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1
黑陶記得,養(yǎng)馬人和他的灰馬是在霧月的第一天來到瓦莊的,仿佛是,養(yǎng)馬人和灰馬一同隨著一場大霧突然降落到瓦莊,降落到他家的牛欄里一樣。
那天早晨,黑陶像平常一樣,早早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卸下小賣部的木門板,他下掉了一塊門板,就看見濃濃的大霧裹住了外面的山林、田野、房屋,大霧緩緩移動著,往小賣部里面擠來。黑陶心里一動,暗暗說了聲,霧月來了。每年的夏初,瓦莊總是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每天早晨大霧彌漫。黑陶喜歡霧月,喜歡大霧在瓦莊走來走去,把瓦莊走成了一頭巨大的、毛絨絨的動物。黑陶摸著霧,就像摸到了大動物的大腿、尾巴、額頭,大霧溫馴地任由他撫摸著,然后,邁開步子,帶著瓦莊的山林、田野、房屋,在大地上走動起來。
黑陶伸出手在大霧里撫摸了一會兒,便慢慢卸下另外幾塊木門板,搭在門外的幾條長凳上,再搬出一些蔬菜、水果之類,擺放在平躺的門板上。黑陶一邊搬東西,一邊看著大霧。剛拖了一袋土豆出來,忽然覺得眼睛里跳進了一個東西,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那東西并不在眼皮里,他睜大眼睛,這才看見,小賣部左邊,隔壁王小海家早就廢棄不用的牛欄里,朦朦朧朧地好像站著一個高大的東西,那東西還在動著。
王小海一家早就搬去了南京,像村里大部分人家一樣,在那里煮砂鍋賣,連過年都很少回來,現(xiàn)在,怎么會突然冒出了一個活物來?黑陶眨眨眼,就看見一個穿灰衣服的人,不緊不慢地揮舞著竹掃把,打掃著牛欄門前的落葉,他好像把霧也掃去了一些,掃著,掃著,他在黑陶的眼前掃出了先前他看見的那個高大的東西,那是一匹站立的馬。
真的是一匹馬。
是一匹真的馬。
馬就站在離灰衣人不遠的地方,低著頭,啃著草,長長的尾巴應(yīng)和著灰衣人揮舞的掃把,也在自己兩條長腿間掃來掃去。
人和馬都神情自然,好像他們一直就住在瓦莊,一直在王小海家生活著似的。
黑陶吃驚地看著眼前的一人一馬,他們像是用霧做成的。他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來的,又是從哪里來的。昨天晚上,他做完作業(yè),扶著父親老黑上床睡覺后,又出來檢查了一遍小賣部的門窗有沒有關(guān)嚴實,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對面王小海家的屋子里有一星燈光。這么說,他們是在深夜,隨著夜霧一起來的?
“馬。”黑陶忍不住叫了一聲。
這還是黑陶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馬。瓦莊從沒有人養(yǎng)過馬,瓦莊周圍的村莊也沒有人養(yǎng)過馬。瓦莊人以前養(yǎng)牛耕田地,現(xiàn)在有了犁田機,不要說馬了,就連一頭牛也沒有了,也不要說牛了,連牛欄都沒留下幾座,王小海家因為出去得早,一直在外面煮砂鍋,牛欄也就沒有來得及拆而保留了下來。
幾年前,父親的腿還沒有壞的時候,曾經(jīng)帶黑陶去過一次市里的動物園,就在那一次,黑陶見到了大象、猴子、孔雀,還有一頭脖子伸出來有兩層樓高的長頸鹿,可就是沒有見到馬。黑陶還記得,他和父親坐著汽車從市里回瓦莊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長長的山嶺,山上長滿了樹,車窗把外面山林里的景象一幅幅地播放,突然,眼睛一直貼著車窗玻璃上的黑陶看見山坡上有一匹馬?!榜R?!彼钢狡?,對父親喊??墒歉赣H搖搖頭,“不是馬??隙ú皇邱R。我們這里沒有養(yǎng)馬的?!?/p>
黑陶那次堅持認為他看見了一匹馬,雖然他沒有看見過真正的馬,可是,馬這種動物太好認了,誰會不認識馬呢?
“馬,”黑陶又叫了一聲,“爸,王小海家來了一匹馬!”
2
大霧散了后,王小海家牛欄前立即圍上了瓦莊所有在家的人,十五個老年人,九個婦女,八個小孩子,包括黑陶的缺了一條腿的父親,全都聚集在一人一馬的身邊。
灰馬靜靜地站立在那里,它并不理會瓦莊人的熱情,它只是低著頭,不停地咀嚼著嘴里的草,它巨大的身軀讓瓦莊的人不敢過于靠前,只是在自認為的安全范圍內(nèi)觀察和評論著它。與此同時,他們不斷地向養(yǎng)馬人發(fā)問,馬是從哪里來的?馬吃什么呢?怎么就找到了王小海家?你是要開養(yǎng)馬場嗎?養(yǎng)馬人在瓦莊人一連串的急切的詢問面前,變得更加瘦小了,他輕聲地說了幾句話,卻沒有一個人聽得懂他說什么?!澳敲?,那么?!别B(yǎng)馬人說。大家猜測著說,“內(nèi)蒙,內(nèi)蒙!”哦,原來他是來自內(nèi)蒙古,大草原,“內(nèi)蒙古大草原!包頭?呼和浩特?”立即有人搜索出了瓦莊有兩家就在包頭市一帶煮砂鍋,他們向養(yǎng)馬人比劃著,說著他們知道的地名,表明他們是見過世面的,內(nèi)蒙古再遠,他們也是熟悉那個地方的。
養(yǎng)馬人只是一遍遍輕聲說,“那么,那么。”然后望著瓦莊人微笑。
“牛欄里養(yǎng)馬,好玩!”瓦莊人對著那一人一馬發(fā)了一通感慨后,自認為他們了解了這個養(yǎng)馬人和他的馬的一切情況,便一個個離開了。自從瓦莊人在外面許多城市里煮砂鍋后,他們認為沒有什么事情是他們不知道的,“從南京到北京,我見過褲子襠里點電燈”。瓦莊人在外面煮了十幾年砂鍋,什么稀罕沒有見過?他們邊離開也邊表達了他們對養(yǎng)馬人和馬的擔憂。他們認為,馬這種東西應(yīng)該生活在內(nèi)蒙古那樣的大草原上,牛欄當馬廄用,山坡坡當草原,這能行嗎?
