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日暖
年來歲往,大人對孩子的口語考試從來都無甚新意——“像媽媽還是像爸爸?”“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在家爸爸媽媽誰做飯?誰做得好吃?”這些別無二致卡到某個特定的節(jié)點,像走固定程式的老派鐘表。當(dāng)年的我往往說一句“都像”“都喜歡”“都做,都好吃”,如此一來,發(fā)難的長輩大多失去了進一步“挑撥”的興致,我則樂得耳根清凈。彼時還是我勇敢地把“纖維”讀作“干推”、“4mm”讀成“四摸摸”的年紀,這大概是我最早迷蒙地運用中庸之道的例證。三人鏘鏘同行多年之后,我想應(yīng)當(dāng)由我來為他們“正名”,結(jié)論仍是“都”,不過這次不是敷衍,而是心甘情愿?!扮I鏘”只是“狀行走貌”,并不是說有多了不起多嚇人,我家過的就是小門小戶的日子,但魏文帝曹丕說:“家有敝帚,享之千金?!?/p>
一
小時候見到媽媽的人都說我長得像她,但看到爸爸之后又會改口說還是更像他。我們父女倆很明顯的共同點就是大眼睛雙眼皮兒,父親家的長輩對他的愛稱便是“大眼睛”。前陣子聽到某位爺爺給他發(fā)了條微信語音,上來頭一句就是“大眼睛啊”,他還喜滋滋地拿著手機獻寶似的讓我又聽了一遍。
爸爸幫我洗手時,三歲的我說:“爸爸,你的手好大呀。”我們一起唱“大手牽小手,走路不怕滑”,然后真的在雪地里拉緊了對方的手。雪天他騎自行車送我去幼兒園,開鎖挪車的時候他的車座上落了雪,我本來還不停地把上面的雪花拂去,后來雪越下越大,我索性直接趴在車座上,用自己的身體把它保護起來。
爸爸發(fā)明一種喚我起床的特殊辦法,就是每天早上打開音樂播放器,然后故意唱錯歌詞,這樣一向較真的我就會第一時間跑到他面前糾錯。爸爸給我講《兩個朋友》的故事,講到其中一個人看到熊來了的第一反應(yīng)是撇下同伴獨自爬到樹上逃命,那時我說“他可真像一只小貓咪”,于是他就講不下去了。彼時的我還不懂,這個故事到底在講些什么。我在幼兒園和小學(xué)的音樂課上學(xué)過很多古怪的歌,那些歌詞和調(diào)兒我早都忘了,他卻記得,直到今天還動不動拿出來唱上一兩回。
某幾年的我算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假小子,總是和爸爸一起去發(fā)廊剃平頭,跟在他后面大叫“老兄,等等我”;還看開頭是“機器人準(zhǔn)備好”的科技類節(jié)目,以及老虎獅子威猛地把獵物撕成碎片的《動物世界》;不玩女生的小游戲,只喜歡端著槍隨時準(zhǔn)備把游戲里出現(xiàn)的敵人一槍爆頭……
我倆一起看體育頻道的NBA比賽,對球星們品頭論足。初三那年我離開家去外地上學(xué),自此很少會看電視,更加不會打開體育頻道看一場籃球比賽。過了幾年,那些記憶里的名字有的退役有的轉(zhuǎn)隊,也有熟悉的球隊輝煌不再,怎么看都是新的年輕一代的天下了。
爸爸是不甘寂寞的。我不喜歡吃瓜子,爸爸卻總喜歡把一堆瓜子推到我面前,而且擺出一副激將的樣子:“哎呀,你嗑一粒給我看看嘛,是不是不會呀?”幾乎每次我都會嗑一粒證明給他看,然而這樣的對話還是每年都至少上演一次。他總說媽媽“虐待”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哎呀,我都沒有襪子穿了”。這時,媽媽就會關(guān)注他一下。同樣是簽名送書,爸爸總為自己能連續(xù)寫出上百條完全不同的精致贈言而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比媽媽更機智更有才華。照例,我和媽媽要違心地夸上他一兩句。
爸爸是家里的找東西小能手。多年以來,他控訴我和媽媽把房間搞得一片混亂,每每找不到東西都要靠他出手。不過他總是一邊嘴里抱怨一邊以極高的效率找到我們需要的東西。這是不是一個評論家的異秉?爸爸說:“可以沒有一流的名氣,但是要有一流的文字,一流的見解?!边@一直是他的自我要求,至少我服氣他的文字和見解。他是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評論家班成員,算是“黃埔一期”。
