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
第一封
硯生:
我正在寫一個新故事,這是個非常好的故事,現(xiàn)實當中真真切切發(fā)生過的,其中一個主要人物我還見過,我想大大開掘一番。具體情節(jié)先不講了,我怕說多了對它失去興趣,要不先給你看一段吧。
智圓和尚早就想下山去,不只是遭受了屈辱,也因為在木塔寺待夠了!
功德箱里的錢,他只不過拿了兩張。好多人,甚至大師兄也動過手腳,怎么能把賬算到他一個人頭上!可是日子還沒有攢足,他翻了翻日歷,離他做了記號的那一張還有半寸厚。那個日子是一個黃道吉日,是魔咒解除的日子,從那一天起,他不用再害怕什么了??墒茄巯滤€得熬下去。盡管他離開家鄉(xiāng)很久了,盡管那是一個灰霧蒙蒙的小鎮(zhèn),卻是他昔日的天堂,有他的親戚,盡管他們對他不大友好;還有昔日的朋友,他們有時候欺負他,但他如此迫切地想念著他們。他的心中盡是美好的記憶,曾經(jīng)的痛苦已經(jīng)淡忘了,時間磨滅了內(nèi)心的不快,也消磨掉他做過的不甚光彩的事情、荒唐可笑的行為。然而,他們會重新接納他嗎?他有些擔憂。他想起那個算命先生,那個秦先生,他的眼睛像兩把刀子,能夠刺穿一個人的內(nèi)心,窺探他的隱秘,昭示他未來的命運。
智圓和尚終于在一個陰沉沉的早晨回到了天龍鎮(zhèn),離那個日子還有好長時間。天上飄著小雨,他在鎮(zhèn)上晃悠了一整天,像個鬼魂。
路過兒時的學校,透過鐵門望去,一個人也沒有,墻頭上盡是干枯的狗尾巴草,垂頭喪氣地彎折著身子。昔日熱鬧的電影院成了百貨賣場,他買了一頂棒球帽,遮住刮得發(fā)青的頭皮。
游蕩了好幾天,他沒有回家,也沒有找他的故舊。只要一天不回家,不去遭遇那些人,他便依然處于出家的狀態(tài),那個魔咒也不能將他怎樣。
他摸摸頭頂,有些刺手,已經(jīng)長出了堅硬的發(fā)茬。他把帽舌拉低,不愿被人看出身份來。因為常有冒充僧人的騙子,掏光了老人的口袋,引發(fā)了家庭沖突。一些老人離家出走,也有喝下農(nóng)藥的。化緣的僧人引起了人們的憤恨,被視為不祥之兆。
就像一只喪家犬,他只能在店鋪門廊的角落里睡覺,幸虧天氣不冷。本來他在幸福橋下有個安身之處,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幫乞丐侵占了他的地盤,還搶走了他的包裹。別的不足惜,只是那件袈裟,他悄悄從方丈那里拿來的,穿在身上很好看,很有大和尚的氣派,令人肅然起敬。他想,萬一以后日子難混,穿著它給人家念念經(jīng)放放焰口,不愁賺不到吃飯的錢。
他計算著日子,一天一天挨著。他不知從哪里找到一支粉筆,在廣告欄背后的墻上,畫上一個個“正”字。他畫完第六個時,時間便過去一個月了;然后他又畫了六個,兩個月過去了。算來,秦先生讓他小心躲避的那些倒霉日子,已經(jīng)過完了。他可以再續(xù)往日的時光,回歸到先前的那個世界里了。他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先去找個女人。在木塔寺,什么也不能做,只在凌晨把手伸進被窩,解一解心頭的焦渴。天亮前,趁著師兄們尚未醒來,毀滅掉證據(jù)。有時候連續(xù)幾個夜晚無法安睡,臉泛出了青灰色,揮起鋤頭來輕飄飄的。大師兄見他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罵他,晚上得把你的手腳捆起來睡覺,免得心魔再起時抵擋不住,壞了修行,毀了功德。
其實他對修行什么的一點兒興趣也沒有,至于功德,令他想起“功德箱”。那可真是個好東西!他幻想著哪天也能擁有哪怕一座很小的廟,功德箱的鑰匙掛在腰間,走一步便叮當作響。
