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不是寂
不喜歡寂,覺得孤獨冷清,還裹挾著令人窒息的恐慌。像兒時趕集時慌亂中脫離了母親的手,披著滿身的恐懼與對陌生世界的茫然,如一條終究無法掙脫的人網(wǎng)之魚,無力地掙扎在密集的人群里。伸出的手懸在空中,試圖抓住那只布滿厚繭卻依舊溫暖的手,我已經(jīng)發(fā)出了近乎絕望的哭嚎,一只手——剛觸碰便知那是母親的手——適時出現(xiàn),拯救了我。
行走在王村(芙蓉鎮(zhèn))縱橫交錯的青石小巷,兩旁高矮不一的老式木房,泛出獨有韻味的褚黑。整齊擺放的各式手工藝品,沒有一絲焦慮,就這樣安靜地待在原本屬于它的領(lǐng)地;沒有吆喝聲,那般冷清,似有“養(yǎng)在深閨無人識”的孤寂。
可就在那不經(jīng)意的一瞥中,沿河而筑的青石臺階上,一赤腳男子輕挽褲腿,提著從河邊打來的水拾級而上,與他擦肩而過的七旬老人,邁著微漾的步子,哼著水調(diào),輕松而下。石級上面是小巷,小巷深處,一幢年代久遠(yuǎn)的二層木樓上,一身藍(lán)布衣裳的老奶奶站在木欄上擦拭雕花木窗上的灰塵,滿頭銀絲在日光下發(fā)出珍珠般的光澤,一只年代久遠(yuǎn)的銀簪將它們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
小街既靜又幽,老人像撫觸相伴她經(jīng)風(fēng)歷雨的親人,眼里那縷被歲月侵蝕卻依然清澈的神色,讓我心底一暖。行走日曬的疲倦,便消融在她若遠(yuǎn)若近似有似無的凝視中。
古鎮(zhèn)的瀑布就像一個昔日頑童,揚起碎玉般的水珠撫觸我的臉頰,伴著絲絲涼意,時光帶我穿越到七十年代。我看見一個女人,一個每天清早起來,默默地打掃著芙蓉鎮(zhèn)青石板街的女人。她不光是在掃街,她是在辨認(rèn)、辨認(rèn)著青石板上的腳印,她男人的腳印……此刻,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四處異常安靜,可她的內(nèi)心卻不時響起一陣奔跑聲,那是她心愛的男人回家的腳步聲。是的,胡玉音的故事已經(jīng)刻入人們的心中,如同刻在小巷青石板路上凹陷的車轍。
行走在王村,我經(jīng)過了土司王行宮、馬摁分茅嶺銅柱、風(fēng)雨橋;看見了掛滿南瓜的懸梁、沿崖而建的吊腳樓、背背簍的婦人、位處行宮一側(cè)似銀帶懸簾的瀑布,輕煙飄渺、漁舟蕩漾的酋水河;聽到了風(fēng)雨橋上老人蒼老的擊鼓唱曲聲、女孩們山泉般的歌聲和嬌羞的笑聲、已經(jīng)久遠(yuǎn)依然回蕩的木匠們雕窗鑿木的聲響、瀑布著地時發(fā)出的奔騰聲,以及馬蹄叩響青石的“得得”聲。
“巖中響自答,溪里言彌靜?!蔽衣牭搅嗽S多不曾聽到的聲音,類似于昨夜行走在天門山下、澧水河畔。白日淹沒在人嚷車喧里,此刻卻將它的歡樂——獨處的歡樂——呈現(xiàn)在我的腳下,如同黑夜星空那般純粹。
夜真的深了,抬頭便可以看見天門山上閃耀的星火,好似狐仙在守候她的劉海哥。腳邊有蛐蛐的夜鳴聲,青蛙的唱曲從禾田深處傳來,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動物發(fā)出的細(xì)碎聲響,而我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在城市,耳邊時常充斥聲響,我卻常有內(nèi)心“孤寂”的恐慌。
而此時的我是充盈的,在遠(yuǎn)離喧囂的世界里聽到各種聲響,卻又安然于無一處聲響的靜謐。
行于此,行于王村,我有著同樣的感受。
是的,城市的喧囂如同一層浮在人心的塵埃,洗卻便好了,而這里正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屬于我的浣洗之處。
山歌水調(diào)中的神性