接下來的日子里,瓦莊人發(fā)現(xiàn),那個養(yǎng)馬人還是挺有辦法的。他不知道怎么找的,找到了瓦莊三里外的一片寬闊的河灘地,那里的草茂盛得像草原一樣,一匹馬是足夠吃的了。
養(yǎng)馬人常常是在彌漫著大霧的早晨帶著馬去河灘邊草地吃草,而去河灘地,就要經(jīng)過整個村莊人家。養(yǎng)馬人在前面走,手里并不牽著韁繩,那馬乖乖地跟在后面,“得得”地踏在人家門前的青石板上。那是霧最濃的時候,兩條狗迎面碰到了,都看不大清楚公母。這樣走了兩趟后,黑陶發(fā)現(xiàn),養(yǎng)馬人和灰馬再走到了哪一家門前,哪一家就“吱呀”一聲開了門,點亮了門前的電燈,像是迎接這人和馬似的。后來,知道了養(yǎng)馬人和馬出發(fā)的固定時間,每天到了那個鐘點,瓦莊人就先打開門,看著一人一馬從門前“得得”走過。到了中午時分,又目送著這一人一馬在固定的時間里,“得得”地穿過村莊回到王小海家牛欄前。為了讓灰馬走得更暢通一些,瓦莊人裝著不經(jīng)意地,將他們門前原先有些擋道的破缸、廢農(nóng)具、柴禾堆等等,一齊收拾走了,將石板道上原先有幾處缺口的地方都填上了平整的磚頭。
黑陶覺得那匹灰馬很適合瓦莊,雖然瓦莊之前還從來沒有生活過一匹馬,但它現(xiàn)在行走在瓦莊一點也不顯得另類和突然,尤其是在霧月的瓦莊。這很可能因為它是一匹灰馬。初一學生黑陶知道灰馬并不為人們重視,書上、電視上說起馬,會說起黑馬,“黑走馬”、“黑駿馬”這些個詞就是專為黑馬套上的;會說起紅色的馬,像關(guān)公關(guān)老爺騎的赤兔馬,還有傳說中的汗血寶馬;會說起黃色的馬,像那個倒霉的英雄秦瓊,一文錢難倒了英雄漢,最后無奈地賣掉了他的黃膘馬;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那白馬了,什么“白龍馬”了,“白馬王子”了,明顯與其它馬拉開了檔次。只有灰馬好像沒有什么說法。黑陶覺得這樣才好,只有一匹樸素的灰馬來到他們這個從來沒有馬的地方,才是恰當?shù)?,才和瓦莊的山林、田地、房屋、霧月融為一體。另外,和灰馬相配的,是那個精瘦的養(yǎng)馬的人,他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也總是穿著一套灰色的衣服,黑陶覺得,這個養(yǎng)馬人就像是一匹灰馬變的。養(yǎng)馬人也像馬一樣,一天到晚沉默寡言,他不像村子里別的人那樣,有事沒事就到小賣部里來聊天。
黑陶家的小賣部已經(jīng)開了兩年了。兩年前,黑陶一家也在南京煮砂鍋賣,他們在雨花臺附近有一個小小的臨時攤點,父親進菜、洗菜、洗砂鍋,母親負責切菜、配菜、煮砂鍋,黑陶放學了會幫助他們端砂鍋、擦桌子、算賬、收錢。他們一家的目標是也像鄰居王小海家一樣,在南京能租上一個固定的門面。黑陶聽父親和母親晚上坐在床上記賬,他們一致樂觀認為,照這樣下去,如果老天幫忙,他們的目標三五年內(nèi)就會實現(xiàn)。但是,老天沒有幫忙。一個下雪的傍晚,父親帶著黑陶去郊區(qū)的蔬菜批發(fā)市場進菜,回來的路上,一輛小轎車撞飛了他,把他的一條腿給撞沒了。獨腿的父親只好回到瓦莊,開起了這一個小賣部,他一個人在家不方便,黑陶就跟著他回到了瓦莊。而母親留在了南京,給王小海家?guī)凸?,繼續(xù)做她的砂鍋?!拔易龅纳板伇人麄兗易龅暮贸远嗔耍抢咸鞄兔?,我們早就能租個自己的門面了?!泵看未螂娫捇丶遥赣H總要這樣對黑陶和老黑說。父親老黑就會安慰母親說,“老天不幫忙,那有什么辦法?嘿嘿,現(xiàn)在,我們不是在瓦莊有了自己的門面么?”父親說著,厚著臉皮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瓦莊本來就沒幾個人,又大多跑到外面去煮砂鍋了,只剩下幾個缺牙癟腮的老人,他們每天定時在黑陶家的小賣部前聚會。面對著這一匹灰馬和一個精瘦的養(yǎng)馬人,他們的話題有點像脫韁的野馬了,黑陶平時懶得聽他們說話,但現(xiàn)在,他往往趴在柜臺上裝著專心寫作業(yè),其實卻尖起耳朵一字不漏地聽著。
