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
1
陰沉了三天,應該是三天外加三夜,云厚得像剛從水墨里撈出來似的,雨貌似有意憋著就是不下來,又悶又熱,氣都喘不過來。就像不調的經期,該來時不來,任你腰酸腿疼,拿它毫無辦法,只能任著它的性子。
這樣的天氣憋久了,連食欲都沒有。周韋月倒是沒有一點反應,說餓了,硬拉著我去公司餐廳。餐廳里冷冷清清的,沒有幾個人,不知道那些人是早就吃完了,還是沒人來吃。本來就不想吃,將就著吃了幾口,還沒咽下去,周韋月突然告訴我,她可能懷孕了。差點兒把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我瞪眼瞅了她足有十幾秒,恢復意識后的第一反應是,周韋月告訴我這事兒貌似是我干的—因為她選擇了一個不恰當?shù)牡攸c,不合適的時間,而且傾訴的對象不應該是我。但我立刻意識到,周韋月懷孕是早晚的事,不懷孕才不正常。除非她是不孕的石女,要么就是林正陽不育,即廣告上所謂的無精、少精,可這兩種病都屬疑難雜癥,得找專業(yè)人士或者老中醫(yī)去看。雖然我不是專業(yè)人士,但據(jù)我長期的被動觀察,他們得這么高難度的疑難雜癥確實不太可能。
周韋月大學期間和我室友,經期正常,甚至比我還正常,這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石女的可能,不僅如此,周韋月的發(fā)育還極其良好,嘴唇看上去尤其性感,頗有安吉麗娜·朱莉的風采,只是線條沒她那么完美,可站進美女行列也不會有人反對。周韋月大學時曾經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愛經歷,這事發(fā)生在她實習的半年時間里。周韋月得了一次重感冒,和她一起實習的一個男生對她照顧有加,兩個人一來二往就有了好感,可畢業(yè)后男生回了原籍,我們則一起進了歡城彩印。至于這段經歷算不算戀愛,她說除了擁抱,他們連吻都沒接過。我當即反駁她,這么性感的嘴白白浪費,那才叫罪過,至于初次獻沒獻出去,我就不得而知了。我還記得我說這話時她的表情有點難以捉摸,因為她沒表示反對,也沒表示不反對,那神情看上去有點曖昧。如果那只是開始或者實習期的話,我絲毫看不出周韋月存在任何功能性障礙。但無論這段感情算不算戀愛,分開總歸是件令人傷感的事,以前風風火火的周韋月似乎一下變得沉靜很多,就像丟了魂兒似的。我?guī)状蝿袼?,如果真心喜歡就跟他去,如果不愿去,就不要再留戀,既然選擇,就絕不要后悔。她聽是聽了,似乎并沒聽進去,就這樣,經過兩年多的時間,總算調整過來,調整過來的原因不是因為我勸她,而是因為遇到了林正陽。
我家雖在歡城市北區(qū),可我從小幾乎沒跟家里人一起住過,也不是不愿意,而是爸媽因為工作,常常把我和我姐扔在家里,所以無論在哪兒,我總喜歡獨來獨往。因為公司沒有宿舍,所以,我獨自一人在離公司不遠的南安小區(qū)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一個人自由自在。周韋月老家在蒙縣周莊,起先住她哥哥周韋亮家,離公司遠,不方便不說,還要看女子的臉,所以搬過來和我同住,用她的話說,這叫資源共享。
這期間,周韋月和該男生通過幾次電話,但還是沒有走出分手的陰霾,徹底帶她走出陰霾的是公司銷售員林正陽。那天下著小雨,我和周韋月在餐廳吃過晚飯,撐傘回南安小區(qū),剛出公司大門,一輛車急駛而過,突然又停下來,車窗打開時拋出一句話,連我也驚訝不已:“羅夢!去哪兒,我送你們!”
沒容我反應,周韋月邊應聲邊開車門,我上車后一直默默不語,倒是周韋月和他兩個人喋喋不休地聊起來。他像推銷產品似的向我們推銷自己,他叫林正陽,是公司銷售員。我的腦子里一直在想,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連見都沒見過這個人。其實公司離住處只有幾百米的距離,根本沒有必要讓他送,可他還是拐進市場,把我們送到南安小區(qū)的樓下。這事我都忘記了,可過了兩周還是三周,是個周六,周韋月興奮地拉著我說去吃麻辣香鍋,到餐館才發(fā)現(xiàn)是林正陽請吃,我當時就有點不高興,雖是同事,還不熟悉,而且這么貿然接受吃請,多少讓我有些尷尬。那次麻辣香鍋吃得沒滋沒味。后來,當周韋月一直喋喋不休地向我提起林正陽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他們貌似已經相當熟悉。而且,每次說起他的時候,周韋月都喜形于色。漸漸地,周韋月回來得越來越晚,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林正陽留宿在周韋月的房間里,我才知道二人關系進展神速。
后來,周韋月臉上笑容多了,幸福得就像花兒一樣,還不厭其煩地向我說林正陽對她怎么怎么好,仿佛在向我炫耀,我只是隨聲應和。有一次,她回來時一臉不高興,我問了幾次,她才告訴我原因,第一次雨中相遇時,林正陽的眼睛盯著的是我不是她。我當時就笑著告訴周韋月,他不是我的菜。林正陽看上去很大眾,皮膚不黑,但肯定算不上白,中等身材,不太胖,但顯得很壯,國字臉上兩只眼睛卻很小,一笑起來找都找不見。雖然我不是外貌協(xié)會成員,但心里知道,即使沒有周韋月,即使他追得再緊,我也不會喜歡上他,所以讓周韋月放心,完全不用避諱我。至于他們從什么時候開始,而且一開始就打得火熱,干柴烈火似的,對此,我不想知道更多,對于林正陽,我也不想了解更多,知道他比我們早兩年進公司,在做銷售,而且業(yè)績還不錯,這就足夠了。
林正陽外出跑業(yè)務時,十天半月見不著人影兒,周韋月就像被拋棄似的,一天到晚粘著我,話語間時不時地說,他什么時候回來,會不會回來,那意思就像我知道他的行蹤,有意把他藏起來似的。我說你要是不放心,就跟他一起去,或者你干脆把自己打個包,貼個標簽快遞過去。林正陽不外出辦業(yè)務時,兩個人便粘在一起,無論在公司,還是在住處,形影不離,膩得讓人心煩,倒不是因為我羨慕嫉妒恨,其實一點這樣的感覺都沒有,只是一回住處,我便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了,說到底是有點礙事。起先還好,兩個人窩在周韋月的房間里,關起門,膩在里面,等出來時見到我,二人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我甚至能發(fā)現(xiàn)一點藏在周韋月眼神里的羞澀。
可沒過多久,門雖然也關,而且關得跟以前一樣嚴實,最初的羞澀卻被關在門外。就像我說的那樣,他們不再避諱我,并且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我不存在似的在他們房間里做愛。其實我不反對他們做愛,我當然知道愛和性只有有機統(tǒng)一才是和諧穩(wěn)定的感情,當感情達到一定程度之后,做愛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況且,現(xiàn)在又不是以前,有先戀愛的,也有先談戀愛的,于是,肯定就有后先戀愛的,也就有后先談戀愛的,開放的思維,帶來的則是多樣的方式,而且所有的存在,都是合理的,自由的。話說回來,他們做愛又沒當著我的面兒,是在周韋月自己的房間里,而且門關得緊緊的,至于我存不存在也沒必要深究,這完全是他們的自由。這事本來跟我沒有一分錢關系,但隨著他們叫聲分貝級別的不斷攀升,就慢慢和我發(fā)生了關系,這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我們租住的樓房很老,很舊,總共才三層,我們住二樓。樓是用樓板蓋成的,估計那時候還不興灌注,樓層矮,墻也薄,幾乎沒有任何隔音效果,要說這事也不能只賴墻的錯,我也不該費盡心思地為他們開脫,畢竟是他們聲音太大。至于叫聲達到多少分貝,我無法測量,只是覺得周韋月叫得多少有點兒假,貌似歌手的“假唱”,又像練歌房里“麥霸”聲嘶力竭的咆哮,聽上去多少有點兒殘忍。
事情到這地步,其實還和我沒關系,因為即使我聽到,也不會影響他們,聽不到更不會影響他們,聽到聽不到我都可以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雖然和我沒關系,但我還是私下里委婉地提醒周韋月,讓她小點動靜,她貌似接受了,也委婉地向我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感受,可一到時候,就管不住自己,忍不住就叫出來??烧麄€樓洞不只住我一個人,她也不是單獨叫給我一個人聽,整個樓洞的人都聽得到,這就免不了“擾民”的嫌疑。直到有一個周末,我們三個人都在,一樓的老住戶—四十多歲的女主人突然找上門來。
按說到現(xiàn)在,這事還和我沒關系,但關鍵是女主人找上門來的時候,開門的是我,我問她有什么事。
女主人張口就向我訴苦,說她睡眠一直不好,以前常常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吃安眠藥也不行,睡不著不說,一到夜里,耳朵還尖,一小點動靜都能聽到,弄得夜里睡不著,白天沒精神,班都上不好,所以,想請你們行房的時候,動作小點兒,聲音小點兒,把窗戶關嚴實,別弄得整個樓跟要塌似的,別說是樓了,就是床也不經這么折騰法兒。再者說,我睡不著倒沒什么,打個盹也就過去了,可家里還有孩子,青春期還沒到,老以為是鬧鬼,這年紀,我們又不好跟孩子解釋,不好跟孩子說,萬一引導不好,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所以,還望你們以后盡量矜持一點……
女主人一通說道,我聽著既可笑,又可氣,如果是我指責也就指責了,我理應接受,可她竟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這事兒栽到我身上,憋得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暈過去,話也說不出來。這時,林正陽和周韋月聽到有人說話,從他們房間里走出來,見我滿臉怒氣,問怎么回事。我一生氣,指著女主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問她!”
女主人看見他們兩個,又轉頭看了看我,傻愣了大半天,大張著嘴,終于說出兩個字:你—們—
我一轉身,狠狠地一摔門,走進自己房間。
過了不知多久,聽到女主人說,小伙子,你們怎么回事我管不著,也無權干涉,這是你們的權利,也是你們的自由,但是,你們以后小聲點兒,別惹得四鄰不得安生!房子不是我們的,我也無權攆你們,還請你們多自重!