這個故事是趙進講給我聽的,趙進是我丈夫。昨天一大早他打來電話,說秦先生死了,被一把刀刺死了。
他的聲音里流露出失望,期許,悲憫,命該如此……
我問哪個秦先生。我聽見有人在喊趙進的名字,好像是我的婆婆,他說,回來再細細講給你聽。
婆婆身體欠佳,趙進前一天回老家天龍鎮(zhèn)去看望她。
那個鎮(zhèn)子我去過好多次,是個喧鬧但很凄涼的小鎮(zhèn),灰蒙蒙的缺乏色彩。河水渾黑,空氣里充滿了刺鼻的金屬氣味。鎮(zhèn)上有無數(shù)個加工五金器件的小作坊,走到哪里都能聽到金屬撞擊或撕裂的聲音,狂暴而粗野。白天街道上看不到什么人,一輛輛巨大的拖掛卡車呼嘯而過,一路施放黑色的煙霧揚起塵土,道路邊皺巴巴的花朵像塵封已久的手工絹花。鎮(zhèn)子上有錢人很多,豪車也多,但它仍是個令人壓抑的小鎮(zhèn),人們的思想似乎還停留在中世紀。小鎮(zhèn)居民的信仰頗為復雜,除了廟觀里的菩薩,很多人家供奉著天龍和各種原始的神祇,鎮(zhèn)子上有不少庵堂寺廟道觀什么的,甚至還有天主教堂。廟里的菩薩塑得高大莊嚴,新修的大殿和寶塔置身于林立的煙筒之間。這里每年要舉行三次廟會和一次盛大的祭祀活動。每到此時,鎮(zhèn)子突然蘇醒過來,人們從四面八方涌來,舉行盛大的游行,將天龍寺里那條巨大的彩繪木龍?zhí)С鰜碛涡小?/p>
我想,是不是用真實的天龍鎮(zhèn)作為故事背景呢?其實我更愿意把故事的發(fā)生地描繪成一個被遺忘的角落,似乎處在世界的邊緣,連一家像樣的醫(yī)院都沒有,也沒有學校,年輕人差不多全部逃離,只剩下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人。
那個秦先生,我想起來了,好像是玉瓏觀的一個道士,不知道為什么稱呼他先生,也許他不是道士,只是穿著道士那樣的寬大衣衫。
我要講件有趣的事情給你聽,是我親歷的,自然跟我有關。那是好幾年前了,趙進帶著我去找秦先生算卦。
那年,我們的女兒五歲了,婆婆一心想抱孫子,要我再生一個??晌也惶敢猓f一還是個女孩呢?她讓我們到秦先生那兒算上一卦。她說這個秦先生神得很,沒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是個半仙一類的人物。據(jù)說,半夜里常有小車停在他家門口,好些當官的悄悄找他。他小店那兒三天兩頭就有人放鞭炮,送錦旗。
婆婆還特地講了件事,這秦先生三言兩語就讓鎮(zhèn)上一個人人厭惡卻又無可奈何的痞子—許二疤出家當了和尚,他就是前面我寫的智圓和尚。秦先生給他算了一卦,若不趕緊出離紅塵,十年之內(nèi)必有性命之憂。
玉瓏觀是一座頗有氣勢的道觀,我想進去看看,趙進指了指一旁黑洞洞的小門,那仿佛是一個通往什么神秘所在的入口。我遲疑著想要離開,趙進拉著我的手臂不由分說跨了進去。
過于強烈的陽光讓我一時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不明白這里為何如此幽暗,也許命運是神秘的,決不會展現(xiàn)在強光下讓人一探究竟,所以預測命運之人必然處在黑暗之中。
過了會兒,我才看清楚那人坐在一張方桌旁的藤椅上打著瞌睡,桌上堆著幾本翻破的書,一只很大的羅盤,一疊黃紙,一只錦盒,一方硯臺上擱著一支毛筆。
方桌后面挨著墻有一張條臺,中間供著一尊菩薩,不,應該是某位神仙,戴著官帽,跟前有只黑色的香爐積滿了香灰。
引人注目的是掛在墻上的錦旗,被熏得發(fā)黑,只有一兩面還是簇新的,寫著“鬼谷遺風、恩同再造、指點迷津、料事如神、未卜先知、濟世渡人”什么的。我掏出手機想拍下來,那個人影突然連咳了三聲。
秦先生!趙進一邊說一邊阻止了我。