“一九五四年,我不滿十歲,我媽得了血吸蟲大肚子病,我拎著個菜筒子去公社醫(yī)院去看她,走到象石嶺,忽然從山上沖下來一隊人馬,個個穿軍裝,挎長槍,騎著高頭大馬,忽啦啦,得得得,從我身邊風一樣刮過去,嚇得我菜筒子一甩,整個人撲倒在樅樹根下,一筒子好菜硬是喂了土地老爺?!币粋€老頭子說著,不管別人笑不笑,他自己先笑了起來。
黑陶把眼光再次投向養(yǎng)馬人和灰馬?;荫R從牛欄里被養(yǎng)馬人牽到了曬場上,還是保持著軍人一樣站立的姿勢,這時候,養(yǎng)馬人停止了掃地,他坐在小馬扎上,抱著灰馬的一只腳左看右看,灰馬的尾巴也應(yīng)和著他,左搖一下,右擺一下。黑陶聽媽媽打電話回來,算是摸清了這養(yǎng)馬人和灰馬的一些來歷。她說,“養(yǎng)馬人本來在城市郊區(qū)養(yǎng)馬,可是,那里要建設(shè)新區(qū),不讓養(yǎng)馬了,他就租了王小海家的屋,到瓦莊來養(yǎng)馬了,王小海家的屋和牛欄本來閑著也是閑著,這一下還額外租到了錢,他家真是老天幫忙?!?/p>
3
大霧散盡后,黑陶慢慢挪到了養(yǎng)馬人的身邊。
黑陶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一匹馬。馬的頭好大,怕是有一個小孩身子那么大。黑陶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馬的氣息,混合著青草、霧、溪水、月亮、土路、鳥鳴等等東西的氣息,這些氣息有一些是瓦莊的,但也有一些讓黑陶分辨不出來,他只知道,那是灰馬自身從遙遠的地方帶來的。巨大的馬頭抬了起來?;荫R的鼻翼像蝴蝶一樣抖了抖,它也看著黑陶。它的眼睛也大。黑陶能在它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自己。黑陶張了張嘴,灰馬眼睛里的自己也張了張嘴?;荫R直直地看著黑陶。黑陶被它看得不能動了?;荫R的眼睛濕濕的,黑陶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濕濕的。
養(yǎng)馬人抱著馬腳,左看右看,忽然他抬起一只馬蹄擱在自己的膝蓋處,將馬掌朝上用左手扶著,右手從身邊的袋子里拿出一把鐵鉗子。他捏著鉗子一顆一顆拔掉馬掌上的舊釘子,卸下舊馬掌,然后將馬蹄關(guān)節(jié)朝前,從袋子拿起一柄雪亮的削刀,用力地在馬的蹄心上挖了一下,露出白色的軟骨。
黑陶驚叫了一聲,“馬不會疼嗎?”
養(yǎng)馬人頭都不抬地說,“馬掌處這里就像人的指甲一樣,到了一段時間就要修剪,否則會磨破馬腳?!苯又?,他拿出了修蹄鉗,將馬蹄邊很厚很硬的“指甲”剪掉,并用銼子將馬蹄銼平。養(yǎng)馬人忙活的時候,日頭出來了,養(yǎng)馬人額頭上滲出了一粒粒黃豆汗。
接下來,養(yǎng)馬人又從袋子里拿出一塊U型的鐵,黑陶猜測那就是鐵馬掌了。養(yǎng)馬人拿起馬掌,他沒有立即釘上去,而是在馬蹄上對照了一番,他似乎來了興致,不待黑陶發(fā)問,他自己先開口說了,“釘馬掌不僅是體力活,更是技術(shù)活。如果銼不平,馬掌釘上會不牢靠,馬也會不舒服,這就像是給人穿鞋,穿得舒服了,才跑著有勁?!?他說完,認真地用馬釘將新鐵馬掌釘在馬蹄上。
叮,叮,鐵釘一根根被釘進了馬掌里,每釘一下,養(yǎng)馬人的嘴就歪一下,而黑陶老是擔心,灰馬會因為疼痛突然一腳踢開養(yǎng)馬人,發(fā)瘋般地跑走,但是灰馬始終安靜,除了腳肢微微顫動著,它就像是一具雕塑。
養(yǎng)馬人釘完了最后一根釘子,嘴角漏出了一絲小小的笑意,他放下馬腳,打量著灰馬。
“你會騎馬嗎?我怎么沒有看見你騎過它呢?”黑陶問。
“馬掌換了就可以騎啦,”養(yǎng)馬人說,“可能過幾天我就會騎著它出去了?!?/p>
“那,你騎馬的時候,能告訴我一聲嗎,假如我沒有看到的話,我想看看你是怎么樣騎馬的。”黑陶說。
“可以?!别B(yǎng)馬人說。
黑陶沒想到養(yǎng)馬人這么輕易地就答應(yīng)了他,他忍不住繼續(xù)追問養(yǎng)馬人,“你養(yǎng)馬做什么呢?”
