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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色堇

2017-06-22 16:22李陽
地火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楚楚酒吧保安

李陽

不疾不徐的太陽從一幢幢高高低低大樓的東側(cè)路過,看著城市建筑的投影落在地上,像一幅幅精心制作出來的剪紙畫,隨著它的移動,投影一點點縮小,瞬息就會發(fā)生萬變,太陽則一路向西,繼續(xù)趕它的路。

雖然季節(jié)已經(jīng)過了中秋,蓮城炎熱不再,鄧楚楚從公交車上走下來時,她還是立即掏出墨鏡戴上,目光從鏡片后透射出來,尋找一棵棵白楊樹落在路上的一團團陰影,走進去。她喜歡提前兩站下車,為了欣賞街道兩旁的景色。即便是秋日,依舊擔(dān)心太陽的光線會曬黑雪白的肌膚,每次都選擇走在樹蔭下或建筑物的背陰處。

鄧楚楚下車的地方是會戰(zhàn)道的最北端,她沿著會戰(zhàn)道往位于南邊的單位走。會戰(zhàn)道,顧名思義,引人遐想,代表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類似戰(zhàn)爭的勞動場面。那是曾經(jīng)火熱的年代,四十年前這片地下蘊藏著石油的鹽堿地上,幾十萬石油工人從祖國四面八方匯聚在這里開采石油,在冀中平原上建起一座現(xiàn)代化的石油小城,坐落在蓮城的南端。

鄧楚楚迅速瀏覽著街景。一對老年男女,一人推著一輛輪椅,站在街心花園里,一同望著某處發(fā)呆。順著他們的眼光望過去,一位年輕的媽媽抱著嬰兒在曬太陽,畫面暖心,溫馨和諧,不知是否引起了兩位老人對久遠的過去的回憶??吹竭@里,鄧楚楚腦海里閃現(xiàn)出另外兩位老人的模樣。她想,這美好的清晨,如果父母能出現(xiàn)在這個叫蓮城的地方,一家三口坐在花園里聊天,或是散步,就像眼前這城里的最普通的人家那樣,擁有一處溫暖的棲居之地,多好啊。抬頭去看滿目的高樓大廈,在太陽的照耀下,無數(shù)的窗口反射出千萬縷七彩的光線。若是夜晚來臨時,其中有一個窗口為她亮著,里面是等待她回家的親人,那就是她期盼的幸福生活。

一路走,一路想,快到單位大門口時,鄧楚楚收回了自己的思緒。她無意中低頭,發(fā)現(xiàn)白色高跟皮鞋上有一點污漬,她掏出皮包里的面巾紙,彎下腰擦干凈污跡,立起身時,順便整整衣擺,捋了捋自己俏皮的短頭發(fā)。刷卡走進單位大院,高跟鞋踏在水泥地上,發(fā)出一陣兒“噠噠噠”有節(jié)奏的響聲。

大門邊上站姿筆挺的小保安,不用轉(zhuǎn)頭去看,他也知道那是誰來了。小保安呆著一張黝黑的臉,瞪著一雙晶亮的小眼睛,耳朵里捕捉著那悅耳的聲音由遠及近、由小到大,從他的右側(cè)轉(zhuǎn)向了左側(cè),聲音又從大到小,離他遠去。他斜著眼睛目送一個窈窕的背影,走進旁邊那個院子,隔著鏤空的圍墻,可以看見她飄近了辦公大樓的旋轉(zhuǎn)門里。

小保安收回傾慕的視線,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銀行門衛(wèi)室外墻上的時鐘,正好是早上八點,上班時間。

鄧楚楚走進辦公大樓,把小保安的黏稠目光關(guān)在了門外。她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個隔壁銀行的小保安肯定一直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的后背。那目光好像有炙熱的溫度,這讓她有些緊張和膩煩,甚至腦門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也有一丁點兒的小得意,她自信自己窈窕的背影和遮不住的襲人青春,是能吸引異性愛慕的目光,但絕不是那個她連正眼都沒看過的小保安。就像一朵盛開的花,想吸引的是蜜蜂,不會是令人生厭的蒼蠅。

電腦旁邊養(yǎng)著一盆雞蛋大的仙人球,碧綠的球身上長滿鵝黃色的尖刺,那是鄧楚楚報到那天買的,陪著她一起成長。她的視線偶爾停留在上面,等待它的花期。內(nèi)心深處,鄧楚楚覺得自己也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而屬于她的美好的日子還沒來臨,她對未來充滿期待。

坐下來,泡了一杯玫瑰花茶,打開電腦,找出昨天的文檔,在辦公桌上攤開一個筆記本,里面記載她收集的資料,準備輸入電腦,她已經(jīng)構(gòu)思好怎么寫了。

嶄新的一天,讓愉快的工作在玫瑰花香中開始,這是鄧楚楚的小確幸。網(wǎng)上詞解,小確幸,微小而確實的幸福,真好。

緊張忙碌的一天過去,把厚厚一疊打印好的調(diào)研報告放在主任的辦公桌上,鄧楚楚回到自己位置坐下,戴上耳機聽起了音樂。班得瑞的輕音樂,鳥鳴、流水、風(fēng)聲,美好的大自然之聲。這是鄧楚楚忙里偷閑,在做完一件工作后,給自己小小的獎勵。耳畔回旋著美妙的音樂,心里想起了剛才給主任的那份調(diào)查報告,是她花費了很多業(yè)余時間才完成的。

蓮城娛樂場所的有償陪侍,有償陪酒,有償陪唱,有償陪聊。凡是有需要,就有市場。這不是蓮城自創(chuàng)的市場,早在國外就有先例:陪有錢的孤寡老人,聊天散步,給他們讀書;或是陪旅游、陪運動。由請人陪侍的一方,按照事先談妥的條件付費。

這是鄧楚楚被派去做的調(diào)查。

在此之前,鄧楚楚基本上是出租屋和單位兩點一線的生活,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蓮城還有這樣一種職業(yè)。那些做陪侍工作的,幾乎都是業(yè)余兼職的,有男也有女,大多是在校的大中專學(xué)生。有的是為了勤工儉學(xué)掙出自己的學(xué)費,有的是為了提前進入社會做準備,增加閱歷,有的純粹是為了好玩。隨著市場的需求的膨脹和變異,陪侍性質(zhì)也逐漸開始演變。在金錢的刺激下,陪侍活動涉及黃、賭、毒,引發(fā)的各種治安隱患逐步顯現(xiàn)。

鄧楚楚做的這份調(diào)查報告十分重要,是為了下一步整頓蓮城娛樂市場做的摸底調(diào)查。

這份調(diào)研工作既讓她見識了斑斕的夜晚掩飾下的蓮城的另一個面孔,也對她的人生觀價值觀有所影響,這恐怕是始料不及的。

看著咖啡館外那棵挺拔健美就像長滿金幣的銀杏樹,隨著一陣秋風(fēng)吹過,豐滿的樹冠上飄下來幾片金黃色的葉子,三三兩兩的行人悠閑地路過,有人駐足彎腰撿拾起一片金黃,拿在手里仔細把玩、觀察。

室內(nèi)外的溫度都很適宜,穿著雪白的襯衣和一件米黃色的毛背心的郝健雄,把高大的身軀慵懶地窩在沙發(fā)里,有些無聊。秋天來了,又是秋天,秋天是個讓人愛恨交加的季節(jié),有人喜歡秋天的豐腴和碩果,有人憎惡它的蕭索和蔽零,秋天有離愁也有相聚。

在郝健雄看來,秋天,天氣漸涼,進店休憩和喝咖啡的消費者更多了,除了為他增加收入而外,只能使他沒來由地惆悵,他是不喜歡秋天的。不記得在哪本書上曾看到過一個詞“悲秋”,是的,悲哀的秋天,悲涼的秋天,更可悲的是,從年紀上來看,他郝健雄也快要迎來自己生命的秋天了。

把玩著手里的咖啡杯,看著上面的小天使圖案,他瞇縫起眼睛細細打量著,似乎無所事事,雙眼在咖啡杯和窗外的風(fēng)景之間游弋。

喬歡穿著一件灰色立領(lǐng)盤扣絲綢旗袍站在吧臺里面,剪裁得體的旗袍裹著她纖細的身材,雖然沒有凹凸有致的飽滿,卻也中規(guī)中矩。她眼角的余光不時瞟著郝健雄額頭上耷拉下來的那縷頭發(fā),她真想走上去撩開那縷頭發(fā),把自己的身影映照在他的眼睛里。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喬歡垂下眼簾,把深深的渴望全部隱藏在眼里,放進心底,繼續(xù)記著賬。她知道,她和郝健雄的關(guān)系就像哥們兒、親兄弟,沒有性別之差??赡苁菑男∫黄痖L大的緣故,郝健雄從來就沒把她當(dāng)做一個可以怦然心動的異性來看待,瞅她時的眼神,除了熟悉的信任,絲毫沒有那種男人對女人的欣賞與欲望。

這讓喬歡有些失落,一個對男人產(chǎn)生不了吸引力的女人,是不是既失敗又可憐呢?

回到家,有時喬歡會對照著鏡子端詳自己半晌,修修眉毛化化妝,涂脂抹粉一番后,鏡子里的喬歡矜持地歪著頭,看上去有了那么幾分嫵媚的樣子??蛇@些,在郝健雄眼里,似乎都是虛無的空氣。

白天的喬歡恢復(fù)了一身干練的樣貌,夜里的嬌羞消失了。

尤其面對郝健雄時,她是嚴肅的,干脆利索,從來不會去展示暗藏起來的嫵媚。她不敢輕易去破壞那種和諧,與郝健雄相處的和諧。要知道,若是引起了郝健雄的反感,她就別再想接近郝健雄了。他會像對待那些想接近他的異性一樣,把她從咖啡店里趕出去,永遠讓她消失在他的視線里、生活中。這個聽似荒誕的舉動,郝健雄做得出來。對那些覬覦他的花蝴蝶似的女人,郝健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一直活在另一個世界里。

就像此刻,他的恍惚和冥想,的確是因為沉浸在一個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場景里。那個世界里,有兩個漂亮的孩子,一個是小男孩,一個是小女孩。那個大眼睛的小女孩拉著小男孩的手,和他一起在樹下丟石子,用樹枝在地上學(xué)寫字,用竹竿去勾飛落在樹上的小燕子風(fēng)箏,玩累了她會領(lǐng)著他,回到小女孩的家。家里的餐桌上,已經(jīng)早早擺上了熱騰騰的飯菜,簡單,卻可口。小女孩的媽媽,那位總是笑瞇瞇的阿姨,把粗茶淡飯做得精細美味,切得細細的咸蘿卜絲,滴著幾滴香油,喧騰騰的玉米面發(fā)糕,又甜又軟。那時的小男孩,覺得發(fā)糕一定是世上最好吃的糕點了。吃飽了,洗手,換衣服,和小女孩并排躺在床上的熱被窩里,聽阿姨講童話故事。每天都是在溫暖和甜蜜中入睡,第二天仍舊如此,日復(fù)一日。

那時,小男孩的父母都是采油工,上的是夜班,無法照顧他,只好把他托付給了鄰居,孩子們才有了這樣的機會。大人們友好相處,孩子們親如兄妹。誰都以為這樣美好的日子會永遠過下去,直到有一天……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突然回到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郝健雄抬起頭,茫然四顧著,有些無助,像在尋求保護和安慰。他有這個本事,不受外界干擾就能打斷自己的思緒,記憶就像他親手存在銀行里的錢,取多少由他自己決定。而儲存在腦海里余下的場景,偶爾會在夢里浮現(xiàn),否則他是不會主動繼續(xù)往下回憶的,那是噩夢,是不堪回首、是頭痛欲裂、是痛不欲生。

郝健雄的一舉一動,喬歡盡收眼底。對眼前這個似乎始終沒有長大的男人,更加憐愛起來。作為一個女性,雖然還沒有體會結(jié)婚生子的感受,母性的溫柔、母愛的光輝卻一起從心底升騰起來。

喬歡端著一塊巧克力蛋糕和一杯果汁輕輕走過去,放在郝健雄面前的茶幾上,取走他手里攥著的那個已經(jīng)空了的咖啡杯,在郝健雄定睛看她的時候,微微一笑,把他的思緒從另一個時空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

存在手機里每一張照片上的那個窈窕漂亮的姑娘,都是側(cè)著身體的,沒有正眼看他。她的側(cè)臉真美,棱角分明,短短的頭發(fā)有些微微的卷曲,高挺的鼻子,纖細的身材,都妙不可言。