秦先生是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看不出一點兒道骨仙風。他將食指放在唇邊沾了一下,從那疊黃紙中捻出一張,放到桌邊上,兩片肥厚的唇吐出一個字:寫。
寫什么?看來趙進也是頭一次來這里。
你們出生的年月日還有時辰。
趙進遲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幾點出生的,我也不知道,只好各自打電話詢問。
秦先生另取了一張黃紙,從那堆書中抽出一本,翻了翻,提起毛筆寫下了兩行字放到香爐前。又從一卷筒香中抽出三支點燃,雙手握住,恭恭敬敬地朝著神像作了三個揖后插入香爐。
他坐下來,從錦盒內(nèi)取出三枚銅錢合在手掌中,雙目下垂,嘴唇動了幾下,聽不清說些什么,然后用力搖了大約三下,也許是五下,再將手分開。銅錢掉落在桌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有一枚滾到我跟前才停下。他將銅錢聚攏,仔細看了看,拿毛筆在紙上劃了一短橫。如此又重復了五次,便有了一個由或連或斷的線條組成的符號。他看了看我們的出生時間,在符號旁添加了些圓圈或叉,并寫下一些極為潦草的文字。那張紙,秦先生端詳了很久,我卻什么也看不明白。那些符號自成系統(tǒng),包含了人生的秘密。
我們在沉默中等候他的裁決。
他不停地翻著那些書,雙眉緊鎖,面色越來越嚴峻。終于,他將書推到一邊,躺倒在椅背上雙目緊閉,像在用力思考。時間似乎停滯了,我甚至以為他睡著。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睜開眼睛對我們說,命中無子!
什么?趙進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秦先生不理他,湊近我仔細看了一眼,補充道,即便生出兒子來也不是你們家的血脈。
趙進滿臉驚愕,這過于直白和不容置疑的斷言,讓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推了推他,他才問,還有別的什么嗎?
沒有!你來此不就是想問這個嗎?
趙進無言以對,從口袋內(nèi)掏出紅包擱在桌子上,拉著我往門外走。
刺眼的陽光讓人感到溫暖,想起秦先生的話,我憋不住放聲大笑。
我不知道趙進是怎么跟婆婆說的,反正婆婆不再跟我提二胎的事了,他也沒跟我再提過算命的事,不過有好幾天,他看我的眼神似乎疑慮重重。當然也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扯遠了。這件事我不會寫進小說里。
我得承認,我剛寫下的不是一個很好的開頭,我不該把這么粗糙的東西發(fā)給你看。
不過這是一個絕妙的故事,關于謀殺和命運。我忍不住要跟你談起它。對于這起殺人事件,我還未能更詳細地了解,但就目前所知道的,已經(jīng)夠我寫出這篇小說了。
墨君
第二封
硯生:
昨天不知為什么,突然就想起寫信給你。開了電腦,躊躇半日,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興之所至,這個念頭潛伏在內(nèi)心已久,不是偶發(fā),是必然!但又不知該跟你說些什么,只好談談寫作。
很久了,沒有收到你的信息,你究竟在忙什么呢?
那次相逢時間短暫,匆匆別過,但是在網(wǎng)上我們曾經(jīng)聊得那樣多。你的言語跟你的書一樣,是極有深度的,已然觸及靈魂。我認為,較之我倆在現(xiàn)實世界里的交談,更為豐富、迷人且具啟發(fā)性??墒沁@幾個月來,你為何如此沉默?難道已經(jīng)將我忘卻?
