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這座城市在長江拐彎處,在長江的回頭一瞥之中。
傳說就在這個拐彎處,在明熹宗天啟六年五月初六,曾經(jīng)沉過一艘裝滿寶物的船。但多少次下去尋找,都沒有結(jié)果。經(jīng)過幾朝幾代,尋找這個秘密的人依舊絡(luò)繹不絕,依舊沒有任何結(jié)果。
春天,人和萬物躍躍欲試。在這座城市的總醫(yī)院是全市最熱鬧的地方,這個季節(jié)都是人滿為患。安寧是婦產(chǎn)科主任,因為連續(xù)做手術(shù),在醫(yī)院宿舍整整住了三天。晚上,她拎著每天需要用的東西回到了很久沒有回來的家。她開著那輛高爾夫,覺得握方向盤的手指頭一直在悄悄顫抖,她有些緊張,以前很少這樣過。開車進(jìn)了小區(qū)的大門,保安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忙問,您是哪棟樓的?安寧不高興地說,你是不是新來的?保安點點頭,安寧噘著嘴,問你頭兒去,在這沒人不知道我安寧的。說著,踩腳就朝里邊開,保安執(zhí)著地攔住,說,沒有人跟我說過你。正說著,一個人跑過來殷勤擺著手,安主任,實在對不起呀,他剛來的。安寧開車走了,隔著車窗狠狠瞪了保安一眼。
安寧回來以后就開始打掃房間,雖然說她很累,但對收拾房間到了瘋狂的程度,不能見到一點兒瑕疵。她蹲在地板上擦,一直擦到了看不到任何灰塵。衛(wèi)生間當(dāng)然是她的重點,馬桶锃光瓦亮,看上去跟工藝品一樣。別人收拾房間是個累活兒,她卻當(dāng)成一種快樂,最后癱在地板上為止。居文俊是刑偵局的局長,與安寧相反,每天就是制服,他不愿意穿便裝,因為還要挑選,還要熨燙。他的制服幾天不換,衣領(lǐng)子是活的,實在太臟了就拆下來洗洗,然后再換上。安寧這次突然回來,打了居文俊一個措手不及。因為在兩年多前,他與安寧已經(jīng)秘密離婚。所說的秘密就是誰也不告訴,包括雙方的父母,甚至還有閨女。兩個人就是到民政局辦理手續(xù),那天還是下班后。因為居文俊跟民政局局長是朋友,所以那天就是兩個人面對著離婚處的一個工作人員,沒有廢話,咣咣蓋上章,兩個人就走了。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九點鐘,民政局大樓燈全黑了,走出來就各奔前程。居文俊就記得當(dāng)時安寧甩下一句話在耳邊,每月按時給閨女撫養(yǎng)費(fèi),晚一天別怪我不客氣!
安寧是在一個禮拜前不打招呼就回來了,而且什么解釋也沒有。當(dāng)初離婚的時候,安寧提出房子不要,讓居文俊給她八十萬。居文俊說,我哪有八十萬,我的錢都你掌握著。安寧笑了笑,說,你有一件東西我沒有掌握。居文俊發(fā)怔,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來。安寧說這句話時距離居文俊很近,近在咫尺,而且說的時候很慢,你不是手里還藏著一幅你父親給你留著的清朝畫家王時敏的《秋山圖》?居文俊愣了半天,說,你怎么知道的?安寧得意地說,你的秘密我知道,別看你是刑偵局局長,我的秘密你未必知道。居文俊說,那也不是我的,是我父親的,我父親還在呀。安寧追問,是不是在你那擱著?居文俊覺得安寧特別像是預(yù)審官在審問他,而且語氣和姿態(tài)很逼真,就說,是在我這擱著,我是替父親保管著,那是他的心命啊。安寧說,在哪擱著?居文俊不悅地說,這件事和我們離婚沒有關(guān)系吧。安寧走到臥室的床邊,在一個腳柜的底層取出一個報紙裹著的東西,打開露出那幅畫,說,是這個吧。居文俊大吃一驚,他不明白安寧是怎么知道的。安寧說,房子歸你,這幅畫我拿走,我要是樂意回來和你接著住,就和這幅畫一起回來。居文俊提高了嗓門,你是婦產(chǎn)科主任,你擅長的是做手術(shù),你干什么對這幅畫感興趣呢。安寧嫣然一笑,我對這幅畫不感興趣,我對王時敏的畫價有向往。
安寧剛搬回來時,就是給居文俊打了一個電話,說,今晚我回來住了。還沒有容居文俊說什么,安寧已經(jīng)放下電話。居文俊在刑偵局是說一不二的人,但面對著安寧還不適應(yīng),住了幾天慢慢有了點兒感覺,好像回到了離婚前。但那時他跟安寧一直在打冷戰(zhàn),現(xiàn)在似乎回溫,但卻始終不再升溫。
月光有些撩人,安寧炒了兩個菜,有居文俊愛吃的菠菜雞蛋粉條,也有她自己愛吃的蘑菇燉肉。安寧和居文俊離婚的第三天,她就去了日本東京進(jìn)修,在很有名氣的國立癌癥研究中心醫(yī)院。她跟居文俊幾乎沒有聯(lián)系,偶爾過節(jié)的時候打個電話,重要的是閨女想爸爸,一般都是閨女把最溫馨的語言傳遞過來。安寧兩個月前從日本回來,也就是兩個人在一起和閨女吃了一頓飯,找了一家日本料理,安寧抱怨說這是她吃的最次的料理。居文俊習(xí)慣安寧這么咄咄逼人,他覺得沒有必要跟安寧針尖對麥芒。自己在刑偵局已經(jīng)忙得不可開交,到處都是解不開的扣,都是人家挖好的陷阱,他覺得跟安寧再這么劍拔弩張自己就垮掉了。安寧饒有興致地吃著,說,在日本這兩年就想吃這口,在超市買的原料就是做不出來味道。兩個人吃著,安寧說,我要復(fù)婚,你覺得怎么樣啊?