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筑室于茲。

食物問題基本解決了，居住地暫時也有了，所謂衣食足而知禮義，就要謀發(fā)展，從物質(zhì)欲求到精神欲求，向更高級的文明進軍了。至少從表面上看，詩人想表達(dá)的意思大約是如此的吧。但這或許只是讀者的主觀愿望，當(dāng)初的實際情況可能并不如此，甚至還有相當(dāng)程度的忌諱，因為這個契字居然有十四種寫法，肯定不正常，另外在解釋方面也混亂得很，讓人非常意外。好在除了其中的卨和禼，其他十二種都從豐從召，至少在地望方面已透露得比較徹底。另今本《呂氏春秋》刻舟求劍，古本《呂覽》作契舟求劍，則契刻同義。按傳統(tǒng)的理解，契龜指一種古老的卜占方式，視龜甲裂紋以決兇吉，即《史記龜策傳》所謂“灼龜觀兆，變化無窮”是也。而《說文》對契字的解釋是：“大約也?！彼坪跤懈畹囊馑荚诶镱^，頗耐人尋味?？贾姳緜鳎凇对姄艄摹贰八郎蹰煛毕聜髟唬浩蹰?，勤苦也。于《詩大東》“契契寤嘆”下傳曰：契契，憂苦也。表達(dá)的都是辛苦勤勞的意思，這就恐怕不是點個火占個卦那么簡單。連朱熹《詩經(jīng)集傳》在解“時”字時，都不無神秘地說：“或曰：時謂土功之時也?！蓖凉κ鞘裁匆馑?，就不用解釋了吧。另外《禮記曲禮》又說“獻(xiàn)粟者執(zhí)右契”。《周禮天官》又說“宰夫掌官，契以治藏”。都是整治食物儲存之義，這才跟爰契我龜，筑室于茲的因果關(guān)系有點聯(lián)系得起來。也就是說，只有以龜為地望，而非龜甲；契為鑿穴，而非占卦，才能對詩句有更好的理解。何況灼字本身又通焯通炤，《玉篇》灼，明也?！墩f文》焯，明也?！都崱窞?，明也。都是居所明亮的意思?！盾髯尤逍犯侵毖浴盀轂葙?，其用知之明也”。下注：“炤炤，明見貌，與照同?！眲t雖為穴居，卻也有孔通光，有栗儲室。這些事實都表明，周人勤苦憂勞建成或在建的，應(yīng)該是個有一定科技含量的居處。大膽一點說，就是在努力探索一種新的居住方式，不同于以往穴居時代的陰間潮濕，具體什么樣子的，下面很快就會看到。至于是否就是《越絕》說的句踐居內(nèi)可窺見群臣動向的石室，陸龜蒙《四明山詩九首》描述的神秘兮兮的四明石窗，還需要進一步考證，暫時不敢斷言。

乃慰乃止，乃左乃右。

乃慰乃止，《說文》：慰，安也；止，居也。這當(dāng)然不是要跟你討論慰安婦問題，而是國家基本安定以后，打算謀求更大發(fā)展的意思。乃左乃右，當(dāng)言其時國境，以《周南》《召南》考之，則左右必指南北而言之。又按《詩竹竿》“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yuǎn)父母兄弟”。只表南北，不表東西，則時所棲身處必為橫向長條形之地貌也。具體地講，是在大小兩堤東卑即人字兩端筑一長堤，堤內(nèi)蓄水為湖，堤外圍墾為田。堤中置閘司水。所謂的湖，實際上是隕石——或者按《越絕》說法叫落星石——撞擊形成的幾個大坑，水滿時連成一片，水淺時分為五處。那些什么太湖五湖雷澤震澤等等的亂七八糟的叫法，最初就是這么來的。因此，謝靈運當(dāng)年一聲“太湖在余姚南五里”，孔靈符一句“余姚江源出太平山，東至漢口入海。”那些搞文史傳銷的專家們就只好不吭聲了。而周人筑的這條堤的位置，正好是在湖的中間，這樣就又有了月湖與日湖，西湖與東湖，上湖與下湖等諸如此類的說法。居住在大堤小堤即大雅小雅上的兩個部落，彼此間的交流本來要到西邊的山腳下去繞上一大圈，現(xiàn)在有了中間這條人工土堤以后，不僅大大方便了交通與商貿(mào)，更對男女間的情愛起了直接推動作用，而偉大的詩經(jīng)時代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的。當(dāng)然，因這一交通現(xiàn)代化成果的問世，古人的字典里又涌現(xiàn)出許多新字也是理所當(dāng)然，而且大多為帶有夸張性的文學(xué)語言，如乾呀坎呀干呀條呀，龍呀蛇呀車呀馬呀，虹呀霓呀巾呀帶呀什么的，用于形容和比擬。相比之下，總不如周人自己說得到位，且文采斐然，豪氣沖天，這就是易經(jīng)首卦所謂“天行?。ńǎ?，君子以自強不息。潛龍勿用，陽在下也。見龍再田，德施普也。終日乾乾，反復(fù)道也。或躍在淵，進無咎也。飛龍在天，大人造也”。健建古通，現(xiàn)在挖出來的竹簡本《易經(jīng)》，連卦名“乾”也作“建”，可證其說。

