認,菲律賓惡意提起的南海仲裁案,使仲裁員利用其職權,借用《公約》體系的制度性缺陷,超越權限(尤其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上存在嚴重錯誤)作出的所謂裁決,不僅無法解決爭議,無法發(fā)揮“定分止爭”的作用,而且使南海爭議更為復雜,損害《公約》體系的完整性和權威性,剝奪《公約》成員國自主選擇爭議解決方法的權利,不可避免地損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確立的國際法原則和制度,損害中國在南海諸島的權益,所以中國政府“不接受、不參與、不承認”的政策立場,具有國際法依據(jù),目的是維護《公約》的權威性和完整性,理應受到尊重。
為此,我國學者以南海仲裁案為契機,不僅應系統(tǒng)地研究《公約》的爭端解決機制,還應就《公約》內(nèi)的制度性缺陷提出修改和完善的意見和建議,為進一步豐富和完善《公約》體系作出積極努力。
(責任編輯:徐瀾波)
金永明,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上海社會科學院創(chuàng)新工程特色人才,法學博士。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我國南海島礁所涉重大現(xiàn)實問題及其對策研究”(項目編號:16ZDA073)和中國海洋發(fā)展研究會重大項目“《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若干制度評價與完善研究”(項目編號:CAMAZDA201601)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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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5-9512-(2017)07-01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