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啟元
一、皇家寺院的遺碑
阜成門外八里莊的地方,曾經(jīng)矗立過一座明代最大的皇家寺院,四百多年過去了,孤零零就只剩下一座古塔,還見證著曾經(jīng)的輝煌。這里就是京西著名的慈壽寺與慈壽塔。這座塔院建成于明萬歷七年(1579),供養(yǎng)它的大檀越,就是當時的大明君主神宗皇帝的生母、兩宮太后之一的慈圣皇太后。在慈壽寺里發(fā)生過的那幾件“慶生”“說戒”的舊事,幾乎都可以看作晚明內(nèi)宮生活影響外廷政治的典型案例。太后起初建造這座塔院的目的,除了冠冕堂皇地為亡夫穆宗皇帝薦福以外,還有為她本人慶祝三十五歲生日,以及為兒子神宗大婚求儲的原因在。但就這幾件,最后都惹得君主神宗非常難堪,卻又無可奈何,此乃后話。
《帝京景物略》里記載這座塔院恢弘的氣勢時說:
寺坯杇丹漆,與梵色界諸天,與龍鬼神諸部,爭幻麗。特許中外臣庶,畏愛仰瞻。有永安壽塔,塔十三級,崔巍云中。四壁金剛,振臂拳膂,努矁據(jù)踏,如有氣叴叴,如叱叱有聲,天寧寺隋塔摹也。中延壽殿,后寧安閣。閣匾慈圣手書。后殿奉九蓮菩薩,七寶冠帔,坐一金鳳九首。太后夢中,菩薩數(shù)現(xiàn),授太后經(jīng)曰《九蓮經(jīng)》。覺而記憶無所遺忘,乃入經(jīng)大藏。乃審厥象,范金祀之。寺有僧自言夢或告曰:太后,菩薩后身也。
“崔巍云中”的慈壽塔,今日觀之的確名不虛傳;但皇家氣派的寺院大殿,則早已灰飛煙滅,那些寶塔后的“延壽殿”“寧安閣”之屬,也無處找尋。
不過,正因整個晚明佛教圈都與慈圣太后的個人信仰有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京師之“延壽殿”雖泯然于世,卻不妨礙另一個體制規(guī)模差不多的“延壽殿”依然存之宇內(nèi)?;侍髽O為信任的高僧憨山德清(1546-1623)就曾遵太后懿旨,在五臺山重修山上的“大寶塔禪院”塔院寺。這座五臺山上最具代表性的寺院,其正殿也叫“大慈延壽寶殿”,今日牌匾尚存,當是勝明故物。
萬歷朝重修塔院寺時間,正在京城慈壽寺修成之際,據(jù)憨山德清的自訂年譜里記載:“圣母以為未了臺山之愿,諭皇上,仍遣內(nèi)官,帶夫匠三千人,來山修造(塔院寺)?!蹦莻€“未了”的“臺山之愿”,大約也不出慶生和求儲之外。為此,慈圣太后在離京師頗遠的五臺山,又為自己建了個名字相仿的殿宇“延壽殿”?!把訅邸敝?,自然是為慈圣皇太后生日之故。當然,太后生日最想了的愿,還是為神宗求儲,今天我們只要從整個晚明政壇清濁流之間的黨爭記載中,約略就能看出端倪來。為了神宗能夠生一位嫡子,從母后圣躬到朝野內(nèi)外,都操碎了心;這情形就如同近日大齡剩男剩女的母親們,制造一系列拙劣的相親舉動一樣,最后弄得母子不睦甚至如仇。以今度之,貴為神宗母子之間,大略也無不同吧。
慈圣皇太后(1545-1614)出生那天,是世宗嘉靖二十四年農(nóng)歷十一月十九。這個典型的摩羯座老太太,的確擁有一切摩羯座該有的氣質(zhì):冷靜、世故,可以無視所有權(quán)威,自己卻變成另一種權(quán)威。除了一味維護后來庶出的長孫的太子地位外,上引《帝京景物略》說的“太后夢中,菩薩數(shù)現(xiàn),授太后經(jīng)曰《九蓮經(jīng)》。覺而記憶無所遺忘”的事情,就很像是一件為自己樹立權(quán)威的事件。太后即“菩薩后身”的說法,也是慈圣太后留在世間最深刻的印記。