其中正經(jīng)點的稱呼當(dāng)然也有，比如有個官名叫中行，屢見于先秦文獻(xiàn)及出土金文器物，郭沫若說他研究了半輩子的甲骨金文，就是不明中行為何義，引為終生遺憾。這可能是他過于謙虛了，也可能是把古人想得太厲害了的緣故?！对娊?jīng)》對此的稱呼相對比較實在，就叫周道或大車。《左傳》叫衡山，以在兩堤之間，可起平衡作用。衡一作橫，以其橫向，在南北之間也。詳見襄三年左氏傳云：“春，楚子重伐吳，為簡之師，克鳩茲，至于衡山?！倍蓬A(yù)注云：“衡山在吳興烏程縣南?！薄秴问洗呵铩芬步泻馍?，其文云：“北至人正之國，夏海之窮，衡山之上。”其中“人正”二字，如上文所說正是對所處地貌的形容。《穆天子傳》稱長松之阪、三道之磴，《史記》叫馳道，馬塘，江南陵水道，《越絕》叫吳連山，也稱千里廬墟，《前漢書》叫長山，甬道，《后漢書》叫防海大塘，越志杭志同，以地為兩邑分界也?！独m(xù)漢書》稱冥軨阪，《晉書》叫荻塘，也叫徑山，徑本字脛，足脛也?！端螘方轩o尾，同為劉宋的謝靈運和孔靈符一個叫鳥道山，見《水經(jīng)注》漸水篇所引；，一個叫烏帶山，見所著《會稽記》；也算是有頭有尾有身，不過各持一端罷了。其他還有很多很多，散布各地的方志里，搜集起來的話出本書綽綽有余，熱鬧得很，但想想動車高鐵為今天社會生活所帶來的便利，真是怎么形容都不過分。不過我最佩服的還是黃帝和伏羲，這兩位都能預(yù)測到千年之后周人在國家建設(shè)事業(yè)上的巨大成就，因此一位提前給自己取名叫軒轅，另一位提前為自己寫的書即周易母本定名《連山》。