說來也許你不會相信,當我創(chuàng)作遇到困難或筆下枯澀,我會重溫聊天記錄。循著你話語的指向,總能尋到解決之道,產(chǎn)生新的想法??傊阕屛覍懽饔辛烁鼮樯羁痰恼J識。這毫不夸張,但愿你不會因此笑話我。
三個月前我頗為沮喪,好幾件稿子被拒絕。有編輯指責我的寫作太過形而上,嚴重偏離生活。這話我絕不認同。是的,我的故事產(chǎn)生于幻想,可小說不正是想象與虛構(gòu)的產(chǎn)物嗎?“你的作品缺少煙火氣”,這一點我承認,可我無法改變寫作的慣性。另一個編輯引用一句名言教導我:“文學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我記得你曾對此有過批駁。我翻了翻記錄,5月17日21:19:16,你說:
文學源于生活,此言不虛。每個作者都是社會的人,一切情感、思想和方法無不來自于現(xiàn)實或間接的現(xiàn)實,荒誕縹緲的作品也是現(xiàn)實的折射或倒影。但文學怎么可能高過生活,生活太過龐雜、太過晦暗,語言無法重現(xiàn)或表達。小說只能描述簡化篩選后的現(xiàn)實,無論多么深刻的作品也只是生活的斷片經(jīng)由思維的透鏡折射出的幻像,既不如現(xiàn)實堅固,也不如生活深刻,它是自以為是的產(chǎn)物,作家以為接近了現(xiàn)實的本質(zhì),實際上愈加偏離……
我贊同你的觀念,只是跟你的性格相似,未免悲觀了一些。
不過編輯的意見多少還是要聽一聽的。我嘗試著從生活中采擷些材料作為寫作的基石。
一周前收到個好消息,一個中篇通過了終審。那是一個入室竊賊救了房主性命的故事,我努力讓它看起來像現(xiàn)實世界里真實發(fā)生的事情,這讓我有一種墮落感、屈服感?;蛟S我先前的寫作是偏頗的,太過自我,每一位主角都是我自己,變著花樣地重復自我。眼下我在開辟一條新路,這么說大概很可笑,這條道路已經(jīng)有無數(shù)人走過了。
嘮嘮叨叨說了這么多,但愿不會令你生厭。我感覺有些累,暫先打住。對了,你讓我無論如何不要放棄寫作,我牢記在心。是的,我不會放棄,盡管面臨重重困難。這么講太夸張了,只是一些小小的難題有待解決而已。
就說到這里吧,我累了。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懷孕真是件辛苦的事情?。α?,昨天我跟你提到這件事了嗎?
又,如果你很忙的話,不必回信,只在QQ上留言就好。
墨君
第三封
硯生:
我剛從漫長的午睡中醒來,在雙眼將睜未睜的一刻,意識似乎脫離了軀體,在虛空中擴散和飄浮。陽光透過窗戶,仿佛渾黃的河水涌入,我看到一粒粒塵埃在飛舞,我仿佛凝視著蕓蕓眾生的命運。
命運真是個神奇之物!是的,這篇小說的主題就是命運。但我沒有十分的把握將它完美地表達出來。對于命運我也是有著深刻的認識與感受的。想我早年的生活境遇異于常人,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散亂的思想無法在常人思維的軌道上順利地運行,感覺我早年大為超速,眼下嚴重滯后……
扯遠了。
今天寫了幾個片斷。
他來到鎮(zhèn)西一座燈火輝煌的宅院門前,他是被爆竹聲吸引過來的。又一陣轟炸和爆裂的聲音,院里院外濃煙滾滾,火花四濺,紅色的紙屑紛紛揚揚。他站在門口張望著,嗆人的硝煙味中夾雜著熱鍋炸出的菜油香味。他無法挪動雙腿,饑餓讓他失去自制,他也無法跨入門去,沒有人邀請他,更沒有人跟他打招呼。
