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
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去世,他不僅留下了豐厚的文學遺產,同時也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當代榜樣。
許多作家在世的時候,文本就變成了死水,不再有流動的生氣。而王小波的詞語之波總在沖刷著讀者,在他面前的我們感到了自己的干枯。今天那么多的作家文本與世間痛癢無關,但王小波帶出了罕有的情思,在那文本里有著我們覓而不見的智慧,那些自嘲、戲謔的詞語,忽地使我們意識到自己還是不會飛動的籠中之人。閱讀王小波的時候,我們常常要笑起來,他那么漫不經心,卻又沉浸在思維的愉悅之中,談笑間一面面老朽的山墻轟然坍塌,我們因之而瞭望到屋外的風景。他不在醬缸文化里糾纏著恩怨情仇,而在告訴我們可以到另個開闊而朗然的地方。不需要虛偽的詞語,遠離功利之途,在彎曲的野徑通往的是自然而又智性的世界。
《黃金時代》中的王二、陳清揚已經成為深刻于人心的人物,他們在一個荒誕的歲月以更荒誕的方式回應著一切。這些在預設的意義軌道之外的陳年往事,竟然獲得消解無聊時光的意義。小說的敘事方式異于我們的瀏覽習慣,作者在情節(jié)的安排和表述里,融進許多邏輯的因素,纏繞間褻瀆了世間的偽善。只有經歷了對于傳統小說的消毒之后,才能夠注意起它的好來,奚落和自嘲的句子,把我們從空幻的話語中拽出,進入了另一天地。他的表達方式屬于異類的一種,五四后很少見過類似的模式。我們有過感傷絕望的文本和反抗的文本,后來不幸在本質主義中變成教條?!饵S金時代》的敘述完全陰陽顛倒,他在近于玩笑的筆觸下描述曾經的經歷,把一個神圣的話語顛覆掉了。而且在慢慢適應他的詞章之后,沒有猥褻的感覺,反而生出一種自省的莊嚴,原來我們以往的許多書寫顯得那么虛假。這種反本質主義的樣子,恢復了我們寫作中的某些元氣。
有意思的是,王小波在感性的表達里,一直被一種邏輯的力量控制著。我們看出他分析人物心理與社會生活的能力。作者以詼諧的口吻敘述那個怪異里的人與事,邏輯的運用自然,但這邏輯并不枯燥,因了滑稽的介入,變得生動起來。我們在他筆下的諸多的故事里,沒有一絲邪惡的感覺,反倒看到了對于虛無的沖擊。這個有趣的作家以人的身體經驗抗拒偽道學的遺風,那些被凝固化的詞語被他一點點溶解了。他的許多小說都和我們的傳統有別,想象的奇異似乎也破壞了作品的某些結構。但那些不同于常人習慣的書寫給我們以糾錯的喜悅,讀者從超乎日常而古靈精怪的情節(jié)里看出了人性的另一面,而傳統小說沒能全部領會這些藏于深處的因子。對于讀者而言,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神奇的引領,我們由此看到了現代審美意識的變異之趣。
在許多作品里,他嘲弄了假正經的文化里的各種病因,且以詼諧的調子摧毀了我們頭腦深處的思想河床。他吹動的惡音時常繚繞在文本的縫隙,但也因之把我們從妄念中喚出,意識到自己在一片霧靄之中。世人以為的綠色在他那里是昏暗的,而恰是這樣的差異,那些被遮蔽的本然才有了意義還原。我們在他朗然的笑聲里流出了眼淚,悲悼著失去的青春的同時,也悲悼著那些熟悉的言語。假如不放棄那樣的言語,我們的藝術思維,將永遠處在混沌的世界里。
王小波的美學思想是值得我們細細打量的遺產。這位狂狷的作家對于寫作者的期待是對于讀者的冒犯,以異樣的筆觸引人到未有的風景里,從而試煉人的靈魂。所以,他的作品讓麻木于道學的讀者感到不適,阿Q式的幽魂受到嘲笑。能夠看到,他處處遠離幽閉性的藝術,在文學世界,主張寫作應飛離地面,把人從世俗社會引向高遠之所。我們看他點評現代以來的作家,視角每每與世人反對。他覺得張愛玲囿于屋檐下的恩怨,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彌散。而杜拉斯、卡爾維諾、奧威爾則讓他有著興奮之感,因為作者諳熟世俗,又能夠超越世俗,這恰是中國文學未能發(fā)展的一面。他把理性的資源和詩意的資源結合起來,便有了異于感傷主義和本質主義的歌詠。