從那以后,林正陽和周韋月兩個人貌似收斂了很多,動靜沒那么大不說,連頻率也有所下降。我雖然不太在意,但女主人的話卻像堵在心里,一想起來,心里有別扭。周韋月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后來,她跟我開玩笑說,那天她從女主人的眼神里看出來,女主人極有可能認為我們在玩3P。我聽后心里反倒釋然了,直說女主人比我們還潮。
2
那段時間,我媽不知打過多少次電話,催我回家,說有急事。我知道她說的急事就是給我找對象,我剛畢業(yè)兩年多,貌似我嫁不出去似的,逮著誰都想給我介紹,撿到籃子里都是菜,也不考慮我的感受,這也算了,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每次介紹的除了警察還是警察,仿佛離了警察,就過不下去似的。而我一直不怎么喜歡警察,原因是我爸羅杰是警察,我媽也是警察。至于他們干什么,我一無所知,就像我喜歡什么,他們也不知道一樣。小時候不知有多少天,總看不到他們的人影兒,也因此,我和我姐羅文麗都很獨立。羅杰警官為了實現(xiàn)他的愿望,也是想讓我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一心想讓我報考警察學校,最終我還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填報歡城大學藝術學院,學了設計。我爸羅杰警官對此一直耿耿于懷,嘴上雖然不說,臉上冷冰冰的,總看不出高興,總之,我已經看夠了一張警察的臉。
我對婚姻不僅沒有好感,相反還心存恐懼,恐懼的原因是,當年我爸我媽差點離婚,至于為什么要離婚,我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話說回來,他們離不離婚對我來說,也沒有多少關系,所謂的關系就是,我是他們的女兒,離不離都是。恐懼的另外一個原因,源自我姐羅文麗。羅文麗從歡城大學畢業(yè)后,分到城郊中學,當了教師,就像我媽期待的那樣,她在大學期間相好了劉一明同學。劉一明留在歡城大學任教一年后,他們便水到渠成地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生了孩子。我是親眼見證羅文麗同學從一個花枝招展的美少女,一步一個腳印地裂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家庭主婦,因此,婚姻在我眼里,就是把你弄得不再是自己。雖然他們看上去幸福指數(shù)不算低,但我還是不想像他們一樣,那么早結婚,那么早有孩子,那么早就被拴在家里。生活或許就是這樣,不僅造就人,也還會變著法兒地捉弄人,于是,捉弄人導致的直接后果則是,他們的幸福指數(shù)也在生活的攪和下一點點地降低。
為了少看甚至不看羅杰警官那張不太高興的臉,大學期間我一直住在學校,連放假我都很少回家。假期里一個人背上包去旅游,什么都不用想,說走就走,說回就回。這一點羅杰警官和我媽倒是放心,他們幾乎不太管我,說到底是即使管也管不了。用我姐的話說,家對我來說就是旅館,而我也常常把她家當成旅館—加州旅館,在我姐家里,不僅不用交任何費用,每次外出,我都會得到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資助??吹轿医懔_文麗并不華麗的轉身,我給自己定下原則:大學期間拒絕戀愛,因為一旦戀愛成功,就有可能步入婚姻殿堂,一旦戀愛不成功,會給自己也會給別人造成不可估量的嚴重創(chuàng)傷,這兩種結果都不是我想看到的。這倒不是沒有追求者,雖然我不是?;?,甚至連班花都算不上,可我拒絕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沒有一眼看上去讓我心動的,如果真有,我可能真會背棄自己的原則。
要說沒有讓我心動的人也不是,只是不在大學里,而是在旅途中—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名叫駱家的畫家,說是心動,也只是當時那一瞬間的感受,過后就淡了,甚至忘了,只是偶爾還會想到他,畢竟只見過他一面,名字雖然記得,但一晃幾年過去,怕是再次遇見也不一定認得出來。
說起來人就是奇怪,你不知道下一刻你會在哪里,會做什么,會有怎樣的改變,就像周韋月和林正陽,那么偶然地當著我的面兒認識,又偷偷摸摸地打得火熱,當然,這跟我沒有關系,我只是覺得,他們是在那個對的時刻,遇見了彼此正確的人。而我似乎是在錯誤的時刻遇見可能對的人,雖然那個人現(xiàn)在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那是大二那年暑假,我得到羅文麗的資助去了一趟巴馬。對我來說,距離不是問題,再遠的路,我都不擔心,只要有吃有住,景色入眼,別的我都不在意。用周韋月的話說,我就是傳說中的“女漢子”。我趕到長壽村的時候,天已經晚了,一身疲憊地來到巴馬旅館,老板是一個敗了頂?shù)闹心昴腥耍f是敗頂,其實就只有一縷長發(fā)盤踞頭上,從他奇葩的發(fā)型上看不出他的年齡,好像巴馬人都看不出年齡,敗頂老板告訴我沒有空房間,我頓時感到少有的失落,央求他讓他再看看能不能騰出個房間來。老板憐憫似的看了看我,遲疑了一下,抬手捋了捋僅有的頭發(fā),自言自語道,不知道107房的駱畫家今天回不回來。我立刻來了精神,興奮地說,我也是畫家,等那人來了再說,我實在走不動了,只想找個地方歇歇。于是,敗頂老板把107房間的門打開,放我進去后,他仍然不放心地交待我,千萬別動畫家的東西,這是人家每年都預訂的房間。我滿口答應,洗完澡,吃完飯,朝床上一躺就進入夢鄉(xiāng)。
不知什么時候,隱約聽到一聲門響,燈一亮,我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你是誰?”
那人也貌似嚇了一跳,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開門看了看門牌,微笑著說:“這是我的房間,你怎么進來的?”
“畫家?”我這才看到他留著一頭長發(fā),他把背包和畫板放在櫥柜上,坐在沙發(fā)上,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了下去。于是我向他介紹了自己,又說明了原因。他直對我點頭,讓我繼續(xù)睡,他在沙發(fā)上將就一下就可以,并說第二天一早還要出去寫生。我謙讓了一下,他沒同意,洗刷完,從櫥子里拿出毛毯,半仰半坐在沙發(fā)上,把毛毯朝身上一蓋就睡著了。再次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畫家已經不見了。我還是沒聽敗頂老板的勸告,忍不住動了畫家的東西,翻看了他的畫,大部分是速寫、寫生之類的東西,色彩不多,但綠色調飽滿、激情又張揚,是我喜歡的色調,他的速寫作品從視角到構圖,都有獨到之處,足見其功力。我偶然在一張速寫上發(fā)現(xiàn)了畫家的名字—駱家??粗漠?,一時心血來潮,于是,拿出紙筆,到旅館外面,選了一個角度,畫了一幅速寫。臨走時,本想把畫帶走,后來一想,在這里借宿一宿,沒有任何表示,權當費用了。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可笑,人家大畫家肯定不會把我的畫放在眼里,我那時也是憑著一時沖動才這么做的,幸好還有自知之明,沒把名字留下來,否則真是無地自容了。
至于畫得怎樣,又畫了些什么,我早已經不記得了,但長壽村的美麗風光卻畫一樣留在記憶里—沿著盤陽河上行到百鳥洞,滿眼碧綠,青山倒映在水中,猶如人間仙境,以前只知道桂林山水甲天下,卻沒想到巴馬風光毫不遜色,難怪吸引那么多畫家前去寫生,我一直有再去巴馬的想法,不僅僅只是去看那里的風光,也許還能在那里再次遇見駱家。但他的樣子已經模糊成一個影子、一幅漫畫—凸顯的只是長長的頭發(fā)和略顯憂郁的眼睛……就像現(xiàn)在,車窗外一晃而過的路人,你看到的只是人影,至于他們的樣子,他們的表情,你永遠都捕捉不到,你也在倏然而過時,成了別人眼中的影子。
出租車把我扔在歡城大街上,雖然有點悶熱,大街上依舊人來人往,堵得心疼,我只想盡快找到約定的“下午吧”,例行公事地和警察陳子明見上一面,以了卻我媽的心愿。拐上同安路,向南走沒多遠,看到一處青磚黑瓦、飛檐斗角的老房子,和周圍林立的高樓形成鮮明對比,這樣的反差倒讓我覺得它更特立獨行,猶如一塊璞玉,在樓宇的映襯下,更加奪目。廊檐上掛著“下午吧”的木質牌匾,透出古色古香的紋理,字是綠字,遒勁有力,只是不知出自哪位大俠之手。以前常來這里游逛,卻一直都沒在意過,這里還有這么個“古董”。推門時,才發(fā)現(xiàn)門上貼著“下午吧”的溫情提示:本店只在下午兩點后營業(yè)。我的心里不禁啞然一笑,想“下午吧”的主人一定是個浪漫之人,不然,這么金貴的地方,商家不會白白浪費一上午的營業(yè)時間。進去時卻發(fā)現(xiàn)這里并不是想象中的酒吧,而是一個書吧,書架隔開的墻上掛著畫,書、畫和老房子倒是相稱。
“羅夢!”我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聽到有人叫我,他走到我面前,對我笑了笑說,“我叫陳子明,是警察—你跟小時候差不多,但更漂亮了!”