居文俊看了看安寧,發(fā)現(xiàn)她化妝了,嘴唇淡淡的一抹紅,眉毛也越發(fā)細(xì)膩起來。他說,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以后我們不開這玩笑。安寧不高興地回答,誰開玩笑,別以為你是刑偵局的局長就怎么樣了,還不是我替你說了話,現(xiàn)在市領(lǐng)導(dǎo)哪個親屬沒有找過我看病。居文俊提醒她,在兩年前,是你主動離開我的。我不是碼頭,你也不是船,說回來就回來了。安寧嘟噥著,我想起你就有氣,你每次跟我做愛,都是在發(fā)泄,你什么時候用心做了,都是強(qiáng)暴我。居文俊不悅了,說,那是你不愿意,哪有妻子不愿意跟丈夫做愛的,你恨不得不做才好,你想過我的感受嗎。安寧說,我那時就是厭煩跟你做愛,現(xiàn)在我想了,我覺得那時我也不正常,現(xiàn)在我有欲望了。
這時有電話打給安寧,聽出安寧的聲音變得緩和了,不知道悄悄說了什么。安寧回來坐在那顯得心不在焉的樣子,居文俊說,那是你曾經(jīng)得到過別的男人的撫愛,是他幫助了你有了欲望,有了享受,可我做不到。安寧看著居文俊噗哧笑了,真不愧是刑偵局長,掌握的信息還挺多的,有我和別人做愛的視頻嗎?居文俊不理會,他知道安寧在東京跟另一個進(jìn)修的男醫(yī)生杜啟虎好了,而且他能斷定是兩個人去東京以前就好了,然后商量好了一起走的。杜啟虎是省城一家醫(yī)院的副院長,專門做肝移植的。安寧站起來,指著居文俊,對,你說的對,他就是讓我知道了什么是做愛,比你的強(qiáng)暴溫柔體貼多了。你就會一個姿勢,就知道豬八戒朝前拱,通過他,我才知道有那么多可以享受的方法。居文俊的臉漲得通紅,像是一個秋后摘的西紅柿,澀澀的苦苦的。安寧說,這正是我跟你離婚的原因,我是女人,我需要男人投入和我做愛,你做不了,你白天忙你的案子,晚上找我泄欲。居文俊終于按捺不住,站起來吼叫著,你胡鬧,你懂得女人的情操嗎,懂得道德規(guī)范嗎!安寧無所謂的樣子,說,我真的不懂,我也不想懂。說到這,安寧故意停頓了片刻,說,我知道你和吉吉做愛就會了很多,甜蜜了很多。居文俊氣急敗壞地說,你別瞎編,那都是你的想象。安寧噗哧笑了,吉吉都跟我說了。居文俊哼哼著,我信嗎?安寧說,你沒有什么秘密,對吉吉,我不光說你的壞話,也說你的好話,吉吉就笑。
居文俊很吃驚,他離婚后和畫院的吉吉在悄悄戀愛,兩個人隱蔽到了很殘酷的狀態(tài),從來不會出現(xiàn)在公開場合,包括一起吃飯。吉吉很喜歡喝咖啡,居文俊都不會跟她去,為此吉吉很是傷心。居文俊的父親是美院的院長,也是吉吉的恩師。兩個人其實很早就認(rèn)識,居文俊雖然是刑偵局局長,但也是一手好畫。父親給他的王時敏畫,他和吉吉總是一起欣賞,吉吉給他講述吳門畫派的來龍去脈,剖析王時敏師古人筆法的嚴(yán)謹(jǐn)認(rèn)真規(guī)矩。吉吉有一間自己的畫室,居文俊每次辦案子勞累了就潛入到那里,兩個人喝茶論畫,談古道今。今天安寧這么從容就說出來吉吉,而且還和吉吉聊天,真是驚出居文俊一身雞皮疙瘩。他覺得在安寧跟前自己就是裸體,什么也沒有穿,男人的一切都暴露無遺。
二
夜深了,居文俊和安寧分頭在兩個房間睡覺,誰也沒理會誰。
春天就是來得很快,也很突然,不知不覺一切就綠了。
省城刑偵局轉(zhuǎn)來一個案子,說是在一個黑貨交易市場,發(fā)現(xiàn)了五臺派特,全稱為正電子發(fā)射計算機(jī)斷層掃描,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端的醫(yī)學(xué)影像檢查,價格大體在六萬左右。按說這不是一個大案子,但是經(jīng)過調(diào)查,這六臺派特是從這里的總醫(yī)院出去的。涉及到了總醫(yī)院的案子,居文俊就很敏感,連忙讓手下人大郭去查清楚。上午說的,下午大郭就回復(fù),確實是從總醫(yī)院出去的,誰偷的還不得而知,房門鎖著,外邊里邊都沒有任何痕跡。居文俊對大郭布置,當(dāng)成大案子看待,三天查出結(jié)果。總醫(yī)院的案子還沒有眉目,有人報案,美術(shù)館的庫房被盜,其中有明朝著名畫家沈周的兩幅《仿大癡山水圖》和《盆菊幽賞圖》,仇英的一幅《吹簫引鳳》,還有現(xiàn)代畫家蔡銑的《枝頭鳥語》。聞訊,居文俊帶著大郭一行人急匆匆到了美術(shù)館,到了庫房,美術(shù)館的雷館長臉色蒼白地站在那,案子上擺著四幅畫,大郭走過去看了看對居文俊說,都還在啊,哪丟了。居文俊過去看了看,這幾幅畫,他從小就跟父親過來反復(fù)地欣賞過,可以說熟悉得沒法再熟悉了。沈周的《仿大癡山水圖》三個老翁在山水之間對坐著悠閑地暢飲,一葉小舟在江面上,畫面的布局這么清新,一點兒浮躁也沒有。仇英的《吹簫引鳳》,一個侍女形象秀麗坐于閨房,背后是一叢綠蔭蔭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傾斜過來一派田園般的生活。蔡銑的《枝頭鳥語》,一對玉鳥在枝頭看著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綻在枝頭下面,連樹葉都是清閑的。他對大郭說,這幾幅都是臨摹的,你不懂。