于是我們在其身上看到兩種元素,一是夸張的奚落,一是惡搞的明辨。他清楚于兩者的價值,也把自己置身于這兩種相反的維度中。典型的例子是《紅拂夜奔》,小說跨越當下與古代,隋唐之人與當下之物往返在一個時空,今人之思、古人之跡渾然一體。他借著李靖、紅拂、虬髯公、王二,嘲笑了古老帝都里的精神秩序,榮辱恩怨、生死之辨、苦樂之音,被狂歡的筆致所點染,那些被道學家敘述的偽態(tài)的歷史,被不雅馴的文字褻瀆了。小說寫那些陳年往事,都在詼諧的調子里,邪惡被漸漸還原,愛意卻隱于深處,一面是對故事的拆解式的敘述,一面是超邏輯的辨析。妄想、詭辯、囈語聯翩而至,像是中國版的《巨人傳》,演繹的是對于人的記憶的另類新解。
這種跨文體、跨疆域的書寫,模糊了小說與哲學的界限,詩歌與邏輯的界限,乃至美與丑的界限。世間的顏色被重新定義,而認知的過程也翻轉了。魯迅當年在《故事新編》有過這樣的嘗試,重新敘述歷史的時候,今人的智性照亮了歷史的暗區(qū)。王小波也是照亮歷史的暗區(qū)的人物,他的放誕、瀟灑、毫無疆界的放肆,給僵硬的漢語表述,注入了鮮活的血液。
認真分析他的作品會發(fā)現,王小波的特殊性在于擁有屬于自己的詞章。他自幼在一個讀書的環(huán)境,青年時期便對于數學和邏輯學別有領會。八十年代后,思想解放沖擊著世人,而作家的語言還殘留著某些舊的積習。他對同代許多人的文字并不認同。比如阿城的小說征服了許多讀者,他卻以為是明清官話,現代性不夠。張承志的悲壯敘述,在他眼里易導致個人崇拜。王朔的新式京白自然有其價值,但他如果不自我控制可能失去力量。他欣賞的語言既非士大夫的,也非小布爾喬亞式的,那些泛道德的官僚語更等而下之。他禮贊傅雷、穆旦、王道乾的表達,覺得那種語言是有質感的,中文的特長與西語的意象深藏其間,就有一種現代意味了。
這種對于表達的自覺,看得出他的敏銳、聰慧。但他可能也忽略了汪曾祺、阿城、張承志等人的另一種價值。與回到明清的話語方式不同的是,王小波更認可的是五四后有創(chuàng)造性的新話語,他覺得翻譯家的實踐可能更有意義。這種語言實驗繞過了陳腐、肉麻的暗區(qū),直抵精神明快之所。所以我們看他的行文,笑對著苦楚之地,朗然于天地之間,隨性指點,坦然舒張,洋洋兮有江海之氣。
如果不讀王小波,我們可能不會體味到九十年代文壇新的裂變過程。王小波的寫作,在自己身上終結了八十年代形成的那種悲楚的、傾訴的模式,代之而來的是羅素式的聰慧和卡爾維諾式的放達。遠離蘇俄式的敘述邏輯也開始出現,這恰恰是五四那代人沒能夠生長的部分,王小波竟以超常的魔力,完成了審美意識的一次轉型。他的許多作品在今天所以被人們一直閱讀,乃是因為它們有凡人少見的精神漫游和想象力,他東游西走,笑傲江湖,把不可能變?yōu)榱丝赡?。在桀驁不馴的飛馳里,也有溫情的繚繞、放逐的快慰一點點襲來,一點自戀的影子也不曾看到。小說里埋伏了許多意象,以超俗的筆法置人于驚險之處,隨后便是開闊的精神原野。這些在卡爾維諾、尤瑟納爾那里才有的奇思,被他轉化成中國人的語境。《黃金時代》《萬壽寺》《白銀時代》的詭異和雄廣之氣,撕裂了封閉語境里的詩學,無意間也暗襲了拉伯雷的傳統。
我們不妨說,王小波是一面鏡子,照出世間的種種傻相。當我們還在托爾斯泰式的文學意象里徘徊的時候,他卻貢獻了斯拉夫藝術之外的明快、幽默、智性的東西。而這,恰是百年間文學里最為稀少的存在。我們身上的迂腐和陳舊之氣,在他的面前顯得何等可笑。王小波的可貴在于看到了我們習而不察的存在,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內心的感言,被其以邏輯的力量一一勾勒出來,學識里裹著野性之力四處蔓延,我們聽得到他的心音的跳動。那是民間知識人最為動人的歌詠,人們聆聽它的時候,才感到了什么叫做思維的快樂與創(chuàng)造的快樂。
這快樂也往往引我們躬身自問,我們的文明真的過于古老了,要有新風的吹來和異樣的詩意的推送,難之又難。在那些詩文的傳統中多韓愈、朱熹的元素,不易誕生拉伯雷、奧威爾式的人物。細數以往,蒲松齡之舞,魯迅之吟,已經算是奇跡,而王小波則完成了另一種可能——這個時代的異類從沒有笑料的地方,從顛躓的曲徑間突然走來。那么漫不經心,那么滑稽可愛,以他的明晰之眼和慧能,醒世人于昏夢,引熱浪于寒中。中國文學因了他的存在,多了值得夸耀的姿色。
二十年前,王小波離世的時候,讀者推動了悼念的熱潮,這在百年文學史里算是奇觀。當代作家身后寂寞者多多,獲得長久聲望者,惟二三子而已。他的思想的輻射力,在今天不是減弱了,而是越發(fā)顯出深切性來。我們現在紀念他,不僅僅因了他的可愛,還因了我們的沒有成長的困窘。這是不幸中之幸,也是幸中的不幸,文學的風景,從來以驚異于俗風的方式出世,魯迅如此,汪曾祺如此,王小波亦復如此。珍惜這份遺產,乃我們活著的人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