養(yǎng)馬人愣了一下,他的眼神有點茫然,他搖搖頭說,“不做什么,就是養(yǎng)著它,”他說著,指指灰馬,“我要是不養(yǎng)它,誰會養(yǎng)它呢?沒有地方會收留它?!?/p>
灰馬好像聽懂了他們的對話,它突然停止了咀嚼,將頭昂起來,兩只前蹄不安地刨著地面,鼻子里“咴咴”地噴著氣,肩胛骨也聳立了起來,它似乎就要奔跑起來了。
養(yǎng)馬人走上去,拍了拍灰馬的長臉,嘴里不知咕嚕了句什么,灰馬慢慢地安靜了下來。這時,黑陶才發(fā)現(xiàn),從村口不遠處駛過一輛小轎車,車子一路上不停地鳴笛,喇叭的聲音由強到弱,漸漸消失了?;荫R也隨之徹底沉靜了。
黑陶不知道那是誰家的車,瓦莊在南京煮砂鍋的人家,有一大半都買了小車了,一家一家比著買,一家比一家高檔,春節(jié)回家,各種牌子的小車把瓦莊的村口都塞滿了,現(xiàn)在,連父親老黑都能準確地認出那些車的標志了,三顆子彈是別克,四個圓圈是奧迪,五角星是江淮。但平時,瓦莊是很少有車開進來的,頂多是一輛農(nóng)用三輪,拖著流動貨廂販賣生資化肥、五金百貨,隔幾天來一趟,黑陶爸爸老黑是最煩開農(nóng)用三輪的,他們一來,就是和他搶生意。
黑陶不禁替養(yǎng)馬人和灰馬擔心起來,“要是到過年了,那么多車子開進村子里來,灰馬怎么辦呢?”
養(yǎng)馬人摸著馬臉說,“不要緊,它只是討厭車子的叫聲,它不會怕的,它甚至可以和汽車賽跑呢?!别B(yǎng)馬人說這話時,眼神顯得很銳利,臉上是一種特別自信的神情。
這讓黑陶多少放心了些,他還想,反正離過年還遠著呢。
4
自從遭遇了那一場車禍,父親老黑便對在公路上行走充滿了恐懼,并對所有在公路上跑動的東西充滿了厭惡,包括卡車、小車、拖拉機,現(xiàn)在又增加了一匹灰馬,他不時地警告黑陶,“不要向那個東西靠近,它會一蹄子把你踢到聯(lián)合國去?!钡谔赵僖猜牪贿M父親的恐嚇,他一有空就去到牛欄前,看那匹低頭吃草的灰馬或者養(yǎng)馬人畫在紙上的灰馬。
過了差不多半個月,有一天,早晨的霧還沒有完全散去,那個養(yǎng)馬人冒著老黑敵意的目光,朝小賣部走來,他直接對黑陶說,“我要騎馬去縣城?!?/p>
黑陶點點頭,“你現(xiàn)在就去嗎?”他很感謝養(yǎng)馬人來告訴他—他要騎馬去了。他放下了手里正在搬運的一紙箱子粉絲,跟著養(yǎng)馬人往王小海家的牛欄前走。
養(yǎng)馬人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返過身來看著老黑卻面對著黑陶說,“你把書包帶上吧,我順便帶著你去鎮(zhèn)上,你不正好要去上學嗎?”
平常,黑陶都是騎自行車去上學的,他沒敢想,他也能騎馬去上學。黑陶看了一眼父親老黑。老黑果然拿眼瞪他,示意他不要跟著養(yǎng)馬人騎著馬去。黑陶沒有理會父親,他拎起柜臺上的書包,沖向了一旁的牛欄。
灰馬在晨霧里顯得格外高大,它的背上已經(jīng)披上了氈子系上了馬鞍,養(yǎng)馬人讓黑陶踩著馬蹬抓住馬鞍,在馬下托了他一把,黑陶就騎上馬背,隨后,養(yǎng)馬人也坐了上來,就坐在他的身后。黑陶覺得自己懸掛在空中了,他坐著的不是馬,而是浮動的灰云。馬蹄有節(jié)奏地響起來,又輕快又平穩(wěn)。黑陶聽見耳旁的風呼呼地吹過。山林里的樹一棵棵晃過。當晨霧散去之后,他們已經(jīng)奔馳在去往鎮(zhèn)里的公路上了。老頭略略一踩馬蹬,韁繩抖了一下,灰馬便揚開四蹄騰踏起來,得得得,得得得。
黑陶沒想到灰馬跑得那樣快,快得像閃電一樣,他在馬背上興奮地笑了起來。他聽見養(yǎng)馬人也輕聲笑了,他明顯感覺到養(yǎng)馬人對于騎馬的興奮勁,他聽見養(yǎng)馬人一邊騎著馬一邊還哼唱著一句歌詞:馬兒喲,你慢些走呀慢些走……他不斷地哼唱著,馬兒喲,你慢些走呀慢些走……黑陶也跟著養(yǎng)馬人哼唱,馬兒喲,你慢些走呀慢些走……他們唱得那樣歡快。
公路上駛過幾輛車子,一輛小轎車,一輛大卡,一輛農(nóng)用中巴,還有一輛手扶拖拉機,黑陶發(fā)現(xiàn),真的像養(yǎng)馬人所說的那樣,灰馬并沒有驚慌,它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走著自己的路,它連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喝汽油的鐵家伙。倒是那些開車的,一個個伸長頸脖子瞪大眼睛吃驚地盯著灰馬看。黑陶想,他們一定以為,我們是從天上飛下來的。
從那以后,每隔十天半個月,養(yǎng)馬人就會騎上馬去縣城一趟,只要趕上黑陶上學的時間點,他就會帶著黑陶,騎上馬,順道送黑陶到學校去。
養(yǎng)馬人和灰馬去縣城一般是早上去晚上回,只要他們出去了,黑陶就坐在小賣部門口,也不關(guān)上店門,他點著一只電燈,等他們回來。養(yǎng)馬人與馬灰還在村口的時候,黑陶就能知道是他們。隔得很遠,他都能聽得到馬蹄聲。
夜晚的瓦莊像一面小小的鼓,馬蹄是鼓槌,最輕微的敲擊,都能讓它發(fā)出聲音。黑陶喜歡聽馬蹄的聲音。在不同的路上,不同的時候,灰馬踏出的蹄聲都是不一樣的。但所有的蹄聲都讓黑陶沉醉?;荫R走在田野上,蹄聲像溪水,嘩—嘩—嘩;走在石橋上,又像是春雨打在夜晚的蓖麻葉上,蹄聲是綠油油的,嫩潤潤的;走在硬土路上,便是叭兒—叭兒—叭兒,像老頭吸一根香煙。
黑陶曾經(jīng)問過養(yǎng)馬人,“你和灰馬去縣城做什么呢?”