他問雷館長,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丟的?雷館長喃喃著,今天一早,按規(guī)矩要拿出來晾晾,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這四幅是臨摹的,真跡被盜走了。居文俊站在那覺得渾身都是汗水,他知道吉吉很了解誰是臨摹者,因為這幾個畫家都受吳門畫派的影響,誰能臨摹出來,而且惟妙惟肖,吉吉是行家。他低低的告訴大郭,找吉吉過來看看,查查是誰臨摹的。大郭瞪著一雙迷惑的眼睛,問,誰是吉吉,是上次你開車坐旁邊那個女的嗎?居文俊沒有說話,大郭不知道再怎么問。雷館長說,找吉吉是對的,她是行家,我來找吧。居文俊搖頭,讓大郭去找,你們把所有攝像頭和進(jìn)出人員的名單找出來。雷館長還在那哆嗦著,居文俊說,你們有內(nèi)鬼,還會和外邊勾結(jié)著。周邊人都不做聲,氣氛緊張得喘不過氣。
晚上回家前,父親給居文俊打來電話,劈頭就問,沈周和仇英的畫丟了?居文俊沒有想到消息跑得那么快,父親一般是不涉世的。他只得說,丟了。父親罵了一句街,這是他聽到父親第二次罵街,第一次是在他考大學(xué),他沒有去美術(shù)學(xué)院,而是去了刑警學(xué)院。父親當(dāng)時罵了他一句王八蛋操的。父親說,沈周和仇英的畫都是我當(dāng)年幫助買來的,蔡銑的那幅是我二十年前捐給美術(shù)館的。告訴你王八蛋小子,你如果破不了案,你就是數(shù)典忘祖!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居文俊本想跟父親說,讓閨女回來住幾天,話還沒有說就掐斷了。正在難過電話又進(jìn)來,是政法委郝書記打來的,問,美術(shù)館的案子什么時候能破?居文俊說,力爭一個禮拜吧,因為查這類案子比較難。郝書記說,我不管那個,你如果不快,這幾幅畫很快就會出手,萬一在海外看見了,你就鞭長莫及。
在回家的路上,居文俊開車就覺得總是紅燈。他覺得太蹊蹺了,怎么安寧一回來,又是總醫(yī)院又是美術(shù)館的案子,都一股腦地殺過來了。
安寧居然下班就回家了,這幾乎是沒有過的,哪次都是因為手術(shù)半夜回來。安寧進(jìn)來就開窗戶,于是有一股風(fēng)吹進(jìn)來,涼涼的,又滲透著一種溫度。兩個人吃飯,是安寧帶來的幾個菜,一看就是從醫(yī)院食堂買來的,還帶著來蘇水和酒精的味道。兩個人也不怎么說話,居文俊吃完飯就去涮碗,這是和安寧結(jié)婚前就約定好的。他記得和安寧第一次做愛時,安寧讓居文俊在她身子底下鋪一個白毛巾被,居文俊起初沒在意,做完愛才知道安寧是處女。結(jié)婚后第二天晚上,安寧把床頭燈對準(zhǔn)居文俊盤問道,你老實說,你是第一次接觸女人嗎?居文俊說,不是,你是第二個。安寧問,那第一個呢?居文俊老實的回答,是我大學(xué)的初戀情人。安寧問,叫什么名字?居文俊說,現(xiàn)在移居到溫哥華了。安寧哭了,我答應(yīng)你,是因為所有認(rèn)識你的人都說你沒有談過戀愛,跟我絕對是第一次。我潔癖,我就想找一個童男,這是我一生的追求和夢想。居文俊覺得好笑,便跑到衛(wèi)生間去洗澡,說,為了你的潔癖我得不斷地洗澡。安寧過來推開他,說,你洗澡就是敷衍,根本不干凈。我先洗,你洗澡我覺得哪哪都不干凈。
吃完飯后,居文俊不斷地接電話,主要是大郭打來的。匯報關(guān)于美術(shù)館被盜案子的進(jìn)展情況,說找了吉吉,吉吉也認(rèn)真看了,認(rèn)為臨摹者不是咱們本地的,有可能是外地的。協(xié)助雷館長查內(nèi)鬼的事情也有進(jìn)展,基本鎖定一個人,就是姓張的一個庫管。居文俊問,你怎么就斷定是姓張的呢?大郭說,問他的話總是支支吾吾,還有丟畫的這幾天一直是他當(dāng)班。居文俊惱火地說,不是他,接著找,要這么容易就好辦這個案子了。到了晚上十點鐘,居文俊的電話終于消停了,安寧從另一個房間走過來,坐在居文俊身邊問,習(xí)慣了你這么神氣活現(xiàn)的,我們醫(yī)院的案子查得怎么樣了?居文俊一愣,忙回答,你不是從來不關(guān)心我的案子,今天怎么這么上心呀。安寧說,廢話,這是我們醫(yī)院的案子,機(jī)器還是我從日本帶回來的呢。居文俊咂咂嘴,還真不知道跟有你關(guān),你們用了嗎?安寧說,沒有啊,還沒有開包就被偷走了。居文俊說,我們的人去了,正在查。安寧說,怎么沒有人找我呀。居文俊笑著問道,你就這么希望有人找你。安寧說,狗屁,我?guī)Щ貋淼?,這個是重要線索,竟然連我都不問,你們查個什么。居文俊打了一個哈欠,說,不但知道是你帶回來的,還知道是誰在日本給你推薦的。安寧怔了怔,誰推薦的?居文俊說,是杜啟虎。安寧眨著眼睛,你們怎么知道是他呢。居文俊腦子在運(yùn)轉(zhuǎn)著,大郭回來確實跟他匯報了這個線索,因為涉及到安寧,大郭沒有去找。
安寧不高興了,問,你又有什么心思,一看你不說話就知道你在動腦子。居文俊說,杜啟虎這個人怎么樣呢?安寧抿著嘴,你終于提到他的名字了,杜啟虎長得帥啊,醫(yī)院不少漂亮女孩子都想追。居文俊問,他在日本怎么向你推薦派特呢?安寧蹺著腿,很光滑,像是一根象牙雕刻。安寧站起身來,準(zhǔn)備回到自己房間。居文俊問,跟你說話呢?安寧說,想審問我呀,好啊,你把我拘了,到你們刑偵局怎么審問都可以。說完,伸了一個懶腰軟沓沓地走回自己房間。