我一陣納悶,仔細看了看陳子明,但一點印象都沒有,跟著他走到閱覽區(qū),我要了杯水,女店員端上來時,我不禁對她投去敬佩的目光,她也對我點頭微笑著。
“你不記得了?小時候我們都住公安局宿舍,后來我們家搬去市北區(qū)……我爸和你爸都干刑警,我后來上了警察學校,現(xiàn)在又是刑警,跟著你爸,你爸在局里可謂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既是他手下,又是他徒弟,跟他學了很多東西—”
陳子明滔滔不絕地說著,我卻怎么也記不起曾經見過他,只是禮貌地對他點著頭,心里感到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或者更準確來說叫安全感,至少不那么反感。他有點瘦,兩只眼睛顯得特別有神,純白的T恤映襯出微黑的皮膚,看上去很陽剛。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繁華地段竟藏著這么個休閑的地方,而面前的警察陳子明竟然能找到這么好的地方,讓我多少有點吃驚。這時,我隱約聽到正播放一首曲子,聲音雖然很小,但和這里的閱讀、休閑的氛圍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周圍有兩三個坐在窗邊啜飲的人,他們看上去年齡不大,像學生,悠閑地喝著飲料,時而翻書,時而抬頭望向窗外。
陳子明貌似對我很熟悉,從小時候一直講到現(xiàn)在,我就像一個傾聽者,話插不進去,其實也不想多說什么,腦子里卻在搜尋兒時的記憶,總想從記憶里找回這個人的影子,但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喚醒我對他的任何印象。陳子明興致不減,我雖無心傾聽,但有一件事卻引起我的興趣,他講到他爸和我爸當年成功抓獲一個拐賣人口的團伙。至于人販子拐賣多少人口,他沒說,只說去蒙縣的周莊,解救一個被拐賣的人時,那人不愿意再回老家。那女人在周莊有了兩個孩子,而且過得還不錯,既然人家不愿意回去,他們也不愿拆散人家,這是他們在辦理拐賣人口案中罕見的一例。
因為周韋月帶我去過周莊,那是一個偏遠的村子,山是北方的山,山石裸露,青松掩映,北面是山,南面是湖,村中有歡河穿過,從北山一直綿延到歡湖,頗有江南的味道,不知道他說的周莊是不是我去過的周莊。于是,好奇地問他姓什么,他說姓周,那女的據(jù)說老家在貴州,那么多年過去,她已經不記得老家了。我從沒聽羅杰警官說過這些事,也許是他不愿說,我也不愿聽的原因。
這時,我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我約了修馬桶的疏通工,我正好借機離開,陳子明有些意猶未盡,不無遺憾地看著我跟他道別時,我還有些留戀地瞅了一眼“下午吧”,隱約覺得這里很熟悉,像是在哪兒見過。
趕到住處的時候,一個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已經等候在門口。他笑著說,你們這個小區(qū)太老,都是以前的老水道,不流暢,一年至少得疏通一次。他上樓之前,特意敲開一樓的門,問了一樓的女主人下水道的情況,又查看了一下我們的廚房、衛(wèi)生間,馬桶堵得一點水都下不去,他用皮揣子試了幾次,都沒疏通,問我里面扔什么東西了?我說沒有。他從工具包里拿出一根帶鉤的軟鋼絲,伸進馬桶里,掏了幾次,終于泄洪似的一下通暢了。他慢慢從里面抽出鋼絲時,鉤子上掛著一個避孕套,疏通工在扔進紙簍之前,還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告訴我以后要注意,這東西沒法消解,一堵一個準。我當時氣得血直往上沖,但又無法跟他解釋,疏通工走后,我的氣一直難以平息,總有一種被強奸的感覺。直到周韋月回來,我把這事告訴她時,她竟笑個沒完,在她的笑聲里,我仿佛又被強奸了一次。
周韋月笑過之后問:“你有沒有陰影?”
“算上上次一樓‘潮女人上來告知擾民,我至少被強奸了三次,這還不算你們兩個給我造成的被動強奸,你們連民都擾了,我還能眼睜睜裝逼?”
“你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冷淡嘛?”
“你才性冷淡!我現(xiàn)在就想找個人奸了他!”
3
周韋月雖不乏夸張似的“假唱”成分,功能性障礙完全可以排除,至于林正陽,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從周韋月的“性福指數(shù)”可以推測,他也貌似沒有什么障礙。而且,他們置我和鄰居的友情提示于不顧,所以,懷孕也是遲早的事。
就像這潮濕的天氣,雖然憋著雨下不來,但是遲早都會下,無論以什么方式,是小雨中雨還是大雨,無論是白天還是夜里,總之都會下雨??沙睔怆y除,整個世界像在水里浸泡過似的,總也干不了。晾不好的衣服穿在身上,老遠都能聞到餿味兒,比汗腥味還難聞。
從陽臺拾回衣服時,周韋月見我又把衣服放在鼻子上聞,直罵我潔癖。潔不潔癖我沒感覺,只是對衣服的餿味兒特別敏感。周韋月說下午三點的時候,滴了幾滴雨,我一直關在設計室里沒出來,當然不知道那幾滴到底是多少,反正也沒砸在我身上。
“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林正陽?”
“他明天回來,這些天一直在外地出差,我怕影響他,所以沒敢跟他說—”
“還挺善解人意啊,也難怪,他要不出差,你們不得折騰得四鄰不安!”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有幾個月了?”
“快三個月了吧!”周韋月眉頭一皺,說,“我也說不清是什么時候的事,那段時間林正陽一直同學聚會,還有業(yè)務什么的,都沒離開過酒桌,我還擔心孩子—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那有什么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趕快結婚!”
“我們兩家連面兒都還沒見過。”
“那有什么?現(xiàn)在結婚也就走走形式,只要兩個人同意,家里人誰還反對?”
“這倒不用擔心,林正陽是獨生子,他沒有媽,他爸一個人把他養(yǎng)大,快七十了,肯定想要孫子,我擔心的是孩子別有啥問題—”
“能有什么問題?你們兩個都跟餓狼似的!”
林正陽回來得知周韋月懷孕的消息,高興得在屋子里蹦了三圈兒,弄得還以為地震了。他立即決定回老家豐縣,告訴他爸準備結婚。周韋月也沒想到林正陽這么高興,非拽著我,讓我陪她一起去,我說我去不好,但林正陽告訴我他老家不比巴馬差。聽他這么一說,我心里一動,二話沒說就跟著去了。路上,林正陽開車時我才突然想過來怎么拿他老家和巴馬比,我質問周韋月為何把我這點兒隱私也曬出來了。她還說,連我背后的一顆黑痣他都知道,林正陽邊開車邊告訴我說這就叫閨蜜。
林正陽告訴我們,他老家依山村,是豐縣最偏遠的一個村,以前是深山老林,窮得吃不上喝不上,是遠近有名的光棍村,女的有關系的都朝山外嫁,沒有門路的也不愿嫁本村。他聽他爸說過,村里光棍最多時二十幾個,現(xiàn)在終于熬出頭了。依山村建成一個療養(yǎng)院,被開發(fā)成旅游景點,去那里旅游觀光的人越來越多,還有專門去那里療養(yǎng)的,一住就是幾個月。那里山好,水好,空氣也好,常常有拍攝外景的攝制組到那里選景,村里很多人都當過群眾演員,他爸六十多歲了,也當過群眾演員,而且還不止一次。
“我也想當群眾演員!”周韋月說,“打小就有當演員的夢想,一直都沒有機會實現(xiàn),不知道現(xiàn)在能不能夢想成真……”
“肯定有機會,就怕你不樂意!”
“說不準你一舉成名,比安吉麗娜·朱莉還火……”
“真的???”
“到時候恐怕林正陽要擔心了!”
“我求之不得—”
“這么快就想甩掉我?”
“我是說—”林正陽忙解釋說,“我是巴不得你能成名,到時候我就不用這么辛苦地東奔西走跑業(yè)務了,你養(yǎng)著我就行了……”
“指望她養(yǎng)你?你還是醒醒吧!”
“怎么不行?”
“到時候你有了經紀人,別說養(yǎng)他了,就是他想見你一面,想親你一下,怕是也要通過經紀人了—”
從歡城到豐縣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三個多小時在說笑之間便到了。依山村果真像林正陽說的那樣依山傍水,有張家界的奇絕,又有桂林山水的綿柔。雖然離歡城這么近,就像兩重天,蔚藍的天空,像被洗過似的一塵不染,空氣清爽,一點也覺不出憋悶,我由衷地感嘆道,這一趟真是沒有白來。
村子依山而建,后面是山,前面是水,房子錯落有致,雖能看出新規(guī)劃的痕跡,依然遵循原有庭院的風格,廊檐交錯,古色古香,與旁邊新建的療養(yǎng)院比起來,顯出古樸、典雅,讓我不禁想起“下午吧”來。林爸早已迎候在門口,看上去不像林正陽的爸,更像他爺爺。林爸興奮地把我們帶到家里,三間房子圍在一個院落里,院子里栽著香樟和桂花樹,養(yǎng)著月季,還有叫不出名字的花,一簇簇,一叢叢,高低錯落,看上去更像一個花園,難怪林正陽拿這里和巴馬比,去了這么多地方,真沒想到豐縣還有這么好的地方。我的感嘆讓林爸有些吃驚,他告訴我,以前這里別說外面的人來,就是村里的人也都不愿意待在這里,現(xiàn)在好了,天南海北的人都往這兒跑。人多的時候,療養(yǎng)院住不下,就住村里,有旅游的,也有專門到這里來畫畫的,還有拍電影、電視劇的,一年到頭兒都有人。
“還有畫家來這里寫生?”
“是啊,還很多,”林爸說,“一年四季都有,很多畫家都住村里,現(xiàn)在我家里還住著一個畫家,來了快半個月了!”
“叫什么?”
“不會是你的長發(fā)哥哥吧?”周韋月嘲笑道。
“是李畫家,很不錯的小伙子,他一會兒還回來吃飯,你們正好見見面……”
“沒失望吧?”
我狠狠地瞪了周韋月一眼,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失落,或許有一點,也或許沒有,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渴望,這情境又讓我想起巴馬的那些天,想起駱家……
聽說林正陽要和周韋月結婚,林爸答應得比林正陽還爽快,一直笑得合不攏嘴,他說早就等著這一天了,趁著現(xiàn)在還能動彈,還能幫忙看看孩子,再過些年,怕是想看都看不了了。
飯快做好時,李畫家背著畫夾走進來,他是一個稍胖的年輕畫家,看上去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穿著一件紫色T恤,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聽說我們是學設計的,更是激動,特意拿出他的寫生作品讓我們看。他的作品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太差,總覺得他沒把自己的情感融入作品中。我沒說什么,倒是周韋月大加贊賞,引得李畫家興奮不已,非要給周韋月畫一幅速寫,旁邊的林正陽一臉不高興。
吃飯的時候,聽說我喜歡旅游,李畫家自告奮勇地要為我當導游,說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記在心,可以稱得上依山村的榮譽村民。對于他的熱情,我不懷疑他喜歡我,只是這熱情讓我心里不舒服,于是婉言謝絕。李畫家知趣地吃完,默默地回自己房間休息。林爸因為高興多貪了兩杯酒,話就多起來。說起以前村子是個有名的光棍村,男的娶不起老婆,女的一心往村外嫁,以致現(xiàn)在還有幾個終身未娶的老光棍,只能眼睜睜地守著自己的空房度日了。林家那時候也很窮,他一直沒討上老婆,直到快四十了,才攢了點積蓄,從人販子手里買來一個女人。女人只說姓王,沒有名字,她長得秀氣,像朵花,后來林爸一直叫她王花。至于她是哪里人,老家在哪兒,林爸問過好多次,王花也說不清,就是說出在哪兒,林爸也不一定聽說過。好不容易買個老婆,林爸怕她跑走,一天到晚跟著她,連上廁所都盯著。就這樣過了一年,王花懷孕生了林正陽,一家人喜出望外,林爸以為有了兒子就能牽住王花的心,沒想到林正陽長到一歲的時候,王花竟然扔下兒子,一個人逃離村子,后來他一直在找,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
我們聽得心里泛酸,眼睛濕潤,林爸也眼噙淚水。林正陽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事,以前只知道母親走了,是在他一歲的時候,至于怎么走的,為什么要走,林爸沒說,他也沒問過,到長大,他也沒問過,以為母親出走是由于別的原因,沒想到母親是買來的。林正陽一時說不出話來,但聽著父親把藏了二十多年的話說出來,還是安慰他說,一定要在林爸有生之年找到母親。林爸擦了擦眼睛竟笑著說,這么多年都沒找到,已經盡心了,就是找到又能怎么樣?現(xiàn)在連她的樣子都記不得了,當年沒有照片,連畫像也沒有,真站在眼前,也不一定能認出來。他現(xiàn)在唯一的心愿是,林正陽和周韋月趕快結婚,生個孫子。
“林爸,您的心愿馬上就能實現(xiàn)!”