有一大群人朝這邊走來了,他是被他們裹狹進去的,恍惚之間好像連腿也未邁開就進去了。他顧不上膽怯,有人拖著他在桌旁坐下。桌上排好了一盤盤五色斑斕的冷菜,味道誘人。真是久違了!他使勁地咽下口水,把目光移向別處,免得露出饞樣遭人笑話,也怕讓人注意到他是一個闖入者,被轟出去。擔心是多余的,整個大宅子里人們笑著叫著鬧著,甚至發(fā)出嚎叫聲,有些人中午就喝得酩酊大醉了。
有人遞給他一支煙,他遲疑著接了,隨即便有火湊上。已經(jīng)有十年沒抽煙了,他被嗆得眼淚差點兒流出來。他忍不住咳了幾聲,左右看了看,沒有誰關注他。就這樣,他面對著誘人的菜肴忍受著饑餓,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一場盛宴的開席,在廟里不也忍耐了差不多十年,每天吃的跟豬食差不多少。
酒過七八巡,熱菜也上了三道,他慢慢明白過來,這一桌的人幾乎互不相識。人們敬他酒,甚至有人稱呼他舅舅,他含含糊糊地答應,一邊應付,一邊貪婪地吞吃著,他總是擔心這一碗是最后一道菜了。坐在右手邊的胖子滿臉羨慕地望著他,夸他的好胃口。“我只能吃一點兒!”胖子用筷尖挑了一片菜葉顛了兩下,小心地送入口中,“我再也不能像你這么痛快地吃了!”說罷舉起手中的杯子跟他碰了一下,“酒也不能喝,杯子里是白開水,裝裝樣子?!迸肿訃@了口氣,看著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澳憔屏坎诲e,能喝就多喝點兒吧。我年輕的時候比你能喝多了,可惜醫(yī)生,主要是我老婆,不讓我沾一點兒酒了!”
“你可以偷偷地喝一點兒嘛?!痹谧雷由纤麕缀醪徽f話,既忙于吃,也怕露出破綻,只是出于同情才忍不住勸了胖子一句。其實他同情胖子就是憐憫自己,憐憫自己失去了十年好時光。未來的日子里他要加倍地滿足自己。可一想到連個安身之處也沒有,不覺悲從中來……在滿足、快活與憂慮之中,他的身體飄浮了起來,直到看見主人來到跟前敬酒時,他才猛然醒悟他并不是來白吃白喝的,是命運之手將他推到此間,他將索回他所失去的,擺脫眼下悲慘的境地。
……
盡管酒桌上還不時掀起一陣陣高潮,但秦家這場酒宴總算接近了尾聲。秦伯雍暗地里緩了一口氣。這些日子來,他每過幾天都要占上一卦,卦相上總是透露出一些不祥的信息令他不安,然而秦家的運勢總體上是好的,但亢龍有悔,極度完美反倒會出些問題,好到極致必將走向反面。寬慰的是孫子安然出生,滿月那天他沒有請客,而是等到六個月時,這天也是他五十大壽,所謂喜上加喜,福上添福??蛇@樣的福分太大了,不是他這種普通人家所能承受的,他決定擺下酒宴,與別人分享這福分。用損耗些錢財?shù)姆绞絹頁Q得全家的平安,子孫的興旺,葆有他日后的幸福。人生是平衡的,有所得必有所失,不如主動失去一些。況且秦家并不缺錢,兒子的廠在他的指引下蒸蒸日上。他和兒子商量,只要是認識的人都要請,其中有些人又帶來他不認識的人,但他歡迎每一個人,希望用他們的祝福帶給他平安,讓不好的東西在喧鬧的歡笑聲中消彌得一干二凈。
他頭已經(jīng)很暈了,但還是堅持在散席前再敬上一圈酒。
然而未曾料到有人附在耳邊對他說了別樣的話:你這該死的家伙,有沒有給自己算算還有多少日子?
秦伯雍酒醒了大半,盡管震驚,但驗證了昨天占出的卦相,內(nèi)心反倒踏實了。
失禮!失禮!我等先生多時了,酒宴散后可否賞光到玉瓏觀旁我的小店內(nèi)喝一杯茶?