高二的時候,有天晚上散步。爸爸突然問我的教室窗戶是不是對著個小公園?我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啊,是對著學(xué)校操場。而他詳細地描述了教室內(nèi)的布置,我有些驚訝地說這確實是我們教室沒錯啊。原來他每次路過學(xué)校都會抬頭望望我在三樓的教室,很熟悉教室左前方的書架和后面墻上的板報。后來我還特意拿同樣的問題問過同學(xué),沒幾人回答出我們的樓下就是以抗聯(lián)女英雄趙一曼命名的一曼公園。這時,已是我們在這個教室學(xué)習(xí)的第二個學(xué)期。
我們都習(xí)慣了每天就盯著眼前那一畝三分地,在課本和練習(xí)題之間徘徊,學(xué)校和家兩點一線,對身邊的很多事物早已麻木。我有個后來去了哈佛的前桌,攝影技術(shù)很了得,是很多人羨慕的對象,記得高考前他發(fā)了條“說說”,大意是太久忙著學(xué)習(xí),心血來潮拿起攝影機,盯著取景框的時候突然覺得眼睛發(fā)酸。當(dāng)我們陷于某事太深太久,再抬起頭來,許多舊日熟悉的事物都會變得不再熟悉了。
我就讀的高中名氣很大,校長到北大、清華校園里走一圈兒,“校長,校長”的問候總會不絕于耳。從這里走出的大咖遍布各個領(lǐng)域,還出過名嘴孔慶東、歌手李健、寫過青春小說《最好的我們》的八月長安等等。憑良心講,我校的校風(fēng)放在全國也算自由的,連它都不敢輕看了應(yīng)試,就不用說別的學(xué)校了吧。
幾天前,爸爸問我剛上小學(xué)的表弟:“這學(xué)期有沒有被罰站?”表弟一臉茫然地問道:“啥叫罰站?”可見,時代在進步,當(dāng)然,爸爸在退步。
二
聽父母說,小時候他們來幼兒園接我的時候,我一般都乖巧地待在老師懷里。一是他們?nèi)サ么_實晚,二是當(dāng)時的我確實漂亮討人喜歡。高中時我還一本正經(jīng)地把自己一家三口和我的同學(xué)一家作了對比:“他們是可愛的一家,咱們是好看的一家?!睆男∥揖秃芟矚g家長會,因為我的媽媽看著干練又有氣質(zhì),感覺倍兒有面子。
童年記憶中印象很深刻的,是媽媽搓背特別疼。我始終對此頗有微詞,小孩子皮膚本來就嫩,她還下了狠勁兒。不過問起別人,大家好像都是這么過來的,加之她總以“那就不給你搓了”為威脅,我只好忍痛乖乖就范,直到自己可以料理此事。媽媽剪指甲很厲害,弧度好看,非常圓潤,這一度成為我崇拜她的重要理由。搓背與剪指甲,像是隱喻,喜歡與不喜歡我都得接著。
出身農(nóng)村的奶奶自幼喪母,十三歲就成了家里的女主人,苦日子也把她塑造出了一點兒“強勢”,和媽媽的生活習(xí)慣也多有不合,但媽媽愣是讓這位“挑剔”的婆婆認可了自己,奶奶逢人就說自己的兒媳有多么多么好。媽媽自奉甚薄,對婆家人卻是世界第一的慷慨。
哈哈,媽媽被督學(xué)們譽為“慈母型教師”時只有二十幾歲。她對學(xué)生和工作一貫認真負責(zé),講課出題和批卷都一絲不茍,獲得過各種榮譽。媽媽的課,像一首首抒情長詩。一度懷疑就因為小時候聽過太多她上的課,導(dǎo)致后來的歲月里我總或多或少覺得自己學(xué)校里的某些老師工作態(tài)度不夠良好,學(xué)識也不夠廣博。
數(shù)學(xué)卻是媽媽這個教授、博士的死穴。不僅買菜的時候算不明白賬,而且每次使用電飯鍋的預(yù)約功能時都要站在那里,掰著手指頭反復(fù)幾次、數(shù)上好半天才能完成,有時仍然數(shù)錯。但除了數(shù)學(xué),此人貌似十分全能,上可接電線,下可修水管,進可搞學(xué)術(shù),退可做美食。媽媽不僅承包了我家的器具維修,連奶奶家的各種說明書也常常是由她來看,甚至只有她一個人會看。有一次大清早,我就聽見遠在幾百里之外的老爸一個電話打進來,問到奶奶家的洗衣機進水管要怎么接。