林爸瞪著兩只眼瞅了瞅我,又看了看林正陽和周韋月:“真的?”
見兩個人有些害羞,我忙告訴林爸:“過不了半年,您就如愿了……”
4
從豐縣回來,林正陽便跟著周韋月去了周莊,拜見準岳父岳母。
在我們離開這兩天,歡城下了大暴雨。大街小巷都被沖洗得干干凈凈,連同天空也擦得明鏡似的,雖然很熱,但絲毫感覺不到潮濕。洗完衣服,坐下來時,才意識到,還沒完全從依山村里走出來。就像林正陽說的那樣,這一趟沒有白去。沒白去的原因是依山村不僅像巴馬,更讓我驚訝的是在他家還住著一個畫家,我不喜歡他的畫,也對他沒有絲毫感覺,那情境卻讓我想起幾年前的駱家,兩個人同居一室,相安無事地度過一夜,平靜得就像那個夜晚,我不知道擱在現(xiàn)在會不會還能像那次一樣。對于那樣的經歷,周韋月每次提起來,又是撇嘴又是搖頭,打死都不相信,還大肆渲染說,就是做了我也未必說。時間已經過去那么久,他的樣子都模糊不清了,但他的眼神,還有身上特有的味道依然那么真切,那味道被我又一次捕捉到,是在林正陽家里—夜幕降臨時,暴曬一天的植物,仿佛突然煥發(fā)了精神,發(fā)出特有的芳香,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在用這種方式求偶,但那味道彌漫了整個夜,讓我徹夜難眠……
這時,我姐打電話來問我陳子明的事,接完電話,洗了一下,我便打車去她家。一是一個人待著無聊,二是很久沒去她家了,順便看看侄子劉詩遠,說不定還能得到一筆出行的贊助。劉詩遠又長高了很多,從小他都比一般人壯實,遠不像三年級的孩子。我一去他就纏著我,帶著他去了一趟超市,大包小包地提回來,也算是對贊助商的回報了。
提起陳子明,我就一肚子埋怨,說起他人倒不錯,也還帥氣,可一張口就是警察、案子,貌似離了這些他就活不了似的,本來對警察就反感,聽他這么一講,我更感到惡心,真要天天待在一起,不把我逼瘋,也得整進歡城二院去。從那之后,他又打了幾次電話約我,我都婉言拒絕了。后來他說,只是覺得小時候在一個院住過,算是鄰居,不成也倒沒什么,放下這層關系,我頓時輕松很多。有時候打電話問候一聲或者聊一會兒。說起陳子明,我姐倒是興奮,小時候經常跟在她們后面玩,有一次他和另一個男孩還打了一架,后來她才知道,那個男孩子背地里說她壞話。羅文麗還勸我說陳子明人肯定沒問題,就是讓我多跟他接觸,說不定慢慢就會產生火花。我說做朋友差不多,真要在一起,不如殺了我。如果像你們一樣,這么早地結婚生孩子,那太可怕了。就是不結婚,也不能變成羅文麗第二。她反問我道,這樣不好嗎?我說我沒看出什么不好,但更沒看出什么好。
正說著,劉一明從外面回來,嘲弄似的問我:“今天怎么這么有空?”
我說:“閨蜜和她準老公回周莊了—我來這里你還不歡迎?”
“我哪敢,請都請不來—”
“周莊還有沒有姓周的人家?”我突然想起陳子明說起解救的事。
“怎么想起來問這個?”
“我閨蜜姓周,叫周韋月,她哥叫周韋亮,在歡城神馬公司,上次陳子明說起他爸和我爸去周莊解救一個拐賣婦女的事,他說姓周,我才突然想起來問問你的……”
“噢—周莊雖叫周莊,現(xiàn)在就只有周雨一家,你說的是有那么一回事,以前就知道周雨的老婆是買來的,后來聽說警察去解救,她因為有了兩個孩子,不愿意再回去,聽我媽說,她連老家都不記得了?!?/p>
劉一明說起周家的事如數(shù)家珍。當年,劉一明小的時候,就聽馬蓋說周雨和李會計的女兒李泉相好,還曾見到他們在豬圈前KISS。只是那時候還不懂KISS,叫親嘴。李泉長得漂亮,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周莊的莊花,莊上很多人都夸她長得俊。周雨個子很高,長得也結實,干活又舍得出力,周莊人都說他們是天生一對。眼看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誰能想到,趙隊長的兒子趙魚從中插了一杠子,后來神不知鬼不覺地下了帖,成了李泉的對象。趙魚長得五大三粗,人不如周雨,干活也比不過周雨,周莊人又說這叫門當戶對。周雨眼睜睜地看著兩個人結婚辦了酒席,全周莊的人都去道喜,隨了份子。周雨父親周禮也不例外,去喝了喜酒,唯有周雨一個人跑出周莊,在外游蕩了一天。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周莊人只顧喝喜酒,鬧新房,誰還會在意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再說,周雨又是李泉什么人?八竿子打不著,除了再正常不過的男女關系,別的什么關系都沒有。周雨回來第二天,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像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見誰都傻笑,嘴里還念叨著什么,模模糊糊的誰也聽不懂。
周莊人都說周莊又多了一個瘋子,該瘋子周雨一天到晚跑去蘆葦蕩,就像駱之柳的蘆笛把他吸引去的,在周莊人眼里,長年在蘆葦蕩里吃住的駱之柳早就是個瘋子,他是第一,周雨自然就成了瘋子第二。說起來駱之柳也貌似沒瘋,可能和周莊人不一樣的原因,于是就成了瘋子,至于后來他去了哪里也沒人知道。劉一明講起周莊,用了個詞叫傳奇,他說周莊充滿傳奇,周莊人身上也充滿傳奇。周禮父親周景天從外面領來個老婆,后來老婆跑了,周景天造船渡過歡湖去找,一直不知所蹤。可現(xiàn)在的歡湖就是一個水庫,看上去沒有多大,劉一明自小就熟悉這個水庫,即使造船也費不了多大周折,更用不著花上那么長時間渡過歡湖,至于到底用了多久,周莊人沒有準確的說法,只知道周景天渡船去歡湖那邊再也沒回來過,沒回來只能有兩個結果,一是葬身湖底,一是不愿再回來。這是包括他在內的所有周莊人一直都弄不明白的地方。我也去過周莊,到歡湖去看過,歡湖不大,最多算個中型水庫,周莊背靠北山,南看歡湖,有山有水,在我眼里也是一個不錯的去處。只是不知道這么小的周莊還有這么傳奇的故事。劉一明說起周雨,還有些慚愧,他說那時候小,和他哥劉一光,還有馬蓋一起跟在周雨身后,沖他喊“李泉老婆”!周雨常常追著他們要老婆,就像周雨老婆是被他們有意藏起來似的。直到劉一明去了蒙縣上學,離開周莊,后來的事都是從他父母口中聽來的。
瘋子周雨一天天長大,長大面臨最大的問題是討老婆。他爹周禮托媒人、找親戚給他介紹對象,周雨卻一門心思只想李泉,就是過不了這一關,起先是拒絕人家,鬧得周禮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灰頭土臉的,還得求人家。后來再介紹,人家一打聽周雨是瘋子,誰都不愿意把姑娘嫁給一個瘋子,這樣一直拖到快三十,眼看就要打光棍。后來,有個媒婆突然找到周禮,說臨村有一家姊妹兩個想要和周雨、周雪姊妹換親。在媒婆的撮合下,親都訂完了,誰知半路又殺出個馬蓋,在準備結婚的前幾天,馬蓋突然把周雪領跑了,從那以后杳無音訊。親沒換成,周雪也跑了。經過兩次打擊之后,周禮在嘆息中一天天老去,相反,周雨倒像一天天好起來,不再瘋跑,貌似把李泉忘了。
這樣又過了兩年,馬蓋和周雪突然現(xiàn)身周莊,他們并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才回來,而是帶著一歲的兒子回來的,他們從周莊出去后,一直在蒙縣跟著裝修公司干活,后來,馬蓋自己另起門面,干起了裝修,生意還算不錯。生米煮成熟飯,兩家人只得認了。再后來,周禮通過臨村一個人的幫助,那人說有個表妹在外地,想要找個對象,于是介紹給了周雨,但人家要兩萬塊錢彩禮,一說事情能成,周禮就來了精神,家里有點積蓄,但還遠遠不夠。周雪聽說后,立馬給他送來一萬五,于是周雨就有了一個略帶外地口音的老婆王冬云。我去周韋月家是在那年夏天,見到她媽王冬云,個子不太高,膚色很白,齊耳短發(fā),既干凈又利落。圓圓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穿著綠色T恤,看上去比她爸年輕很多。她對我特熱情,弄得我像貴賓似的,讓我有些意外,周韋月說她媽對客人都那樣,跟親人似的。她媽說話的口音并不像本地人,越仔細聽越不像,但也聽不出是哪地方的口音。我后來悄悄問過周韋月,她只說她媽是外地人,具體哪里人,她沒說,我也沒再問。
劉一明說起警察去周莊時的情形就有些激動,雖然他沒親眼看到,只是聽他父母說起過,用他父親的話說,那場面足以載入周莊莊史。
那天,周莊突然開進幾輛警車,這在周莊還是第一次。從車上下來很多警察,周莊人以為是來逮人,可沒人聽說過誰殺人放火,犯過什么法,在周莊人遲疑的目光中,村書記帶著警察直奔周家,把周雨和周雨老婆王冬云堵在家里,人們圍堵在院子里,才知道不是來逮人的,而是要把王冬云帶走,把她送回老家。警察說要逮就得逮周禮,是他參與買賣王冬云,可周禮已經去世多年。當年他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王冬云,臨村的人販子被抓到后,交待了所有拐賣的人口,警察根據(jù)線索才找到周莊。周雨聽后,一下昏倒在地,蘇醒過來后,大哭不止,就像當年李泉嫁人一樣,又得眼睜睜地看著警察把王冬云帶走。周莊人也都驚呆了,誰都沒想到臨村那人是人販子,也都沒想到王冬云不是他表妹,更沒想到的是王冬云竟是買回來的老婆。周雨那時才明白,那么多年來,王冬云一直都沒回娘家,也沒提過要回娘家,更沒說過娘家在哪兒,跟他這么多年,有了兩個孩子,王冬云就像明媒正娶來的,又勤快又持家,沒有一點怨言不說,還把家操持得井然有序,他聽說只要拐賣的媳婦,沒有不想跑回去的,卻從沒發(fā)現(xiàn)王冬云有一點想跑的跡象,周莊人都說他討了個好老婆。警察把周雨叫到一邊,先是勸慰一番,讓他穩(wěn)定情緒,從法律和情理上給他大講一通,周雨始終都沒聽進去,非要把王冬云留下來。周莊人也仿佛被感染了,人們議論紛紛,不愿看到好好的一家人就這么輕易被拆散。可警察畢竟有警察的職責,他們帶走王冬云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她是被拐賣來的。王冬云一直不愿言語,眼睛直往下掉。周雨早已哭成淚人,周韋亮、周韋月姊妹兩個也抱著王冬云哭成一團。警察似乎被感動了,最終還是把王冬云拉上警車,帶走了。誰都沒想到,第二天,王冬云又被警察送了回來,一家人得以再度團聚。后來,周莊人才知道王冬云回來的原因,是因為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老家在哪兒,也不記得父母和家里人了,周雨對她那么好,還有了兩個孩子,日子過得也紅火,舍不下這個家,所以不想再去找老家,也不愿再回去。
聽了劉一明的講述,我對周韋月家的不幸感到痛惜,雖然遭遇不幸,但還算幸福,從周韋月的身上,一點都沒看出來她受到什么創(chuàng)傷,想到這里,我不由說道:“跟周韋月這么多年閨蜜,她一直都沒告訴我她母親的事,她的性格看起來也不像有過這樣的經歷……”
“這種事,誰還拿出去張揚,又不是什么好事?”