宿舍里鼾聲四起。他洗過澡了,幾乎天天都洗澡的他,實在受不了其他人的臭氣熏天。

他收起手機,悄悄起身,來到宿舍外面,點燃一根煙。一股辛辣的芬芳從鼻孔冒出,清涼的夜風(fēng)讓他的腦子不再混沌,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他有些想念在軍營里一起站崗放哨和訓(xùn)練的戰(zhàn)友們了。還有些想念家鄉(xiāng),那片肥沃的黑土地上,有他至親至愛的父親母親和哥哥姐姐。他們也會每天都想念他吧。家里的面粉廠生意很好,不用他惦記。最關(guān)心他的姐姐打來電話,說家里給他蓋起了一棟二層小樓,就等著他娶個新娘子姐姐回家過好日子呢。

“娶個新娘子姐姐”,想到這里,他裂開嘴笑了起來。那是源于小時候,看見鄰居家的大哥哥娶了鎮(zhèn)上會唱二人轉(zhuǎn)的演員,新娘子漂亮極了,就像畫上的人一樣。他喜歡看新娘子,每天早起都要跑去看,倚著人家的門口不進去。新娘子很喜歡干干凈凈可愛的他,每次都抓一大把糖給他裝衣袋里,讓他叫她新娘子姐姐。

后來,新娘子姐姐和大哥哥搬到城里去住了,但他每天還會跑到鄰居家,去找新娘子姐姐。村里人都逗他說,新娘子姐姐再也不會回來了,更不會記得他。為此,小小的他躲在屋角偷偷哭了很久。以后,他很少再見到他們。

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入伍當(dāng)兵三年,轉(zhuǎn)業(yè)后,他不想馬上回家務(wù)農(nóng),他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想去看看。有戰(zhàn)友在蓮城當(dāng)保安,邀他一起做事,他欣然來到蓮城。不管怎么說,他還是很喜歡自己穿著制服的樣子,那制服會把他瘦小的身材襯托得有些英武之氣。況且他是熱愛保安這份工作的,雖然只是合同工??粗谶@家銀行工作的人進進出出,有禮貌地沖他打招呼,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腰板挺得更直了。

時間一長,在銀行里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有了一個發(fā)現(xiàn),有些面目平庸甚至猥瑣的人,似乎并不用做什么,卻活得十分滋潤,存款多多,經(jīng)常進進出出銀行辦理存取業(yè)務(wù),就像到鄰居家串門。這讓他的心里極度不平衡。他覺得自己年輕力壯,有什么不能做的?他也想成為這個城市里的居民,成為經(jīng)常出入銀行、受人矚目的人。

這期間,姐姐多次打電話說讓他回去,說父親母親都老了,面粉廠由他和哥哥繼承。哥哥已經(jīng)獨當(dāng)一面,需要他這個弟弟做幫手,一起致富。

他不想回去,他已經(jīng)不習(xí)慣了東北鄉(xiāng)村生活,天氣寒冷,生活單調(diào),沒有任何現(xiàn)代化的娛樂生活。他喜歡的是城市生活和文明,換下制服后,和同事一起去酒吧,或是逛逛城市的夜景,去花園里悠閑地走走,這是他想要的生活。尤其看見城里的男女青年勾肩搭背行走在街頭小巷,同為年輕人的他特別眼熱。

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好,不需要他的工資往家郵寄,時不時他還會收到姐姐給他的匯款。

他想起遙遠的記憶里那個眉眼彎彎的新娘子姐姐,他也想在城市里找到自己的“新娘子姐姐”。況且,他已經(jīng)有了目標。

每天上班的動力不僅是因為熱愛身上的制服,熱愛城市生活的節(jié)奏和氛圍,他還有一個不能與人分享的秘密。他喜歡上了隔壁單位那個窈窕漂亮的姑娘。在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被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所有氣息吸引著。他偷偷地觀察她的一顰一笑,走路的風(fēng)姿,偶爾聽到她說話時的聲音,清脆婉轉(zhuǎn),甚至她的氣味,都有股淡淡的花香,這些都讓他沉醉不已。他全心全意地喜歡她,她就像一只純潔高貴的白天鵝,他心里的白天鵝。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但每次幻想著有一天和她拉著手在城里散步,他就有滿足的幸福甜蜜感。

可暫時他還沒有勇氣向她表白傾慕之情,他的理想是,將來在蓮城開一家超市,把家鄉(xiāng)土特產(chǎn)、家里加工的面粉等等綠色無污染食品,全部運到蓮城銷售,他要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在蓮城立足。未來會有那么一天,他肯定會向她表白的,但在此之前,他首先要有一個配得上她的身份,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只是一個銀行的小保安。他還沒有做通家里的工作,暫時不能辭職,他想每天都看見她的身影。他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娶到她。

他躲在門衛(wèi)室里,等她從單位門口的便道上走過來或是走過去時,悄悄偷拍了她的很多照片,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欣賞一番,才能入睡。在網(wǎng)上學(xué)會了PS照片,他靈機一動,把自己的照片和她的照片合成在一起,他每次看到“倆人的合影”時,都得意至極,陶醉著,仿佛她已經(jīng)是他的了,甚至覺得那就是真的。一次他居然做夢夢到了她,夢里她成為了他的女朋友,依偎著他,沖他甜甜地笑……雖然醒來后面對床上的一片狼藉,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夢里的情景卻讓他回味了很久,陡然間明白了許多世事。遺憾的是,這樣的美夢他只做過一次。盡管如此,他已經(jīng)暗中把她當(dāng)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郝家伯母和伯父一起在廚房忙乎著,案板上響個不停。

爐灶上咕嘟咕嘟燉著一鍋雜魚,有鯉魚鰱魚鯽魚,都是郝家伯父早起到白洋淀邊上買的活魚,已經(jīng)燉了好幾個小時了,香味撲鼻,一派豐盛景象,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幾盤色香味俱全的菜,這天是郝健雄的生日。

喬歡提前半天離開的咖啡店,走時叮囑郝健雄早些打烊回家。去郝家赴宴之前,她先去“白天鵝”蛋糕房訂了一款郝健雄最愛吃的巧克力蛋糕。雖然平時店里的巧克力蛋糕都是她親手烤制的,但今天是郝健雄的生日,喬歡擔(dān)心萬一做得不可心,耽誤了晚餐,掃了大家的興,為了穩(wěn)妥只好在外訂制了。隨后,她去美發(fā)店做了頭發(fā)。辦好這些事情,喬歡回到家,精心打扮了一番:一件帶著蕾絲花邊的真絲白襯衣和白色的闊腿褲,配上一條雙層的白色珍珠項鏈,白色漆皮的高跟皮鞋,雅致簡潔,加上新做的頭發(fā),略帶彎曲的劉海,顯得比平時俏麗年輕許多,喬歡對鏡子里的自己十分滿意。

郝健雄的生日禮物早就準備好了,是一個專門定制的手包,里襯燙著郝健雄的名字;同時,她還給郝家伯母買了一條披肩,送給郝家伯父的禮物則是一件羊絨毛衣,都是馬上就要用到的物品。

打扮停當(dāng),拎著禮物出門去取了訂好的蛋糕,喬歡打車到了郝健雄家。

蓮城外的西北方向,有一大片建在樹林里的別墅區(qū),不熟悉的人,路過此地都不會發(fā)現(xiàn)里面隱藏著的高檔住宅區(qū)。距離北面的白洋淀景區(qū)幾公里,十分適宜居住。離蓮城有二十多分鐘的車程,出入很便利。

郝家就住在這個高檔社區(qū),是三層的聯(lián)排別墅,與另外兩家合住一棟樓。

在蓮城開了十多年的咖啡店,經(jīng)營有方,為郝健雄積累了部分資產(chǎn),雖比不上富豪,亦屬于蓮城較早跨入中產(chǎn)階級的那部分人。

喬歡到時,郝健雄還沒有回來。院子里那只黃毛大狗汪汪叫起來,歡迎喬歡的到來。郝家伯母示意喬歡打電話問他到哪里了。喬歡撥出號碼,郝健雄說在回家的路上。等到門外響起了汽車的聲音,喬歡立即迎了出去。郝健雄把車停在車庫里,這才進了家門。

一樓的餐廳里,四個人團團坐定,開了一瓶紅葡萄酒,慶賀郝健雄的生日,隨后大家一起安靜地吃晚飯??蛷d與餐廳相連,電視開著,里面?zhèn)鞒鰜淼臒釤狒[鬧的聲音,總算使得家里不那么冷清了。與平時區(qū)別不大,郝健雄依舊不愛說話,對自己的生日并無太多感觸。

餐桌上,郝家伯母忽然開口說,你也不小了,過了今天的生日,眼瞅著就奔三十五歲,也該有自己的家了。喬歡姑娘很不錯,認識多年,知根知底。你們兩人在一起,是我們做老人們的共同心愿。

郝健雄還是不吭氣,悶頭喝湯。

你爸爸領(lǐng)著黃毛狗在小區(qū)里溜達,看見人家推著嬰兒車就挪不動步。郝家伯母又說。

聽了郝家伯母的話,喬歡心里十分感動,她拼命地壓抑著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原來老人們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雖然私下從來沒有跟她交流過,看來郝家伯母和伯父是認可自己的。想到這里,喬歡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站起來,快步去了衛(wèi)生間,靠在門上一會兒,隨后對著鏡子補妝。

回到餐桌上時,誰也沒有看她。喬歡坐下來,眼前的碟子里多出一條她最愛吃的鯽魚,她感激地看一眼郝家伯母,老人笑著用眼神沖她示意一下,接著繼續(xù)吃飯。

隨后再無高潮,一頓飯吃得平平淡淡,無滋無味,波瀾不驚。飯后,大家象征性地吃了蛋糕。郝家伯父起身去客廳看電視,郝健雄給院子里的黃毛狗送去一塊蛋糕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喬歡幫著郝家伯母把餐具收拾到廚房里,郝家伯母和她說著家常話,完全把她當(dāng)做自家人一樣看待。

不一會兒,郝健雄來到廚房門口,招呼喬歡,說一起出去走走。

“好好好,你們出去玩吧。”郝家伯母露出慈善的笑容,連忙讓喬歡停下來,洗手,愛憐地叮囑道,“好好開心玩啊,不用早回來的?!?/p>

出了家門,喬歡和郝健雄走在小區(qū)的林蔭路上,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喬歡輕輕挽住郝健雄的手臂,看他沒有拒絕,心中暗喜,沒敢“得寸進尺”,也沒再松手。

倆人悶頭走了半晌,不知道的人看到了,肯定會以為他們是一對情侶。

“喬歡,你是知道我喜歡的是誰吧?”沉浸在溫馨氛圍里的喬歡,忽然聽到郝健雄這么問,她愣住了,要知道,這個話題對于郝健雄來說,是忌諱莫深的。

雖然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喬歡是知道的……一個少女和一個少男在鐵軌處玩,遠處的火車疾馳過來,少女推開了少男,少男得救了,少女卻來不及躲閃,被呼嘯而來的火車撞上了,再也沒有醒來……那個少女叫靈靈,少男是郝健雄,而出事那天就是郝健雄的生日。他兩家的大人同在采油廠工作,彼此是最好的朋友,開玩笑地互稱親家,看著兩個孩子相處友好,誰也離不開誰,都說等他們長大后,肯定會成為一家人的。誰承想,天降災(zāi)禍,轉(zhuǎn)眼間生離死別……

出了那件慘烈的事沒多久,靈靈家就搬走了。靈靈的父母不能再在失去靈靈的這個城市生活了,他們無法面對那個悲劇,調(diào)到遠離油田單位、遠離蓮城的一個西北小城去了。

喬歡是和郝健雄一個采油廠家屬院一起長大的,那場悲劇當(dāng)年多轟動啊,震驚了所有的人,很長一段時間里,家長們都叮囑自家的孩子不要到鐵軌附近玩。而那個慘烈事件,更是縈繞在她腦海里,久久揮之不散。所以,她當(dāng)然知道郝健雄曾經(jīng)喜歡的女孩子是誰了,雖說是少男少女情竇初開,但那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郝健雄怎么就轉(zhuǎn)不過來這個彎呢?