媽媽小學(xué)的時候就曾通讀《紅樓夢》數(shù)遍,多年來鐘情依舊,她曾經(jīng)在《紅樓夢學(xué)刊》上發(fā)表過文章,還寫過一本很受歡迎的關(guān)于《紅樓夢》詩詞的小書。但她的學(xué)術(shù)主向卻是《左傳》研究。她的散文在《人民文學(xué)》、《散文》、《中華散文》上都發(fā)表過,而理論文章則涉及先秦散文、唐詩宋詞、明清小說、當(dāng)代文學(xué)等方面,用爸爸的話說“真夠亂套的”。但這些羅列,還遠不是她文字生涯的全部。
媽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從前回答別人父母做菜都好吃不光是為了兩不得罪,他們做的好吃是事實。媽媽的拿手好菜是牛肉柿子湯,柿子酸甜牛肉軟糯,湯也咸淡適中,幾乎每次去奶奶家過年我都會點名讓她做這個。有幾年她晚上總會拿出烤肉架用微波爐烤上十幾根肉串,這大抵是我當(dāng)時最期待的零食。爺爺奶奶對過年往餃子里包硬幣的習(xí)俗深信不疑,媽媽為照顧我的牙齒和腸胃推出了改良版——她小時候吃過的糖餃子。后來糖餃子的功能在我的堅持下從選出最幸運的人變成了滿足小饞貓的口腹之欲,每次年夜飯都要包上幾個。
我喜歡吃家常菜,足不出戶就能舒舒服服地動筷子,在家吃飯對我來說簡直成為人生的一大樂事。在外面吃飯總是吃不飽,在家又不是沒吃的,所以就宅了起來。加上我們都不愛逛街,所以去超市倒成為少數(shù)需要出門的大事之一。除此之外,我們會在大晚上一起出去看場電影,有時出去吃頓烤肉,再就是例行的家族聚會,偶爾我也被父母拽出去旅游。他們說,我的世界還是太小了,這不行。
高考后的暑假我做了個小手術(shù),住院一個星期。在此期間媽媽知道我天天待著無聊,無比大方地給我共享手機熱點,還讓我放心大膽地用。其結(jié)果就是她總共加了好多個大額流量包,大幾百塊錢從她的卡里如流水般消失。但那些“熱點”真的讓我忘了不少疼。
在我還是個小吃貨和小胖墩的年代,媽媽總愛和我搶吃的。如今,食物對我的吸引力還不如一盤游戲??粗蟪蕴爻缘乃?,終于輪到我和老爸一起滿臉“不屑”地說:“身上的肉都不是憑空長出來的?!钡拇_,她自上大學(xué)以來成功保持在一百斤左右的體重近年來再難維持,好在她有一米七的身高,還是那種看起來很瘦的類型,但她暗中常常把那些考驗腰圍的褲子塞給我穿。以前我們一起買過一模一樣的衣服,她比我大一號。后來我離家上大學(xué),她買什么衣服都會先看看我是不是能穿。
“搖搖搖,晃晃晃,媽媽懷里坐著個臭胖胖。臭胖胖,臭胖胖,坐在媽媽懷里搖搖晃……”這是媽媽當(dāng)年隨口給我編的童謠,一不留神,我長大了,她也有了白發(fā)。
三
接下來,說說爸爸媽媽培養(yǎng)出了一個什么樣的物種。
我算是個懶癌晚期,不喜歡吃魚,因為不喜歡挑刺。同時也不接受別人幫我挑刺,欠了人情不說,萬一刺沒挑干凈,我又盲目信任,最后受苦的還是自己。我的關(guān)注點總是奇怪,曾經(jīng)在出去串門的時候把人家印著食物相克的臺歷像寶貝一樣捧回家。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一直在參加那種淘汰性比較強的比賽,即使身體不太舒服,上吐下瀉也堅持到底。集訓(xùn)、淘汰,再集訓(xùn)、再淘汰,所幸我都留到了最后,過五關(guān)斬六將,最終得以代表自己的學(xué)校出戰(zhàn)。不過,現(xiàn)在好勝心沒那么強了,也不知是好是壞。
離高考還剩幾個月的時候,我的成績并不理想,甚至曾經(jīng)考過班級倒數(shù)第七,差點被請家長。等到高考成績出來以后,班主任老趙給我發(fā)了四個字:“刮目相看?!崩蠈嵳f,我從他的意外中感受到了一種赤裸裸的嫌棄。我想他肯定把我當(dāng)成了一匹徹頭徹尾的黑馬。
莫名其妙,我一直對天津很感興趣,報志愿時想得簡單,北京明顯是同學(xué)扎堆之處,感覺沒什么意思;天津與它一步之遙,總體上也是個離家很近的地方,而且沿海的城市一定霧霾少。那會兒我還為自己是文科生學(xué)了地理,并且把書本知識活學(xué)活用自滿了很長一段時間,簡直忘了自己的地理當(dāng)年也是學(xué)到了差點被老師留下來補課的程度。再加上我一直很喜歡英國的倫敦眼,而天津又碰巧有個相似的摩天輪,連名字都叫“天津之眼”。能去南開也算是種奇妙的緣分。