“說的也是—”
“以前在農村,常有買老婆的事,很多人都回了老家,也有生了孩子的,回不回老家都是問題……”
“人家不是連老家都不記得了嗎,還回去干嘛?”我姐在一旁說,突然又說,“倒是你讓爸媽不放心,成天在外面瘋跑,別哪天真讓人販子給拐跑了!”
“她能讓人拐跑?”劉一明鼻子一哼,說,“她不把人販子賣了都燒高香了!”
“還是姐夫理解我!”
“聽這話音,不會又想去哪兒了吧?”
“猜對了,姐,我想去巴馬!”
“你不是上學的時候就去過嗎?”
“這叫故地重游……”
5
其實我也不知道想去哪兒,沒有什么特定的目標,也沒有特殊的規(guī)劃,只是想出去走走,至于巴馬,也是隨口這么一說,后來我才琢磨,也不像隨便一說,也許是因為去了一趟依山村,見到一個不太出色的畫家的原因,才想起巴馬,想起三年前那個奇特的經歷。說奇特也并不算奇特,只是在畫家的床上睡了一夜。沒有周韋月想象的那樣,有任何事情發(fā)生,更說不上什么艷遇,最多算是一面之交,現(xiàn)在那一面也模糊得只剩下一個記憶。最驚心動魄的一次,還是那年夏天去呼倫貝爾草原,我本想隨旅游團一起去,就在酒店門口,發(fā)現(xiàn)一個四輛車組成的自駕游團隊,于是突發(fā)奇想,和團長溝通后,他樂意讓我跟著一起。從滿洲里到呼倫貝爾四十公里的路程,讓我領略了天堂般秀美的草原,草綠得脹眼,處處散發(fā)著青澀的味道,偶爾聞到夾雜其中的馬糞味。天藍得透徹,純凈得不夾帶一點雜色,隊員們且行且唱,走走停停,一路上歡歌笑語,我也被感染了。不想從呼倫貝爾趕回滿洲里的路上,突然烏云驟起,暴雨如注,為了不致迷失方向,隊長要求停車待命,我們只得躲在車子里,眼看著大雨瓢潑似的順著車窗玻璃往下流,本以為暴雨一會兒就停,但雨一直在下,絲毫沒有停的意思,雨勢絲毫沒減,天越來越黑,心里便有些著急。四輛車圍在一起,打開近光燈,情人似的相對而望。和我同車的是兩男一女,女人和司機是夫妻,另一個坐在副駕的男人叫李克,三十歲,是個攝影家,他很健談,時不時地回頭和女人搭訕,說自己的足跡踏遍了整個中國,我一直覺得他在向我炫耀,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但我對他沒有絲毫興趣,只是對他走過的地方多少有些羨慕,他說有一次去祁連山八一冰川,車子開不進去,他們幾個人只得徒步前行,不到三公里的路程,走了三個小時,看到冰川,他們興奮至極,拍下很多照片,回返時才想起天色將晚,帶著一身疲憊往回走時,原先的來路已經分辨不清,繞來繞去,走了大半夜才回到營地。短短幾公里的距離,讓他感受到了生和死的臨界。我不想聽他的故事,焦急地只想回到賓館,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極力安慰我,說這種天氣對他們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于是掏出隨身攜帶的零食充饑。隊長決定留在原地夜宿時,我的心又一次提了起來,但也沒辦法,于是只能和衣半躺在車上。直到第二天醒來,雨還在下,人們才發(fā)現(xiàn),車子周圍已經被水淹沒,看不到哪里是路,哪里是坑,隊長只得撥打求救電話,救援車輛很快到來,引領我們一路到達滿洲里。和李克講述的八一冰川的經歷比起來,這或許并不算什么,雖然有他們在一起,那一次卻讓我感到極度的孤獨。后來我還收到李克的郵件,他經常把去過的地方,拍到的圖片發(fā)給我,可我一次都沒回。就連那些人都不記得了,只是那次經歷還會偶爾想起來—和無邊無際的草原比起來,在歡城,人就像草一樣密集,雖然一樣孤獨,卻根本不用考慮會處于那樣的險境,更多的則是來自人自身,清靜時渴望喧囂,喧囂時也同樣渴望清靜……
帶著劉詩遠在歡城大街逛了一圈兒,他說口渴,我突然想起“下午吧”就在附近,于是帶他來到“下午吧”,屋子里一陣清涼,讓我頓時感到一身輕爽。里面坐滿了人,有的喝茶、有的翻書,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一個空座,要了兩杯冰茶,店員小姐送上來時,劉詩遠一口氣喝掉大半杯。靜下來時,我才聽到“下午吧”里正在播放一首歌曲,男女對唱,有些傷感,但很好聽。劉詩遠從書架上找到一本幾米的《布瓜的世界》,眼睛看著,臉上露出笑容,過了一會兒,竟然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抬頭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我,突然問:“姑姑,你為什么這么看我?”
“這里不許大聲喧嘩,打擾別人……”
“為什么?”
“別人都在看你!這樣不好!”
“為什么不好?”
“再問為什么就打你!”
“為什么?”
劉詩遠好像走進《布瓜的世界》里的迷宮,有意地學著布瓜一路走,一路問“為什么”,直到我無言以對,故作生氣地翻書,卻被耳邊回蕩的歌曲吸引了,重又播放時,我才聽出來歌詞中唱道:我們好像在哪見過,你還記得嗎……歌越聽越有味道,越聽越覺得好聽,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于是忍不住走到吧臺,去問店員小姐,她告訴我歌名叫《我們好像在哪見過》,是老板精心挑選的一首歌,因為非常喜歡,所以用來做“下午吧”的背景音樂。問她為什么叫“下午吧”時,她笑著告訴我,因為老板是個畫家,經常在夜里畫畫,直到中午才起,所以“下午吧”只在下午營業(yè)。往回走時,我心里還想老板不僅藝術,還很浪漫。墻上掛著小幅風景油畫,穿插一些別具一格的速寫,看上去有些眼熟,像在哪里見過。我突然想起前幾天做過的一個夢:像是在午夜,又像是白天,只是昏昏沉沉的,就像籠罩在乳白色的霧里,我和周韋月約好去一個河灘邊野炊,我心里知道那里離得很近,卻走了很遠的路,終于到達那里,發(fā)現(xiàn)只有三四個人,都是陌生面孔,他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我問其中一個見到周韋月沒有,那人對我直搖頭,等了很久,都不見她來,我只得悻悻地往回走,回去的路要穿過一片樹林,原先看著很小的一片,走起來卻變得越來越大,樹也不再不像之前看到的那么密,里面生著幾株古樹,高大參天,樹下搭建幾間草屋,這時一個人突然從屋里走出來,接著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像周韋月,我喊了一聲,她仿佛沒聽到,過了一會兒,又有幾個人走出來,人漸漸多了起來,起先驚恐的心一下放松下來,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的彈唱,有的畫畫,心里隱約覺得駱家就應該在某個地方,即使看不到他,我也知道他在。可直到走出樹林,也沒發(fā)現(xiàn)他的影子。我分不清那是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之中,但我知道那里一定是巴馬……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畫就是巴馬。一幅幅展現(xiàn)在我面前,我仿佛又一次走進巴馬,那種親近感讓我難以自拔,聽著歌曲,想起巴馬,我的眼睛禁不住濕潤起來,模糊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就在剛才坐的地方,墻上掛著一幅速寫,我一眼就認出那是當年在巴馬時畫的旅館一角,它裝在畫框里,雖然有些稚嫩,有些粗糙,已經過去幾年,我依然記得作畫當時的感覺,看著它,我的心了陣陣疼痛,眼淚不覺間噴涌而出。
“姑姑,你為什么哭了?”
“姑姑太激動了—”
“我激動的時候可不這樣,為什么大人都這樣?”
我沒有回答他,連忙轉身回到吧臺問店員:“你們老板是駱家?”
女店員吃驚地對我點了點頭。
“他在嗎?”
“不在?!?/p>
“去哪兒了?”