“大人們都以為我小,會忘記那件事。但我怎么能忘記呢?”郝健雄繼續(xù)喃喃道,“她就死在我的眼前啊,而且還是為了救我而死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

郝健雄揪著自己的頭發(fā),痛苦地說?!拔沂菫榱藘蓚€人活著的。我不能尋歡作樂,不能去愛別的女孩子。”

林蔭道兩側(cè)栽種著冀中平原上最常見的白楊樹,一陣秋風(fēng)吹過,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喬歡不接話,身體有些發(fā)抖,她雙手抱住郝健雄的胳膊,她多么害怕失去他?!澳羌虏皇悄愕腻e,而且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你要自拔出來,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你不是為死人活著的,是為活人活著的。不要忘了,你還有父親母親,還有我呢?!?/p>

喬歡幾乎哽咽著說了這番話。是的,她從少女時代就愛上了郝健雄,但從來沒有表露過心跡。郝健雄的目光總是飄渺的,似乎從來就沒有在她身上停留過,自尊心那么強的她怎么開得了口呢。

“不許你說靈靈是……是死人!她在我心中永遠是活著的!”郝健雄低吼著,想掙脫她的雙手。

喬歡緊緊抓住郝健雄,感覺到他也在發(fā)抖。不行!一定要把郝健雄從過去的陰影里拯救出來。不光是為了郝健雄母親的重托,同樣也是為了自己。她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為了眼前這個男人,拒絕了其他所有異性的追求。青春沒有幾天了,秋風(fēng)一年年吹著,花開了花又落了,喬歡眼角細密的皺紋悄悄地增多、加深,再貴重的化妝品也掩蓋不了歲月留下的印記時,她心急如焚?!敖^不能半途而廢,郝健雄一定是我的!”她在心里喊著吼著。

“對不起,健雄,我錯了。這里太冷清了,咱們進城去吧?”喬歡提議道,“今天是你的生日,難得不在店里操心,咱們很久沒放松了,也去城里逛逛。”

“進城?我和你都喝酒了,誰開車?”郝健雄沒有反對喬歡的提議,噴著酒氣反問道。

“車不是問題?!睕]想到郝健雄答應(yīng)了自己的請求,喬歡掏出手機,打電話叫來出租車,拉著郝健雄一起往城市的熱鬧處駛?cè)ァ?/p>

有時根據(jù)需要,一個人要扮演很多不同的社會角色,會變換出很多不同的面孔。就像一個城市,觀察的角度不同,時間段不同,感覺會完全不同。

蓮城的中心區(qū)是老城區(qū),民居和商業(yè)網(wǎng)點居多。老城區(qū)的南面是新開發(fā)區(qū)域,政府機關(guān)、國有單位多聚居于此。蓮城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文明程度雖然不及沿海發(fā)達,娛樂市場的繁榮卻毫不遜色。

若在白天穿行在蓮城,可以看到一派欣欣向榮、健康向上的景象。

夜晚來臨,華燈初照之時,蓮城另一副嬌媚的面孔才徐徐展露。新老城區(qū)的交界之處是商業(yè)區(qū),西半部以飲食為主,東半部以娛樂為主,涇渭分明。熱衷于夜生活的蓮城人,若想滿足口腹飲食之欲,酒店、酒吧、咖啡廳等多聚集于西半部。若想一展歌喉,展示曼妙舞姿,洗浴按摩,進游戲廳,泡網(wǎng)吧,東半部全能解決。

西半部的飯店一家挨著一家,川魯粵等八大菜系匯聚??Х鹊旰途瓢稍眩桊^一般則在幽靜的胡同里。

鄧楚楚穿著一件淡粉色的連衣裙,外面披著米色的短風(fēng)衣,系上風(fēng)衣的扣子,掩飾住身材的嬌美。她自信地走出租屋的房門,沿著路燈喑啞的小街,走到城市南部的一條大路上,那里燈紅酒綠,夜晚里呈現(xiàn)出一派迷人的景色。

她喜歡燈光的昏黃,這樣就沒有人可以看出她著裝的廉價。走在這條街上,不時有迎面而遇的小伙子沖她吹口哨。她都低下頭不予理睬,躲避著走自己的路,一個一個酒吧走過去。

看到其中一個酒吧,她停下來,仔細瞅了一眼酒吧的名字,推門進去。

第一次,就在酒吧遇到了那個英俊高大的男人。那個喝多了酒的男人,沖著剛進去的她叫了一聲“靈靈”,他旁邊的那個一身潔白的女伴,用清冷陌生的眼光打量著她。

靈靈?!她心臟緊縮了一下,臉色很快如常,露出溫和的笑容,打招呼道:“您好?!?/p>

男人邀請她一起坐坐,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很高興見到你,請你聊聊天,可以嗎?”

她心里暗喜,沒想到這么快就有客人請她聊天。

她快速地掃了一眼那男人身邊的女伴,那女人打扮得很精致,但卻面無表情,一臉冰霜,既不說同意,也沒說反對。

她猶豫的瞬間,那男人已經(jīng)拉著她就坐。

聊天內(nèi)容不多,主要是男人在提問。問她叫什么,她腦子迅速反應(yīng)了一下,說:“靈靈?!眴査遣皇谴髮W(xué)生,她說是。問她家鄉(xiāng)在哪里?她說就是蓮城的。

大部分時間,三個人都是沉默不語。時間飛快地臨近了午夜。

那個男人身邊的女伴提醒他該走了,他倒也沒有反對。臨走時,出手很大方,給了她一千元小費。隨后,他們走出了酒吧。

“他們或許不是情侶,否則那個女人怎么會縱容他請自己陪著聊天呢?!彼克椭麄?,心里冒出疑惑。

不過看著手里的十張百元鈔票,她很驚訝,真沒想到這不到一個小時的陪聊酬勞,竟然相當(dāng)于自己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一。錢掙得是如此容易,她開始理解那些女學(xué)生為何在業(yè)余時間選擇這樣輕松簡單的工作了。緊緊攥著一疊硬扎扎的鈔票進了衛(wèi)生間,她把它們小心地折疊起來,放進貼身的暗兜里。時間已是午夜,不能耽誤第二天上班,她穿上薄薄的風(fēng)衣,離開酒吧前,按照規(guī)矩,把二百元錢交給了酒吧的領(lǐng)班。

開門大吉啊,走在午夜的城市街頭,她很興奮,沒想到第一次嘗試著做“實驗”就得到了這么多錢。原本是探究性質(zhì)的陪侍,卻實實在在得到了好處。她盤算起來,如果每次都有這樣的收入,那么憑著自己的辛勤付出,一定很快就會掙到更多的錢。有了錢,母親的病就有治好的希望了。

想起前幾日父親在電話里說,母親的病情更重了,念叨著說想她,希望她能回去探望。

撂下電話,她陷入悲傷和無助之中。多么想以最快的速度飛到母親身邊,給母親梳頭、熬藥、喂飯,做一個孝敬的女兒應(yīng)該做的所有事情??墒?,巨額的醫(yī)藥費誰來付?在那個西部的小城里,父親的退休工資低,常年有病的母親早就病退在家休養(yǎng),家里幾乎沒有存款。才參加工作一年的她,每月所得支付房租和日常開銷后,所剩幾乎為零。

不行不行,不能兩手空空地回家,她要掙出給母親治病的錢才能回去探親。況且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生財之道。

白天,她偷偷地在辦公室的網(wǎng)上游覽著,下單,購買了一些衣物。

第二天下班后,拎著收到的快遞路過銀行門口時,不用看她就知道那個值班的小保安一直盯著她看。她根本顧不上理會,很快就把小保安熱辣辣的眼神拋在了腦后。

回到租住處,換上那些網(wǎng)購的衣物,勾勒出曼妙的身體曲線,根本看不出來衣物的廉價。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張充滿青春活力漂亮的臉,她知道,那是年輕掩飾住了寒酸。但有什么要緊的,也許很快就有能力穿得起名牌服裝了,不,還是先把母親的病治好為先。各種想法在腦海里交織盤旋,她毫不猶豫地推開出租屋的房門,夜色中向胡同口外的色彩斑斕的世界,自信地走去。

又來到七色堇酒吧,是因為鄧楚楚堅信這個酒吧會給自己帶來好運。

有個黑臉的男青年舉著一瓶啤酒上前搭訕,說請她喝酒,問她是不是寫字樓里的白領(lǐng)。

對這些異性的搭訕,鄧楚楚并不作答,低頭把玩著手里的一杯純凈水。心里奇怪,自己怎么特別適應(yīng)和喜歡這個環(huán)境,十分自如,與男人們周旋,簡直就是無師自通。

無意中一抬頭,看見一位高大英俊的男人推門進了酒吧,四處張望。她閉了一下眼睛,再次睜開:不是幻覺,的確是前天晚上那個面目嚴肅的男人。這次是他一個人前來的,身邊沒有那晚陪他來的那個女伴。他一進門,眼光逡巡一番。她的第六感覺告訴她,他一定是在尋找自己。

她似乎忘記了身邊的那位黑臉青年的存在,矜持地沖黑臉青年點點頭,眼睛望著門口,離開了,朝著那位高大英俊的男人走過去。

落單的黑臉青年,望著她的背影搖擺著離去,就像一尾艷麗而又安靜的錦鯉,游向荷塘深處。他不知道是應(yīng)該上去阻止她,還是觀望?比起那個高大的男人,他為自己的單薄感到相形見絀,只好暫且選擇了默不作聲。

那個英俊的男人默默地看著她走近,眼神就像深不可測的海洋,還有憂郁。看著他的眼睛,她有些迷惘,幾乎就要深深陷入進去。她在心里嘆著氣,啊,不要那樣誘惑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拯救。

決定到酒吧做陪侍之初,她給自己定了幾條規(guī)矩,其中之一就是不能和客人產(chǎn)生感情。雖然她自己涉足于此,那是為了掙錢。等有了錢,她就不再流連此地,全身而退,一心一意地投入到那份體面的工作里,租下條件更好的房子,把父母接來,再找個情投意合的小伙子嫁掉自己。從此,在蓮城安下家來。

酒吧的燈光變得昏暗起來,影影綽綽中掩飾了所有真實。這樣的生活可以暫時忘掉自己眼前的窘迫,真好,她想。

坐在那個英俊的男人的對面,他看著她,問她真實的姓名,真實的住處。出于保護自己的心理,她還是沒有告訴他。只說第一次見到男人時,他叫出的那個名字,恰巧是她的小名。

男人看她的眼神陡然一亮,隨后告訴她,他叫什么,在哪里工作,遞給她一張自己的名片和小費,說他還有自己的生意需要打理,不能逗留太久,希望以后還有機會見到她,如果她有需要幫助的地方,也可以給他打電話。說完這些,他付了小費,走了。

她拿著名片看了看,寫著一家咖啡店的名字,看來他是經(jīng)營咖啡店的老板。捏了捏小費,覺出厚度來,去衛(wèi)生間數(shù)了數(shù),喔,是兩千元。這真是一個能給自己帶來好運的酒吧啊,她幾乎想歡呼起來了。

午夜的城市街頭,秋風(fēng)陣陣,穿過胡同吹拂在她自信的臉上,就和家鄉(xiāng)的風(fēng)一樣,讓她陶醉。如果這風(fēng)恰巧也吹過父母的臉頰,再越過無數(shù)的山川河流,來到蓮城,把他們的氣息帶給自己,那該多好。秋風(fēng)卷起胡同里的落葉,發(fā)出刷拉拉的聲音,似乎是腳步聲,她回頭望去,并無任何身影。或許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

她不再多想,開心地回到出租屋。洗漱完畢,很快就進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

她做了一個夢。夢里在一片蔚藍的大海上,她站在一條大船的船舷邊上,抬頭可以看到無數(shù)的海鷗在海面上低飛,發(fā)出“歐歐歐”的聲音,海面上鋪滿密密麻麻的魚兒,海鷗叼起魚兒并沒有吞下去,而是丟在了船艙里,很快船艙里就積滿了肥碩的魚兒。她心里是高興,但卻不知拿那些魚兒怎么辦?正在這時,兩個船員出現(xiàn)在眼前,他們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將一條條魚兒掛起來風(fēng)干,在太陽下發(fā)出銀閃閃的光亮,看上去就像一根根價值不菲的銀條。

兩個船員抬起一直低垂的頭,沖著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她仔細一看,啊,那不是親愛的爸爸媽媽嗎?