喝你媽的蛋,有筆賬要跟你清呢!那人聲音雖小,口氣卻很嚴厲。
秦伯雍微皺了下眉頭,點了點頭到下一桌敬酒。他一面應酬,一面思忖著這個出言不遜的人。我認識他嗎?酒勁涌來,他一陣眩暈。他想起了師傅,一個形銷骨立的老頭,瘦得不成樣子,斜躺在竹椅上仿佛一具干尸,只有偶爾轉(zhuǎn)動的兩只眼珠證明他還活著。道破天機終歸是要受罰的,臨別時師傅對他說,話說三分即可,不光為了你自己,也為了問卦的人。你好自為之,至于我們能不能再見,隨天意吧。師傅突然抬起手用兩根指頭對著他搖晃了一下不再說話。打那以后秦伯雍再未見過師傅,但只要一想起師傅,那兩根竹節(jié)般的指頭就在眼前晃動起來。多少年來,他思索著這會不會是師傅對他的暗示?這個人會不會是師傅派來找他的?也許是秘密泄漏得太多,上天派人來跟他清算了。果真如此的話,那一卦豈不是成了真?他一邊擔憂著一邊為自己解卦技術的精進而自得。
敬完酒后,他想了想,回到那人身邊耳語:“今日酒多了,明天下午,我在店中等你?!?/p>
……
秦先生獨自坐在小屋內(nèi)面對著空蕩蕩馬路。馬路上沒有人,只有汽車摩托車從門前一閃而過。他用右手捻著胸前的胡須,嘴中念叨著什么,慢慢地陷入昏沉。
傍晚時分,一條人影從門外閃了進來。
“許二疤,你到底還是回來了?!鼻叵壬⒉桓械揭馔猓劬?nèi)甚至有了一絲絲的滿足。仿佛他等這一刻很久了,如果不是如此,那一定是他出了不可容忍的差錯。
“是的,我回來了?!痹S二疤拖了條凳子坐在秦先生跟前,“你他媽的就是個騙賊,哄我做了十年和尚,你說說這筆賬該怎么算?”
秦先生慢悠悠地說道:“時間未到你就離開木塔寺了?”
“是的,兩個月前我就出來了……可又怎樣?我不是一直平安無事嗎?”
“你的八字里有一劫……說多了你也不明白,可知道你犯了大錯啊!”
“大錯?哪里錯了?”
“你熬不過廟里清苦的日子,提前離開就是大錯?!?/p>
“這不過是你胡扯!你得補償我,為你的瞎話,也為我在廟中熬過的十年,先把算命錢還我,另外一年至少賠我一萬,兩萬才行!”
“我怎會騙你?你的八字、還有那天的卦相,都是這么說的。”秦先生看著錦盒內(nèi)的銅錢,仿佛銅錢的方孔能開口為他作證。
“不聽你瞎扯了,快拿錢來,不然我可不客氣!”
“我沒有騙你,也不會給你錢,再說我也沒那么多錢?!?/p>
“沒有?騙誰??!昨天那頓飯,你花了多少錢!”
“那是我兒子的錢?!鼻叵壬]上眼睛,沉默了片刻說,“命是天定的。”
“天?什么是天?去你媽的天!今天老子就是你的天!”
“?!钡囊宦?,锃亮的刀子陷入了秦先生腹部。
許二疤那張扭曲的臉被內(nèi)心的憤怒燒得通紅。
“唉……”秦先生忍著痛苦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血將他的衣衫染紅,“你真的錯了啊……”
“錯了?”許二疤打斷他的話,“現(xiàn)在的一切可以證明,你才是錯誤的。我找你算命是十年前的十月一號,今天是十月七號了。你看看,這整整十年我出過什么事情?”
“你、你真的是大禍臨頭了!我翻過書了,你算卦的那天是九月初九,可現(xiàn)在是八月初十,今年多個閏八月。未滿十年離開木塔寺本來就錯了,十年期限未滿跑來找我更是錯了,你帶著刀子來真是大錯特錯啊!”秦先生喘著氣急促地說道,“我的預測不差毫厘,哪怕你提前半天出了廟門,也難逃此劫,你大禍臨頭了!”