“現(xiàn)在巴馬,”女店員重新打量了我一番,又說道,“他每年都去那里,著魔似的,一待就是幾個月……”
沒等她說完,我拉著劉詩遠回到姐家,告訴她我要去巴馬,她說我跟做夢似的,想起什么就是什么,雖然對我不滿,但也早已成了習慣。
離巴馬越近,心里的激情和渴望漸漸顛簸成了不安。在“下午吧”竟然沒問店員他的情況,不知道人家結婚沒有,有沒有女友,甚至記不記得曾經見過我這個人,僅憑一幅留下的速寫,就這么莽撞地去找他?現(xiàn)在,我們甚至連朋友也算不上,為什么心急火燎地去找他?難道四年來,他已經走進我的心里?就憑那一夜?如果人家根本沒在意,也根本沒放心上……我心亂如麻,但轉念一想,既然來了,無論怎么樣,哪怕見上一面也不會留下什么遺憾,況且是在我們最初相遇的地方,想到這里,我的心頓時有些釋然,仿佛多年前一樣,下車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多出了幾家賓館,我找到原來的巴馬旅館,旅館還是原來的樣子,老板還是那個敗頂老板,只是豢養(yǎng)在頭上的一綹毛發(fā)不見了:“你預訂房間了嗎?”
“訂了,駱家訂的!”
“噢,駱家?他還沒回來,”老板狐疑地看了看我,說,“你是—”
“我是他女友!”
“他年年來這里,我好像一次都沒見過你?”
“是現(xiàn)任女友!”我不耐煩地說。
“從沒聽說過他還有女友……”老板看著我,欲言又止道,“不過—”
“不過什么?”聽著老板的話,我心里不禁高興起來。
“不過—他女友好像早就失蹤了—”老板一邊說著,一邊拿著鑰匙帶我走進原來的房間,“他一直都住這里,每年都預訂三個月,算是我們巴馬的榮譽村民了……”
“為什么每年都來這里?”
“他這人挺好,畫得也好,還專門給我畫了幾幅畫,能賣個好價錢,不過他也不在乎這些,所以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給他留著這個房間,他跟我也算是老交情了,”老板笑了一下,說,“唯一的毛病就是有點兒悶,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我知道畫家都有怪脾氣,他說不上有,也說不上沒有,就平常不樂意說話??捎幸淮?,他想喝酒,也不知道為什么,說自己喝沒意思,就提著酒,找我喝,我平常沒事喝一點,也喝不多,他大半斤下去,一點兒事都沒有,接著又拿了一瓶,一下喝多了,到第二天見到我,很不好意思地問我說了什么胡話,做了什么蠢事,我跟他說沒有,他才放心。你猜他說什么?”
“說什么?”
“平常一句話不說,喝多了就像變了一個人,他這人真讓人琢磨不透,”老板抽了一口煙說,“他竟然哭著向我訴說,來這里是要等一個人……”
“等誰?”
“他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說那年她也來過這里,”這時,老板轉身看了看我,對我一笑,慚愧地說,“我本不該給你說這些,別影響了你們……”
“我來過這里—”
“你—”老板瞪大眼睛,仔細看了看我,仿佛努力回想著什么,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可不記得你—他告訴我,走了很多地方都沒找到她,可他還是每年都來這里,除了畫畫,就是等她—真的是你?”
6
駱家回來的時候,我們對視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有一秒兩秒還是至少在十秒之上,但只是一會兒,便相互微笑了一下,就在那一刻,他走近我,我們幾乎沒有任何過程,就像兩個離別太久的戀人一樣,他激情地吻我,把我抱到床上,做愛。一次,兩次,三次……直到我們都筋疲力竭,我忍不住想起周韋月和林正陽,仿佛要把所有壓抑在心底的全都發(fā)泄出來似的,駱家也瘋狂得讓我著迷,我們甚至忘記時間、忘記所有一切,完全變成了兩只饑餓的狼……那一夜,我們幾乎沒睡,雖然都很累,但都不想放過彼此,直到凌晨,才疲憊地睡去。不知什么時候,當我睜開眼時,駱家已經把早餐端到床前,我想去洗刷,他也不讓,只得依著他喝了杯牛奶,然后又躺下。一整天我們都待在房間里沒出去,直到傍晚,才爬起來,和駱家一起出去散步。
駱家告訴我,那天早上,他匆匆出門去寫生,到了外面,面對遠山,突然感覺心里有些空落,像被掏空似的,心不在焉地拿出速寫本,畫了幾筆之后,心里有種莫名的煩躁,怎么也靜不出來,沒有一點激情,沒有一點感覺,胡亂地畫了幾幅之后,看都不想再看,于是一張張扯掉。他一直以為是因為夜里沒睡好,不在狀態(tài),無奈地抽了幾根煙,腦子里亂糟糟的,突然一個影子在他腦海里一閃,他才意識到,是因為我他的心才難以平靜。還沒到中午,他就早早地回去旅館,在桌上發(fā)現(xiàn)我留下的那幅畫時,他的心頓時沸騰起來,仔仔細細看遍整幅畫,也沒發(fā)現(xiàn)任何標記,連名字也沒有,于是,他再也沒有心思去寫生,放下畫,帶上門就去找我,因為畫上沒有屬名,不知道我叫什么,只能描述我的樣子,披肩長發(fā),穿粉紅色上衣,牛仔短褲,背著一個雙肩包。他瘋了似的見人就問,一連找了幾天,找遍整個巴馬都沒找到。就這樣,駱家失落地回到旅館,收拾東西,又失落地回到歡城,因為非常喜歡我的那幅速寫,就留了下來,直到辭職做起“下午吧”,才把畫拿出來,和他自己的畫,放在一起,裝好,掛在墻上。
“對我來說,你就像一個夢……”駱家擁著我說,“在我心里,你就像一閃而過的流星,雖然短暫,早已經在你出現(xiàn)的那一刻印在心底,我一直很后悔,沒問你的名字,沒問你的地址,這幾年也許更多的是因為你,我才支撐著走了過來,可茫茫人海,我在哪兒才能找你,才能再次遇見你?有時候想都不敢去想……”
“你怎么知道我會喜歡你?”
“不知道—”
“那為什么還等我,還找我?”
“我也說不清,只是覺得有這可能,如果真有緣,肯定還會相見……”
“我在這里只待了兩天,就回去了,只記得那一夜,和一個陌生男人睡在一個房間里,看到你的畫,雖然陌生,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有時會在夢里,有時會偶爾想起你,可連你的樣子都記不清了,就像做了一個夢,雖在眼前,又不真實—”
“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不想再畫,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找到你,”駱家苦笑一下說,“可又能去哪兒找?我已經找得夠累了,找我父親,找我妹妹,都沒找到,現(xiàn)在又在找你。也許命里注定吧,我知道人的一生就是在尋找中度過的,找人、找物,我也知道尋找是一種積極主動的行為,雖然我一直都在尋找,可尋找的結果往往伴隨著失望,一次次地尋找,又一次次地失望,也會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再次動身,可始終都沒找到你。反過來說,我也喜歡等待,就像等待戈多一樣,成為生命中的狀態(tài),可它是一種被動的無奈,伴著虛無,你卻是真實的,即使找不到你,即使一生都不會再遇見你,我也會像流浪漢那樣一直等下去,所以,在這個季節(jié),在這個曾經遇見你的季節(jié)里,來到巴馬,來到我們遇見的房間,期望著你的再次出現(xiàn),我知道這個概率幾乎不可能,但還是期望著,期望某一刻你會來這里……”
“我有那么重要嗎?況且我們連認識都算不上?”
“就像讀畫,你不需要說什么,甚至不需要去理解,能說出來,能寫出來,本身就已經遠離了畫,畫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你就像一幅畫,我試著想畫出來,可一直都沒做到,但你卻留在記憶里,你就在那個夜里,就躺在我面前—睡得那么香,我們雖然第一次見到,卻沒有一點距離,這感覺一直伴隨著我,找不到你的這些日子,我覺得連畫畫的激情和欲望都被你帶走了,甚至給不了畫任何意義……”
“如果我們都不在歡城,如果我不是偶然去你的‘下午吧,如果不是在‘下午吧里看到我的畫,如果不是聽了那首歌,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再見到……”
“你也喜歡《我們好像在哪見過》?”
“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曲子有些傷感,歌詞很親切,就像真的在哪兒見過似的,我還特意問了女店員,說是老板親自挑選的,當時我還以為是個女老板,就沒在意,你的畫我隱約有些感覺,只是不敢確認,像我一樣,你也沒屬自己的名字—看到我的速寫之后,我才突然意識到是你,真沒想到我們原來一直都生活在一個城市里,那么近,卻一直都沒遇見過……”
“到現(xiàn)在,我也不敢相信你真的來了。遇見你,真好!”駱家用手理頭發(fā)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濕潤潤的,“這次我不會讓你從我身邊再走丟……”
我說不會的,既然來找你,就不會走丟。駱家放心地看著我,苦笑著,坦誠地告訴我,當年他和林白雨的愛情故事,后來林白雨離開他,遠去京城,他畫了《印象·門》系列油畫,并在歡城大學舉辦了聯(lián)展,算是對那段情感的回望。他說舉辦畫展的時候,我剛好畢業(yè),又錯失了遇見的機會。也是在巴馬遇見我之后,他一直沒走出低迷的狀態(tài),就像丟了魂似的。我雖沒見過林白雨,但從他的話語里,隱隱感到他從我身上找到林白雨的影子,雖然有些不舒服,但對于他的坦誠,他的執(zhí)著,我還是欣然接受。畢竟,我還是第一次對一個男人有如此欲望,雖然他大我八歲,在我看來,年齡不是問題,距離也不是問題。那么近地在一個城市里生活,都沒見到,如果不是在千里之外的巴馬遇見,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相見,即使見到,也沒有同居一室的情境,也不會因此在心里糾結了四年,仿佛我們利用四年的時間,只為再次相見。駱家深情地告訴我,遇見本身就是奇跡,尤其是和我相遇,在那個時刻,在巴馬的那個晚上,在巴馬旅館里,更是奇跡。
讓我吃驚的是,駱家和我還是校友,雖然都在藝術學院,他比我高幾屆,在油畫系,我學視角傳達,錯過了時間,也錯過了機會,和林白雨雖然沒有錯過,只是可能那是錯誤的時間,相識了一個貌似也不正確的人。所以,她離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駱家說這要感謝巴馬,感謝那天沒有房間,也感謝老板。更讓我吃驚的是,駱家和我姐羅文麗還同事過兩年。我曾經去過城郊中學,找過我姐,還在那里吃過飯,可一直沒見到過他。他故作玄虛地說,可能那時候還不該見到吧。
回來的時候,老板正坐在沙發(fā)上,悠閑地喝茶,見我們進來,高興地說:“駱家,你們的飯準備好了,快去吃吧!”