“媽媽!媽媽!你不是病了嗎?”她問道。

“傻丫頭,媽媽沒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還可以干活呢?!眿寢屨f道。爸爸沒有吭聲,滿臉知足的喜悅。

“是?。寢專阋欢ㄒ焉眢w養(yǎng)得棒棒的。你看,這滿船的銀條,都是咱家的。以后咱們再也不會為沒錢發(fā)愁了?!?/p>

船兒蕩漾在大海上,滿載著幸福和歡樂。

……

她徜徉在這樣的夢境中,不想醒過來,也不愿意醒過來。夢中的她,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喬歡看著魂不守舍的郝健雄,真后悔在他生日那天提議去酒吧玩。若是不去,就不會遇見那個穿粉色連衣裙的女孩子。沒遇到那個女孩子,郝健雄依舊是屬于她一個人的。

喬歡回想起郝健雄生日那晚的經(jīng)歷,內(nèi)心除了焦躁還摻雜著幾絲甜蜜,畢竟,她和郝健雄的膠著關(guān)系,因某種機緣巧合有了特別重大的突破。

那晚,郝健雄在喬歡的催促下,不得不離開那家酒吧。

“喬歡,你知道‘七色堇的故事嗎?”郝健雄每次叫她的名字都是連名帶姓,好在喬歡早已習(xí)慣。

“七色堇?是一種花的名字嗎?”喬歡猶疑著反問道。

“過去有個女孩子,她得到了一朵七色堇,有七種顏色的花瓣,可以實現(xiàn)七個愿望,她浪費了六個花瓣,但用最后一個花瓣使一個瘸腿的小男孩站了起來,變成了健康的人。”郝健雄喃喃低語著?!八恢痹趯ふ移呱?,她跟我說,她一定會找到七色堇的,哪怕是去天堂,哪怕是去地獄,都要找到七色堇。”

郝健雄的聲音低落下來,“她是為了給我找七色堇才去的天堂。我不能丟下她不管?!?/p>

喬歡忽然明白了,倆人在酒吧一條街上游逛時,郝健雄為什么選擇進那家酒吧了,酒吧的名字叫“七色堇”。世上還有這樣巧的事情,喬歡慨嘆世事難料,也哀怨自己命運不濟,從小認識了郝健雄,卻從來沒有讓他愛上自己。郝健雄對一面之交的陪聊女如此用情,都是所謂的“七色堇”在作祟啊。

喬歡無奈地苦笑著。

郝健雄的左腳有些跛足,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毛病。雖然不影響行走和日常的生活,但在他少年的心里,卻留下了自卑的陰影。靈靈,那個和郝健雄青梅竹馬的女孩子,情竇初開,她不想讓郝健雄痛苦,總是想辦法逗他開心。而從小和他倆在一個大院子里生活的喬歡,一直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跟班和旁觀者。

“你說,是不是老天可憐我,把我?guī)У狡呱溃屗霈F(xiàn)在我眼前了呢?”郝健雄定神瞅著喬歡問。出了酒吧的大門,等出租車時,郝健雄似乎沉浸在與那個陪聊女相遇的這件事上。

“咱們早點回家吧。今天喝了太多的葡萄酒和啤酒,你就別想那么多了。不過是個巧合而已?!眴虤g不想接郝健雄的話,她也不想讓郝健雄一直沉浸在回憶里。她更不想讓今晚和郝健雄獨處的親密氛圍,被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陪聊女破壞掉。

“你不相信我?”郝健雄還是不依不饒。

“好吧。我當(dāng)然相信你了。”喬歡敷衍道,她知道,自己無法和一個喝多了酒的人講什么道理的。

打車回到郝健雄的家,郝家伯母開的門,喬歡扶著郝健雄高大的身軀一起走進來。

喬歡悄聲說:“伯母,我把健雄送到他房間就走?!?/p>

“太晚了就不要走了。一個姑娘走夜路,我不放心的?!焙录也篙p聲道。

喬歡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看著郝家伯母慈祥的眼睛,她只好慌亂地點點頭。

安撫郝健雄睡下。喬歡躺在衛(wèi)生間的浴缸里,她打開了淋浴的花灑,讓溫?zé)岬乃裼暌粯语h灑下來。她的身體被霧氣騰騰的溫暖包圍著,腦子里空白一片。

“或許是否極泰來?!睆脑「桌锍鰜淼膭x那間,她只想到這一個詞。裹著郝健雄的浴袍,嗅著上面他留下來的氣味,沉醉了。

喬歡輕輕走進郝健雄的臥室,站在郝健雄的床邊看著他。

他皺著眉頭熟睡著,朦朧的臺燈燈光下,濃密的睫毛在臉上留下一小片陰影,筆挺的鼻子高聳著,一半臉隱在黑暗中。他是喬歡的最愛啊,伸手可及。

喬歡的腦海里迅速回放著這些年的經(jīng)歷。當(dāng)年郝健雄高考失利,只讀了一個大專,畢業(yè)后回家待業(yè),為了安置郝健雄就業(yè),考慮到郝健雄的身體狀況和他的性格、愛好,郝家拿出所有的積蓄,在蓮城繁華的商業(yè)街上想為他盤下一間咖啡店。

得到消息的喬歡,則游說父母幫助自己,拿出一筆錢支援郝健雄。父母給她錢時說,就算她預(yù)支了自己的嫁妝。喬歡沖父母鞠躬感謝,轉(zhuǎn)身就毫不猶疑地把所有的錢都投入到郝健雄的咖啡店。

咖啡店可以營業(yè)了,里里外外都是喬歡在張羅,她放棄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家里在油田研究院給她安置好的工作,一心撲在與郝健雄一起創(chuàng)業(yè)上。

一開始,沒錢請做點心的師傅,喬歡學(xué)會了制作方法,看著客人吃自己親手做的點心,喝著芬芳的咖啡,她特有成就感。慢慢地,由于咖啡味道純正,點心精致美味,生意火爆起來,客人絡(luò)繹不絕,幾乎蓮城所有小資或不小資的人都光顧了他們的咖啡店,也是蓮城的第一家咖啡店。而喬歡事必躬親,里外打理。郝健雄似乎什么都不操心,咖啡店成了展示喬歡一個人才華的舞臺。她以為時間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吧,她和郝健雄永遠是這家咖啡店的主人,即使是不結(jié)婚又怕什么呢??倸w是與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咖啡店就是他倆共同的家。

有時,喬歡最喜歡店里沒有客人的時候,她會親手為郝健雄研磨一杯咖啡,做幾樣點心。陪郝健雄坐在那里,消磨一段寂靜的時光,什么也不說。偶爾她會捧著一本書讀,享受難得的兩人世界,在外人看來,他們就是一對兒琴瑟和諧的情侶。

郝健雄的父母十分希望他們成家,喬歡的家人也著急,但知道這事是催促不得的,一年年過去,只好任由他倆耽擱下來。

喬歡知道自己的青春已經(jīng)全部給了郝健雄,未來也是他的,她愿意。女人的青春短暫,她拔下來的白頭發(fā)已經(jīng)攢成了一小縷,即使是如此,也夠驚心動魄的,時光對女人是殘酷的。

郝健雄可以無限期地耽擱下去。喬歡有些顧不上許多了,在郝家伯母那里,她已經(jīng)是準兒媳婦了,她的家人也知道她全心全意愛著郝健雄。

晚上喝的酒使她有些微醺,她渴望異性的撫慰,那個異性就是眼前的郝健雄,老天把他送到了自己的眼前,想起郝家伯母的眼神,她再也沒什么可顧忌的了。

想到這里,喬歡脫下浴袍,掀開郝健雄的身上蓋著的被子,鉆了進去,緊緊地摟住了他滾燙的身體??恐陆⌒鄣暮蟊?,一股男人特有的氣味飄進她的鼻腔,她張開鼻翼貪婪地呼吸著,無聲地流下兩行激動的熱淚,有些發(fā)燙的嘴唇開始親吻眼前這個唾手可得的男人。

而此時夢中的郝健雄喃喃道:靈靈,我的靈靈!

喬歡心里一抖,迎合道:“我是靈靈,我是你的靈靈……”

郝健雄轉(zhuǎn)身把她緊緊摟在了懷里。

在郝健雄醒來之前,喬歡早早就醒了,她起床去幫助郝家伯母準備早餐。

郝健雄對在早餐桌上看見的喬歡,有些驚異。喬歡微微一笑,道,昨天送你回來太晚了,我就沒回去。

郝健雄奇怪地看了喬歡一眼,低垂下視線,什么也沒說。

吃完早餐,郝健雄開著車,他們一起進城去咖啡店,一路無話。

……

有了郝健雄生日那個夜晚的經(jīng)歷,喬歡覺得自己和郝健雄的關(guān)系跨越了歷史性的一步,期盼多年的美好生活既然已經(jīng)拉開序幕,就會繼續(xù)下去,他們是美好生活里的男女主角。而這個女主角的扮演者只能是她喬歡,她不會允許任何人取代的。

天還沒亮,早早醒過來的鄧楚楚再也睡不著了,她繼續(xù)躺著,大腦開始不停地運轉(zhuǎn)起來。母親的病讓她擔(dān)憂,經(jīng)濟上的壓力讓她呼吸不暢,父親的身體雖然沒有問題,但精神很差。記憶里,父親永遠沉默寡言,母親永遠淚眼婆娑。她感覺自己似乎是多余的,父親和母親有時說著“靈靈”,她總以為是在說她,答應(yīng)著,卻發(fā)現(xiàn)不是在叫她。

她知道家里一直有個“靈靈”存在,一個精靈般的女孩子,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她無法取代“靈靈”在父母心中的地位。父母生活在回憶和悲痛之中,對她始終有些失察。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信馬由韁。她從小的理想就是當(dāng)解放軍或是警察,她喜歡這些職業(yè)帶來的安全感,她的人生觀里滿懷個人英雄主義情結(jié),她想拯救自己的家庭。

可是生活中她只是一個小文員,現(xiàn)實壓迫得她不能自由呼吸,她想用自己的力量改變家里的一切,她想操縱命運之舟,讓父母刮目相看。忘記那個不存在的“靈靈”,忘掉那個只能給父母帶來太多痛苦的“靈靈”,而只愛她這個活生生的“靈靈”。

關(guān)于蓮城,她知道,是父母親都不愿意提起的地方。二十多年前,他們在這里工作生活,也是他們的傷心地。鄧楚楚考上大學(xué)后,在其中一個暑假時,來到蓮城旅游一番,她對這個父母一直避諱莫深的城市十分好奇。誰料,一來到蓮城,她就喜歡上了這里,比起自己出生的那個西部小城的貧窮落后,她對父母親曾經(jīng)工作和生活過的這個城市,特別感興趣,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和似曾相識。

從蓮城回到學(xué)校,原先模糊的愿望和夢想有了明確的目的。

那時,學(xué)校里有很多青睞她的男生追求,鄧楚楚一概不理不睬。她知道,自己不能把時間耽擱在談戀愛上。

大學(xué)畢業(yè),早有準備的她,報考了蓮城的公務(wù)員,一舉得中,取得了勝利的第一步,她稍微喘息一下再進行下一步,她要在工作中干出一番事業(yè)。

而獨自在蓮城,一直讓她為自己的生存憂慮,時常夢想著能把父母接到身邊,離開那個貧窮落后的小地方,和她一起生活。這個綺麗的夢想,是她疲憊孤獨時的動力,是她決心動搖時激勵自己的座右銘。

如何去實現(xiàn)夢想,鄧楚楚一直在苦苦地尋求途徑和答案?,F(xiàn)在,她似乎找到了。

回想起酒吧里,當(dāng)那個黑臉青年對她說“我有錢,你需要錢嗎?你要多少”時,她啞然失笑了。她需要錢,是的,需要大筆的錢,她不喜歡黑臉青年直勾勾的眼神,不喜歡在昏暗的燈光掩飾下的搭訕,透著輕浮和不真實。在她有限的經(jīng)驗里,她知道,凡是酒后說過的話,都是不可信的。

她是需要錢,母親還等著她的錢治病呢。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她是個女孩子,受過傳統(tǒng)教育的人,在她需要大筆錢財?shù)臅r候,她沒有其他渠道,工作之余到酒吧里陪需要的客人聊天、唱歌,當(dāng)場結(jié)賬付現(xiàn),對于她來說是掙錢最快的方式了。

她的調(diào)查報告里寫著,蓮城的幾所大中專院校的女學(xué)生都是靠這樣的方法賺取零花錢的。那么,她這樣做似乎也無傷大雅,只要把握住一個底線。況且她獲取的金錢都是辛苦勞動所得,按勞取酬。想到此,她心安理得了。