連續(xù)兩天,安寧都沒有回來,居文俊打了一個電話,安寧沒有回復(fù),只是發(fā)了一個微信告訴在做手術(shù),晚上住在醫(yī)院宿舍了。
三
春天開始熱了,人們都脫下冬裝,街上穿什么樣衣服的人都有。有漂亮女孩開始穿裙子在搖來晃去的,歲數(shù)大的依舊穿著防寒服。
居文俊帶著大郭再次來到美術(shù)館,過一會兒,吉吉也被請過來。在庫房,居文俊坐在桌子的中間,旁邊是吉吉和大郭,對面是雷館長和保管庫房的主任。吉吉就是小鳥依人狀,樣子很可愛。她皮膚很白皙,如湖中的藕,眼睫毛很長,像是玩具店里的洋娃娃,臉上總掛著甜甜的笑靨,讓所有男人都誤認(rèn)為是一見鐘情。她牙齒很美,居文俊說用古語來形容就是齒如編貝。居文俊說,重復(fù)的話不說了,我請畫院的吉吉跟大家說說,這四幅畫誰能臨摹出來。還有是庫房主任先發(fā)現(xiàn)這四幅畫被掉包了,怎么發(fā)現(xiàn)的說了一遍,這次重點再說說,其余的查了嗎,是不是就這四幅。吉吉沒有經(jīng)過這種場合有些緊張,不住地喝水。大郭勸慰著,沒什么,你就直接說,說錯了也沒有關(guān)系。大郭還想說,看見居文俊瞪他一眼就停住嘴,他明白領(lǐng)導(dǎo)什么意思,在車上看見這個吉吉就一目了然了,因為在瞬間看見吉吉握著領(lǐng)導(dǎo)的手。吉吉站起來,對著四幅贗品說,先不說蔡銑,就說沈周和仇英,能臨摹到這種逼真程度的我們本地沒有,本省也沒有。摹易臨難,不管是臨還是摹,從形似過渡到神似是臨摹的第一目標(biāo)。現(xiàn)在這個臨摹者不僅是形似了,而且能達(dá)到神似。我掌握市場行情,有三個人專門臨摹吳門畫派的,尤其是沈周和仇英的,我把名單給你們。說著遞過來一張紙,大郭接過來看了一眼隨口說,沒有地址啊。吉吉說,找到他們很不容易,他們經(jīng)常不在一個地方臨摹,知道吃這口飯是犯法的。居文俊插話,那蔡銑呢?吉吉砸著嘴,說,臨摹蔡銑的手法一般,漏洞百出,跟臨摹沈周和仇英顯然不是一個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靠你們自己找到答案。還有我很驚訝的是,誰發(fā)現(xiàn)沈周和仇英的畫被掉包了,看出是臨摹的?雷館長一旁惶惶地說,是我,保管主任覺得畫放的位置不對,我去仔細(xì)看了半天,才覺察出是臨摹的。吉吉又問,蔡銑的呢?雷館長說,因為蔡銑的位置也不對,我一看就知道是臨摹的。居文俊皺著眉頭,是不是查了一遍,就丟了這四幅?雷館長點頭,就這四幅,我們一幅幅地又檢查了一遍。居文俊沉了半天再問,除了蔡銑,這三幅畫最后一次展出在什么時間?雷館長說,半年前,我們舉辦了一次明清精品字畫展。居文俊接著問,誰送回到庫房的?雷館長說,庫房主任,還有我,就我們倆個人。
半個小時后,庫房只剩下居文俊和吉吉,已經(jīng)快中午了,一縷午陽透過上面的玻璃撒下來,罩在兩個人臉上,都是亮亮的。居文俊抬頭看了看,窗戶很高,在三米以上,就這么一扇,而且也很逼仄,一個人都不能爬進(jìn)來。居文俊想著,吉吉問他,安寧又搬回來住,你跟我的解釋講不通呀。居文俊說,我該說的都說了,信不信由你。吉吉說,當(dāng)然我不信了,你們離婚了,她說回來就回來了,這算怎么回事?吉吉說話不緊不慢,而且鶯歌燕語,從來不像安寧那樣話鋒犀利。居文俊說,我們離婚的事是個秘密,沒有對外說,連親戚朋友都不知道的。她就鉆了這個空子,我能說什么。吉吉問,那你跟我說什么呀,我們每次見面都跟地下黨接頭一樣鬼鬼祟祟的,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居文俊看見吉吉眼里含著淚,他就怕吉吉哭,一哭他就全亂了??捎终f不出什么話,居文俊就這么呆坐著。吉吉說,你答應(yīng)和我結(jié)婚的,我不是小三知道嗎,你是離婚的,我是單身。說完,吉吉起身走了,走到門口摔了一下門。居文俊沒有追出去,他歷來是有原則的,就是保持住自己的尊嚴(yán)。好一會兒,大郭走進(jìn)來說,吉吉開車走了。
居文俊看見午陽走了,只剩下散金碎銀。
他跟大郭坐著,大郭也不吭聲,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居文俊問,醫(yī)院盜走派特的案子進(jìn)展怎么樣?大郭說,查到了交易的另一方,是一家民營醫(yī)院。民營醫(yī)院院長以前是省城醫(yī)院的,什么也沒有問出來,就是在黑市交易里見到這個派特就買下來了。他給我們講述了交易人的特征相貌,我們給畫出來了。說著,把那幅像遞過來,居文俊看了看,說,給醫(yī)院看了嗎?大郭說,看了,醫(yī)院的苗院長說沒有見過,而且他轉(zhuǎn)發(fā)給了醫(yī)院的各處室還有保安和門衛(wèi)。居文俊問,怎么樣呢?大郭搖頭,居文俊說,你應(yīng)該給省城杜啟虎杜院長看看,不出意外,這個民營醫(yī)院的院長就是從杜啟虎這家醫(yī)院出來的。大郭一怔,居文俊說,我不是說杜啟虎有嫌疑,是你不能疏忽了他。走出醫(yī)院,雷院長哭喪著臉,說,郭隊長也跟著我們一起細(xì)查,所有攝像頭都看了,沒有線索。包括庫房的,就不知道怎么掉的包,而且?guī)旆克腥斯犻L都逐一問了,現(xiàn)在也是沒有進(jìn)展。我真不明白,這四幅畫是怎么掉包的,神不知鬼不覺。居文俊說,知道你是行家,你就能一眼看出來是臨摹的。雷館長擺擺手,我從小就是做這行的,我再看不出來能當(dāng)館長嗎。現(xiàn)在美術(shù)館里掛著的幾幅宋明代畫家都是我臨摹的,真跡都在庫房里,誰能看出來呀。居文俊笑了,我父親能看出來。雷館長耷拉著頭,說,除了你父親還有誰,你父親誰能比呀。
