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地球上的王家莊》,以兒童的視角敘述“文革”的故事,雖然淡化了歷史背景,濾去了人性的瘋狂與斗爭的殘酷,但個體的命運(yùn)仍打上時代的烙印,有著淡淡的隱痛。父子兩代追求科學(xué),認(rèn)識世界,卻成了王家莊人眼中的“異己”,“神經(jīng)病”成了他們的代名詞與揮之不去的創(chuàng)傷記憶。本文重在揭示輕逸戲謔背后的心靈創(chuàng)傷,個體命運(yùn)背后的時代投影。
關(guān)鍵詞:荒唐年代 異己 神經(jīng)病 創(chuàng)傷記憶
畢飛宇的短篇小說《地球上的王家莊》,和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yuǎn)行》,一同作為成長小說入選《高中語文讀本(必修三)》(蘇教版)。小說淡化了“文革”的宏大背景,濾去了人性的瘋狂與斗爭的殘酷,但個體的生命在時代的潮汐中沖撞激蕩,仍不免打上歷史的烙印。
文中的一對父子表現(xiàn)出異于王家莊人的一面,二人身上都有“好奇探究”的特質(zhì)。父親從城里帶回一本《宇宙里有些什么》,從此癡迷于星空,天天在黑夜里以手電筒求證;兒子因看了一張父親帶回的《世界地圖》,對世界的邊緣既心生恐懼又充滿好奇,最后憑借一條舢板、一群鴨子去遠(yuǎn)征探險。從保守固執(zhí)的王家莊人來看,一本書、一張地圖給他們封閉的世界帶來了不小的震蕩與沖擊,這對父子顯然是“異己”,是“另類”,是“神經(jīng)病”。父子二人對天文地理的探究,在知識與文明備遭踐踏的荒唐年代里,只能以戲劇性收場,留下創(chuàng)傷記憶。
故事以一個8歲孩童的口吻展開敘述,開篇“我還是更喜歡鴨子,它們一共有八十六只”,一個“更”字耐人尋味,暗示我渴望遠(yuǎn)離紛擾的塵世,更喜歡田園牧歌式的自由生活?!盀踅鹗幫瑯右彩俏业奶焯谩?,但水上、水下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在與世隔絕的水下,我可以“在水韭菜的中間魚翔淺底”;而停留于水面上,“我覺得我飄浮在遙不可及的高空。我是一只光禿禿的鳥,我還是一朵皮包骨頭的云”?!霸谖淖值目羁盍鲃又形覀兏惺艿搅撕⒆釉谙鄬Ψ忾]的世界中那種自得其樂的童趣。盡管他也能隱隱體會到,他生活的世界和水中的世界是‘有一點(diǎn)不一樣的?!雹?/p>
如果說烏金蕩是我的精神家園,那么夜幕下的田埂便是父親的精神家園。父親是一個淪落他鄉(xiāng)的知識分子,在王家莊沒有歸屬感,永遠(yuǎn)也曬不黑的雙手和冥頑不化的屁股便是標(biāo)志?!暗歉赣H對黑夜的興趣越來越濃了。”“但是”一詞表明他對現(xiàn)實(shí)世界的厭倦與失望,與前文“更”字遙相呼應(yīng)。父親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白天的世界讓他恐懼不安、興味索然,“一到了白天,父親全蔫了”;而夜晚的世界,對父親而言,是個自由世界。夜色是父親的保護(hù)色和隱身衣,有了夜色的掩護(hù),緊繃的神經(jīng)得到了暫時的放松,桎梏的心靈可以愜意地遨游蒼穹。此外,夜色還遮蔽了現(xiàn)實(shí)世界的丑惡,“天一亮,東方紅,太陽升,這時候宇宙其實(shí)就沒了,只剩下滿世界的豬與豬,狗與狗,人與人”。父親每天都在等待天黑,鉆研天文,顯然是在逃避現(xiàn)實(shí)世界,“我們不說地球上的事”。然究其心理,可能還有“戀舊”的情結(jié)。不滿于現(xiàn)狀,往往懷念于過去。在生理上,父親與王家莊人已幾乎沒什么兩樣,全身的皮膚都是黑糊糊的,只有兩塊異己的部位——手和屁股;而在精神層面,他并不甘心淪為一個莊稼人,探秘宇宙,崇尚科學(xué),正顯示自己與王家莊人有別,是對從前身份的追認(rèn)與眷顧。