其中這個帶字又特別有意思，司馬遷說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以前只知道垂字跟布字一樣，是古代瀑布的專名，叫布叫膩了，改成衣裳試試也沒什么不可以，再說衣裳也是布做的嘛。但這個帶字是什么意思，不大清楚，現(xiàn)在終于有些明白過來了。這處泉源是文王隨父監(jiān)商時找到的，周書所謂昌有瑞德是也，古公居然因此跳過老大老二，且拿老三做跳板將皇位傳于他，對生態(tài)文明的感情也算是深到無以復(fù)加了。但光看著它從山上垂下來，蓄于爰陂還不夠，還得筑堤將它引帶到田間，發(fā)展農(nóng)業(yè)，恩被百姓，才算是大功告成?？梢哉f，上古整個飲食制度的改變以及文明的發(fā)展，都跟它的被發(fā)現(xiàn)并良好運用是分不開的。因此，這一垂一帶，其重要性比之當(dāng)下的一帶一路，實在也是不惶多讓。至于這泉源是否就是雪竇，這布或垂或衣裳是不是叫飛雪，這我就不知道了?？紤]到是周人手里開創(chuàng)的成果，文王在著《周易》時，想必也不會忘記給自己記上一筆吧？找出書來翻了一下，果然《訟卦》九三有云：“或錫之鞶帶?！毕掠惺瑁骸绊Q帶，大帶也。”當(dāng)然這個帶字也是腰帶的帶，或褲帶的帶，《說文》帶，身中也?！队衿敷g也。意思差不多，不過系得高一點低一點而已，系得高就叫腰帶，系得低就叫褲帶。腰帶的腰字不難懂，從月從要，月是堤西的月湖，要突出這條堤的重要性，表示地處要害的意思。褲帶的褲字就不是那么好理解了，此字左從衣，右從廣從車。從衣就不說了，褲為下衣嘛。從廣也可理解，古人勤勞持家，干活勞動，總以穿得寬大一點為好，不同于現(xiàn)在包臀裹腿的性感玩法。但字形中占分量最重的居然是個車字，看上去比較古怪。奧秘在哪里，說出來不稀奇，就是古代俗稱此堤為大車，這看看它的繁體字形“車”就清楚了，上下兩橫為大雅小雅，中間為田，從上到下穿過二雅這一豎，就是這條新建的大堤了。詩所謂大東小東，實為大車小車之訛，不然何以從頭到尾都講修路的事，還“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佻佻公子，行彼周行”呢。再說褲為西俗，中土無此習(xí)好，就是內(nèi)褲的話，也只稱“绔”，不叫褲，其義為腰間圍塊布，大名叫做脛衣，見唐人所著《急就篇注》，后來文明進步了，穿褲子的人多起來，要造一個新字來表示，出現(xiàn)在專家腦子里的首先就是這條堤，或這部大車，可見它的影響力之大。又因彼時所謂的車跟后來的車不是一回事，要想把它解釋成像是真有似的，難免佶屈聱牙，如僖五年左氏傳“輔車相依”下杜預(yù)注云：“輔，頰輔。車，牙車?！笔柙疲骸败嚕老鹿侵?，或又謂之頷車，輔為外表，車為內(nèi)骨，故云相依?！背怂约海煜聭?yīng)該沒有第二個人看得懂。

當(dāng)時的大致場景，在想象中應(yīng)該是這樣的：周人居所初備，思求發(fā)展，姜女翩然西來，共夫合力筑堤。堤成后伐大竹鑿空連接通水，引至田間灌溉。堤中置水門，以司啟閉，堤上置陸關(guān)，以司稅收。又于堤間建糧倉，以備秋后收藏?！吨芤住窂?fù)卦所謂“先王以至日閉關(guān)，商旅不行”，說的大概就是這回事了。堤南為大雅，堤北為小雅，堤東即所謂關(guān)東，堤西即所謂關(guān)西，漢朝的揚雄不僅是個偉大的文學(xué)家，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個善心人，他怕出門的人因不清楚地理方位而迷路，在所著《方言》里不厭其煩地叮囑，解釋每個字時都不忘交代一聲，這個字關(guān)東人怎么念，關(guān)西人怎么念?！对浇^》記越王句踐霸關(guān)東，徙瑯琊。說得也是這個關(guān)?！对浇^》又記越國滅吳稱霸后，躬求賢圣?！翱鬃訌牡茏悠呤?，奉先王雅琴，治禮往奏。句踐乃身被賜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物盧之矛，出死士三百人為陣關(guān)下?？鬃佑许?，姚稽到越”。說的還是這個關(guān)。但這個字古代不這么寫，包括詩首章《關(guān)雎》的關(guān)也一樣，現(xiàn)在上博從海外購得的楚竹書《孔子詩論》，“關(guān)”作“”，“雎”作“疋”，本義實為串連二雅，即在大堤小堤間另筑長堤而已，遠(yuǎn)沒有后人所想象的那么浪漫。這對打算報名參加央視詩詞大會的小朋友的積極性可能有點打擊，但對研究吳地方言的專家應(yīng)該是好消息，因吳語里有個勾引女人的專字，讀音與串相同，可一直不知該如何寫，這下可是解決了歷史疑難問題。受此啟發(fā)，順便查了一下串字的字義，《正韻》說：“古患切，與慣通，狎習(xí)也。又，五換切，音玩，義同?！北玖x也就不難理解了。而《正韻》又提示說：“串，物相連貫也，與‘穿讀去聲通?！┮嘧鳌?。”不禁讓人對寧波地方志所記，現(xiàn)在已沒多少人知道的那座著名穿山充滿了神往。