慈圣太后享年頗久,生前對包括佛道二教在內(nèi)的傳統(tǒng)宗教信仰,都禮敬有加,多次在京畿建造寺院,刊刻佛教道教的藏經(jīng)文獻,的確算得上晚明時代第一等的大檀越。等到太后賓天,失去大護法的慈壽寺開始不復(fù)往日輝煌,不出百年,堂堂大明的皇家寺院,就僅剩一座永安萬壽塔孤獨地佇立在八里莊。今天,在古塔北側(cè)還留有兩塊明代石碑,碑上內(nèi)容都與慈圣皇太后有密切關(guān)系。一塊正面刻“九蓮菩薩像”,背面是萬歷初內(nèi)閣大學士王錫爵等所賦《瑞蓮賦》,就是《帝京景物略》里“命閣臣申時行、許國、王錫爵賦之碑,勒寺左”這件事。另一幅,正面刻“魚籃觀音像”,背后則刻有一幅“關(guān)公像”。
此二碑侍立塔側(cè),因為慈圣的關(guān)系,其樹立時間下限定不出萬歷朝。“觀音-關(guān)公”一碑上,看似兩個漢地最為人熟知的神祇,本來未必能有多少交集,但大約在晚明時候,他倆似乎走近了許多。
二、觀音與關(guān)公
觀音形象從男身轉(zhuǎn)變?yōu)榕淼倪^程,學界已經(jīng)有過相當多的探討。他,或者“她”大約在宋元時代,就開始漸漸轉(zhuǎn)換性別;到了明清以后,提到觀音是女性神祇,已經(jīng)變得理所當然了。其間,民間甚為流傳的《香山寶卷》及“妙善公主”故事,對夯實觀音女性形象,及在民間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認識基礎(chǔ),助力良多。至于或長篇、或話本的舊小說中,那個神通廣大又性格鮮明的女性觀音菩薩,更是民間極為熟悉的。
慈圣皇太后在世時,曾印觀音大士像分賜天下名山,并把觀音面容印成自己的模樣(毛奇齡有《勝朝彤史拾遺記》),可見其早年曾有自封為“觀音”的舉動。當日女性神祇的崇拜,其實也普遍存在于各個本土信仰之中,其中自然包括太后更有名的“九蓮菩薩”化身的頭銜。如此,則對于晚明時代的信眾來說,宮中的慈圣皇太后,即是佛教界觀音菩薩的化身,又被稱作“九蓮菩薩”。(陳玉女《明萬歷朝九蓮菩薩建構(gòu)之多重意義》)那么,萬壽塔下那塊畫有“九蓮菩薩”像的石碑,及背后的《瑞蓮賦》,描述的自然就是慈圣的化身無疑。
而另一塊碑上,一側(cè)的“魚籃觀音”,本是觀音三十二身之一,在此亦等同于九蓮菩薩,亦即慈圣化身。但那塊碑背后刻一關(guān)公圖像,則頗有些讓人費解,但與慈圣卻未必沒有關(guān)系。
關(guān)公,也就是三國時候的關(guān)云長,是一位從歷史人物慢慢演變?yōu)樾叛雠枷竦纳竦o。關(guān)云長殞后一千余年里,一直因為自己忠勇的生平,得到歷朝帝王的嘉獎。不過,那些歷代累積的褒揚,都比不過入關(guān)的滿清一家對他的崇拜。來自關(guān)外馬背上的滿洲統(tǒng)治者,對忠勇如關(guān)公的神靈,似乎有種別樣濃烈的崇拜,清代官方為關(guān)帝修過《關(guān)圣帝君圣跡圖志全集》,搜羅關(guān)帝從平凡到神圣之間各類細節(jié),尤其“靈感”“圣籖”諸條的記載,顯示出作為神祇的關(guān)公,所擁有的無上法力。這種強烈的膜拜感,還不僅僅由于清人把滿文譯本《三國演義》小說當作政治教科書所致。據(jù)各種關(guān)公顯靈的記載,努爾哈赤向明政府請關(guān)公神像出關(guān)供奉后,二爺竟然多次顯靈保佑后金,自然不由得草原驃騎民族對他五體投地。(朱維錚《在中世紀晚期的〈三國演義〉》)
觀音與關(guān)公一同出現(xiàn),這在晚明之前的宗教圖像繪制當中,似未出現(xiàn)過;甚至,直到明季入清后,二者合祀的場景才漸漸風靡。至于今天我們在佛寺道觀中看到的觀音、關(guān)公像并立的場景,則未必出自這種不算古老的傳統(tǒng)。