養(yǎng)馬人略略遲疑了一下,輕輕嘆息一聲,笑了笑又含糊地說:“那么,那么?!焙谔瞻l(fā)現(xiàn),養(yǎng)馬人一旦說著“那么,那么”,他就是不想繼續(xù)說下去了。
黑陶聽不懂他的話,看著養(yǎng)馬人蹙起的眉頭,他就不再問了,他就去拍拍灰馬的長臉。黑陶現(xiàn)在也能隨意拍灰馬的臉、頸和寬闊的脊背了,不過他一直沒有拍馬屁股,拍馬屁總歸是一件不好的事,他認為他真要去拍,灰馬肯定也不會反對他的。
5
霧月快要結(jié)束時,王小海開著一輛小轎車回到瓦莊。他在車上播放著震天響的音樂,黑陶聽不出是什么歌曲,咚咚咚,咚咚咚。
當時,黑陶和灰馬還站在牛欄前,他和它一起聽見村路上傳來的音響和車子的鳴笛聲,灰馬像上一次一樣,停止了咀嚼,將頭昂起來,兩只前蹄不安地刨著地面,鼻子里“咴咴”地噴著氣,肩胛骨也聳立了起來,黑陶學著養(yǎng)馬人,拍了拍灰馬的長臉,嘴里說,“沒事,沒事,它開不到牛欄門口來?!被荫R竟然聽懂了,它安靜了下來??墒牵谔談倓傉f完了這句話,王小海就開著車“唰”地沖到了牛欄門前,閃亮的車頭一顆大炮彈一樣直直地撞了過來,眼看著就要撞到了灰馬和他的身邊了。
父親老黑一直坐在小賣部門口,他看見這一幕,驚慌而凄厲地喊了一聲,“完了!”
黑陶也驚呆了,他閉上眼,一頭靠在灰馬的長臉上,完了,他想。可是,隨后,他聽到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吱扭,他睜開眼,看見小車神奇地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倒了個個兒,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另一邊的空地上。
灰馬踏著蹄子,往后不停地退著,都要退到墻邊了。在屋里的養(yǎng)馬人走了出來,他沖王小海點了點頭,接過了黑陶手中的韁繩,不斷拍著灰馬的長臉,將它牽到了一旁的竹林邊,他對黑陶說,“我們到縣城去了!”然后騎著它走了。因為是放暑假,黑陶不用上學,他也就不能再跟著養(yǎng)馬人騎著灰馬到鎮(zhèn)上去了。
小車上的音響還在咚咚咚、咚咚咚地響著,王小海從車上下來,一按手中的鑰匙,關(guān)上了車門,咚咚咚的音響也終于停下了。
王小海嗬嗬笑著,對黑陶說,“怎么樣,剛才那一手漂移漂亮吧!”
黑陶說,“嚇死我了!”
王小海笑著說,“膽小鬼,還不相信我的車技?”
坐在小賣部門前的父親老黑叫了起來,“王總,你好抖啊,買了小車了呀!別克是吧?”
王小海又嗬嗬嗬笑,“老黑叔,你真厲害,連別克你都知道!”
父親老黑說,“又不過年,你開個車回來做什么?”
王小海說,“違章扣分多了,我到縣交警隊找人銷分!”
父親老黑說,“你開得閃電一樣,不違章才怪!”