敬畏大自然就是神性,而敬畏之心的產(chǎn)生來自于生活中的許多細(xì)微處。天上的云,流動不止,永在變化;水中影,似實而虛,雖靜而動;晚間景,隨光浮移;山中澗,清澈歡快……
山歌是即興演唱。在湘西,打獵有歌、采茶有歌、出嫁有歌、攔門歌、敬酒歌、祭祀跳神歌、死人喪葬歌、起屋上梁歌、下河打漁歌、喜事斟酒歌。各寨子里的人“無人不歌,無事不歌、無處不歌”。
“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苦者歌其心、愛者歌其情”。
紅石林的巖石是不會唱歌的,可嵌在巖石上的魚化石引領(lǐng)人們探求過去,讓一顆顆流浪的心暢游在大自然的神性里。山里的漢子幺妹兒熱情好客,主動約我們對歌,他們是信手拈來即為詩,開口淺唱就是歌。幸好隨行一行能歌善舞者諸多,說唱就唱。山歌驚魂,可惜狐仙都去了天門山,否則對歌的青年才俊只怕挪不開步子前行了。
驚飛的山雀盤旋在頭頂發(fā)出驚喜的“嘰嘰”聲。
一位年過七旬的長者走到隊伍中央,舒展開被風(fēng)吹皺的面容,驕傲地說:只要你們愿意,我可以一口氣唱上大半天。在大家有些質(zhì)疑的眼神中,我相信生在大山長在大山的他擁有這份積淀——或是來自交疊飛舞的蝴蝶,或是鳥鳴、犬吠,甚至追逐的牛羊、風(fēng)吹響的樹葉、盛開的野花,砍柴聲、流水聲……一切都是山歌的源頭,一切又都是山歌的載體。
沒有污染過的聲音,是最本真的聲音,是赤子的聲音。回到這種狀況與本來就是這種狀況是不同的。只有生活在這的人才具有這樣的本真,這樣的靈性。
我的同學(xué),來自土家族的詩人魯絮曾經(jīng)寫過一首名為《魂牽夢繞吊腳樓》的山歌:
“阿哥捧米酒,讓我醉在吊腳樓。米酒竹筒裝,土家風(fēng)情藏里頭。米酒任我喝,阿哥笑容好憨厚……”
他說他們?nèi)粘5纳罹褪沁@樣:喊了就來神了,唱了就有勁了。苦著累著的日子,就在這歌聲中,有滋有味了。
澧水船工號子不是山歌,但與湘西山歌一樣是在生活中即興編唱的,音調(diào)多帶有山歌風(fēng)味。河流是人類最初的定居之地,從劇烈殘酷的狩獵到農(nóng)耕生活,一直陪伴人們,是人類重要的記憶。澧水古為湘西北主要交通干線。早在上古時期,苗族先民的首領(lǐng)歡兜流放崇山,就是繞過大山森林以避惡獸毒蛇之侵,從澧水而上的。此后歷代王朝征剿武陵的農(nóng)民起義,至少有一百萬人以上的軍隊均賴此河道推進(jìn),那烏溜溜牛角吹響的軍號仍在歷史的風(fēng)云里激蕩。
澧水流域和沅江流域?qū)L(fēng)情融進(jìn)了湘西人的靈魂。人們常常在古鎮(zhèn)的青石板上或吊腳樓下,看澧水河和沅江中千帆經(jīng)過,船工號子也因此撲面而來。在昔日那些著名的碼頭上,船舶近千,桅桿林立,人流如織。裝上貨物的船只,逆流而上,纖夫們拉著纖繩,唱著號子,一步一鏗鏘,一步一叩首,血色的歌聲在群山之巔徘徊。那些風(fēng)餐露宿的纖夫們,就像一個哲人所說的,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而如今,船工號子不再,牛角軍號不再,澧水河和沅江中除了偶爾經(jīng)過一艘游船外,不再有昔日的百舸千帆、商旅與戰(zhàn)亂。只見兩岸的森林蔥郁、靜默,一切歸于自然的和諧。幾聲鳥鳴,幾句人語,幾縷風(fēng)聲,以及金絲猴在樹梢輕捷跳躍的身影,皆融入進(jìn)了水天一色的透明與悠閑游人的遐思。
時間有著永恒的對稱性,從遠(yuǎn)古到至今,日日如斯。在我的感覺中,今天和兩千多年前的某一天是同一天,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那天,屈原乘船至天門山下,對突然橫在澧水之南的萬丈絕壁上的那一孔“天門”,激動得狂呼大叫: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令飄風(fēng)兮先驅(qū),使凍雨兮灑塵!用如今的話說是:天門大打開喲!乘著烏云出來!叫狂風(fēng)在前面開道,叫暴雨為我打掃!