乃疆乃理，乃宣乃畝。

而且周人對國家文明的貢獻(xiàn)還遠(yuǎn)不僅于此，這大約也是因有資格吃上芋頭以后，腦子特別管用的緣故。其中尤其令人叫絕的發(fā)明是于堤下即大車下筑室，讓原來的穴居方式得以部分改變?！稜栄裴屆穼囎值慕忉尅肮耪咴唬很?，聲如居，言行所，以居人也。今曰車，車舍也，行者所處若屋舍也”。實際上已經(jīng)有所透露，而朱熹《詩經(jīng)集傳》所謂“疆，謂畫其大界；理，謂別其條理也；宣布散而居也?；蛟唬ㄌ铮?dǎo)其溝洫也，畝治其田疇也”。雖然也提到了居住問題，可惜沒有給予必要的強調(diào)。實際上這句詩的本義并不復(fù)雜，疆謂堤內(nèi)外之田，這看看它字體的組成就知道了，而理同里即謂堤下之室。當(dāng)時為這種革命性的居住方式所點燃的文人的靈感，在明堂，廊坊，步廊，重屋，營室等贊美聲中，其中有一個聽起來有點怪怪的就是耳室，也稱耳房，這大約是因為室門位于堤的兩邊，如耳在人首兩側(cè)的緣故吧。為此也有個專字叫聑?！墩f文》聑，安也。就是現(xiàn)在說的安居工程的意思?！稉P子方言》點明它的地望為揚越之郊，《易經(jīng)說卦》又有解云：“坎為耳。”《集韻》：“坎，音勘，險岸也。”岸即堤也。而古代文獻(xiàn)里有很多重要的地望和人物，從《尚書》熊耳山到《山海經(jīng)》聶耳國到《道德經(jīng)》作者老子，都跟耳字密切相關(guān)，就是不肯承認(rèn)實際上可能都在一條堤下。還有一個稱呼就是側(cè)室，盡管也跟方位有關(guān)，但更和愛情有關(guān)，堤是與姜女一起筑成的，非明媒正娶，連累后世有錢娶小老婆的都只能以側(cè)室名之。因文王是圣人，他的話相當(dāng)于是圣旨中的圣旨，沒人敢不遵守。連西門慶這樣強橫的黑社會人物，也老老實實尊古例稱潘金蓮李瓶兒為側(cè)室。至于屈原喜歡管它叫攝提，不是因為自恃文才高妙，可以別出心裁，任意非為，而是他先人在這堤上有過攝政經(jīng)歷的緣故。考之史書里說的攝政王雖有很多，但在他以前大約只有一個，就是本詩作者，《國語》稱周文公，《史記》稱周公，清華簡《耆夜》稱弔旦的那個。這還怎么了得，一定要讓作者修改一下，但詩人自殺已有兩千多年找不到，墓在哪里也不清楚，沒法責(zé)其自改，因此這個“堤”字，只好由古代管宣傳的代為改成“提”，算是把后世研究楚辭的專家給害苦了。

其中又以耳室之門至關(guān)重要，當(dāng)然也得有個專稱才行，因此就叫做閽，同于現(xiàn)在的聞。人靠什么而聞，三歲小朋友都知道，就是要靠耳朵。耳孔若出了什么問題，那是有礙國家發(fā)展強大的大事，難怪《周易》里時常要提起它，如第二十一卦噬嗑卦說：“上九何校滅，耳兇。象曰：何校滅，耳聰不明也。”第五十卦鼎卦說：“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虧悔，終吉?！倍敳幻?，就是聽力障礙，因此古文聞字也可寫作（耳昏）；也可寫作（氐耳），《龍龕手鏡》謂“與聞同”是也；也可寫作（昬耳），《廣韻》謂“古文聞字”是也?！墩滞ā愤M一步解釋說：“昬同昏。唐本《說文》從民省，徐本從氐省。晁補之云：因唐諱民，改從氏。”則民之古文昬亦為氐之古字，氐，低也，居在堤下，故謂之低。室內(nèi)幽暗，故謂之昏?！渡袝书T》所以稱周人王室為氐辟也，《詩大雅》所以稱赫赫在上，明明在下也。而古代所說的民，即為遷入堤下新居的周民；以其地位于國家東南最卑處，故又稱下民；以種田為業(yè)，故又稱生民；以居上古人形區(qū)域之內(nèi)，故又稱人民。也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使用頻繁的這兩個字，最初字義實為周人之專稱。人民即為周民，氐辟亦即民辟，而聞為氐辟大門，守門者內(nèi)可聽耳室消息，外可觀門口動靜，可謂內(nèi)外兼修，其重要性可想而知，怪不得文王要讓周公召公一邊一個守門了。后世“聞人”之雅稱，其義當(dāng)亦必出此。而據(jù)《風(fēng)俗通》所記，歷史上首位有資格稱聞人的，就是為孔子所殺的少正卯，不知是否因這個孔就是耳孔，這個門即為耳門，兩人住處相近，動起手來方便的緣故。