在“七色堇”酒吧遇到的那個有些跛腳的男人,雖然才見過兩次面,她有些開始喜歡和他聊天了。男人彬彬有禮,舉止文明,每次都是看著她,喝自己的酒,從來不多說什么,也不強求她喝酒。最重要的是,跛腳紳士付的小費最豐厚,她每次都可以在深夜離開酒吧后,去銀行的柜員機上立即把錢匯到父親的銀行卡里。一想到母親的生命和健康是靠自己源源不斷匯出的錢來維系,她就精神十足。夜晚降臨后的酒吧里可以看見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暢飲和宣泄之后,每個人仍舊會回到各自的生活軌跡之中,別人的繁華熱鬧都與己無關(guān)。別人都有家可歸,而她只能回到廉價的出租屋,沒有人會真正關(guān)心她的感受和需要,她要讓自己日益強大起來……

辦公桌上那盆不起眼的仙人球,它的頂端,那簇細密的尖刺中間冒出了一個黃豆粒大小的花骨朵,預(yù)示著仙人球要開花了,可見大自然是公平的,無論多么普通多么卑微的植物都有自己的花期。等那黃豆粒盛開成一朵漂亮的花兒時,她的生活必將也會發(fā)生一些變化了。

她要抓緊一切時間,努力打拼,在蓮城建造屬于自己、屬于父母的好生活。

她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向著自己的理想和目標,義無反顧地走去,腳步堅定。

小保安簡直無法遏制自己日益膨脹的情感,無時無刻想見到那個叫鄧楚楚的姑娘。

除了名字和工作單位,他還想知道關(guān)于她的一切,她的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她喜歡什么?平時在家都做些什么?所有這些問號都在他的腦子里不停地轉(zhuǎn)悠著。

休班時,小保安換上便裝,躲在鄧楚楚單位的不遠處,他開始跟蹤下班后的鄧楚楚,尾隨著她來到城中村,很快知道了鄧楚楚的住處。隨后,在某一天,發(fā)現(xiàn)了鄧楚楚的另一副面孔,和她深夜出入那個“七色堇”酒吧的秘密。

他太痛苦了,多么不希望她是那樣的人啊,他覺得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勞動獲得幸福生活,她有體面的工作為什么還那么做?她是不是缺錢呢?想到這里,忽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要幫助她,計劃要提前實施,他要對她表白,不能再等下去了。

再次去酒吧,看到那個美麗的身影,他上前對她說:“我就在你們單位旁邊的銀行工作,我見過你很多次,你為什么要在這里陪酒?”

見到黑臉青年之前,鄧楚楚期盼看見的是另一個男人,當(dāng)她得知眼前的黑臉青年就是自己單位隔壁銀行的那個門衛(wèi)小保安后,有些惶恐和擔(dān)憂。他怎么可以跟蹤她?她不想讓熟悉她的人知道她在做什么。雖然眼前的小保安并不是她熟識的人,但他知道了她的行蹤和隱私,又在她單位的隔壁銀行工作,那他絕對是一個潛在的巨大威脅和隱藏的炸彈,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引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不認識你?!编嚦@慌的眼神沒有逃脫他的視線。

他有些情急,露出無賴的表情:“別裝了,咱們幾乎天天見面。我喜歡你很久了,跟我好吧,我會一心一意只對你一個人好的。咱們一起奮斗,在這個城市扎根,這輩子非你不娶。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你是不是缺錢?”

說著話,他掏出一張藍色的銀行卡遞給鄧楚楚。

突如其來的表白和那張銀行卡,讓鄧楚楚生出的不是感動而是厭惡,她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還沒有做好談戀愛的準備,況且即使要談,也絕不會是這個小保安啊!她的眼前出現(xiàn)那個跛腳的英俊男人……

她不想再看他一眼,只想趕緊擺脫他的糾纏,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求愛不成的小保安急中生智:“你如果不答應(yīng)和我談戀愛,我就把你業(yè)余做了些什么反映到你們的單位。不承認?那不要緊,我已經(jīng)偷偷用手機錄了視頻。”

小保安晃著手里的手機,看著鄧楚楚滿臉的驚慌,臉上顯出得意。他故意嚇唬鄧楚楚,只是那么順口一說。若他能預(yù)知這一句信手拈來的話會引來后面的災(zāi)禍,絕不會信口開河亂說話了,只可惜一切都是來不及后悔的。

小保安的話讓鄧楚楚幾乎崩潰了,她沒想到小保安居然錄了自己在酒吧陪侍的視頻,這視頻一旦在單位公開,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被辭退?開除?皆有可能。那么自己在蓮城永久生活下去的美好設(shè)想就會成為泡影,想把父母接到蓮城的計劃永遠也不會實現(xiàn)了。

怎么辦?為了暫時安撫小保安,她只好硬著頭皮應(yīng)對道:“談戀愛是終身大事,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考慮考慮,再答復(fù)你?!?/p>

“一個月太久了,一個禮拜吧?!?/p>

鄧楚楚看著自己的手指,沒吭聲。

“好,一個月就一個月,30天的時間,很快就會到來的?!毙”0擦⒓赐讌f(xié)了,以為自己得到了鄧楚楚的許諾,很高興。

“還有,這期間,你不許再到酒吧來找我?!编嚦浔卣f。

小保安猶豫了一下:“嗯,我答應(yīng)你?!?/p>

他要了幾瓶啤酒,請鄧楚楚喝。鄧楚楚說她不喝酒,只喝純凈水。

“好,來兩瓶啤酒,一杯純凈水!”小保安興奮地沖服務(wù)生道。

鄧楚楚禁不住皺起眉頭,她不時望向酒吧的大門,好像在期盼什么,可惜等到酒吧打烊也沒有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

倒是激動的小保安把自己喝醉了,搖搖晃晃地想要擁抱她。鄧楚楚厭惡地推開小保安,趁服務(wù)員幫她解圍,趕緊利索地換好了自己的衣服,疾步走出酒吧,打車向城中村出租屋駛?cè)?,把小保安和他的“等等我,別走啊”全丟在了身后。

第二天上班,鄧楚楚戴著太陽鏡,留意了一下銀行門口,果然是那個黑臉的小保安立在門邊,呲牙咧嘴地沖她笑著。她心下一驚,心里立即生出厭惡之感,趕緊低下頭,快速走進單位大門。

這要是被小保安糾纏上了,以后再無安寧之日,怎么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呢?

午餐時,她借口不餓,沒有和同事們一起去食堂。

連續(xù)幾個晚上她也沒去酒吧,糾結(jié)痛苦了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想到一個月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四分之一,鄧楚楚完全可以預(yù)見如果不盡快擺脫小保安的糾纏,她在蓮城永無寧日,他既知道她的工作單位,也知道她的住處,怎么辦?她為了暫時穩(wěn)住小保安而說了一個月后答復(fù)他的時間,很快就會到來,到時怎么應(yīng)對他……

思來想去,鄧楚楚頭痛欲裂。

無意中在辦公桌抽屜中的名片盒里看到那張名片,看著那串11位數(shù)字的電話號碼,鄧楚楚再三地猶豫著。望著窗外高低錯落的樓群,此時的蓮城在鄧楚楚的眼里似乎不再可愛,變得如此陌生,舉目無親的孤獨感讓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淚,想起遠在西北小鎮(zhèn)的父親和母親,鄧楚楚幾乎支撐不住了,趁同事們不在,痛快哭了一場,又迅速收拾好妝容,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要不,就試試向這位叫郝健雄的跛腳男人求助吧,或許他能幫自己,如果能教訓(xùn)一下小保安,讓他不要再繼續(xù)糾纏自己了,相安無事,能回到以前的狀態(tài)是最好的。

鄧楚楚打起精神,拿出自己的手機,按下一組號碼。

“七色堇”酒吧撞見的那個穿著粉色連衣裙的陪聊女,她的眉眼與深刻在記憶里的靈靈十分相像,恍惚間,郝健雄以為那陪聊女是靈靈轉(zhuǎn)世了呢。

第二次去就了解了一些她的情況,他想適時請鄧楚楚不要在酒吧做陪侍了,一個在蓮城無依無靠的外地女孩子,在酒吧獨身兼職,萬一遇到別有用心的渣男,恐怕是招架不住的。如果她想掙錢,完全可以去他的咖啡店打工,咖啡店顧客一多,他和喬歡有時也是忙不過來的。最近一個星期就很忙,他都沒去酒吧找她了。

令郝健雄沒想到的是,不等他發(fā)出邀約,那個女孩子主動聯(lián)系他了。接到那個女孩子的電話,郝健雄第一時間駕車趕往她說的見面的地方。

站在蓮城公園馬路邊上的鄧楚楚,聽到汽車喇叭聲響,轉(zhuǎn)過頭來,看見郝健雄的那張周正的臉從一輛黑色的汽車車窗里伸出來,雙眼炯炯,沖她點點頭。

鄧楚楚走過去,站在車旁,歪著腦袋看著車里的郝健雄,沒有吭聲。

“上車吧,我?guī)闳ヒ粋€好地方?!焙陆⌒劭粗嚦难劬Γχp聲說道。幾天沒見,郝健雄發(fā)現(xiàn)自己很想見到這位姑娘。他推開駕駛室那一側(cè)的門,下來走到鄧楚楚身邊,拉開車子的門,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鄧楚楚沖郝健雄點點頭,拎起裙擺坐了進去。

她的側(cè)臉浮著一層幾乎看不清的毫毛,像一顆新鮮飽滿的水蜜桃。和記憶深處的那張臉重疊在了一起!郝健雄的心咕咚一聲,那么一動,讓他有些心慌,趕緊收回自己的視線,替她關(guān)上副駕駛的車門。

回到駕駛員位置坐好,一踩油門,車頭往左一歪上了柏油馬路。

車子里放著班得瑞的輕音樂,這是她喜歡的音樂。

此時的郝健雄心情愉悅,他感謝鄧楚楚的一言不發(fā),心里涌動著保護這個來自異鄉(xiāng)的姑娘的想法,這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世上是有用的。對,有用。雖然父母和喬歡對他呵護有加,他已經(jīng)習(xí)慣接受,卻從不用付出什么。鄧楚楚讓他有了給予的快樂,他從沒想到心甘情愿的給予,居然是一件特別讓人感到幸福的事情。

帶著鄧楚楚去了一家環(huán)境靜謐的西餐廳,適宜心平氣和地聊天。

聽了鄧楚楚述說原委,他才明白她不是打工妹,是有正式工作的。知道了她為什么到酒吧做陪侍的原因,郝健雄被她的那片孝心感動,想到自己長這么大并沒為父母付出什么,有些內(nèi)疚。而鄧楚楚這么一個柔弱的姑娘,獨自在蓮城打拼真不容易,還被一個小流氓糾纏,孤獨無助時第一個想到了他!他感謝鄧楚楚的信任,愿意幫助鄧楚楚。具體怎么幫助,他要好好想想。

晚餐后,郝健雄建議道:不要去酒吧了,我開車帶你在蓮城游車河,觀光,看看夜幕下的蓮城。

鄧楚楚點點頭。

霓虹燈勾勒出這個城市的美麗,廣場舞鼎沸的人聲,幽靜的花園。鄧楚楚從來沒有這樣看過蓮城的夜景,多美的城市,她一定要把父母接來。

把鄧楚楚送到城中村的邊上,她就說要下車,不讓他繼續(xù)往前送了。

目送著鄧楚楚一步步走出車燈照耀的范圍,孤寂的背影很快就隱匿在遠處的黑暗之中了。郝健雄的心不禁揪住了,他雖然是在這個城市長大的,城中村卻沒涉足過,沒想到像朵花似的鄧楚楚竟然住在如此寒酸和簡陋的地方,想要幫助這個姑娘的念頭愈發(fā)強烈起來。

早上的咖啡店里一如既往的安靜,只有郝健雄一個人的店里充滿咖啡的香味。熱鬧是從每天上午的十點以后開始,那些蓮城的小資青年們臨近中午時才會踱著慵懶的步子走進來,用一杯香濃的咖啡溫暖剛剛蘇醒的胃,開始一天的生活。

今天郝健雄到店比往日早,昨夜回家后想了很多問題,有些失眠,這讓睡眠不足的他精神不振。早起離家時,母親還沒起來準備早餐。郝健雄空腹開車來到店里做營業(yè)的準備工作,卻絲毫沒有餓意。

此時的郝健雄斜倚著沙發(fā),給自己擺個舒服的姿勢,望向窗外發(fā)呆,想著心事。深秋的街景蒼黃,有些失去水分一般的干枯,乏善可陳。郝健雄眼里空無一物,似乎穿透了時空望向了另一個未知世界。