停留在老宅屋檐下的蝙蝠興許也聽到了這句話,那些挺拔在古鎮(zhèn)的樟樹將它的記憶嵌入深凹的木紋里,而睜大眼睛,安靜地呆在桐樹上的白貓,深藏在它眼眸里的憂郁如同此刻的我。
敬畏大自然就是神性,山歌源于大自然,神性就融在歌聲里。
走一段路,得一處景,聽一首歌,不需要雕鑿,亦無需修飾,魂在哪,神性便在哪。
美是有浸潤性的,能喚發(fā)人的神性。
鞋墊上繡相思
我是喜歡素色的,對這些大紅大綠的鞋墊,有些不屑,更別說一見傾心。
直到我走進(jìn)古村,看見三兩憑欄坐在吊腳樓上的土家族女人一邊繡鞋墊一邊哼唱山歌的情景時,心里一時空落,一時漲潮,一雙看不見的手伸進(jìn)我的胸腔,撥弄我的五臟六腑。
它在尋找些什么?
這分明是我過去熟悉的情景。雖然不是穿針引線,卻具有同樣的溫度。
不由回憶起那年春天,女貞樹開花的晨陽里,我去公園跑步,看見一位年輕的男子站在山頂女貞樹下教一群老人唱歌。一陣風(fēng)吹過,一樹的花瓣,紛紛揚揚,將它的清香攏在男子的身上,而他卻將他的“玫瑰”傳遞給眼前那群垂暮的老人。
興許是都市的匆促荒蕪了我的心靈,那些曾經(jīng)的美好化成灰,變成塵,消散在無人可識的世界。
而我似乎沒有勇氣再去這樣“怠慢”時光了。
無論是在路上還是在家里,我都將自己陷入思考。觀過往人群,聽市井言談,發(fā)現(xiàn)陷入此境況的不只是我,似乎是許多人——忙于生計的人都被一雙無形的手推上了那根看似無形卻有形的快速運轉(zhuǎn)的傳送帶。
我不知我的??奎c在哪。同樣的茫然復(fù)制在每一個傳送帶上的人的臉上,卻忘記了自己可以不上傳送帶,只需用腳一步一步踏實而有力地走出人生的軌跡。
在王家坪木樓上,少女靜坐木欄旁繡鞋墊的樣子,又將我推至追憶與重溫的隧道。我忍不住上前和她攀談。她告訴我:手繡鞋墊是土家少女的傳情之物。如果土家男兒看上哪家的姑娘,就會搭訕著探問可否送一雙鞋墊,姑娘要是答應(yīng)了,那么這樁親事也就差不多成功一半了。我問她是否有了心上人,她嬌羞著臉,小聲說:有了。
姑娘正在繡蝴蝶的翅膀,想必這是一雙承載愛情的翅膀。
我的家鄉(xiāng)也有鞋墊,針腳細(xì)密整齊,卻不像土家族的姑娘們那般將愛嵌進(jìn)細(xì)密的針腳,變成雙飛的蝴蝶、成對的鴛鴦、并蒂的蓮花、相思的鳥……
原來,鞋墊不只是鞋墊了,是愛人的心,情人的意。而我更在意鞋墊下飛針走線的時光,以及時光下的相思。
銀不等于白
銀大約是唯一沒有來由和野心的顏色,它卻有新舊,有密度,有光感,有內(nèi)蘊,可以看見時光在上面穿梭的影子。
銀區(qū)別于白。在我眼中銀是素凈的感覺,而白像冬天漫天的飛雪,雖有晶瑩的六角,美得像人間尤物或者小精靈,遇到一點熱量就即溶即化,曇花一現(xiàn),經(jīng)不起外界的磨礪和內(nèi)身的消耗,沾上一丁點兒污漬便毀了自身形象,不像銀,有一種金屬的質(zhì)感,錚錚有聲。