而《說文》對昬字的解釋，又頗令人遐想，相當(dāng)于無意中又將前面說的那件艷事翻了出來，許先生是這么說的：“昬，日冥也。”而段玉裁的注又稱：“冥者，窈也?！庇忠凉h鄭玄《三禮目錄》：“士娶妻之禮，以昏為期，因以名焉?！倍鴵P雄《方言》釋冥又稱：“美心為窈，美狀為窕。”或許是《詩經(jīng)》的影響力實在是太大了，或許是新挖出來的清華簡《楚居》正好又有“比厲賓于天”之記載，與《易經(jīng)》的“帝乙歸妹”異曲同工，因此《關(guān)睢》里那位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一時間好像又在堤下耳室門口露面了。趕緊看了一下冥字的字形演變，其中篆書的寫法，正是她男友身份證上的標(biāo)準(zhǔn)像，而從（甲骨）到（金文），再到冥（篆書），其所處區(qū)域從不周到周密的建設(shè)過程亦躍然紙上。怪不得段玉裁又說：“‘昬亦作‘忞，‘昏古音同‘文?！本筒恢来藭r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生出來了沒有？從易漸卦九三“夫征不復(fù)，婦孕不育”以及九五“鴻漸于陵，婦三歲不孕”這兩句來看，應(yīng)該是還沒生。但即使這樣，想必也夠她忙的了，因為司馬遷要讓她搞胎教，帶動國家未來的基礎(chǔ)教育產(chǎn)業(yè)。而從《詩召南》“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還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這些細(xì)節(jié)來看，又好像是生下來后半夜里偷偷跑出去扔掉了。不過從文學(xué)意義上來講，這幾句詩的倒裝句法用得真是漂亮，值得大大地點上一個贊，后來杜甫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想必就是跟她學(xué)的。而這件事情周人自己居然毫不隱諱，也讓人大跌眼鏡，其家人卦九三有云：“家人嗃嗃，悔厲。吉婦子嘻嘻，終吝。象曰：家人嗃嗃，未失也；婦子嘻嘻，失家節(jié)也?！边@里頭既有他們先祖后稷光榮傳統(tǒng)的因素，同時亦可見古人胸襟之如光風(fēng)霽月。倒是后世不知唐朝還是清朝的人心地陰暗，非要把搞女人的搞字改成嗃，包括其他專家的筆下也是這樣，如《韻會》說：“嗃，悅樂也?！薄墩崱氛f：“嗃，叫呼聲?！薄肚f子則陽篇》說：“夫吹筦也，猶有嗃也。”《廣韻》說：“嗃，大皋也，同詨?！奔却笊凤L(fēng)景，也讓人對古代音韻學(xué)所謂同音假借有了更深切的體驗。至于圖中姬昌同志的兩只腳站在哪里，自然是站在他率領(lǐng)周民新建的跨海大堤上，不過字形中的變化，要到漢隸才能展示出來，具體奧妙何在，此詩結(jié)尾自有分解。