中午,在刑偵局食堂,居文俊和大郭幾個人吃打鹵面。正吃著,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打進(jìn)來。對方說,是居文俊嗎?居文俊不太習(xí)慣這個稱呼,一般人喊他領(lǐng)導(dǎo),因為他姓居,居和局長諧音,不好叫。市領(lǐng)導(dǎo)就喊他文俊,還沒有人這么直呼其名。居文俊哼了哼,問,你是誰呀?對方說,知道安寧為什么突然回來嗎?居文俊問,你什么意思?對方說,安寧回來不是為了你,是為了競爭副院長。居文俊沒有說話,對方繼續(xù)說著,現(xiàn)在三個人上一個,安寧從哪方面都不夠格。現(xiàn)在跑回來摘果子,是不是權(quán)力欲太強(qiáng)了。居文俊不說話,一般都等對方說完。對方停頓,問居文俊是不是還聽著呢。居文俊說,一直聽。對方說,她讓省城醫(yī)院的杜啟虎替她說話,杜啟虎跟苗院長是同班同學(xué),私下關(guān)系好。杜啟虎上個月離婚了,安寧也和你離婚了,兩個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你就是一個擺設(shè),被他們利用。還有,安寧給了市領(lǐng)導(dǎo)一幅畫,價值不菲。居文俊不動聲色的問,什么畫?對方說,你還問我,還不是你給她的《秋山圖》,王時敏的。知道現(xiàn)在市場什么價嗎,三百萬了。居文俊問,安寧花費(fèi)這么大力氣當(dāng)副院長有什么好處呢,現(xiàn)在婦產(chǎn)科主任不是很合適嗎。對方說,你知道什么,苗院長要去衛(wèi)生局當(dāng)局長,將來安寧就有可能當(dāng)院長,她做夢想的就是這個。你跟她同床共枕這么多年,你還不了解她嗎。居文俊生氣地說,那是你想象出來的。對方說,你就查,一查就有了。說完,對方把線掛斷了。居文俊按照對方電話號碼打過去,才發(fā)現(xiàn)對方來的是未知號碼。
居文俊臉色像是一張白紙。
他無法判斷對方是誰,問題是對方對他和安寧的秘密清清楚楚。他有些恐懼,很少有過的感覺,那就是還有什么秘密能把握住,掌握這些秘密的人想干什么!
四
晚上十點鐘,安寧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了,進(jìn)門就洗澡,四十分鐘才出來。居文俊看見安寧穿了一件黑色的睡袍,顯得上身鼓囊囊的。居文俊結(jié)婚后說過,他不喜歡看安寧穿黑色的衣服,她的皮膚黑,服裝再黑人就成了焦炭。安寧那次大喊大鬧,說,嫌棄我黑,就不要跟我上床呀。居文俊不悅地說,你能不能不用這么粗俗的語言。安寧說,我把好的語言都放在醫(yī)院了,剩下的都給你留著。兩個人就是這么吵架,后來居文俊覺得自己怎么俗氣了呢,一點兒浪漫的情調(diào)也沒有。他后來研究自己為什么在刑偵局當(dāng)局長這么幾年沒有動,其實他一直想去政法委,他覺得在刑偵局太累,太有擔(dān)當(dāng)。他知道自己有兩個不足,一個是沒有政治背景,沒有進(jìn)入到哪個權(quán)力圈兒。再有就是娶了一個讓自己情調(diào)墮落的女人,使自己缺少一個文化意境。后來安寧離婚去了日本,他結(jié)識了吉吉,也沒覺自己高雅多少,以至于內(nèi)疚不是因為安寧,是因為自己文化底蘊(yùn)的薄弱。他有時也好笑,在社會上一言九鼎的領(lǐng)導(dǎo)回到家里,其實都有一本難說的故事。安寧從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激凌,站在窗戶前慢慢吃著,看著夜色中的長江水。
安寧沒有轉(zhuǎn)身,沖著那片長江水對居文俊說,你和吉吉去了美術(shù)館了?居文俊覺得安寧好像給自己安了一個尾巴,總能找到自己。居文俊問,你能不能給我解釋回來的事?安寧走過來跟居文俊并肩坐著,說,我看在孩子面上跟你復(fù)婚的,我不想讓我的孩子是一個單親家庭。居文俊悻悻地說,你還是犧牲了你自己,為了孩子才肯復(fù)婚。安寧陡地轉(zhuǎn)過來,坐在居文俊旁邊問,其實你和吉吉好了很久,甚至在我們結(jié)婚以前。居文俊惱火地說,有意思嗎,是你提出的離婚,然后我們制定了保密規(guī)定。你現(xiàn)在倒打一耙,吉吉是我父親的學(xué)生,認(rèn)識當(dāng)然久了,可這說明什么問題。安寧冷笑著,你是刑偵局局長,你總有充足的理由,我說不過你。安寧有些困了,說,你到我房間里睡,我就在這躺下了。說著就倒在床上,順手蓋上一條毛毯。居文俊本想還要問什么,無奈只好去了安寧房間。