“你也來喝一杯吧?”駱家還沒說完,老板滿口應著,跟著我們一起來到餐廳,駱家要了瓶白酒,啟開,給老板倒了一杯,自己也倒?jié)M,看了看我,我對他搖了搖頭,他給我要了杯果汁,端起酒杯說,“為了慶祝我們再次相見,干杯!”
“你還真想像上次一樣—”老板突然說道,“慢慢喝—”
“有羅夢在,肯定不會喝多!”
一杯酒下去,老板的話更多了,他指著我說:“沒想到駱家要等的人是你,還好,你來了—駱家也算沒白來巴馬,沒白在這里等……只是不知道你們以后還會不會來?”
“會的!”我忙插話道。
“還是每年這個時候,還是那個房間,給我留著……”駱家興奮地說,“說不定我們還會一直住在這里呢!”
“那太好了!”老板說,“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駱家的畫搶手,你來他更開心了!”
我和駱家在巴馬又待了兩天,兩天里,我們形影不離,他給我畫了幾幅肖像,我也趁機給他畫了兩幅,知道自己一直都沒進步,還是想畫出來。我發(fā)現(xiàn)駱家畫得越來越好,我只能望塵莫及了,他說我的一舉一動都印在他的腦海里。外出寫生時,我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他的畫里,他激情地告訴我,我和風景已經融為一體。
我知道,他又一次找回了自己。
7
我沒有繼續(xù)待在巴馬陪駱家,回到歡城時,周韋月和林正陽早已從周莊回來。周韋月告訴我,她爸媽聽說她懷孕的事后,催著他們趕快結婚,因為他們也非常喜歡林正陽,尤其她媽笑得合不攏嘴。
林正陽忙著在歡城看房子,準備結婚,看了很多房子,沒有合適的,看中的地方,價格太高,價格合適的,地方又太偏僻,他們最后商定先在市南區(qū)租個房子,等找到合適的再買也不遲。周韋月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所有的事都不需要她問,每天按時上下班。想起周韋月以后的日子,不是以后,過不了多少天就會成為林正陽老婆,同樣,用不了多久,她就變成孩子媽,從一個姑娘轉眼變成一個女人,這跨度怎么都讓我難以接受……但人家喜歡又樂意接受,我這個局外人又何必操心?只是擔心自己有一天也會不自覺地步人后塵,而且這種感覺也似乎越來越近,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自己,又怎么面對駱家……
周五下班回住處的路上,周韋月邊走邊說:“我一定要陪著你,一起走過我們最后的單身時光……”
我嘲笑道:“你還是少糟蹋‘單身吧,你名義上是,其實早被單身踢出去了—”
“你什么時候被踢出去???”
“我等著踢人!”
這時手機突然響起來,我一看是駱家打來的,他剛從巴馬回來,問有沒有時間,晚上一起吃飯。我又驚又喜地滿口答應,以為他會在巴馬再待一段時間,我的出現(xiàn)讓他改變了計劃,提前回來了。周韋月看出我的驚喜,問我是誰,我便把和駱家相見的事告訴她,她像以前一樣,起先嘲諷似的叫他“長發(fā)哥哥”,還不滿地回敬我說,咬人的狗總是不叫。但轉念又為我擔起心來,說駱家三十多歲的男人不結婚,除非有障礙,要么生理上的,要么心理上的。我說沒有,她不相信,于是把他和林白雨的事,也一股腦全都告訴了她。她問我計不計較他和別人有過性愛?我說他和林白雨有過,不計較當然不是真的,但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對我來說,他現(xiàn)在是一個完整的駱家。周韋月還是為我擔心,怕我一時傾心藝術而受騙。當她問我了解駱家有多少時,我自己也無法說清,因為畢竟我們才見過兩次面,而且時間間隔了四年,我只知道他是個孤兒,雖然有父親和妹妹,卻不知道他們在哪兒,除了跟我姐羅文麗同事過,以及和林白雨的事之外,別的我一無所知。
周韋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他老家是不是在周莊,我才意識到自己仿佛和周莊有著某種說不清的關聯(lián),姐夫劉一明、閨蜜周韋月,還有可能從周莊走出來的駱家……
在去“下午吧”的路上,周韋月告訴我關于駱家的事,我將信將疑地聽著,用零星的碎片拼貼出一個可能完整的駱家—其父駱之柳是個下鄉(xiāng)知青,娶了他母親之后生了駱家和駱英,后來和女老師陳衣梅相好,陳衣梅恢復高考后離開周莊,去了歡城,駱之柳后來帶著駱英也離開周莊,不知去向。駱家在母親去世后,考入歡城大學。周莊人都說駱之柳是個怪人,至于他和陳衣梅在沒在一起,駱家和他們在沒在一起,誰都不知道。我說不會那么巧,這個駱家就是從周莊走出來的駱家,但她從我的講述中,一口咬定就是他。
我們打車趕到“下午吧”的時候,林正陽正好剛把車停下。三個人一起走進“下午吧”,駱家見到我,毫不避諱地將我擁到懷里,我沒想到他會這么做,毫無思想準備的林正陽驚得目瞪口呆,連女店員也吃驚地望著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有周韋月顯出少有的淡定。駱家?guī)е覀冊谝粯枪淞艘蝗?,我發(fā)現(xiàn)里面坐滿了人。他們各自喝著飲品,悠閑地翻著書。有幾個人見到駱家,寒暄幾句,看上去像是老主顧。來到我的速寫面前,駱家興奮地告訴林正陽和周韋月:“因為這幅畫,我找了她整整四年……”
“你們四年前就認識?”林正陽驚訝地問。
“羅夢四年前就委身于人了!”周韋月小聲告訴他,聲音雖小,還是被我聽到了,我伸手擰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不滿地問我道,“難道我說得不對?”
樓上是客廳、畫室和臥室,我在畫室里看到《印象·門》系列的其中一幅,雙扇大門上貼著殘缺的春聯(lián),里面墻角處放著一個煤油爐,墻面被熏黑一大片,透過門可以看到伸出瓦房廊檐的一角—看上去更像一幅靜物,但我知道那是留存在他記憶里的一個場景,駱家毫不掩飾,告訴我那是多年之前的畫。那時候他和林白雨一起看過電影《美夢成真》,電影凄美的愛情故事一直留在記憶里,他以為她不會走,可她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獨留下記憶……所以畫出了《印象》系列,留給他的也只有這個“系列”。我也看過《美夢成真》,查理斯和安妮的兩個孩子車禍去世后,查理斯也意外身亡,孤身一人的安妮艱難度日,她用她的畫筆描繪他們在天堂里的樣子,終因忍受不了孤獨和絕望而自殺。但自殺的人無法進入天堂,查理斯因為思念,決定去地獄里救出安妮。在被查理斯和安妮的愛情感動的同時,我也被影片絢麗的色彩感染了,那飽滿的色彩就像化不開的情感,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后來只在內蒙古的呼倫諾爾草原上才感受到那么濃郁的色彩。駱家聽我說完,驚訝地望著我,說他看這部影片時也是這樣的感覺,而且,他也去過呼倫貝爾草原,只是沒能那里遇見我……
“現(xiàn)在你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周韋月感慨道,“駱老師的畫真可謂大師之作了,要是有時間,我也想再拿起畫筆……”
林正陽對畫不感興趣,只顧點頭,倒是對老房子贊嘆不已,終于瞅準一個機會,問道:“這房子在這地段,得值多少錢???”
“跟錢沒關系,”駱家淡然一笑,說,“我只是暫且替我姑守著……”
我們圍坐在客廳的茶海旁喝茶時,周韋月實在憋不住,瞅著駱家問:“你老家是不是在周莊?”
“你怎么知道?”駱家也吃驚地看著她,“你是—”
“我爸是周雨—”
“周雨?這么巧?”駱家興奮地說,“我還隱約記得小時候跟他一起玩兒,還有馬蓋,劉一明,現(xiàn)在只有馬蓋有聯(lián)系……”
“馬蓋是我姑父—”
我的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差點昏厥過去,雖然只幾秒鐘,我卻覺得過去了不知多久,嘴里喃喃地說:“你和劉一明小時候一起?”
“是啊,怎么了?”
“他是我姐夫—”
“怎么會?我可從沒聽羅老師說過!不過—當時我們也很少來往,只是見面打聲招呼,如果知道的話,我們可能早就認識了……”
“你一直都沒回去周莊,找到他們沒有?”
“沒有,誰都沒找到,陳老師也不知去了哪里,她把這個老房子贈給我,還是通過律師,就是這樣也不愿意見我,”駱家突然有些傷感地說,“我知道我父親肯定沒跟她在一起,如果在一起的話,他們一定會回來,至少能看到—”
“他們一定過得很好,可能是不想讓你擔心,”林正陽安慰他說,“以后你們肯定能團聚……”
“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他們……”駱家看著我,皺了皺眉頭,微笑了一下,說,“現(xiàn)在至少找到了羅夢……”
那天晚上,我們吃到很晚,聊得很開心。聽說林正陽正找房子,我建議我可以重新找地方搬出去住,他們把原來租住的房子稍微裝修一下,就可以當新房住。林正陽問我去哪兒,我說我一個人哪兒都行。駱家看著我,試著問我要不要搬過來,我說我沒想好,也可以暫時住我姐家,或者他們結婚我也可以跟他們住一起,反正已經習慣了。周韋月不好意思地瞅著我不住地說,駱叔這里這么寬敞,還裝不下羅夢?聽她這么一說我倒笑了,沒想到幾天不見,輩分一下長高了。我沒立即答應,也沒表示反駁。
“周韋月這么一叫,我突然覺得很奇怪,有點兒別扭,不僅僅把我喊老了,距離好像也一下拉得太遠……”
“遠不遠的,當然是你跟羅夢近了……”
“那你以后也不能叫我名字了?那樣的話,貌似對長輩不敬吧!”