秦先生終于支持不住,伏倒在桌子上。腳下,一條紅色細流蜿蜒到了馬路上。
我對自己感到失望,在生死剎那之間,一定有某種特別的感受沒有表達出來。此外,殺人者的動機顯得不夠強烈,我想,一定要寫出智圓在廟中十年的難耐與孤寂,一天又一天在內(nèi)心積累的憤恨,終于有一天找個缺口發(fā)泄出來。
他出家,只是對牢獄之災的恐懼,可事實上,他這十年出家,何嘗又不是困在另一座“牢獄”之中。
他怎樣才能突然意識到,這十年的出家生活是多么的荒謬,他本該好好享受青春年少的美妙時光。當他回家時,他昔日的狐朋狗友早已娶妻生子,事業(yè)多少也有些成就了,至少也攢下些或多或少的家產(chǎn)……而他依舊孑然一身一貧如洗。毀了他的自然是那個滿口胡言的秦先生了。
這些都要好好地寫一寫。
可是我想象不出,我尤其無法想象他在寺廟里的生活。每日里誦經(jīng)、打座、灑掃、挑水、劈柴、焚香,還會做些什么呢?關鍵是精神生活,那樣平淡的日子里,他的內(nèi)心是怎樣起的變化?難道修行不是讓人擺脫一個又一個煩擾嗎?十年之后,依然生起殺心,這難道是必然的命運無法抗拒?
我有些沮喪,有種被打敗的感覺。我也明白,寫作中的困難只能自己解決,誰也幫不了忙。但是,說給別人聽聽也是種釋放。近來心情一直有些壓抑,挫敗的感覺揮之不去。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懷孕的緣故。趙進讓我少碰電腦,擔心輻射影響胎兒,我本也想暫停寫作,可獨自在家實在無聊,看書的時候各種念頭不住地翻涌。我盡可能減少坐在電腦跟前的時間,每天只看三次QQ消息,也不跟別人聊天。
越來越強烈的沮喪感,還有時常襲來的饑餓感……我得去吃些東西了,也許會讓我的心情好點。
墨君
第四封
硯生:
昨天趙進回來后講述了另外一個版本。
兇手不是別人,是秦先生自己。自從他孫子出生以來,他研究了整整六個月的生辰八字,認定自己跟孫子對沖且相克,必須有一個離開,另一個才能安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然而這個說法也是可疑的,他完全可以自殺,為何要牽連另一個人呢?
我想,必然有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將所有人的命運連接在一起。這張可怖的網(wǎng)沒有誰能看得透,秦先生也不過是借助古人的智慧瞥見一角,就是這一瞥,便斷送了兩個人的性命。
也有人說,泄露天機必遭天譴。
流言很多。
還有種說法徹底否定了許二疤出家這件事情,事實上他服了十年刑期。他認為是秦先生告的密,十年后來尋仇。也有人說他流落在外,從事著買賣人口的生意。有人則聲稱在某個大城市的紅燈區(qū)看到他羸瘦的身軀……這失去的十年究竟如何度過,并沒有人說得清楚……總之,他不幸的遭遇是因為秦先生。
我們不得不承認,現(xiàn)實比寫作更富有想象力。每個人身上都會發(fā)生各種奇妙的故事,這也包括寫作者。對于這篇小說,我不想有一點點虛構(gòu),因為這將破壞生活的真實。一個自然生成的故事是多么美妙,也更讓人充滿期待。我會弄清這個事件的真相。
墨君
第五封
硯生:
還是說說那件殺人案吧。據(jù)說罪犯辯解,他本來已經(jīng)縮回了握著刀子的手,他不過是想嚇唬他,讓他掏錢,可是秦先生的雙手牢牢地攥著握住刀子的手,將刀子用力刺向了自己。如果他要殺秦先生的話,那兩只手完全可以抵擋住的。所以,事實上秦先生是自殺,而他頂多是預謀殺人。當然,這可能是兇手的狡辯。
我又了解到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說法:
秦先生的兒子炒期貨虧空了很多,工廠瀕臨破產(chǎn)。而秦先生曾在保險公司投過保。另外,他還跟人打一個賭,說自己必定在某日前死去……
這些說法過于聳人聽聞,無法寫進小說。我見過死者,這個人的存在是確鑿無疑的,他被一把刀子捅進了腹部也是無可懷疑的。我只是很猶豫,他的死因到底是哪一個呢?