喬歡不在,她昨天告訴郝健雄今天要去購買制作糕點的一些原材料。這種在郝健雄看來屬于婆婆媽媽瑣碎的事,他向來不參與,都交給喬歡自己做主。這倒也好,沒有其他意見擾亂喬歡的思路和決定,都由她一個人說了算。開店伊始即如此,兩人樂得各行其是。

店里進來一個穿粉色連衣裙的女孩子,要兩杯咖啡和兩塊乳酪蛋糕。

郝健雄起身做好了咖啡,想起喬歡為了不耽誤顧客購買糕點,叮囑他已經(jīng)做出一批奶油蛋糕、巧克力慕斯和曲奇餅干冷藏在店里的冰箱中,到時給需要的顧客取出來即可。打開冰箱,郝健雄找出兩塊放在透明盒子里的乳酪蛋糕,拿出來包裝好,連同兩杯咖啡一起遞給粉裙女孩。

他把女孩放在柜臺上的幾張紙幣放進收銀盒里。望著走出咖啡店女孩的粉色背影,店門外等著一個俊朗的男青年,一手舉著手機在打電話,一手拎著公文包,看見女孩子出去了,拎著公文包的手隨即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兩個人親親密密地走出了郝健雄的視線。

遠去的粉紅色背影多像那個女孩子啊。

大約是受到食物香味的刺激,郝健雄的肚子忽然咕咕叫起來,他從柜臺里面的柜子中取出一瓶啤酒開了蓋兒,在冰箱里找出一根火腿腸和一塊果脯面包,重新坐回沙發(fā)吃起來,腦海里閃現(xiàn)出另一個女孩模糊的面容。

雖然郝健雄始終自持自己不是一個宿命論者,卻總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對靈靈永遠不能忘懷,甚至為此都不能接受任何異性超出友誼范疇的情感。天天在眼前晃悠的喬歡,她的心思他怎么能不明白呢?可一想到要與除了靈靈以外的異性有親密接觸,郝健雄就不寒而栗,立即有一層厚厚的看不見的空氣像刺不透的盔甲似的包裹著他,隔絕了他的手腳也隔絕了他的心。

滿腹的思緒就著一瓶啤酒、一根火腿腸和一塊面包吃到了肚子里,郝健雄意猶未盡,又拿出幾瓶啤酒放在茶幾上,喝了起來。

一輛出租車行駛過來停在了店外,喬歡拎著幾大包購物袋下了車,指揮司機從后備箱里取出幾個袋子拎著,一起走進店里。

此時,郝健雄面前的幾瓶啤酒已經(jīng)變成了空瓶子,他的頭有些發(fā)暈,看著喬歡走進來,他沒有挪動一下。

喬歡驚呼一聲,沒來得及放下手里的幾個購物袋子,直接走到郝健雄面前連聲問道:“怎么了?上午就開始喝起酒了?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跟在她身后的司機,放下手里的東西,站在那里等候喬歡付賬。

郝健雄沒有吱聲,忽然站起來,拿起自己的外套,推著司機說:“走,你送我去一個地方?!?/p>

“那,那位美女,我的車費?”

“多少錢?少不了你的,我一起付給你?!焙陆⌒壅f著出了咖啡店的門,拉開出租車的門坐了進去。

“你去吧,錢他會付給你的,沒問題的?!眴虤g對司機說,狐疑地望著門外的出租車,不知道郝健雄要去干什么。

這時進來兩個男青年,都是西裝革履的打扮,說來兩杯摩卡。

喬歡立即收回視線,沖他們勉強展現(xiàn)出一絲微笑,轉(zhuǎn)身去做咖啡了。

觀瀾灣位于白洋淀的西側(cè),雖然不是別墅區(qū),但也是一片高檔住宅區(qū)。

郝健雄指揮出租車來到小區(qū)里的一棟樓前,讓出租車司機等候著,他乘坐電梯來到九樓,一梯兩戶,掏出鑰匙打開左側(cè)的那套房子的防盜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套一百四十平米三室兩廳兩衛(wèi)的房子,已經(jīng)按照歐式風(fēng)格裝修完畢。是父母為他準備的婚房,雖然現(xiàn)在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還是希望婚后的郝健雄有個獨立的二人世界,享受浪漫。

打開北面陽臺的門,一步跨出去,抬眼望去就是煙波浩渺的白洋淀了。此時微風(fēng)襲面,郝健雄燥熱的心稍許安定,感到周身爽快,而不遠處一眼望不到邊的碧綠碧綠的蘆葦特別養(yǎng)眼,幾只漁船點綴其間,風(fēng)景絕佳。

郝健雄在房間里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視力所及之處都是嶄新嶄新的,打開壁櫥的門,里面空無一物。廚房里同樣是空空蕩蕩的,還沒有準備鍋碗瓢盆,隨手打開天然氣爐的開關(guān),一簇藍盈盈的火苗隨著“噗”的一聲燃燒起來,一股熱浪撲面,郝健雄關(guān)了火。

蹲在客廳的地板上,伸出手指摸了一下,有一層灰塵,他進衛(wèi)生間拿出一根拖把浸濕,干了起來。

樓下的出租車司機,坐在草坪旁邊的木椅子上,玩著手機里的斗地主游戲,時不時抬眼看看單元門。

過了好半天,滿頭大汗的郝健雄走了出來,上了出租車,對司機說今天他包車,隨即給了司機三百塊錢,指揮司機開到蓮城商場。

雖然平時郝健雄幾乎是不逛商場的,家里需要購買的物品都歸母親負責(zé),喬歡有時也幫幫忙。一進入琳瑯滿目的蓮城商場,他稍事研究了一下一樓那個巨大的商品分布圖,無師自通地推著購物車穿梭起來。

很快,出租車的后座上和后備箱里塞滿了各種床上用品和廚房用具。

司機幫他把幾大購物袋的東西送進那套房子。

郝健雄開始布置:柔軟的被褥鋪在了床上,廚房用具一應(yīng)俱全,可以隨時開伙。郝健雄對自己的勞動成果非常滿意,又拿起拖把打掃一遍衛(wèi)生。

等郝健雄再次走出單元門時,暮色已經(jīng)降臨,司機忠實地等在車里,仰靠在座位上睡著了。

回到咖啡店那條街上,郝健雄站在銀杏樹下,往里望去,店里幾乎坐滿了客人,從玻璃窗望進去,喬歡在桌椅之間穿梭,忙得團團轉(zhuǎn)。上午離開后,郝健雄一直沒有接到喬歡的電話,顯然她一個人應(yīng)付咖啡店是得心應(yīng)手的,的確是個讓他省心的好幫手。

掏出一根煙,打著火點燃,郝健雄吸起來。想起在酒吧第一次看到鄧楚楚,他的心里立即涌出一股柔情,想攬她入懷。多么奇怪的感覺,喬歡在他眼前晃悠了那么多年,他也沒有動過情,幾乎把她當(dāng)做同性對待了。這對喬歡多不公平,可他不能欺騙自己的心,那樣對喬歡更不公平了。

想到鄧楚楚的小名,郝健雄心里說不出來的感覺,他想,有機會還是讓她到自己的店里來打工。他得找個時間和喬歡談一下,估計問題不大。還有那個小保安,要徹底阻止他對鄧楚楚的糾纏,必須有一個萬全之策。

一根煙吸完,又抽出一支,吸到半截,郝健雄小心地熄滅了,把兩個煙頭丟進銀杏樹下的垃圾箱里,隨后走進了咖啡店。

十一

看到郝健雄疲憊地回到店里來,雖然滿心的狐疑和好奇,但喬歡并沒多問,臉上綻開出一朵笑容,利索地做了一杯郝健雄喜歡的拿鐵咖啡,取出幾塊剛烤好的點心盛在郝健雄最喜歡的金邊骨質(zhì)瓷碟里,一起端給他。看著郝健雄低頭狼吞虎咽,一副餓了很久的樣子,幾塊點心風(fēng)卷殘云地不見了,喬歡又取了幾塊遞給他,這次郝健雄吃得速度慢了下來,喝了一口咖啡后,嘆了一口氣。

望著眼前這個視線望著窗外的男人,喬歡很想知道他的行蹤,但她也很明白如果不是郝健雄自己主動說出來,她是不會問的,因為那樣,只會招來郝健雄的反感和一言不發(fā)。多年與郝健雄相處,她知道怎樣才能不讓他厭煩。

這幾天喬歡也有些心神不寧,她感覺到郝健雄的變化,自從郝健雄生日的那天晚上,他們一起在“七色堇”酒吧認識了那個陪聊女后,郝健雄竟然又去找了她幾次,說是聊天。聊天?聊什么?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子有什么好聊的?這令喬歡十分費解,也有些惱怒,表面依舊風(fēng)輕云淡,不動聲色,就像一位神情篤定的母親看著自己正在做游戲的頑皮的孩子似的。

喬歡的心里翻江倒海,她不確定郝健雄找那個陪聊女的目的是什么,但她也無法忍受郝健雄和她以外的任何一個女性有交集。萬一郝健雄愛上了那個年輕漂亮的陪聊女,她怎么能甘心自己深愛多年的男人就這樣輕易地被搶走了呢?

想到這里,喬歡恐慌起來。

有了一些想法的郝健雄,在腦子里幻想鄧楚楚見到那套白洋淀旁邊的大房子時的歡喜,不知不覺中加大了油門。接上鄧楚楚,他直接帶她去了那套房子。

“這是哪里?”鄧楚楚望著眼前這棟高樓,“你的家?”

“上去就知道了。”郝健雄鎖上車門,掏出一串鑰匙,打開單元門沖著鄧楚楚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光潔的地板反射著溫暖的光,鄧楚楚沒有穿郝健雄遞給她的拖鞋,光著腳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四處打量著,像一只好奇的小鹿第一次行走在充滿神秘的山林里。

郝健雄推開陽臺門,新鮮的空氣一涌而入。他看著光腳在屋子跳躍的鄧楚楚細細地看過每一間房子后,說:“你可以從那個出租屋里搬出來,住在這里?!?/p>

“什么?我可以住在這里?”鄧楚楚瞪大眼睛,里面好像燃起兩簇小小的火苗,卻又轉(zhuǎn)瞬即逝了。

“當(dāng)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笨粗嚦@喜和錯愕的表情,郝健雄為自己所做的決定感到欣慰和激動,看得出來,她是需要這些的。

“可是,憑什么呢?”鄧楚楚不再四處逡巡,“我付不起這里的房租。我的收入只夠住在城中村那樣十幾平米的出租屋里?!泵鎸ρ矍盎砹翇湫碌暮勒肫鸪鲎馕莸莫M小和寒酸,鄧楚楚不禁有些心酸。

“放心吧,我不要你的房租。這是我自己的房子,閑著也是閑著?!焙陆⌒劭隙ǖ卮饛?fù)道。

“那,那我更不能住了?!编嚦拿嫔珖烂C起來,“你對我這么好,答應(yīng)幫助我處理小保安的糾纏,感激不盡,我卻沒有什么可以回報你。謝謝你帶我到這里參觀。不過還得麻煩你送我回去?!?/p>

滿心想給鄧楚楚的喜悅,沒有收到預(yù)期的效果,這讓郝健雄有些沮喪,剛?cè)紵饋淼臒崆檗D(zhuǎn)眼變成了灰燼。他徒勞地靠在陽臺門框上,望一眼遠處籠罩在霧色中的白洋淀,關(guān)上陽臺的門。

已經(jīng)穿好鞋子等在大門邊的鄧楚楚,隨手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一路上,默不作聲的鄧楚楚一直望著車窗外??斓匠侵写鍟r,她扭過頭對郝健雄說:“謝謝你的好意,你是這個城市里對我最好的一個人。但請你原諒,如果能讓小保安不再騷擾我,已經(jīng)是對我的最大幫助了,除此之外,我不能再接受你的任何饋贈。我一直想靠自己的力量,過上想過的日子,把我的父母接來一起生活。也許時間會很漫長,但我會堅持下去的?!?/p>

郝健雄不知說什么好,他為自己泛濫的愛心沒有得到回應(yīng)感到失落。不過換位思考一下就釋然了,是啊,萍水相逢,人家憑什么會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沒準還會想他這么做是不是有別的企圖,跟那個小保安是一樣的目的呢?想到此,郝健雄覺得自己的確有些唐突。