白給人無處藏身的通透。銀不一樣。銀是溫婉、有韻的,它洗練明亮卻不矯作張揚的光芒,它絕對不會掩蓋服飾的美麗,卻仿佛人們項間腕上的一行楚楚動人的情詩。
銀是不俗的,你幾時見月光俗過?蘇軾說“清夜無塵,月色如銀”便是證明。
你或許會說,月光如銀終究是冷了些?!叭丈M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這般清冷下李白依舊賦予了“銀”一些可以期待的溫度。
沒有溫度的銀還真有些涼薄。幸虧人們愛將這冷銀常伴于身,舉手投足間將自身的體溫浸潤它。它自然也就有了光。這光乍看有些寒氣,卻并不傷人。看來銀的冷是虛張聲勢的,像深閨中驕傲女子的愛情,明明愛煞了,偏偏昂首不斜視。
苗家姑娘喜穿大紅大綠,或是花團(tuán)錦簇、或是百鳥纏枝。偏這樣的俗與冷銀搭在一起,卻生出暖意。
銀是可塑的,具有水性的柔。苗族的拉絲工藝又賦予了銀更多有形的表達(dá)。銀爬上了苗家姑娘的頭頸、手腕、耳垂,成了她們追求愛情的信物。如今,苗族銀飾已不是單純的裝飾品,而是植根于苗族社會生活中的文化載體。
在與銀相關(guān)的詞里,銀灰是最冷艷的。那些從女人眼里射出來的帶著寒意的光一定是銀灰色。我在這,在天門山,在老司城,在王村;在古巷、在吊腳樓,在酋水河畔……看到的只有銀,并無銀灰。哪怕是天門狐仙眼里——因為迫于狐王定下的婚期將至而發(fā)出的絕望的嚎叫時——寒光也是銀色的,因為月圓之夜她遇見了海哥哥,而多了一些溫暖的期盼。
那些日子,我戴著苗家女兒的銀飾,就像山峰與流溪間的一縷輕嵐,一味地沉浸在湘西的聲與色中。
聲色,有“淫聲與女色”之意,亦有“美好的聲音與顏色”之意。湘西的聲色與山相擁,與水相融,嵌入泥土,爬上樹梢,藏于吊腳樓,閃入深巷,穿越叢林,漫布田野,源于自然,又歸于自然,便有了神性。
想必蘇軾也是喜好如此“聲色”,不然怎會如此抒懷:“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去?!?/p>
而我,卻是恨不得立刻化作天門山那只銀狐,躍動在螢火蟲飄逸的幽谷。
簡媛,女,1970年代出生于湖南新邵,2005年定居長沙。200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2015年獲第二屆《成都商報》讀者口碑榜年度新銳作家。2016年長篇小說《擺渡》獲省、市重點扶持作品。2016年9月獲長沙市文藝新人獎。代表作有《空巢婚姻》(由譯林出版社出版)等。
責(zé)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