他躺下來,他是一個能控制自己時間的人,于是就想睡覺。剛要迷糊,發(fā)現(xiàn)在窗前桌上有藥瓶子,他看瓶子上寫著羅拉的字樣。本來困倦的居文俊腦子清醒了,他知道羅拉是治療抑郁癥的。去年一個官員和一個企業(yè)家跳樓自殺都跟抑郁癥有關(guān),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了這種羅拉的藥。后來知道羅拉治療抑郁癥的效果還算不錯,但副作用也很大,比如焦慮,比如記憶力損傷,比如眩暈等等。其實居文俊和安寧離婚的時候,也有一段嚴(yán)重失眠。因為那時候,傳說他要去政法委當(dāng)副書記,離婚的事如果傳出去肯定對他不利。還有,就是接著幾個大案子,長江一個碼頭的貨物被盜,價值幾千萬元,遲遲沒有破案。后來導(dǎo)致發(fā)生兩股黑勢力火并,一個叫黑坡頭的在背后推波助瀾,被居文俊帶著人最終破獲。這個案子轟動了全省,黑坡頭判刑后在監(jiān)獄里放話,要跟居文俊決一死戰(zhàn)。還有就是連續(xù)多起的搶劫案,其中一個因為跟搶劫犯殊死搏斗,最后被搶劫犯十幾刀刺死。這個案子沒有破,就這么拖著,一點兒線索也沒有,攝像頭里就是搶劫犯一張罩著黑套的臉。居文俊沒有去看,他知道如果自己患了抑郁癥,盡管輕微的,但一旦傳出去,就會讓自己在仕途上前功盡棄。他一直保密,那時他和吉吉開始來往。他告訴了吉吉,吉吉給他找了羅拉。后來,他吃了一個多禮拜不見效果,每天晚上還是面對著天花板,看見星星滿天窗,然后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吉吉就強(qiáng)迫他去了省城一家醫(yī)院,她說她的姨父在那看門診。吉吉的姨父陪著居文俊去了檢測室,帶到一臺電腦前,告訴他怎么測試,其實就是如實回答是或者不是。五十多道題做完了,吉吉急切地問姨父,他怎么樣?居文俊有些緊張,他甚至拉了一下吉吉的手。
吉吉姨父笑著回答,還好,輕度的抑郁癥,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在別人眼里有顏色,在他眼里都是灰的。他想著都是傷心緊張的事,有時候半夜醒來流淚。失眠是肯定的,他早晨起來就不愉快,想著一天怎么過呀,得承擔(dān)多少事啊。晚上會多少好受點兒,這就是典型的朝重暮輕,也是抑郁癥的主要表現(xiàn)。但他現(xiàn)在還沒到重度,重度就是想自殺了。居文俊不悅地問,那我怎么辦?吉吉姨父叮囑著,必須要吃藥,心理開導(dǎo)已經(jīng)不起什么作用。居文俊問,吃藥能管事?吉吉姨父咧嘴笑了,沒有萬能藥,吃下去以后就馬上好了,你要堅持吃三個月到半年。說著給居文俊開藥方子,開的就是羅拉,還有一種黛力新片,每天早晨和中午各吃一片。你要是上午或者中午實在感覺焦灼和憂郁,每天中午加一片羅拉,這能讓你安靜下來。居文俊忐忑地問,有副作用嗎?吉吉姨父點點頭,說,肯定有,但我建議你不要管,你就只管堅持吃。有什么事情可以給我打電話或者發(fā)個短信,我會指導(dǎo)你的。居文俊就像盲人突然看見了陽光,問,我能治好嗎?吉吉姨父點了點頭,你按照我說的就有希望,起碼兩周后就能見效。在從省城回來的路上,吉吉開車,居文俊一言不發(fā)。他真想不到,怎么自己竟然成了抑郁癥患者。吃了三個月的藥,那兩個大案子也破了,居文俊也痊愈了。吉吉開玩笑說,你不吃藥也會好,就是這兩個大案子鬧著你。在那段期間,居文俊每個禮拜都跟吉吉做愛,而且十分投入。吉吉后來跟他說,我不是羅拉,你總跟我玩什么命呀。
夜深了,月亮如鉤。
安寧在灰暗中走過來,居文俊覺得是在夢里,這一段時間他的夢很多,碎片式的,什么都能夢到。包括飛到天上去,在云彩里跑,看見有飛機(jī)沖他開過來。經(jīng)常是跟老虎獅子在一起糾纏著,他總是開槍,但槍總是卡殼,于是就在驚悸中醒來,渾身的冷汗。安寧在東京的兩年是他夢見安寧最多的,安寧要不美若天仙,要不就是青面獠牙的鬼。居文俊看見安寧過來突然坐起來,因為不是夢,安寧蜷縮在他身邊。她沒有戴乳罩,兩只乳房就這么擠在睡衣里邊。居文俊拿過藥瓶給她看,說,誰給你開的羅拉?安寧撫摸著他的前胸,說,我在醫(yī)院還用誰給我開。居文俊說,你就不保密,人家要是知道你抑郁癥,你還能當(dāng)副院長。安寧聽完這句話蹭地坐起來,惡狠狠地問,誰告訴你我要當(dāng)副院長?居文俊沒有想到安寧反應(yīng)這么激烈,有些愕然。安寧過來抓住他的脖領(lǐng)子,繼續(xù)追問,你說呀?居文俊畢竟是干刑偵這一行的老手,他鎮(zhèn)定自若地說,醫(yī)院誰不知道你回來就是為了競爭副院長啊,你至于這么緊張嗎。安寧絲毫沒有松懈,眼睛瞪圓,說,你別轉(zhuǎn)移話題,誰告訴你的?居文俊說,我就想問你是不是這樣?安寧突然懈怠了,癱在床上,說,他媽的還保密,我還沒有動呢,就弄得滿城風(fēng)雨。居文俊說,你競爭副院長很正常,有必要保密?光明正大的事嗎。安寧說,現(xiàn)在有多少光明正大的,即便是光明正大也得弄得跟小偷似的。嗐,我的對手都太復(fù)雜了,誰都手眼通天,我還沒怎么呢就開始給我造謠,給我編妖精的故事。居文俊小心翼翼地問,苗院長支持你嗎?安寧說,他告訴我保密,結(jié)果連你都知道了。