我現(xiàn)在唯一能確定的是小說的主題,命運陰影下人的掙扎。
我們究竟能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呢?無論是被害人還是殺人者都陷入命運的巨大漩渦。
但有一點讓我驚異,如果秦先生是自己求死的話,那豈不是對命運的嘲弄?對命運的抗拒?抑或看到了命運中極為隱秘的真實,以至于慷慨赴死?
這些令我深深地迷惑,我無法確定,也無從選擇。我不知道能否把這篇小說寫完。
硯生,我困惑得很,也困乏得厲害。
墨君
第六封
硯生:
我想,這該是我寫給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如果我還是得不到你的消息。
無論是對你,還是這篇小說,我的耐心已經(jīng)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事實上,我連寫這封信的耐性都沒有了。之所以還在寫,只是感覺還有些話沒跟你說明白。
還是先說說這篇小說吧。
差不多一整天,我坐在電腦前,想了結(jié)這個糾纏著我的故事??墒俏夷貌欢ㄖ饕庠鯓影堰@個故事寫下去,給出一個確定而可靠的結(jié)局。
可是我的頭腦中充滿了困惑,太多的選擇和可能性讓我迷惑。想了很久,我終于明白,這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我竟然想在敘述故事的同時,闡釋紛繁復雜的命運。我發(fā)現(xiàn)這是自不量力。命運種類繁多,數(shù)量巨大,幾近無窮。數(shù)日來我一片迷茫,理不清頭緒,現(xiàn)在,我明白了,命運不是別的什么,只是整個世界的總和。沒有誰能完整地描述世界。正如你說過的:太過龐雜、太過晦暗,作為其衍生出來的文字根本無從表現(xiàn)。
我相信每一種命運是獨特的,每個人的命運是唯一的,然而這命運是由誰來安排的呢?地球上幾十億人都有各自的命運,人生如此復雜,充滿著各式各樣的際遇,誰有這樣的時間、精力和智慧一一安排妥當?命運如此神秘,好奇的人類殫精竭慮用盡一切辦法方能窺視一兩眼,未能看見全豹卻胡亂猜測反倒耽誤了自身……
我認為每個人的命運是相互干擾、相互影響的。當你與某人相遇,你的命運會由此改變,就像水面上方向不同的波紋相互干涉。
秦先生的死是件奇妙的事情。我想也許趙進已經(jīng)把那次算命的經(jīng)歷講給婆婆聽了,但是有句話他是不會告訴她的。
對于我懷孕,她顯然感到意外和欣喜若狂,要求我去鑒定一下性別,我斷然拒絕了。我不愿意去窺探命運的隱秘。秦先生已經(jīng)因此而得到懲罰。我們應該順應時間去等待,而非搶在未來之前與命運相逢,那是徒勞的,沒有意義的,不得善終的。
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即便是偶然、意外和乖戾,也不論是背叛……就是眼下我寫信給你,也是注定的。
只是硯生,我的內(nèi)心有一種不安。已經(jīng)半年不見你的消息,你究竟在忙什么?再忙,也得給我個信啊,哪怕幾個字也行。
我很擔心。
再過兩個月,我的生活將變得繁忙而雜亂。這樣的日子我已經(jīng)歷過一次了。
硯生,秦先生的死讓我內(nèi)心溢滿了莫名的憂慮,他真的是那般料事如神嗎?跨入幽暗屋子的時刻我依舊歷歷在目。硯生,你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哪怕一個表情也可以??!
又,我突然明白,事情決然不是俗世之人所能想象,秦先生能坦然面對刺來的刀子,是因為他對宇宙的規(guī)則了然于胸,他一定看得清楚:
縱然十方三世已然注定,一一微塵之存在亦已注定。因而所有享樂都是痛苦,所有瞬間都是永恒,所有忘卻都是記憶,所有新生都是死亡,所有偶然都是必然……反之亦是如此!
所以,我們必須坦然地接受命運,盡管我們并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些什么。
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