觀音和關(guān)公二位的處境,還在一點上有些相似。我們或許不容易想象,元明以前的觀音形象與影響,其實尚未從一眾大菩薩中脫穎而出。唐以來傳說觀音道場的普陀山,在近世時香火也一直不可謂旺盛。清初的王鴻緒(1645-1723)曾記載:
自永樂至今,三百五六十年間,宗風闃寂無聞。時則中原濟上知識,亦多韜光弗耀,不獨所稱海濱孤絕處也。(許琰《普陀山志》)
直到慈圣皇太后崇佛,且自比觀音及“九蓮”開始,觀音普陀山才真正迎來法門中興,建造寺院,頒賜大藏。今日依然存世的普陀山最具代表性的石刻“磐陀石”與“海天佛國”,都是萬歷朝時總兵侯繼高的手筆。觀音道場的勃興,代表著晚明時觀音與普陀山開始兼有了國家崇拜與地方信仰的成分;尤其國家崇拜方面,與慈圣皇太后的一系列舉動自然是密不可分的。
我們再熟悉不過的關(guān)公,竟然也是遲至晚明時期,才升格到“帝王”級別。在對其崇拜至極的清人入關(guān)之前,晚明時的關(guān)公,也剛剛成為神祇中的帝君不久。清人成為關(guān)公熱衷的擁躉,可能就是延續(xù)晚明時已有的信仰習慣。細究關(guān)公成圣的時間,卻頗值得注目。乾嘉時史學大家趙翼在他的《陔余叢考》“關(guān)壯繆”條中,梳理了歷史上祭祀關(guān)公規(guī)格的演變:
文宗天歷元年,加封顯靈威勇武安英濟王(自注:《元史》:世祖尊崇佛教,用漢關(guān)壯繆為監(jiān)壇)。明洪武中復(fù)侯原封。萬歷二十二年,因道士張通玄之請,進爵為帝,廟曰英烈。四十二年,又敕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zhèn)天尊、關(guān)圣帝君。
其中涉及的明代加封關(guān)公為帝君的年代,都是在慈圣太后整壽之年,一次萬歷二十二年(1594)是慈圣五十大壽,一次是七十大壽,且是年春慈圣皇太后崩。雖然現(xiàn)在只有一些無甚關(guān)系的旁證指示明代關(guān)公崇拜與慈圣皇太后存在某種聯(lián)系,但起自萬歷朝的關(guān)公升格,可以看作未來百余年間關(guān)帝熱的一個重要發(fā)端。
可以這么說,也就是這位皇太后在位期間,觀音與關(guān)公這兩大信仰神祇,到達信仰神明界的最頂端。漢地重要的武將祠神與佛教界最重要的偶像,共同立在紀念慈圣皇太后的碑板兩側(cè),其中的表彰太后的成分,是不言而喻的。
三、清代的堂子祀中的“熟人”
觀音與關(guān)公,這兩種漢化極深的信仰偶像,似乎在晚明時候就已被大明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所接受,比如日后入關(guān)取代的明朝的女真人后裔,他們在東北時就表現(xiàn)出對觀音-關(guān)公偶像崇拜的極大熱誠。直到晚清時候的金梁,還能記起兩百余年前滿清開國時,在“堂子”里祭祀的景象,盡管他已經(jīng)不太能講得清楚這種國家崇拜的原始初衷。金梁在《光宣小記》“堂子”條記載云:
堂子在玉河橋東,順治元年建,中為祭神殿,前有拜天圜殿,制與盛京略同。凡元旦、月朔,國有大事皆詣堂子行禮,出征凱旋則列纛而告,典至重也。太祖建國,即有謁堂子禮。乾隆年告祭堂子,諭曰:“堂子之祭,乃我朝先代循用通禮,所祭之神即天神也?!鄙w堂子祭天,兼祀多神,祝辭頗繁,聽者遂多傳誤,如祝辭有“佛哩佛多俄漠喜嗎嗎”,意曰“福幼之神”,則誤為“萬歷媽媽”矣。其實神為福幼,迎以楊枝,意即漢俗之送子觀音耳。祝辭又有“喀騰怒延”,本蒙古神,以先世有功而祀者,則又誤為“鄧將軍”,皆無稽之說也。至出征告天,即古之禷祃,更不待言矣。
金梁另一條“歪李媽媽”條也解釋說:
《本紀》:古勒城主阿太為明總兵李成梁所攻,阿太,王杲之子,景祖長子禮敦之女夫也。景祖挈子若孫往視,有尼堪外蘭者誘阿太開城,明兵人殲之,景、顯二祖皆及于難;太祖及弟舒爾哈齊沒于兵間,成梁妻奇其貌,陰縱之歸,始得脫。眾稱成梁妻曰:“歪李媽媽”,誤為“萬歷媽媽”。又以堂子歲祀“佛哩佛多鄂漠喜瑪瑪”之神,遂訛傳為祀萬歷媽媽矣。
金梁的質(zhì)疑有些是很準確的,作為滿洲的后裔,他對在漢文化界流傳的“萬歷媽媽”的傳說作出了分析,所提出的解釋也算是非常內(nèi)行的說法,“佛哩佛多鄂漠喜瑪瑪”的確是一個滿洲早期的神祇,也肯定不是那位遼東大將李成梁的妻子,但是,“她”卻未必沒有受到過漢地信仰的影響。那里面提到的“鄧將軍”崇拜,經(jīng)孟森作《滿清堂子所祀鄧將軍考》一文后,更是民國時候,大學者們一齊關(guān)注的重要議題。在今天關(guān)注到域外尤其是朝鮮燕行錄后,學者們更是看到流傳在朝鮮人想象中的“鄧將軍”,在晚清時代已變成了另一種模樣。(葛兆光《堂子乃祀鄧將軍?》)
清代堂子祀中究竟供奉著哪些神祇,他們的由來又是哪里,即便滿人本身亦未必清楚,遑論當時的漢人。據(jù)說《清稗類鈔》里記載,當日有“三不問”,頭一個不問的就是“莫問堂子祭何神”。我們現(xiàn)在可以知曉,滿族的堂子祀,可能源自更為古老的薩滿教信仰,大約在努爾哈赤起兵反明時,形成了滿清人自己的特色。其中區(qū)別于薩滿前人的最大的不同點,就在于清人祭祀對象的變化。今天的學界基本有了一個明確的定論,清代堂子祀、坤寧宮祭祀,及原來滿洲部族的祭祀活動,在祭祀原來部族時代所供奉的“宇宙神”如“阿布卡赫赫”,及“祖先神”愛新覺羅氏先祖之類的主神的同時,還融入了許多漢文化里重要的“客神”,以關(guān)帝、觀世音、釋迦牟尼為代表(白洪?!肚鍖m堂子祭祀研究》)。算上佛祖釋迦牟尼,尤以關(guān)帝-觀音為代表的“客神”祭祀,在清人尚未入關(guān)前已經(jīng)非常興盛,入關(guān)后更是成為坤寧宮及堂子祀里最禮敬的上賓。
堂子祀里那些掌管具體事務(wù)的神明中,有一位痘神,叫作“佛多媽媽”。研究者以為她本是氏族篤祭祛瘟女神,是為子孫求福驅(qū)邪“保嬰而祀”的。這與上面提到的、讓金梁記憶深刻的神祇“佛哩佛多俄漠喜嗎嗎”,即是同一位神明。這位音訛成“萬歷媽媽”的女神,被金梁描述成“神為福幼”的同時,還是“迎以楊枝,意即漢俗之送子觀音耳”,這個說法殊可引人注意?!胺鸲鄫寢尅敝蛩灣傻摹叭f歷媽媽”,此說并非不可解?!叭f歷媽媽”最直接之解釋就是明神宗生母慈圣皇太后,而滿洲堂子祀中供奉之手持楊枝的送子觀音,亦即可視為九蓮觀音轉(zhuǎn)世的太后本人。
更有一旁證,這位痘神“佛多媽媽”,實際具有保佑兒孫的屬性,這其實與“九蓮菩薩”在大明朝的作為有密切的相關(guān),除了慈圣力主?;书L孫成為太子外,崇禎朝九蓮菩薩宮中“顯靈”事則體現(xiàn)了“佛多媽媽”痘神的作為。崇禎朝初期思宗曾撤宮中佛道圣像,禮敬天主教。然其幼子慈煥夭亡后,宮中曾發(fā)生菩薩附慈煥身“顯靈”,斥責崇禎帝“薄外家,諸皇子盡當夭”,最后使得崇禎帝重新禮待武清侯,并禮敬佛道教。(《明史·薛國觀傳》)從這個晚明宮廷的秘聞來看,包括慈煥在內(nèi)的崇禎多位王子幼年早夭,甚可能為當日肆虐東亞的痘癥所致。若推測不誤,則這段慈圣顯靈的故事理路,亦可視為一痘神佑護靈驗?zāi)割}的變化。那么,“萬歷媽媽”九蓮菩薩,極有可能在漢地已經(jīng)與某種“保嬰而祀”的愿望聯(lián)系在一起,并傳至關(guān)外,也未可知。姑備一說,聊俟通人。
關(guān)公與觀音,這對慈壽塔下碑中的神明,又同時來到滿洲人的堂子祀里,這或許不是巧合,至少可以視作明與清、地方與國家間,信仰生活的無縫銜接。
四、功臣之于慈悲、忠烈