外邊下雨了,雨珠打在玻璃上有了聲響。
轉(zhuǎn)天,大郭告訴居文俊,黑市交易的那個人找到了,是省城醫(yī)藥機(jī)械公司的一個推銷員,叫王振杰。他是從一個不知道名字的人那里買到的,然后賣給了那家民營醫(yī)院的院長。居文俊問,我就問你,那家民營醫(yī)院的院長是不是跟杜啟虎一個醫(yī)院的。大郭說,是。居文俊說,這是個小案子,價值也就六萬多元,但你當(dāng)大案子去辦。要通過王振杰找到那個不知道名字的人,也就是偷盜醫(yī)院的那個主犯。其實王振杰知道,他就是不愿意告訴你。大郭笑了笑,我也感覺到。居文俊說,總醫(yī)院也會有接應(yīng),我對這個感興趣。還有民營醫(yī)院的院長給你們描述王振杰的長相,其實他們也認(rèn)識。大郭怔了怔,居文俊接著說,王振杰也跟杜啟虎認(rèn)識,肯定在一個什么場合吃過飯或者喝過茶,杜啟虎肯定說過派特這個機(jī)器的好處。大郭納悶地問,你怎么知道的呢?居文俊自信地說,你查去吧,杜啟虎是個愛顯擺的人。
這天下班很晚,居文俊一直在和大郭等人研究美術(shù)館盜畫案子的進(jìn)展。省城多次督促他要盡快結(jié)案,但難度很大。派了三路人馬尋找吉吉說的那三個有可能臨摹出來的人,結(jié)果有一個人在英國倫敦,另兩個很不好找,做假畫的人就是飄蕩在江湖,稍有些風(fēng)吹草動就人影全無。居文俊接到安寧電話,說醫(yī)院有兩個大手術(shù)要做,今晚不回來了。居文俊餓了,他想吃吉吉做的小餛飩,配以高湯,能熬出發(fā)白的那種。餛飩晶瑩剔透,撒點兒蔥花,那種餛飩就是入口即化,香到心里頭。吉吉的老家是杭州附近的徑山,茶祖之鄉(xiāng),小餛飩是她母親教給她的手藝。他打電話給吉吉,說,一會兒就到,吃小餛飩。吉吉說,小餛飩不是說做就能做出來的,高湯需要慢慢熬。
五
春天的月亮很安靜,就這么懸掛在黑色的天空里。
居文俊進(jìn)到吉吉的屋子就聞到一股香味兒,他進(jìn)來看見吉吉在廚房里正忙活,案子上擺著吉吉還沒有畫完的一幅畫。畫面很簡單,一座突兀的巖石,臨著一江悠閑的溪水,一幢半顯半掩的小屋。木橋從水中搭過,點綴著寥寥的蘆葦。吉吉從廚房端出兩碗小餛飩,一盤拌海蜇,還有一盤麻辣牛肚。兩個人面對面吃著,居文俊說,你越畫越好。吉吉說,我那是臨摹張大千的《溪山茅舍》,你別瞎夸。居文俊笑了笑,你的口風(fēng)像安寧,以前我說什么你就聽什么。吉吉說,你別說我像誰,我不愛聽。居文俊沒有話了,吉吉說,我總希望有一個下午,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在房間熨燙一條你喜歡穿的褲子。你在家擦地,然后擦窗戶。居文俊有些困倦了,他這幾天都沒有睡好覺,覺得已經(jīng)修復(fù)好的失眠又回來了。吉吉喊了一嗓子,居文俊驚醒過來。吉吉說,你聽我說了嗎,你什么時候聽我說過自己的生活,你就是想你的案子,你太自私了。居文俊冷著臉子,他覺得自己受兩面夾擊,安寧和吉吉都不是善茬兒。吃完飯,居文俊站起來,頭有些暈,就倒在沙發(fā)上。迷糊中,他感覺吉吉的嘴在自己臉上,睜開眼,果然看見吉吉那張秀美如花的臉。吉吉看著發(fā)懵的居文俊說,你是不是很久沒有跟女人做過愛了?
居文俊沮喪地說,我累了。
三天后,春天好像徹底來了,滿街道的花香。
居文俊和安寧去了父母家,閨女跟著安寧從東京回來后就一直在父母家。一家五口圍坐在餐桌上吃飯聊天,父母總是在笑,閨女纏著居文俊打游戲。母親買回來不少江蟹,安寧煮熟了就自己先吃了一個,連聲喊著好香好香。說著手被熱氣燙了一下,安寧突然說,知道我和文俊離婚了嗎?這句話說怔了居文俊的父母,好半天居文俊母親才問,你們什么時候離婚了?閨女在旁邊質(zhì)問,你們什么時候離的婚?我是你們女兒怎么不知道?。烤游目∧樕傅亟┯财饋?,他想不到安寧選擇這個時候發(fā)難。父親繃著臉,母親哆嗦著戳著居文俊,動火地說,你怎么騙我們呢,為什么離婚,安寧哪不好呢!居文俊不知道說什么,他覺得安寧離他越來越遠(yuǎn),男人在外邊得不到的應(yīng)該在家里得到,安寧把他在家里想得到的那點兒溫存那點兒自尊都剝奪了,就剩下孤零零的一張臉,還經(jīng)常捅破,因為他臉皮就這么一點兒薄。母親對安寧動情地說,你是我兒媳婦,你去日本這兩年,閨女又跟你走了,家里就沒有了一個家的感覺。閨女也說,我不想在日本,我就想回來,愿意跟著爺爺奶奶。這句話讓居文俊父親抱住了閨女,閨女哭了。居文俊父親問,那為什么離婚呢?安寧看了看居文俊,這個讓你兒子說。父親對居文俊逼問,你說。居文俊說,原本安寧是要打算留在東京的,后來她割舍不了對這里的感情就回來了。父親問,這不是理由。居文俊不說話了,父親又問安寧是不是這回事?安寧說,他有他喜歡的女人。居文俊臉色大變,說,你別這么說,你這么說,我會怎么說。安寧說,你不就是說我也有我喜歡的男人嗎。居文俊父親搖頭,都不要說了,我不說你們以前的事,現(xiàn)在馬上復(fù)婚。母親也說,你和我孫女走的這兩年,我和你父親度日如年,我們都老了。孫女回來就住我們這兒了,我們活著也有一份希望。閨女說,我愿意跟著爺爺奶奶住一起,我不想回來看我爸爸和我媽媽吵架,再看我就會嘔吐。
又下雨了,雨在玻璃窗上流下一行行的裂痕。
