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
山中記事
在山頂上,
坐下來,喘口氣。
這次登山,來自朋友的邀請。
看到山間圓月,
他開始尖叫。
他指著它,讓我一起看。
可我想告訴他我的想法。
這是十二月末的一天,
已經(jīng)聽不到溪流的聲響,
圓月轉(zhuǎn)動得很快而繁星
構(gòu)建了一個嶄新的四周。
我沒有孤身證明所見的偉大動機。
標記
十二月初的某個晚上,
我為我的五十歲感到難過。
以之前發(fā)生過什么來推測
之后將發(fā)生什么。
相信某種藥物,如同從前
相信過的詩——這一次才有效。
在朋友家,接受眾人的
祝福,酒后嘔吐兩次?;问幍?/p>
一戶人家院落外的磚砌人行道上,
倚靠冰冷的尖木柵站立,
讓我的臉
仰對一顆小行星。
如此景物
八月的鄉(xiāng)野,
不利于我的痛苦,
只會讓人羞于其神秘。
遠處有野樹湖泊云朵,
我心中有一層世界在變藍,
(此澄澈力量不易獲得。)
如果這時,有人告訴我,
我們不會始終活著,我當然會受不了。
但要是我獨自領(lǐng)悟出來,
便會轉(zhuǎn)而向四面八方致謝:
靜默及其蜂鳴;無花果樹
及其無花果;如此的現(xiàn)在。
都是無法停止的事情
十七歲,那時我
還不是詩人。
第一次跟隨年長的
同伴遠游,住的是野地帳篷。
有天夜里我醒來,
感到自己會飛。
在寂寞而仁慈的
礫石巖峭壁上方,
有一顆無名星最亮。成群
結(jié)隊的巖羊,在往高處跳躍。
那絕對的絕望,或許
與我之后的寫作相仿。
親密
冬天我寫下一首詩,
致死亡。
不把它看作
一個奇異現(xiàn)象而
看作一個人。
肩并肩,同我朋友般地
走在雪地里。(區(qū)別是我有足跡它沒有。)
好像一個情人溫馴地
執(zhí)行它的夢游計劃,
偶爾也被允許
一部分迷失。
像博爾赫斯那樣——給黃涌
我也企望
像那些偉大的詩人一樣,
把閱讀和寫作當作生活。
但到了這把年紀,已經(jīng)
無書可讀,知曉語言與文字的關(guān)系
只是自由詩與花鳥哲學(xué)的關(guān)系。
眼疾被治愈的眼睛,視野因之變窄。
而寫作,是與等待你的萬物相會,
在特定的時間,它們猶如
巨型曇花——盡管有上萬個名稱。
你常常會錯過它們。不知道這種事
會發(fā)生一次、兩次,還是從不發(fā)生?
地理上的我
地理上的我,此時在機場。
身邊穿梭的旅客形體,
我猜測當我是他時的異地體驗
與我是我時有何不同。
以己推人總是令人迷茫:
那些與我們語言不通的人,那些
偏愛在飛來飛去中尋找異己感的人。
但沒有人有走過來拍拍你的肩膀,
要求一個擁抱的義務(wù),不是嗎?
這并不使我感到多么遺憾,
反而像坐在圖書館一角被人
視而不見一樣使我感到歡欣。
宇宙觀
當我還是孩子時,
我想建設(shè)宇宙。
這當然可笑。
站在桌子上,往下跳,
為某種幻想做好準備。
這么對待生活,也很可笑。
想象一個人跳傘,降落傘
一時打不開,而天空
仍在無休止地飄落。
這可笑嗎?不。這實在是
一種藝術(shù):有多大的困惑,
建設(shè)多大的宇宙。
一個人時刻
那部分昏眩。
像嬰兒剛有了自我意識,
在房間里無法描述。
清晨的感覺,是不可靠的。
往往要到半夜,小販們收攤了,
城區(qū)的燈光熄滅大半,
你一個人開車來到郊外;下車,
在一顆無名孤星下,
對著路旁的草叢小便。
從傾斜成60°角的坡頂撲面而下的
一排黃楊樹林,像來自陌生人的友誼,
而遠處圍攏過來,像老朋友。
不可追的
灌木在發(fā)芽、變綠。
那些脆弱已被忘記。
還有形體、顏色
更為持久的喬木。
一個從遙遠的過去發(fā)出的,
從遙遠的木星那兒撞回到這兒的
時光之渦旋——有人被它塑造
——一群女人,穿過竹筍林。
夜空對于孤獨,
是一種原始安排,
在竹林間環(huán)繞一所舊木頭房子
的敞開式長走廊上,我想擁有。
舊美學(xué)
年輕時我喜歡
靜靜的花和
低頭走路的鳥;
喜歡一組對立的
詞語:高遠和安靜。
(花不懂脫身之妙而鳥懂,一如我非盲人而不知顏色。)
這還不是最悲傷的,最要緊的。
你看,一頭剛剛解凍的鳥(會轟然崩塌嗎?)