聽鄧楚楚說起那個小保安,郝健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來。身邊這個女孩子不僅對父母有孝心,獨立性和自尊心還很強,是值得他尊重的。他一定要傾盡全力幫助她。

一連幾天的晚上,郝健雄都沒有去酒吧,他不想讓鄧楚楚覺出自己對她的憐憫,甚至誤會他是在施舍。他謹慎用心地揣摩著鄧楚楚是怎么一個姑娘,想維護好和她的關(guān)系。

喬歡看到郝健雄不再魂不守舍張羅去酒吧了,表面沒有顯露出來,心中卻是暗喜的。她想,不管怎么說,她的出身、所受的教育,都是要高于那個酒吧的陪聊女,那種花瓶似的姑娘,乍一看很驚艷,若要進一步交流,恐怕就會露餡了,是沒有什么素質(zhì)的,更不會成為郝健雄喜歡的對象。郝健雄的懸崖勒馬,恐怕也是看透了這一點吧。

不容喬歡的暗喜多保留幾天,很快就讓她惶恐起來。

那天,郝家伯母打電話讓她去觀瀾灣守半天,說物業(yè)工作人員通知,觀瀾灣小區(qū)要提前進行冬季供暖前的試水,家里要留人,試水時萬一哪里漏水,可以及時發(fā)現(xiàn)報修。

喬歡很高興,她心知那是郝家給郝健雄準備的婚房,郝家伯母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做自家人一樣信任了,而且沒準在不久的將來,她就是那套房子的女主人了呢。

喬歡跟郝健雄打過招呼,拿到鑰匙趕到觀瀾灣。

打開房門,一下子置身在寬敞豁亮裝修一新的大房子里,就像被巨大厚實的幸福包裹住了似的,距離她的夢想又跨近了一步,這讓喬歡特別滿足舒心。

光腳走在咖啡色的實木地板上,喬歡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低頭望去,地板潔凈無塵,可是,可是這里應(yīng)該很久沒人來過了,怎么到處都干干凈凈的呢?最近誰來過這里?想起那天郝健雄消失了一整天,不知他的去向,他干什么去了?

收起滿心的歡喜,“七色堇”酒吧里的那個陪聊女的面孔浮現(xiàn)在喬歡眼前。她機械地滿屋子轉(zhuǎn)悠,看到臥室床上用品一應(yīng)俱全,廚房鍋碗瓢盆擺放得錯落有致,無處不顯示這里立即就可以開始生活,只要扭開燃氣灶,只要打開水管,美妙的生活交響曲就能馬上奏響啊……

喬歡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她推開陽臺的門,遠望白洋淀上起了一層薄霧,一股涼風(fēng)吹了進來,喬歡打了一個寒戰(zhàn),立即伸手緊了緊領(lǐng)口,發(fā)蒙的腦子冷靜下來,她清醒一些了。

十二

郝健雄開著車,按照與鄧楚楚的約定,往她的出租屋駛?cè)ァ?/p>

此時,小保安已經(jīng)到達鄧楚楚的出租屋,舉手敲門了。在他的意識里,約會時,女孩子往往喜歡遲到,為了顯出自己的誠意,他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二十分鐘。

收到鄧楚楚的微信邀請,小保安高興極了。他想,經(jīng)過一個月的思考,鄧楚楚肯定要答應(yīng)和自己戀愛了,否則不會約他去出租屋見面的。這讓他無比興奮,特意和同事?lián)Q班,去蓮城商場買了一身新衣服換上,去花店訂了66朵玫瑰花扎成一束。他幻想著鄧楚楚接受了自己的玫瑰和求愛,再去一家高檔的飯店大吃一頓,從此在蓮城開始他們的幸福生活。

臨出門前,他又把那張銀行卡帶在了身上,里面有6萬塊錢,是多年的積蓄,雖然里面的錢大部分是家里給的,但他有信心以后憑借自己的本事,讓這個數(shù)字變得更多。這次他準備把那張卡交給鄧楚楚,還有密碼,作為一個男子漢,他要向她表明他是有能力讓她過上好日子的,必須的!想到這兒,小保安的心里充滿豪情,不知怎么回事,激動之下,淚水忽然涌上了眼眶,他趕緊擦掉即將滑落下來的眼淚,打車往鄧楚楚租住的城中村趕去。路上,想起小時候喜歡的那個漂亮的新娘子姐姐,他繼續(xù)幻想著,要是把鄧楚楚帶回老家,全村的年輕小伙子們肯定都會嫉妒他的,他的父母姐姐哥哥一定理解他為什么不想回老家了,必然會支持他在蓮城創(chuàng)業(yè)的……越想越多,都是對美好未來的設(shè)想,眼看就要一步步實現(xiàn),小保安覺得此時自己簡直就是蓮城最幸福的人了,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聽到敲門聲,開門的鄧楚楚看見手捧著玫瑰花滿臉喜色的小保安出現(xiàn)在眼前,有些驚訝。

“你怎么來得這么快?”

“因為想你啊?!笨粗嚦嵃椎拿嫒?,小保安滿心的歡喜。

“待會兒再進來!”說完,鄧楚楚就要關(guān)上房門。

不明白鄧楚楚的態(tài)度為何突變,小保安只當(dāng)是女孩子故意耍脾氣,俗話說:女人的心天上的云,一般人是琢磨不透的。他立即舉起手里的玫瑰花束伸進門去,擋住即將關(guān)上的房門,嬉皮笑臉道:“親愛的,就讓我進去吧?”

“誰是你的親愛的?別耍無賴了!”鄧楚楚的臉有些扭曲,壓低嗓門吼道。她擔(dān)心左鄰右舍聽到爭執(zhí),出來看熱鬧,想盡快關(guān)上房門,等郝健雄到來后再打開。

“咱們還是進屋說話吧?!背绵嚦琅钠?,小保安擠進出租屋,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自言自語道:“沒想到你住的房間這么小,明天我就去租間比這好的房子給你住?!?

跟在他身后的鄧楚楚怒不可遏道:“你趕緊出去!要不然我可報警了!”

“你發(fā)什么脾氣?不是你約我到這里來的嗎?”小保安繼續(xù)辯解道,鄧楚楚的態(tài)度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了,但他還是盡力表達著,“咱們都是外地人,在蓮城也沒有親人。我知道你的孤獨,以后咱們在一起就不孤獨了,我會對你一個人好的,只有你一個人。”

“你看,這是我的銀行卡,今天就交給你了,有6萬塊呢,你隨便花,密碼是……”

鄧楚楚瞪著小保安的手,已經(jīng)伸到了她的鼻子下面,一張藍色的銀行卡躺在手心里,在頭頂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藍幽幽的光,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張卡了。她有些走神,因為她也有一張類似的銀行卡,存進去的每一元錢都是她為父母未來做的儲蓄和準備,是她所有的希望所在。

看到鄧楚楚直視銀行卡的發(fā)呆的眼神,小保安更加自信了,那是他的全部身家,哪個姑娘看到這一幕能不被打動?他為自己的聰明和癡心感到得意。看著日思夜想的姑娘就在眼前,那一身粉色的家居服把她裝扮成了一朵嬌美的花兒,他想起那個曾經(jīng)做過的美夢,控制不住自己了,上前一步撲過去一把抱住鄧楚楚,那束玫瑰花擠在兩個人的胸前。

鄧楚楚“啊”地一聲尖叫起來!

小保安一手緊緊摟住鄧楚楚的腰,一手托住鄧楚楚的腦袋往自己面前搬,他努起嘴,堵住了鄧楚楚的嘴!

一張充滿欲望的臉近在眼前,鄧楚楚更加猛烈地掙扎起來,拼命地扭著自己的腦袋,不讓小保安的嘴靠近。

“邦邦邦”響起了敲門聲,不等他倆反應(yīng)過來,有人推門進來了。

一眼看到小保安緊緊摟抱下的鄧楚楚瞪著驚恐的眼睛望向他,叫著“快救救我”,剛踏進屋子的郝健雄頓時怒火中燒,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小保安的后衣領(lǐng),揮拳出手。不容小保安還手,就被身強力壯的郝健雄打翻在地,腦袋“嘭”的一聲觸在水泥地上。郝健雄騎在他身上又揮拳打了幾下,小保安很快就沒有了反擊之力,暈厥了過去。

沒想到小保安如此不堪一擊,郝健雄停下手呆了呆,看著躲在出租屋一角渾身發(fā)抖面色蒼白的鄧楚楚,立起身安慰她:“沒關(guān)系,我來處理,你自己注意安全,打掃一下,鎖好門?!?/p>

抱起小保安,郝健雄朝外走去,騰出一只手帶上了房門。

剛才發(fā)生的一切轉(zhuǎn)瞬即逝,鄧楚楚一下子癱坐在一堆散落的玫瑰花上,腦中一片空白。

郝健雄抱著小保安,來到街邊自己的車子旁邊,打開汽車的后備箱,把他放進去。四處張望一下,城中村的街道昏暗,路燈不明,路上沒有行人,沒人看到郝健雄的舉動。他鉆進了駕駛室。

車子駛出城中村,郝健雄想拉著小保安去一個離鄧楚楚遠一些的地方,等他清醒過來準備繼續(xù)教訓(xùn)他,讓小保安以后再也不要去找鄧楚楚的麻煩,最好是能離開蓮城。如果小保安需要錢,在不那么離譜的情況下,郝健雄也會考慮的。開著車,他在腦子里設(shè)計怎么對付小保安。

汽車開到蓮城的西面的一片空曠的田野邊,已經(jīng)駛離鄧楚楚出租屋很遠了,這是一個談話的好去處,郝健雄想著,停下車。

他打開后備箱,去拽小保安,“起來吧,咱們談?wù)??!?/p>

小保安卻一動不動。

郝健雄扒拉他的身子轉(zhuǎn)過來,月光下,臉色慘白的小保安,眼睛緊閉著。郝健雄沒想到小保安昏厥這么久,有些心慌,伸手去掐他的人中,沒有反應(yīng);拉起他的手腕號脈,觸摸到一片冰涼。那片冰涼從小保安的手腕傳到郝健雄的手里,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

驚慌代替了瞬間消散的怒氣,郝健雄蓋上后備箱,立即上車,向蓮城中心醫(yī)院疾駛!闖過幾個紅燈后,眼看“蓮城中心醫(yī)院”六個紅色的霓虹燈大字就在眼前了,郝健雄一個急剎車停在了醫(yī)院的大門外。

他再次下車打開后備箱查看,小保安蜷縮在里面,依舊沒有聲息。郝健雄十分驚恐,他沒想到自己出手這么重。怎么辦?即使此時送醫(yī)急救,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忽然,一曲《今天是個好日子》在耳邊炸響!六神無主的郝健雄定定神,尋聲找起來,他從小保安的衣袋里取出還在唱歌的手機,來電顯示的名字是“姐姐”,他沒敢接聽,把手機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趕緊蓋上后備箱的蓋子,駕車離開了醫(yī)院的大門。

十三

那天,從觀瀾灣回到家,喬歡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她重新審視多年以來自己和郝健雄的關(guān)系,從小時候追隨郝健雄,到上學(xué)后每天等著他一起放學(xué)回家,就像郝健雄的小尾巴;每年春節(jié)到郝健雄家拜年,一開始是大人領(lǐng)著,后來自己去,都是她在主動做所有的一切,興頭頭地一廂情愿。反觀郝健雄呢,對她既不拒絕也沒有承諾,而讓她產(chǎn)生錯覺的最大原因是郝健雄自始至終沒有女朋友,從不主動去結(jié)交,包括郝家伯父伯母對她的態(tài)度,更重要的還是她對郝健雄的愛戀,這些都讓她以為自己命中注定就是郝健雄的人。

可她根本就不知道郝健雄的想法和心思,他要離開她嗎?