康熙初年,也就是在鄭成功“江上之變”后的幾年,一位日后的宮廷工藝美術(shù)設(shè)計大師,此時流寓蘇州,做著江南一方大員的幕僚。這位駐蹕蘇州的江蘇布政使,是漢軍旗佟佳氏的族人,叫作佟彭年。這時候離鄭成功客死臺灣已經(jīng)好幾年,清初著名的奏銷、哭廟、通海三案的緊張氣氛也漸漸緩和,在這位南下的遼東勛舊的管理下,江南似乎漸漸恢復(fù)了舊時的風雅。這位佟方伯幕下幕賓的名字叫劉源,其實也是個北來的漢軍旗人;但他卻能像江南人一樣雅好文藝,且頗有成就,書畫篆刻之外,對制墨、制瓷都有極深的研究。因為他在工藝美術(shù)方面不凡的造詣,劉源后來在康熙朝任內(nèi)廷供奉,是位不甚出世的大能人。
劉源字伴阮,河南祥符人;后徙遼陽,隸漢軍旗籍??滴蹰g供奉內(nèi)廷,官至刑部主事,《清史稿》有傳。據(jù)記載,劉源對各種傳統(tǒng)工藝都非常精通。比如他就擅長微雕,曾刻《滕王閣序》《心經(jīng)》于笏版之上,又能設(shè)計瓷樣,康熙官窯瓷器多出其手。至于其余御用的木器、漆器等,亦多出自劉源的監(jiān)作。在他的手藝中排第一的是制墨,康熙御墨也都由劉源親筆書畫設(shè)計制成。但劉源流傳于世最有影響力的作品,還是他在蘇州做幕僚時所繪制的代表清初人物版畫高峰的《凌煙閣功臣圖》。
繪像凌煙閣的事跡,本是唐太宗貞觀年間,李世民為懷念當初一同打天下的功臣,命人在宮中的一座小樓凌煙閣內(nèi),描繪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圖像,皆真人大小。到了中晚唐的宣宗時,又陸續(xù)補入了馬周、褚遂良、婁師德、張九齡等三十七位名臣宿將,前后在凌煙閣得以繪像紀念的功臣總計達六十一人,大略都是大唐建國及平定安史之亂的功臣。但那些盛唐凌煙閣內(nèi)功臣圖像,經(jīng)歷時代變遷,早已不存世間,只留下“繪像凌煙閣”的意象,供后代憑吊。
時間來到清初康熙元年(1662),客居蘇州的劉源在見到著名畫家陳洪綬所繪《水滸三十六人圖》之后,深為欣賞,但因為陳氏所繪表彰的僅僅是綠林好漢,而“不以表著忠良”(劉源《自序》),所以他受之啟發(fā),在六年后將最先所畫的二十四位功臣畫像,刻出《凌煙閣功臣圖》,大力表彰仁義氣節(jié)。大約是給佟彭年方伯面子,當時身在江南的多位藝苑文壇的大佬如吳偉業(yè)、王時敏、徐元文、宋實穎、尤侗等,紛紛為這位還不甚出名的劉源和他的新書作序捧場。其中如吳偉業(yè)《題劉子伴阮畫凌煙閣圖有序》中提到,“恨尚未識面,間取是圖,以想象其為人,意必嵚崎歷落,有凌云御風之氣?!眳莻I(yè)其實還未曾見過劉源本人,就寫了這篇古風長詩,對之大加贊賞。梅村這首詩最后“他年供奉北門詔,大官賜食千金裘”這句,本來更像是句恭維的話,結(jié)果一語成讖,劉源果然拜他吉言供奉內(nèi)廷去了。
這卷為表彰忠義而作的《凌煙閣功臣圖》,在畫罷二十四位功臣之后,劉源又附上了關(guān)公與觀音像各三幅。
據(jù)他自序里說:
以大士之慈悲,帝君之忠烈,冠于簡端,聊以紀風云之盛,立仁義之極。
劉源的本意,是要借關(guān)公、觀音二位當日最為人信服與靈驗的神祇,表彰世間所需要的慈悲與忠烈的精神。這一舉動忠實地透露出,關(guān)公與觀音在當時信仰界的影響力,遍及民眾與精英階層。
從慈壽塔下的明代碑刻,到滿清堂子祀,再到民間的畫冊作品,神明關(guān)公-觀音的組合無不體現(xiàn)著他倆在當時信仰界的權(quán)威。這對看似有些格格不入的搭配,卻展示出明清時代,從國家到民間的信仰的某種特點,正追求一種兼有忠勇與慈悲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