“就你,還長輩?只要你樂意,叫你姑奶奶也成……”
周韋月的一句話,惹得大家笑到岔氣。一整個晚上,屋子里都充溢著歡聲笑語。將近十一點的時候,林正陽起身告辭,我們一起來到樓下,看見女店員還在那里守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閱讀者,女店員沒有絲毫不耐煩,聽著音樂,悠閑地翻看著什么,閱讀者也似乎沒有要離去的意思,依然沉浸在他的閱讀中。聽到動靜,才抬頭看了一下我們,又看了看表,于是收拾一下結賬離去。
林正陽開車,周韋月打開門上去,問也沒問我,油門一踩,一轉眼便不見蹤影。
駱家裝出一副無奈的樣子,說:“這倆人真沒辦法,不過—他們好像很理解我們—”
“你怎么知道我愿意留下來?”
“今天讓你來就沒打算讓你再回去!”
說回去還是得回去,因為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即使有所準備,也不愿這么輕易地作出決定,況且,結婚對我來說太過遙遠,我一直沒想過結婚的事,不想像周韋月那樣,是因為有了孩子才被迫結婚。對我來說,我只是我自己,只想做我自己,讓自己自在一點,不愿受人支配,也不想去支配任何人。駱家本來就是一個自由畫家,不然他也不會辭職去畫畫。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他是一個自由人,懶散,不受約束。臥室里亂得像狗窩,他卻認為應該是這樣,還給出一個貌似合理的解釋:存在的就是有理由的,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畫室也一樣,隨處放著的畫框、畫具、畫架,理都理不出頭緒,他也不收拾,他說自己知道它們在哪兒,有一次女店員實在看不下去,幫他收拾一下,整齊是整齊了,但想找的東西,怎么都找不到。他很生氣地說了店員一通,最后只讓她收拾客廳,別處的東西什么都不要動。我還是幫他收拾了一下臥室,至于畫室,我知道他有他的喜好,也有他的習慣,所以動都沒動。其實我也一直向往這樣的生活,想畫就畫,不想畫就出去云游,時間是自己的,生活是自己的,世界也是自己的。
我覺得我們相同的地方都是在尋找,不同的是,他尋找的更具體,比如他父親駱之柳,他妹妹駱英,甚至還包括我,或者尋找是他的生存的狀態(tài)。而我尋找的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不知道下一刻會想什么,甚至不知道會做出什么樣的決定。這種偶然性讓我對和他一起能走多遠也沒想過,如果真的像很多人一樣,結婚生子,然后守候余生,我想也許我會瘋掉,那樣的生活雖然真實,但我覺得永遠不會屬于我。當我把這些想法告訴駱家的時候,他很坦然地接受,因為他也不希望自己困在家里,把看不見的痛苦強加給別人,甚至下一代,這緣于他自小對家的認識,對父親、母親的感受,就像他父親原本不屬于周莊,也不屬于那個時代一樣—他遠離塵世,獨自建造屬于自己的數(shù)字世界,周莊只是他的驛站。隨著時間的遠去,還有他父親遺留下來的文字和誰也看不懂的計算,駱家越來越相信,他父親去了另外一個可能存在的世界。對他來說,尋找已然成了一種狀態(tài),至于找到找不到,結果會怎么樣,已經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8
我知道看上去無牽無掛的駱家,心里卻裝著很多,只是不愿說出來,沒找到合適的傾訴對象,或者沒有一個可以通過的出口,而我恰恰出現(xiàn)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就像他說的,你在就好。我不知道會給他帶來什么,只是每次去“下午吧”的時候,看到他總是激情地躲在畫室里畫畫,用極其夸張的油彩,變形的人物曲線,描繪著夢一般的情境。他給這些畫作取名《記憶·巴馬》系列。他的投入讓我驚訝,為了不打擾他,我只是隔三差五地去“下午吧”,可他一會兒看不到我就像丟了魂似的,立馬給我打電話,弄得周韋月總是嘲諷我,讓我干脆入住“下午吧”。
不只周韋月慫恿我搬去“下午吧”,駱家也說過幾次,但他還是尊重我的意見,我不急著搬去,一方面因為害怕結婚,另一方面,還有很多顧慮,這更多地來自家里,雖然我不在乎他們能不能接受駱家—一個比我大八歲的單身男人。我也不相信自己會愛上一個比我大這么多的男人,但這一切又都順其自然地發(fā)生了。
周六下午,我正在“下午吧”,我姐一家人叫回我媽家吃飯,我媽打了兩次電話讓我回去,我說在外面有事,不想回去。掛斷電話,我一抬頭,發(fā)現(xiàn)駱家正呆呆地望著我:“怎么這么看著我?”
“你該?;厝タ纯此麄?,陪他們吃頓飯也好……”
“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讓他們逼著我做這做那,才搬出去住的……”
“我知道你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你也得從他們的角度去想去理解,他們也是時刻擔心你,不然肯定會任由你去,不會管你,否則的話,他們因為管不了你傷心,你也因為被管著不自在生氣,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其實,有時候我倒想這樣,有人管著,可他們—都不知去向,我身邊沒有一個人……”駱家對我苦笑一下說,“要不我陪你去?”
“行!你也正好見見你的‘小伙伴!”
于是,駱家開車拉著我來到家里,駱家的出現(xiàn)讓他們感到意外,更感到意外的是我姐夫劉一明,自從初中畢業(yè)之后,他們便再沒見過,兩個人飯前飯后地聊兒時的故事,弄得一家人仿佛都在憶苦思甜。駱家記憶最深的還是給他父親送飯,說是送飯,其實就是煮的兩塊地瓜。而在大霧中迷失方向那一次,他終生難忘,要不是他父親吹的蘆笛,他肯定會迷失在大霧里。劉一明說起他哥劉一光和馬蓋一起逃課的事,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沒告訴他母親。在劉一明眼里,駱家一家人就像從沒出現(xiàn)在周莊一樣,幾乎很少人提到,也很少人記得。如果不是在我們家遇見,他們彼此之間肯定誰都認不出來。連我都沒想到,駱家的到來,會給他們增添那么多驚喜,這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他們好像對駱家沒有反感,不僅因為他和劉一明是同鄉(xiāng),和羅文麗是同事,還因為他是一個在歡城小有名氣的畫家。我也第一次感到在家的輕松,興奮之余,我告訴劉一明周韋月下周要結婚時,他一口答應一定要前去參加婚禮。
本想把房子好好裝修一遍的周韋月,還是接受了馬蓋的建議,對房子進行了簡單的粉刷,因為房子是租來的,原本就不屬于自己,也用不著投入那么多資金,而且在這里住,也只是一個過渡,等買了新房,馬蓋答應她,所有的裝修由他負責,費用也由他買單。粉刷房子這兩天,我和周韋月只好借住駱家的房子。駱家雖然被擠進畫室,但也樂意我們住在“下午吧”,知道周韋月有孕在身,他也注意不在周韋月面前抽煙,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每次出去吃飯,他總會專門加一道清湯,排骨或者魚湯,連周韋月都感到吃驚,偷偷告訴我,駱家真會照顧人。我說都是因為你,我才沾了光,不然吃都吃不上。
林正陽回老家去接林爸,過幾天才能回來。那天吃完午飯,聽說我們要回周莊小區(qū)時,馬蓋自告奮勇開車拉我們回去。駱家就像上次一樣,只是久久地望著我,沒說讓我留下,也沒說不讓我走,周韋月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打趣地說:“嬸兒,要不你別回去了,你看我叔都快哭了!”
我遲疑了一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這時,馬蓋瞪了周韋月一眼,解圍道:“還是跟你們在一起好,也有個照應,對吧羅夢?”
我應了一聲,看著駱家,心里還是有些不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籠上心頭。其實我完全可以留在“下午吧”,讓周韋月和林正陽享受他們的二人世界,那樣,也顯不出我的多余,可畢竟人家即將結婚,建立一個家庭,而我對于這個家庭來說,肯定是多余的,即便不說,我也能夠想到。我想這也是駱家希望我留下來的原因之一吧,只是他不愿說出來……直到回到原來的住處,我還是理不清自己該怎么做才好,就像從沒想過用什么樣的方式面對明天的到來一樣。
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屋子里一下亮堂了很多,像新房子似的,茶幾、書桌也收拾得沒有一點灰塵,連窗戶都擦得透亮,窗簾已經裝好,我聽周韋月說是馬蓋專門找保潔公司打掃的。
“其實你們根本用不著去駱家那里住,粉刷墻壁用的涂料是我精心挑選的,沒有任何氣味,更不會對人體造成任何傷害,你們有點太過小心了!”馬蓋邊幫我們整理床鋪,邊說,“再者說,你姑天天在家埋怨我,說家里有的是地方,非要到外面住……”
“駱家也不是外人!”
“這倒也是—”馬蓋笑了笑,轉過話頭又說,“等你爸媽來了,就住我們家吧!那樣,你姑就不會再埋怨我了……”
“現(xiàn)在沒房子,住哪兒都一樣,等韋月買了房子,肯定不會這么為難了!到時候,你這個姑父可別食言??!”
“我怎么敢?”馬蓋半開玩笑地說,“她姑還不得把我吃了!”
馬蓋走后,我和周韋月各自走到自己房間里休息,我剛睡著,突然聽到周韋月叫我,直喊肚子疼,臉色蒼白,渾身是汗,我趕緊撥打“120”。到醫(yī)院做了檢查之后,醫(yī)生神情凝重地告訴周韋月,孕婦肚子疼痛屬于正常孕期疼痛,但胎兒是先天畸形,他建議立即終止妊娠。周韋月一下驚呆了,躺在病床上,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哭泣著說:“都是林正陽—那些天他天天抽煙、喝酒—怎么辦啊……”
醫(yī)生告訴她先不用著急,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還可以挽回,而且以后有的是機會。我也勸說了一會兒,周韋月才平靜下來。第二天,林正陽帶著林爸來醫(yī)院時,林爸安慰了她一番,一家人反復詢問了醫(yī)生,最終同意了醫(yī)生的建議,做了流產手術。
王冬云聽說后,急忙趕到醫(yī)院。在醫(yī)院里,林爸看到王冬云,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嘴里喃喃地念叨:“王花—你—是王花—”
“你是—”王冬云反復打量著站在對面的男人,怎么也想不起來這人在哪見過,于是問道,“你是—林正陽他爸?”
“是—”林爸拉著王冬云的手,眼含淚水地說道,“可找到你了—正陽—你媽找到了!”
林正陽從病房里出來,看到林爸拉著岳母的手,又朝周圍環(huán)顧了一下,疑惑地看著我,不解地問:“我媽呢?”
“這就是你媽!”
“爸—”林正陽尷尬地拿開林爸的手,說,“爸,這是韋月媽—”
“也是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