值得一提的是,父親和魏晉時期的阮籍頗有幾分相似,他們都處在社會動蕩、政治高壓的年代里,受人排擠,動輒得咎。為明哲保身,“父親說得最多最多的只有兩句話,‘是,或者‘不是。對父親來說,他需要回答的其實(shí)也只有兩個問題,‘是,或者‘不是。其余的時間他都沉默”;而歷史上的阮籍也是“發(fā)言玄遠(yuǎn),口不臧否人物”。為尋求精神寄托,父親將目光投向深不可測的宇宙,消極避世;以阮籍為首的“竹林七賢”,捫虱而談玄學(xué),不問時事。為免遭禍害,父親不惜犧牲人格,因我闖了禍,他“無比謙卑,正在給所有的人敬煙,給所有的人點(diǎn)煙”;阮籍為免遭政治迫害,委曲求全,違心地替司馬家族歌功頌德,粉飾太平。文章還著意從眼睛上暗示二者的共性,“父親的眼睛在大白天蔫得很,偶爾睜大了,那也是白的多,黑的少”;而阮籍也善為“青白眼”,對志不同道不合的嵇喜施以白眼?!鞍籽邸边@一體態(tài)語言,流露出對現(xiàn)狀不滿但又不便明示的心態(tài)。
父親對宇宙的癡迷與探究,心靈上既是避世也是懷舊,既是痛苦也是掙扎,折射出文革給知識分子帶來的精神傷害。文中的我,要帶上鴨子,一起到世界的邊緣走一走,看一看,則出于一個孩童的天性,因無知而無比恐懼,又因好奇而大膽冒險,盡管身處一個泯滅個性壓抑苦悶的時代?!霸诳嚯y面前,有的人是沉下去,與苦難一起悲壯地犧牲。但有的人有自己的追求,他們做著與苦難不相干的自己的事,讓自己的思想被自由的想象所充實(shí),以此來瓦解苦難的折磨?!雹谌欢业奶诫U注定是不成功、悲劇性的。我生活的大環(huán)境是“文革”,“知識越多越反動”;小環(huán)境是王家莊,文化沙漠,王家莊的人(包括“我”)對地理缺少常識而又夜郎自大。我本可從父親那兒找到安全,找到答案,但父子之間隔閡重重。父子一段關(guān)于地球的對話很有意思,充滿錯位感:父親對兒子的問話要么避而不談,要么答非所問,心存顧慮;而兒子則心懷不滿,出言不遜,怒斥父親為“神經(jīng)病”。人情乃至親情的隔膜是小說表現(xiàn)的主題之一,也是悲劇之由。
《宇宙里有些什么》和一張世界地圖,一書一圖,有它的象征意蘊(yùn),象征著科學(xué)與未知,外界與隱秘。父子二人以對宇宙和世界幼稚而執(zhí)著的探索行為有別于周圍的人們,這在愚昧無知、保守落后的王家莊人眼里是不可理喻的,更何況處在文革這樣一個反質(zhì)疑、反知識、反科學(xué)、反理性、反新生事物的年代背景里。“神經(jīng)病”,成了這對父子的代名詞,成了他們揮之不去的創(chuàng)傷記憶?!吧窠?jīng)病”,既是王家莊人對異常行為給出的唯一“合理”解釋,也是對科學(xué)真理的否定,對好奇探究天性的扼殺。當(dāng)然“神經(jīng)病”這一稱呼,在那個顛倒黑白的荒唐年代里,客觀上反而起到保護(hù)自身的作用,正如阮籍靠喝酒裝瘋賣傻,一次次地逃過政治劫難一樣。小說引導(dǎo)我們深層次反思本民族的文化心態(tài),即面對“異己”,面對全新的“異己世界”,是盲目排斥,缺少包容性,還是從認(rèn)知心理學(xué)角度,既要“同化”,又要“順應(yīng)”與“重組”,更具兼容性?
《地球上的王家莊》,“采用的是兒童的視角,實(shí)際上寄寓著作者自身的深沉的思考。小說反映了父子兩代在那個失去精神家園年代的迷惘與尋覓”③,它呈現(xiàn)出特殊背景下的成長煩惱與創(chuàng)傷記憶,反映了文革對探求真理認(rèn)識世界的否定與戕害。語言富于隱喻性,以“擬童腔”來寫,又寓莊于諧。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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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張鈞.小說的立場[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
[3]郭寶亮.文化詩學(xué)視野中的新時期小說[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
注 釋
①柳潤香:《一個有意味的世界》,《當(dāng)代評論》2005年第8期。
②楊揚(yáng):《語言和語言之外的世界》,《文匯讀書周報(bào)》2003—4—30。
③施津菊:《超越“傷痕”的傷痕回顧》,《名作欣賞》2008年第10期。
(作者介紹:張洪安,江蘇省淮安市楚州中學(xué)語文高級教師,教育碩士,在省級刊物發(fā)表論文多篇,曾獲江蘇省優(yōu)課競賽二等獎,淮安市優(yōu)課競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