王小海已經(jīng)走到了小賣部門口,從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煙,挨著那幾個老人散了一圈煙,“沒辦法,控制不住速度,輕輕一點油門,它就飆到了一百三四十碼?!?/p>
父親老黑搖搖頭,“你家厲害,老天幫忙,竟然在南京租下了門面煮砂鍋,現(xiàn)在還開上了小車。我家就不行,不講開車了,連撞我的車都是輛二手破車。”父親老黑當時被撞了后,王小海作為村子里的能人也幫忙去處理事故。肇事車主也是個苦主,開的是輛舊奇瑞。王小海說,要是被寶馬奔馳什么的撞了么,賠償至少貴一倍。父親老黑從此對這件事耿耿于懷,他埋怨老天不幫忙,連被撞一次都攤不上好車。
黑陶很不高興王小海剛才的故意驚嚇,他拉長著臉,看也不看王小海一眼,徑直往小賣部里走。
王小海一把拉住他,“別走,你媽帶了東西給你。”
一聽這話,黑陶的眼睛亮了,長臉立時變成了短圓。他跟在王小海身后,又來到車子旁邊。
王小海又捺了一下車鑰匙,打開車門。黑陶看看車又看看王小海。王小海穿著一件立領(lǐng)的短袖花襯衫,領(lǐng)子以下三??圩佣紱]扣上,露出了小胸脯,理著韓式小分頭,下身是一件鉛筆褲,蹬著一雙油亮的軟皮鞋,人和車一樣鮮亮亮的,像那些畫報上的明星?!袄咸觳粠兔??!焙谔蘸鋈幌肫鸶赣H和母親常說的一句話,要不然,說不定自己也能和王小海一樣了。
王小海朝車子里掃了一眼,嘴角漏著笑,他眨了眨眼睛,沖著小賣部門口黑陶父親說,“老黑叔,我忘記了,黑陶媽讓帶的東西我丟在縣城了,我?guī)Ш谔杖タh城吧,等我辦好事再送他回來?!?/p>
沒等老黑回話,王小海就鉆進了駕駛座,對黑陶說,“上來呀,笨蛋,帶你坐小車去縣城轉(zhuǎn)轉(zhuǎn)!”
黑陶剛一坐上車,王小海就發(fā)動了車子,咚咚咚,咚咚咚,沒等黑陶醒過神,他就哧溜一下竄了出去,又吱呀一聲,原地180度旋轉(zhuǎn),向著村口飛奔。這個鐵家伙實在是太快了,快得讓黑陶看不清眼前掠過的山林、樹木、田野,特別是到了鎮(zhèn)上的公路上,車子風一樣快,風吹起他們的頭發(fā)、衣衫。黑陶想起養(yǎng)馬人說過,灰馬甚至可以和汽車賽跑,他想,那得看開到什么速度了,像王小海這樣子的速度,灰馬是無論如何也跑不過的。
“坐穩(wěn)了!”王小海大聲說。
黑陶死死抓住身前的一個把手。只聽得車子轟鳴著,呼嘯著,子彈般射出去,“??!”黑陶不由得驚叫了起來。黑陶感覺自己的心臟已經(jīng)飛出了身體外面,他的身體已經(jīng)徹底空了,輕了,飄了,醉酒了一樣,他全身只有一顆頭顱還有重量,其他的部分都變得羽毛一般輕盈,這感覺真不錯,“?。“?!”黑陶又叫了起來,應(yīng)和著音響里傳來的咚咚咚、咚咚咚。
“刺激嗎?爽嗎?”王小海在風中問。
“爽!爽死了!”黑陶大聲喊。
一直到了縣城,王小海才將車的速度稍稍放慢了下來。黑陶看著他靈巧地在人流與車流里魚一樣穿梭。王小海左沖右突,車子玩得讓黑陶眼花瞭亂。他指著前邊的一輛帕薩特說,“看我是怎么超它的。”他說著,立即加速。眼看著他們的車就要撞上前面車的屁股了,他猛一甩方向盤,車子幾乎傾斜著,拐上了另一個車道,又突然一個前插,直沖向前,車子貼著帕薩特的車身只幾厘米,順利地滑行向前,穩(wěn)穩(wěn)超過。王小海哈哈笑著,舉起一只手,黑陶也舉起一只手,兩只手在空中響亮地對擊了一下,“耶!”
6
王小海到交警隊辦完了事。黑陶問,“我媽帶的東西在哪呢?”
王小海嗬嗬嗬笑著說,“笨蛋,你媽帶的東西早就在我車的后備箱里,我只不過撒個謊順便帶你出來耍耍。”
黑陶覺得這個王小海真是有點壞,不過,好像壞得不讓人討厭,他也跟著王小海笑了起來。
王小海并沒有馬上開車回瓦莊,他打了幾個電話后,把車開到了一家酒店,不一會兒就來了五六個人,在包廂里打撲克,到了吃中飯的時候,又來了五六個人,滿滿地圍了一大桌,熱鬧轟天地喝酒。王小海也喝了酒,他對黑陶說,“至少得酒氣消了才能開車,我等會還要跟他們K歌去,你吃飽了么?吃飽就自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到六點的時候你還到這里來等我?!?/p>
黑陶正悶得無聊,他一溜煙地跑到了大街上??h城里的車輛好多,像過年時的瓦莊。喇叭聲一聲接一聲,黑陶學著父親老黑辨認車屁股后的汽車標志,標致,福特,大眾,林肯,凱迪拉克,他發(fā)現(xiàn)竟然幾乎所有的車牌他都識得出,可是平時自己并沒有認真地去記這些呀。有些車屁股后貼著的字也讓人發(fā)笑,比如“別對哥放電,嫂子有來電顯示?!薄皠e嘀嘀,越嘀越慢,再嘀熄火?!薄拔衣?,我排量小,你快,你飛過去!”忽然,他看到有一個車屁股后貼著“馬兒喲,你慢些走呀慢些走……”那也是一輛“寶馬”,雖寫著“慢些走”,可它跑得挺快,一眨眼就走遠了。