怎么辦?她先主動離開他?還是繼續(xù)這樣不明不白維持現(xiàn)狀?內(nèi)心痛苦著、掙扎著,喬歡不知應(yīng)該何去何從。但她清楚,除非郝健雄向她攤牌,她是不會放棄的。幾十年的堅持,怎能輕易割舍,她也得為自己將來的幸福做些努力。

沉寂了幾天的郝健雄又開始去“七色堇”酒吧了,他并不避諱喬歡,直接告知她自己的去向。

“不要去,求求你了?!眴虤g低聲道,看向郝健雄的眼神里含著哀求。

郝健雄四處張望一下:“沒幾個客人,你應(yīng)付得了?!?/p>

聲音毫無感情,冷得就像一股冬天里夾雜著雪花的颶風(fēng),沖她襲來。默默看著郝健雄走出咖啡店,喬歡機械地做著手里的糕點,心里空落落的,奶油香氣在店里彌漫,寂寥落寞的她除了絕望,感覺不到一絲的溫暖和安慰。

一對男女坐在“七色堇”酒吧的一個不引人注目的陰暗角落里。面對鄧楚楚探尋的目光時,郝健雄的心柔軟起來,他輕聲告訴鄧楚楚,那個小保安頭部觸地時受了點傷,正在醫(yī)院治療,已經(jīng)答應(yīng)出院后就會回老家去。請她放心,小保安以后再也不會騷擾她了。

鄧楚楚長出一口氣,紅暈回到她蒼白的面頰上,她內(nèi)心的惶恐和不安解除了,眼前的男人是她可以信任和依賴的人,她掏出一張藍色的銀行卡:“這是他那晚遺留在我的出租屋里的,如果再去醫(yī)院,請你幫我交還給他,好嗎?”

郝健雄的心在發(fā)抖,他竭力掩飾自己的不安,伸手接過那張曾經(jīng)帶著小保安體溫的薄薄的銀行卡,沉甸甸的,他把卡片揣進衣袋。

臨走時,郝健雄給了鄧楚楚更多的小費。郝健雄知道,若是直接給她錢,她不會要的。她堅信靠自己的勞動所得,可以拯救她自己的家庭,可以給她帶來美好生活。他要成全她。

走出酒吧,回望“七色堇”三個閃爍的大字,郝健雄心里發(fā)出一個質(zhì)疑的聲音:“這樣平安的日子還有幾天?”從靈靈消失在他的生活里,距今時隔二十多年,上蒼對于他,已經(jīng)有了太多的厚愛,他是滿足的,想到此,內(nèi)心變得坦然起來。

那天在咖啡店,聽幾個客人講,在離白洋淀不遠的一個小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時,郝健雄的心猛跳了幾下,隨即麻木起來,這也許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既然已經(jīng)知道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他還怕什么?悲劇既然是從秋天開始,就讓它在秋天結(jié)束吧。郝健雄再也無所顧忌了,他每天都去“七色堇”,他喜歡七色堇,七色堇會給他帶來好運,七色堇會讓他不再跛腳……

每晚和郝健雄的見面,讓鄧楚楚很歡心,感謝他替她解除了煩惱,紅暈重新回到她的臉上,此時她的心情無比愉悅:未來多么好。

看著她甜美的笑臉,郝健雄多希望眼前的這位姑娘永遠無憂無慮地快樂下去,遠離塵世所有的痛苦和悲劇……

這樣的日子過了還不到一個月,一天,當(dāng)兩個陌生的男子走進郝健雄的咖啡店時,只有他一個人在,喬歡外出購物去了。

他們一高一矮,面目嚴肅地看著他時,剛想打招呼的郝健雄愣住了。他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他的心又開始狂跳起來,臉色變了幾變,其中那個高個子的男子掏出一個證件放在了吧臺上。一個銀色的警徽在頂燈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有一瞬間,那個銀色的警徽無限放大起來,銀光四射,郝健雄感到自己已經(jīng)被囚禁其中,阻隔了他和這個世界所有的聯(lián)系。

這一天終于來臨了……盡管早有心理準備,面對那兩張嚴肅的面孔,和面孔上冷峻的四束寒光,他感到腦中一片空白,渾身癱軟幾乎無法站立,竭盡全身之力聚攏到咽喉,嗓音顫抖著,發(fā)出了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聲音:“我先打個電話?!?/p>

“你回來,我走了?!彪娫捠谴蚪o喬歡的。

坐進停在街角的警車里,郝健雄腦海里回放那晚的經(jīng)過:

……茫然無措的他,開著車漫無目的地行駛著。不久卻發(fā)現(xiàn)居然開到了自己家的附近,真是鬼使神差。不行!必須趕緊把后備箱里的失去生氣的小保安處理掉啊。他悄悄回到家,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一把鐵鍬,那是父親在院子里種花時翻土用的,出了小區(qū)繼續(xù)往前開,他想好去哪里了。

來到白洋淀邊上的一大片樹林里。郝健雄停下車,這里遠離市區(qū),周圍也無人煙,在此處掩埋小保安的尸體是絕佳的選擇。。

處理完小保安的尸體,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郝健雄,倉皇開車回到家中……

公安局審訊室,面對郝健雄一口咬定此事是他一手處理的。

如何結(jié)識的小保安?有何冤仇?為什么下此毒手?面對警察一連串的訊問,郝健雄無法自圓其說。

很快,警方在郝健雄汽車的后備箱里提取了幾根頭發(fā),經(jīng)DNA檢測,來自小保安無疑,隨后發(fā)現(xiàn)一部手機和一張銀行卡。經(jīng)過查證和鑒定,手機和銀行卡無疑都是小保安的物品。

面對這些鐵一般的物證,郝健雄無力地低下了頭,他當(dāng)然明白什么叫垂死掙扎,什么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什么叫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什么叫違法必究……

十四

得知鄧楚楚牽涉到一起殺人案后,鄧楚楚所在單位震驚之余,立即通知鄧楚楚的父親趕到蓮城。

這個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小女兒出了這么大的事,是鄧楚楚的父親沒有想到的,盡管蓮城是多年來的傷心之地,盡管他萬分不愿意踏進蓮城一步,但此時不得不來,安排好妻子,晝夜兼程趕到蓮城。

聽到“郝健雄”這三個字后,鄧楚楚的父親心中一震,再進一步了解后發(fā)現(xiàn)這個郝健雄就是他死去的大女兒靈靈救過的那個少年!小女兒的乳名叫靈靈,那是為了紀念失去的大女兒啊。

悲劇再一次重演!怎么會這樣?鄧楚楚的父親悲愴、惶恐、茫然,他仰望蒼天,放眼望去,滿目的烏云遮擋著燦爛的陽光和蔚藍天空,一定有雙掌握魔法的手冥冥之中操縱著未知莫測的命運,它躲在哪里?躲在哪里?為什么對他,對他的全家如此殘酷?

想起當(dāng)年帶著妻子離開遠遠地離開蓮城,就是為了躲開這個傷心地。生下了小女兒楚楚后,把她含辛茹苦養(yǎng)大,送她去讀大學(xué)。沒想到大學(xué)期間的一個暑假到蓮城旅游過一次后,楚楚居然狂熱地?zé)釔凵狭松彸牵厴I(yè)后偷偷報考了蓮城的公務(wù)員。得知小女兒告訴他們將來會在蓮城工作時,他和妻子幾乎崩潰了。蓮城留有他們太多的回憶,既有故人,又有故事,更多的是傷心和絕望。

誰承想,楚楚還是在這里遇到了郝健雄,是命運的安排?

當(dāng)年大女兒靈靈出事后,他要求調(diào)離此地,到西部最艱苦的地方去。有了小女兒后,原本以為會淡忘失去大女兒的痛苦??粗惶焯扉L大,長得越來越像大女兒時,他們經(jīng)常在深夜里抱著頭壓抑地痛哭,他們忘不掉過去、忘不掉逝去的大女兒,實在忘不掉??!為此,妻子終日郁郁寡歡,久病臥床。

征得警方同意后,鄧楚楚的父親見到了郝健雄。

“你就是我記憶里永遠也無法忘掉的那個跛腳的少年??!”在眼前成年男子的臉上依稀可以看到當(dāng)年那個少年的模樣,鄧楚楚的父親不明白命運何以如此對待他,頓時老淚縱橫。

鄧楚楚的父親告知郝健雄,他是誰,多年前在這個城市里他的全家和郝健雄父母的關(guān)系,大女兒靈靈、鄧楚楚的身世。

啊,還有這么離奇的背景?知道原委后,郝健雄心里終于踏實了。十二歲那年,那個叫靈靈的女孩子付出生命救了他,他欠死去的靈靈一條命。二十年后,他為了救鄧楚楚,也就是靈靈的親妹妹,失手打死了那個小保安。按照郝健雄的原計劃,是他先到鄧楚楚的出租屋,說服鄧楚楚和他假扮情侶,讓那個小保安徹底死心,永遠不再騷擾鄧楚楚。隨后他再勸說鄧楚楚到他的咖啡店打工,并搬到觀瀾灣的新居去住,權(quán)當(dāng)是咖啡店給員工提供的宿舍。郝健雄沒想到不等他向鄧楚楚勾畫未來的美好藍圖,小保安卻提前二十分鐘到達出租屋,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不但葬送了自己的性命,還改變了好幾個人的人生軌跡……

此時,他與鄧楚楚的父親不謀而合,他也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雙命運的大手在操縱這一切。欠下的債總是要還回去的,不管是用哪種方式,他是虧欠“靈靈”的,多年來的自閉,不與外界打交道,他的內(nèi)疚自責(zé)如影隨形,時刻不離左右?,F(xiàn)在,記憶深處的那個靈靈,附著在另一個“靈靈”的身上,來向他索取了。

他的眼前又出現(xiàn)那個揮之不去的畫面:一派秋天的場景,一個紅衣少女和跛腳少年,在一片金黃色的原野里尋找著什么。跛腳少年采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花,失神地走在橫亙在原野的鐵軌上。

一列火車從遠方疾駛而來,鐵軌上失神的跛腳少年并沒有察覺。

紅衣少女跑上了鐵軌,奮力將跛腳少年推開!跛腳少年滾下了鐵軌,手里的野花,灑落在鐵軌上。

火車呼嘯著逼近了,想逃離危險的紅衣少女卻被鐵軌絆了一下,跌倒在鐵軌上……噴涌而出的鮮紅血液染紅了那把不知名的野花!

……

終于有勇氣完整地回憶了一遍那個慘烈的場景,就像把壓在心里多年的一塊大石頭搬開了似的,忽然輕松下來的郝健雄很高興,他回報了那個因他而死去的靈靈!

郝健雄釋然了,但對無辜冤死的小保安他是懺悔的,他愿意接受法律的任何制裁。

十五

那天,接到郝健雄的電話趕回咖啡店的喬歡,萬萬沒想到郝健雄居然會失手打死了人!郝健雄成了殺人犯,她昏厥了過去……清醒過來后,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喬歡在心里狂呼著:“老天??!為什么我想過的最平凡生活卻如此難得?”她幾乎要發(fā)瘋了。

但特別意外的是,醫(yī)生診斷她懷孕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甚至蓋過了郝健雄被抓起來的噩耗。她萬萬沒想到那夜和郝健雄“一夜情”之后,自己居然幸運地懷了孕。確定了這個事實,喬歡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了郝健雄的母親。

郝健雄的父母悲喜交加,兒子被抓,喬歡卻懷了孕!這人生的大悲大喜一時讓老人們手足無措。鎮(zhèn)定下來的郝家伯母,安慰喬歡什么也不要想,只要安心懷孕,把孩子平安生下來,到時一定會給她一個郝家兒媳婦的名分的。

這安慰讓幾乎墜落到地獄的喬歡忽然上了天堂,似乎得到雙重保證的她無所畏懼起來,感激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那里面裝著她想要的最平凡的生活,是她的整個世界一樣,她什么也不害怕了。對郝健雄無望的愛,現(xiàn)在全部轉(zhuǎn)移到自己的肚子里,多了幾許踏實和責(zé)任,籠罩在心里多年的霧霾被劃開一道口子,透出一束斑斕的七彩的光,照亮了未來所有的日子。

出院后的喬歡來到咖啡店,場景還停留在她昏厥那天的樣子,四處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粘著咖啡漬的杯子,幾塊干硬的的點心躺在精美的金邊白瓷碟里。她緩慢地轉(zhuǎn)動著眼珠,拿起抹布浸濕,開始打掃衛(wèi)生。走到郝健雄慣常喜歡坐的沙發(fā)前,上面躺著他的黑色針織外套,喬歡拿起它,捂在自己的臉上,上面還有郝健雄的氣味,喬歡大哭起來……

咖啡煮好了,店里開始變得有生氣,宣泄后的喬歡給自己倒了一杯芳香四溢的咖啡,聞了聞,沒喝。她喜歡咖啡的氣味,她要振作起來,生活要繼續(xù),她要把咖啡店繼續(xù)開下去,她要等郝健雄回來!

喬歡打開電腦,準備上網(wǎng)招服務(wù)員。

這時,有顧客推門進來,喬歡挺了挺肚子,笑臉相迎:“您好,您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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