按下去乃宣乃畝這四個字，其義艱深復(fù)雜，難懂得很，是重點中的重點，不像上面說的那么好玩了。按《說文》的解釋“宣，天子宣室也”，以及《逸周書謚法》所稱“善聞周達(dá)曰宣，一曰圣善周聞曰宣?！焙孟駪?yīng)該是廟堂語言，就是說坐天下的人才有資格說的話。而周人被大堤即大雅上的商人打敗，連住小堤即小雅的資格都沒有，直接被趕到東南海邊，再說詩開頭還在哭哭啼啼，哀號未有家室，不可能一下子就平步登天，從住房困難戶直接搬進皇宮。因此這個“宣”字，疑為“荁”字之訛或偽。《玉篇》：“荁，胡官切，音桓，菫類?！薄吨芏Y內(nèi)則》：“菫荁枌楡，兔薧滫瀡，以滑之。注：冬用菫，夏用荁?！薄稄V雅》：“夏荁秋菫，滑如粉?！薄逗鬂h馬融傳》說得更為明白：“芝荋菫荁，今通用堇字?！毙麨榍B訛，而荁為祭名，是堇的別稱，這樣的解釋聽上去才有點靠譜。就是說，堇在彼時雖為食名，但因為最珍貴的祭品就是它，在后來詞性的發(fā)展過程中，大概就慢慢成為祭祀的某種替代詞，以堇代祭，再后來就干脆管禹祭叫槿頭了。所謂冬用菫，夏用荁，所謂夏荁秋菫滑如粉，推測一下的話，粉大概為芋頭曬干磨粉做的團子之類，而堇即為新鮮堇菜，即芋頂端之紫紅嫩芽。秋冬為芋頭收獲季節(jié)，因以新鮮堇芽為祭；春夏為淡季，因以上年所蓄芋粉做成糕點為祭。今民間清明上墳尚有吃青團子之俗例，大約即本于此。

至于后面的畝字，本來按字面意思，說是講田事講耕種也過得去，但朱子《詩經(jīng)集傳》在這里搞了點小動作，致使文字間波譎云詭，殺氣陡生?；蛘哒f，表面上風(fēng)平浪靜，實際上卻暗潮洶涌。這人注《詩經(jīng)》有個特點，心里哪怕對漢人的箋，唐人的疏很不以為然，表面卻看不大出來，因他面對的畢竟是儒家經(jīng)典，老孔子手定的東東，他這個新孔子又焉敢反對？因此，通過一種特殊手段，即為某些關(guān)鍵字眼重新標(biāo)音的方式來揭露真相，成為他殺傷力強大的獨門暗器，比如他在畝字下注“葉滿彼反”，就頗令人驚愕，滿彼二字相切，考慮到古音今音不同的因素，大約可讀成庇或妣。庇是庇護的意思，妣為母之古稱。通檢全書，發(fā)現(xiàn)他于《詩竹竿》“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yuǎn)兄弟父母”的“母”字下亦有注音云：葉滿彼反。于《詩葛藟》“綿綿葛藟，在河之涘。終遠(yuǎn)兄弟、謂他人母”的“母”字下亦有注音云：葉滿彼反。不僅如此，其他凡句尾為“母”或“畝”者均同，那就不但將母等同于畝，而且此字一定要讀成“妣”才行，簡直是匪夷所思。只好再查字書，《說文》說：“母，牧也，從女，象懷子形?！薄墩f文》又說：“蜀人謂母曰姐，齊人謂母曰奶，又曰妳，吳人曰媒?！痹瓉碚f的還是堤下耳室里那位挺著大肚子的窈窕淑女，是專稱而非通稱，因為她有身孕了，而且三年不育，樣子怪怪的，于是就造了這么個字，又因她懷孕其間堅持下地勞動，于是連她耕的田也跟著沾光，也有個專字就叫做畝，而且這個畝字又特別復(fù)雜，居然有十五種寫法，其中有一個就被寫作畒，還有一個被寫作（從田從牧），這大約就是史書標(biāo)榜的周牧師的意思了，如果生的是男孩，力氣大，不妨就叫牧牛；如果生的是女孩，力氣小，不妨就叫牧羊。而朱熹的惡作劇在于，通過這樣的方式，提示讀者在當(dāng)年桑間濮上，男歡女愛的浪漫情調(diào)中，實際上存在著亂倫的可能。因為妣跟母不一樣，在上古為母親專稱，這一點《爾雅釋親》說得很清楚，即“父為考，母為妣”。幸虧他的陰謀為四庫館臣識破，在原文下加了一句鄭康成的權(quán)威注語，叫做“妣之為言媲也”。媲又是什么呢？《廣韻》：“配也，偶也?！庇谑沁B原來堅稱“妣，歿母也”的《說文》，也只好自打耳光改口說：“媲，妃也?！薄板?，匹也。”已故的老媽轉(zhuǎn)眼變成活著的小妾不說，甚至還可以是任何一個相好的可以自由匹配的女人。正是通過上述專家們的集體努力，周室禮樂制度的純潔與光榮得到了有效維護，而文字的力量以及掌握話語權(quán)的重要性，于此也可略見一斑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