黑陶不禁想起灰馬來,它不是也在縣城里么,這樣想著,他好像嗅到了灰馬的氣息,他循著那氣息往一旁一個小區(qū)里走,他聽到那里傳來一陣鞭炮聲。走到小區(qū)里面一看,原來是一家人家結(jié)婚,小區(qū)的綠化帶上,大門廊上,都系著大大的貼著雙“喜”字的紅燈籠。接著喜慶的音樂響起來,黑陶看見一群人從樓道里涌了出來。讓他沒想到的是,他真的看見了灰馬。
灰馬背上被披上了大紅布,額頭上系上了一朵大紅花,馬身上坐著的不是養(yǎng)馬人,而是西服新郎和紅裙新娘。養(yǎng)馬人面無表情地牽著馬,木木地走在一隊吹手前面,人和馬的步伐都疲塌塌的,像是被押解到刑場似的。
馬蹄得得聲淹沒在一片哄鬧聲中。
黑陶看著灰馬和養(yǎng)馬人從自己面前走過,可是他們都沒看見自己,他們只是目光直直地往前走。原來,他們十天半個月來一次縣城就是干這個啊,黑陶看著走過去的隊伍,心口里像塞進了一堆破棉絮,堵得吐不過氣來。他踢開腳底下的一堆鞭炮屑,怏怏地從小區(qū)的另一邊門走了出去。
六點不到,黑陶就回到了那家酒店。王小海剛唱完歌,又在另一個包廂里吃飯。他喊黑陶也上去吃飯,黑陶搖頭說,“我不餓,我不想吃了,我就坐在你車子上等你吧。”
到了晚上八點多,王小海才吃好了飯上了車。
王小海發(fā)動車子,卻幾次沒有發(fā)動起來,他向黑陶扔過來一個塑料袋,“印度飛餅,特別好吃,你吃吧,熱的?!?/p>
黑陶接過來,并沒有吃,他是真的不想吃。
王小海反復發(fā)動著車子,車子仍然只是悶哼了幾聲就熄火了?!八麐尩?,二手車就是不行?!蓖跣『`止局!澳愠园?,黑陶,馬上就好?!?/p>
黑陶勉強吃了點飛餅,他沒覺得有多好吃。
王小海掀開車頂蓋,這里摸摸那里敲敲,天色越來越黑了,王小海額頭上冒出了一圈油汗。最后,他開始給一個人打電話,“我靠,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呀,早知道這樣,我打死也不買你的破窯貨?!彼粗娫捓锬莻€人的提示,鼓搗了好一會兒,終于,發(fā)動成功。
車子開出了城外,天已經(jīng)全黑了,車燈射出的亮光將黑暗穿開了兩個洞。咚咚咚,咚咚咚。王小海渾身又打了雞血一樣,“小毛病,這個車雖然是二手,性能還是挺好的,又沒跑多少公里,跟新車一樣,”他又說,“坐穩(wěn)了??!”
王小海像是為了證明車子性能,猛地一加速,車子立即飛奔轟鳴著。路上沒有什么車,他們像是在大海上乘風劈浪一樣,黑暗海水般在耳邊嘩嘩地后退。黑陶能感受到小車的速度,但是卻找不到上午來時的爽快刺激的感覺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老想著那匹替人娶新娘的灰馬,那些嘈雜的聲音在他腦子里轟鳴著,他頭暈暈的,他覺得自己可能是要發(fā)燒生病了。
車子開上了通往村子的鄉(xiāng)路,王小海瞇著眼,也似乎有些疲倦了,但他一直沒有減速。咚咚咚,咚咚咚。
忽然,黑陶看見車前方有一個高大的影子,就抵在鼻子尖上?!盎荫R!”黑陶喊道。
王小海猛地驚醒,他一踩剎車,一甩方向。黑陶看見王小海這次沒有完成他的原地一百八十度大漂移,小車反而帶著巨大的慣性重重地撞向灰馬。應(yīng)該是有巨大的響聲的,但那一剎那間,黑陶沒有聽見任何聲響,世界失去了聲音,像正在播放的電視被設(shè)置成了靜音,只有動作,沒有聲響,而且動作也成了慢動作。黑陶看見王小海張開了嘴巴,一雙眼睛驚恐地看著前方;黑陶看見灰馬高高地躍起,又一片樹葉一樣地飄落到地上;黑陶看見養(yǎng)馬人緊緊抱著灰馬的長鬃,隨著灰馬的騰起落下而浮起沉落,最后落到了一旁的山地里,山地里種著一大片還沒有挖掘的紅薯,紅薯肥嫩的葉子涼瓦瓦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黑陶看見王小海忽地關(guān)了大燈,他踩著油門,哆哆嗦嗦地掉轉(zhuǎn)了車頭,駛進了濃得墨一樣的黑暗中。離開了灰馬和養(yǎng)馬人,黑陶反而聽見了他們的聲音,他們留在紅薯地深重的喘息聲。黑陶想說話,可是,他張張嘴,舌頭卻動彈不了。一直到王小海把他送回到瓦莊村口,他都沒法指揮自己的舌頭。
王小海又對他說,“你什么都沒有看見,可知道?”