我本以為“天津之眼”是地標(biāo)性的建筑,在火車上就能看見??苫疖囘M站時歡欣鼓舞地盯了車窗半天,最后連個影子也沒見著。大一陪同學(xué)去海河邊上閑逛,去了古文化街和窗簾城,發(fā)現(xiàn)總在排隊的地方居然沒人,興奮地邀請她一起坐摩天輪,結(jié)果我倆都想請對方一次,到最后爭執(zhí)不下這摩天輪愣是沒坐成。究其實,我們不過就是想看它一眼。世間不少事就是這樣,挺好?!妒勒f新語·任誕》中記載,王子猷雪夜訪友人戴安道,就是到了門前卻又返了回來,他說“乘興而行,興盡而返”。
南開的隔壁就是天津大學(xué),兩校合蓋了一座樓,我們學(xué)校的人管這個起連通作用的門叫南天門,他們那邊就叫天南門。比起南開,天津大學(xué)簡直就是個地地道道的景區(qū),風(fēng)景漂亮,還有好幾處噴泉,就算是極窄的河道上都會有幾座小橋,而南開則完全沒有噴泉這種東西。南開的學(xué)生平時常常散步到天大,我們說,天大是南開的后花園。不過,其實我并沒去過幾次。我心中的花園是那種很大的院落,花不必多,但一定有湛藍的天和綿白的云,綠色植被漫山遍野。我在城里長大,卻對大姑家那幾畝肥田情有獨鐘,也許這就是靈魂里的鄉(xiāng)愁。
早年算是個挺野的孩子。鄉(xiāng)下空氣清新,各種綠色的植物瘋長。其中有一種特別可愛,有肉嘟嘟的葉子,在向大姑確認過它的屬性是“雜草”并且不適合人類食用后,我每天都在田間地頭到處跑,把這種草從地里拔出來,然后喂給她院子里的大鵝和肉雞。我也喜歡掂量他們早上從雞窩里撿回來的每一只蛋。在探著身子用草喂豬差點被扯到圈里之后,他們讓我去地里摘些豆角回來。我一頭扎到茄子地里找了半天,然后說出了“豆角在哪兒”這樣的蠢話。五谷不分到這種程度,還有什么資格談?wù)撪l(xiāng)愁?
小學(xué)作文中,有一個亙古不變的題目叫做《你的夢想》。我的夢想曾經(jīng)是像父母一樣做個老師,但當(dāng)時以為自己絕無可能真的考到什么中文系里。后來,這夢想演變成做個醫(yī)生,想的是如果自己和家人生病能自行診斷治療簡直再好不過,感覺生命都有了保障。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想做科學(xué)家來著,不過聽說寫這個會被同學(xué)嘲笑,于是我咬咬牙把這個詞從腦海里劃掉,隨后滿心憤恨地在紙上寫下了“作家”,由于用力過猛,還把紙劃破了,于是我只好把它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
不過,我心中更為持久的夢想還是搞個饅頭鋪子,一邊在屋里邊賣熱氣騰騰蓋著白布的饅頭,一邊在門口擺上賣小糖人和棉花糖的小攤。我的想法很簡單,這職業(yè)聞著都有飽腹感,整個人暖融融的,還隨時有糖吃,有了這樣一處“產(chǎn)業(yè)”,我就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就算沒人光顧我的店鋪,我也吃住都不愁了。那時,我是個挺天真的人。
后來聽一個朋友說起她的夢想是開一家咖啡廳,沒事的時候她就坐在吧臺后面寫寫小說,也可以畫兩幅畫。我看過她的作品,的確漂亮。這時我才想起自己小時候似乎也有個差不多的夢想來著。我絲毫沒有設(shè)想過在沒客人來的時候自己該做點什么,估計也就是在充斥著發(fā)面味道的小屋子里盯著饅頭發(fā)呆,或者坐著門口的小馬扎兒,邊曬太陽邊盯著過路的貓貓狗狗頭頂一撮柔軟的毛發(fā)。這已經(jīng)是那時的我所能勾勒出最好的夢想啦。
我長大的過程,就是與爸爸越來越像親密戰(zhàn)友,與媽媽越來越“形同”、“情同”姐妹的過程。命運的確神奇。南開是我報考的第三個學(xué)校,中文是我報考的第三個專業(yè)。我們的家,有時不像家,像中文系,有小型圖書館,有教室,有教授,有學(xué)生,有隨時舉行的各種話題的研討會。在物質(zhì)化時代,中文系不受待見,但我們對它仍有深情。一如既往,鏘鏘三人行,在柴米生活里,也在文字體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