站在浮冰上,抱著翅膀。
外部看不出什么變化。
新經(jīng)驗
站在窗戶邊,
等一個電話響起。
我知道手伸到窗外摘下樹上的
一個蘋果并撫摸它那是新經(jīng)驗:
朝仿玉器皿中
投下的一束綠色;
相對的,靜謐喜悅
幾乎是一種溫潤陶瓷的昏暗。
你看不見我嗎,在移動于
空中的那個蘋果旁邊?
我依舊在這里(站著)并且游動。
不久,剩下的一切都會這樣游動。
夜晚歡迎辭
流星遇冷收縮,
縈繞白色霧氣。
朝一側(cè)傾覆的夜空,
失去了天尚亮時
平衡它的一些東西。
一群孩子,沿著鐵軌,
排著隊,模仿
列車飛馳(這本該是病中老人夢幻所為)。
但這兒,還有溫和星光垂直的絕對;
清水潭,自潭底開始的向上的反射。
黎明前,我是一種傍晚。
麥茬地
踏進麥茬地,青蚱蜢
紛紛驚惶飛起,
像是剛剛
從你身上喚醒的某種東西。
(而且是懶散、無用的東西。)
現(xiàn)在是傍晚六點鐘,
一天悶熱,樹木仍然綠著。
有翅動物們各自選擇
一小塊天空飛行或滑行。
多么自由啊——而不會傷害誰。
失去聽覺的一顆心,
和純視覺世界。
在無名小鎮(zhèn)休息
由櫟樹林穿過
榛樹林,看到一些果實。
從自然界回來的身體
攜帶的氣味,一整天都好聞。
我是說深夜自我陶醉的
方式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
掀起襯衫或直接脫下褲子。
因為我關(guān)心的很多事都在變壞我
不得不專注某一個哪怕它
發(fā)生在地球的另一邊。
世界只剩下一個小鎮(zhèn),
這并非抽象的地理知識。
并不感到失望
日暮時分一切
看上去無邊際。我也裝作
忘了我自己,將目光送至最遠處。
湖邊,三兩好友在
朗誦我的舊作。有人將
脫去鞋的腳放在湖水里,
引來一群細如針尖的小魚。
那是很久以前的作品了,
當初寫它時的心情
應(yīng)該不錯。但我忘了。
這么多年構(gòu)成名為
生活的東西并不多。
諸生靈
早上的生靈,在窗戶下,
還有更早的,在田野里。
陽光在喬木間穿行,
使人產(chǎn)生“靈魂的
排列方式是否
完美有序”之類的疑問。
有人在彌留之際,
保留了對光的感覺
——大房子的小窗戶。
(單單從感受方面來說,它是菱形的)。摸上去冷。
像反復(fù)無常那么冷。
雨中樹
讓孩子
去摸雨中樹。
眼中所見,自然花朵。
自然衍生的喜悅,
勝過一次次心靈間的勝利。
視野狹窄的僧侶、
小溪上漂流的游客、
沉溺于花鳥的物理學(xué)家。
那里是時間的一條邊而
另一條邊不知道在哪兒。
在父親母親
的存在中,我沒有看到。
遺留物
他來這兒,談?wù)?/p>
一番痛苦,然后駕車離開。
車燈掃過對面的白墻。輪胎
摩擦路沿,發(fā)出噗噗漏氣的聲音。
我趴在窗臺上,諦聽好一會兒,
然后退回到床邊,想了想痛苦是
什么東西,是誰把它帶到
這個世界上來的。然后去床底
翻出一床大紅錦緞被子,多年前的
加厚法蘭絨睡衣,還有金絲楠木枕頭。
月亮,作為痛苦的一個小類別,
那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