王小海徹底熄滅了車燈,踩一腳油門,小車飛快地離開了瓦莊。那個時候,大霧又開始升起來了,一團團地涌動著。
7
下半夜的時候,大霧已經(jīng)徹底彌漫在瓦莊。黑陶悄悄地爬起床,他跑到小賣部外,望著村口,村子里一片寂靜,只聽到河灘上的青蛙叫得厲害,它們好像在吵架,好像是一萬只青蛙在吵架?!巴?,哇哇!”黑陶覺得自己也想像青蛙一樣叫起來。他在大霧里摸索著,來到了灰馬的牛欄前。
牛欄里空蕩蕩的。黑陶扶著牛欄的欄桿,吸吸鼻子,他又聞到了灰馬的氣息,混合著青草、霧、溪水、月亮、土路、鳥鳴等等東西的氣息,這些氣息有一些是瓦莊的,但也有一些讓黑陶分辨不出來,他只知道,那是灰馬自身從遙遠的地方帶來的。黑陶想起灰馬第一次來到瓦莊的情形,他仿佛看見灰馬巨大的馬頭抬了起來,灰馬的鼻翼像蝴蝶一樣抖了抖,它也看著黑陶。它的眼睛也大。黑陶能在它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自己。黑陶張了張嘴,灰馬眼睛里的自己也張了張嘴?;荫R直直地看著黑陶。黑陶被它看得不能動了?;荫R的眼睛濕濕的,黑陶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濕濕的。
第二天早上,黑陶看見牛欄前,一只手懸吊在繃帶里的養(yǎng)馬人正蹲在那匹灰馬面前,撫摸著灰馬。灰馬躺在地上,比平常站立時顯得矮小了許多,怎么看都不像一匹馬了,黑陶覺得,只有站立的馬才是馬。他后悔昨天和王小海一起去縣城,光聽王小海表演車技和說著城里的那些新鮮事了,他忘了向王小海打聽一下,養(yǎng)馬人和灰馬是怎么找到他的,難道,養(yǎng)馬人就是騎著灰馬,來到他家的砂鍋店前,對他說租房子的事嗎?黑陶想想那個畫面就覺得好笑,像武俠電影中的鏡頭。
黑陶想當面去問問養(yǎng)馬人,再看看灰馬的傷情,可是,他邁不開步子。就像昨天晚上,他老是動彈不了自己的舌頭。當時,在最初的黑暗中,王小海也沒有動彈舌頭,可是,過不了一會兒,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踩下油門時,他的話就特別多了起來,他一路上不停地說話。他哆哆嗦嗦喋喋不休地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黑陶說,“沒事,不管撞死沒撞死,都沒事,你知道不,那個養(yǎng)馬的,養(yǎng)了一輩子馬,他是被人家跑馬場請了去馴馬的,結(jié)果,城市規(guī)劃,那個馬場要拆了,他舍不得他馴的那匹馬,他又買不起那匹馬,他就偷了馬跑了出來,他是個小偷,沒事,不管撞死沒撞死,都沒事,你說,他是不是個瘋子?不是瘋子,他偷一匹馬出來養(yǎng)做什么?沒事,不管撞死沒撞死,都沒事。”
王小海一路反反復復對黑陶這樣說著,一直到了村口,在一片漸起的大霧里,他讓黑陶下了車,他最后還對黑陶說,“你什么都沒有看見,可知道?”
黑陶記得自己當時在大霧里點了點頭,黑陶覺得大霧像一張白紙,自己的嘴臉在霧中,被拉扯開來,像一個動畫片里的人。
黑陶蹲下身子,他不敢去看灰馬。黑陶看見瓦莊的老人,又像他們的第一次見到灰馬時一樣,都圍到了灰馬的身邊,不過,這一次,他們有的捧來了艾草,有的捧來了黃豆,他們都以他們以前養(yǎng)牛的經(jīng)驗來慰問受傷的灰馬。
8
黑陶又早早就起來了,卸下小賣部的木門板時,他眼前一亮,大霧沒有如往常一樣長了腳似的涌進屋里來,他一怔,知道瓦莊的霧月結(jié)束了。他仰頭看著天上的鯉魚斑樣的云彩,慢慢走到竹籬笆前,纏繞在籬笆上的喇叭花一朵比著一朵開,像是要開到天邊去。黑陶靠在喇叭花們中間,又去看著牛欄。
黑陶忽然發(fā)現(xiàn),牛欄里,已經(jīng)沒有了臥著的灰馬,也沒有了懸著一只手的養(yǎng)馬人。曬場上空空蕩蕩,空得像抽干了水的池塘。
黑陶拼命地撲向牛欄。
黑陶聽見父親老黑在喊他,“黑陶!黑陶!”
黑陶似乎又騎在了灰馬上,耳旁刮過呼呼的風,得得的馬蹄聲淹沒了別的聲音,他高高地騎在灰馬的背上,略帶俯視地看著小小的瓦莊。
過去了好一會兒,黑陶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就站立在牛欄前,站立在平?;荫R站立的地方。就像他們來時一樣,養(yǎng)馬人和灰馬離開瓦莊時也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也沒有弄出一點聲響?;荫R不是受傷了么?難道它還能站立起來走動?黑陶望了一圈四周,他不知道灰馬會選擇從哪一個方向離開瓦莊。黑陶忽然想到,養(yǎng)馬人和灰馬是隨著霧月的霧一同降落到瓦莊的,現(xiàn)在,他們又隨著霧月的霧突然而去,那么,他們一定會在明年的霧月里再次來到瓦莊的。
黑陶抬頭看看天空,沒有霧的瓦莊天空上,有一朵云變幻著,樣子像極了養(yǎng)馬人和灰馬,養(yǎng)馬人騎在灰馬身上,灰馬騰開四蹄,在廣闊的天空上奮力奔跑著。他聽見養(yǎng)馬人不停地哼唱著:
馬兒喲,你慢些走呀慢些走……
馬兒喲,你慢些走呀慢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