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除卻嚴(yán)寒,我所在的小城,一貫都是嫵媚清爽的。這清爽,是由各色樹木帶來的。淡淡的風(fēng),卷裹著當(dāng)季樹木的清芬,一波一波,叫人歡喜得不知怎樣呼吸才好。春天不缺綠色,夏天不缺濃蔭,秋曰不缺斑斕,就是陰寒漠漠的冬天,露著筋骨的樹,也是如此如此地有看頭。
小城之春,由岐山湖大道旁的柳樹悄悄捎來。開初那兩天,像有喜事瞞著,樹們秘而不宣。一夜東風(fēng),柳枝串了一串柳米,像我們小時(shí)候淘氣,用草棍兒串螞蚱,憋登登,飽鼓鼓,袖珍爆竹似的,隨時(shí)都要炸響,“啪”“啪”“啪”,就把春天絢爛的場面給引爆了。
我看這些柳,總是很親切,因我們在同一年,落腳小城。那一年,我遷居岐山湖大道旁一座平房里;柳樹則像孩子般,被領(lǐng)養(yǎng)在路旁,一人一個(gè)坑兒,排排隊(duì),站直了,往上長。從此,每天上班下班,它們目送我來來去去,緩緩走完這道長街,到長街另一頭上班。我在風(fēng)聲雨聲里沉浮,它們在人聲車聲里枯榮。十幾年,互相安慰,彼此疼惜地相看兩不厭??粗粗?,我走到了中年,它們也已合抱粗細(xì)。
我總記著柳樹的一個(gè)典故。園藝工人育苗,若將柳枝正著插,育出的苗兒,便是普通的柳;若是倒著插,就是垂柳。頭向上,也長;倒栽蔥,也長。澇也長,旱也長。柳那股子勁頭兒,可真是沒說的。你拿它的生命力,簡直沒有辦法。所以,人也一樣,順也好,逆也好,要記得對一株柳樹微笑,它淡然地向你講述著生命的本質(zhì):世間諸事,自在人心。你心里若沒風(fēng)雨,這世上便盡陽光。
興臨街道旁有懸鈴木。我步行經(jīng)過,喜歡去撫摸其中一棵。它們是樹的族群中富有童心童趣的那一類。不管年華幾何,心,永遠(yuǎn)是孩子的心。它們晚發(fā),春末才上路??墒?,一出發(fā)便是一股子爆發(fā)力,叫人吃不消。用不了幾天,便葉子青郁,枝椏葳蕤。它們把圓圓的搖鈴掛滿手臂,孩子氣地向你炫耀。
幸福路西段,最好莫若梧桐。四月始開花,花開滿樹,是名媛云集的盛大舞會?;ㄐ腿艟票?,盛紅酒的那種。名媛,紅酒,高腳杯,還有春天圓舞曲,貝多芬的春,門德爾松的春,佛教音樂的春,一時(shí)都?xì)w結(jié)為一種情緒:鄉(xiāng)愁。芬芳的花杯,它們承載鄉(xiāng)愁是一樣的滿。細(xì)雨下起,累累繁復(fù),盛情妖嬈的梧桐花,叫人百感交集卻又不知所措。
南街的巷子里,有幾株老洋槐,很家常。五月掛朵,能把人香透。雅致的牙白,蝴蝶的裝扮,活靈靈的現(xiàn)代派,依附的偏是古舊的枝。花葉是新的,枝干是舊的;花朵是甜的,枝葉是苦的。洋槐樹,就這樣把錯(cuò)綜厚重的種種,集于一身。
小城最繁華的通鎮(zhèn)路西段,有絨花樹??唇q花,須禁得起考驗(yàn)。它的小葉子,一對對,在枝條排好隊(duì),春天已走遠(yuǎn)了。絨花,更晚些。它似乎不屑于一窩蜂趕花集。雨水、清明、谷雨,多適宜打苞綻蕾?。∧銈償D吧,我不急。好時(shí)光悄然過去了,但過去也就過去了。人活,是活個(gè)心情,花開,是開個(gè)風(fēng)情,往前看,想必更精彩。
春末夏初,絨花夢一般降落枝頭,香艷無雙,花俱葉,晝開夜合。你看了,會覺得梁祝愛情又回來了,正在人世的樹上延續(xù)呢。
城北,通往黑城那條窄窄的公路旁,植了密密的白楊。幾年前,我常來往于那條路上。晚秋,黃葉翻飛,我布衣布裙,行走在印象派的畫布上。那些葉子在腳邊,散而合,合而散,一葉一葉都是與在歲月深情耳語。汽車駛過,空氣也頓時(shí)紛亂起來,卷起兩道葉子的河,追逐著車輪,翻卷著向前。那凄美的旋律、靈巧的舞步,直教人怔怔的,不知把自己擱到哪里才算安心。
讀樹,讀到了人世。人世的清純,人世的豐滿,人世的高深與莫測。它們會讓人收獲一種快樂,心,舒展,打開,飛向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