居文俊覺得最近總是下雨,很少見過天晴的時候。他睡在外屋和父親一張床,里屋是母親和安寧,給佳佳搭了一個床。父親的那張床是一張老式床,大大硬硬的,上面鑲刻著牡丹花,花蕊茂盛。父親說,跟你母親在這張床上睡了不到五十年,我跟她也鬧,也拌嘴,但從沒有紅過臉。我抱怨她為什么只給我生了一個兒子,我喜歡閨女。你母親說不想再生了,不愿忍受生孩子的痛。我知道安寧說的話不完全是真話,她從日本回來肯定是有想法的。但你們離婚怎么也得跟我們說一聲吧,保密得不錯,真不愧是刑偵局局長。父親突然嚴(yán)肅地問,盜畫的案子怎么樣了?居文俊說,有進(jìn)展,但眉目不清啊。父親說,沈周和仇英這三幅畫怎么就突然被盜走呢,我想抽時間看看這三幅臨摹的畫。居文俊說,好啊,您看看,誰能臨摹出來這么逼真的畫。父親又問,蔡銑的畫也丟了,按說蔡銑和沈周和仇英不是一回事呀,偷他的畫干什么。居文俊說,而且臨摹的很不怎么樣。外邊起風(fēng)了,把院子里的丁香樹葉搖得沙沙響,像人在低語。居文俊看見父親還沒有入睡的樣子,就問,我要是不復(fù)婚怎么樣,我想說我和您學(xué)生吉吉比和安寧要能過日子。父親坐起來,好幾個人說吉吉跟你好了,吉吉那是有心的女人。你現(xiàn)在把人家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就是遭天譴呀。居文俊也坐起來,那我就和吉吉結(jié)婚啊。父親說,那行,可問題你能和吉吉結(jié)婚嗎,就你這身份,你就對外說和安寧離婚了,上面下面怎么看你,還有安寧會怎么折騰你??!居文俊說,安寧也有喜歡的人能結(jié)婚呀。父親哼了哼,她和你復(fù)婚是有想法的,你能躲過去?
天還沒有大亮,雨停了,東方露出了一抹紅色。
居文俊看見父親睡得很香甜,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跟父親這么睡覺,他想起小時候就夾在父母中間。他磨蹭了一會起來,到了客廳,天燦燦的把玻璃窗折射得輝煌奪目。他伸個懶腰,猛地發(fā)現(xiàn)在桌上放著一碗熱乎乎的豆?jié){和幾根香津津的油條。他知道是母親起來了,每次都是母親起得很早去買早點,知道他喜歡吃豆?jié){和油條。居文俊和安寧吃完了,開車返回城里。
安寧開車,居文俊也不說話,車就在沉悶中行駛。大郭打來電話,說,中午前杜啟虎過來配合調(diào)查,他確實在一個吃飯時說過派特這件事,在座的就有民營醫(yī)院的院長,杜啟虎還詳細(xì)地跟他講了派特的用途。他跟杜啟虎說想買,杜啟虎也答應(yīng)了,說需要等一年,因為派特是熱銷貨。于是,他就找了王振杰,王振杰大包大攬,可確實買不到,又找了經(jīng)常做黑貨交易的一個人叫東墻。東墻動了邪念,買通了總醫(yī)院的庫管偷走了。居文俊問,杜啟虎到了告訴我,中午見一面。大郭問,吃飯嗎?居文俊笑了,當(dāng)然了,你跟他說,我找個地方請客了。安寧不理會,開了一會就沿著長江那個拐角走,江面浩瀚,一片片水鳥在飛翔。安寧停住車,走下來看著江面。居文俊也只好走下來,他覺得一股股濕氣迎面撲來。安寧說,中午跟杜啟虎吃飯我也去,不能說是他的嘴惹禍,是現(xiàn)在人的欲望太強(qiáng)了。居文俊說,你們醫(yī)院的庫管就這么被俘虜了,他是什么人啊。安寧說,不知道,說他的母親在透析,每天需要不少錢,苗院長已經(jīng)給他優(yōu)惠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居文俊看見幾個水鳥在河畔的泥濘處掙扎著,沒有飛起來。他說,你跟杜啟虎怎么樣啊,是他不要你了吧。安寧冷笑著,你就這么看不得我好啊,我是因為你才和他分手的。居文俊說,鬼相信你是因為什么,你要為我好就放棄我,我謝謝你。安寧說,沒有辦法,我要辦的事情沒有辦不成的,你想跑我也會牢牢拴住你。你知道杜啟虎哪點兒比你強(qiáng)嗎,就是他浪漫,他懂得疼愛女人。你沒有,你不會為一個女人動情動魄。居文俊惱火地說,那你跟我復(fù)婚干什么,你找杜啟虎啊。你不就是為了一個副院長,或者還有別的秘密要跟我復(fù)婚嗎。安寧說,對,你也一樣,你現(xiàn)在敢宣布你和吉吉結(jié)婚嗎,看看上面怎么對待你小子。你不是一直都想去政法委當(dāng)你的副書記,然后是書記,又可能晉升常委兼政法委書記。我是你的痛,吉吉也是你的痛。我知道你覺得我搬回來住好像要逼婚似的,別介,咱們復(fù)婚有一個時間表吧,比如一年還是兩年,還得看你升遷的態(tài)勢。居文俊說,你是在等我嗎?安寧笑了,你也在等我啊,苗院長走了,我就不滿足我的副院長了。居文俊不屑地回應(yīng),你未必當(dāng)?shù)昧烁痹洪L,你的對手都比你厲害。安寧靠近居文俊,說,那你的理想是不斷的升遷,體現(xiàn)你的價值?居文俊不說話了,他覺得只要和安寧在一起就有些恍惚,覺得以前堅守的堤壩怎么松動了。自己像一個在山洞里迷路的游客,好不容易看到一絲亮光,走近才知道是一只老鷹的眼睛。
六
中午,在刑偵局附近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飯館里,居文俊和安寧跟杜啟虎一起吃飯。他點了幾個菜,麻辣豆腐,魚片燴香干,肚絲爛蒜。青菜湯很香,上邊漂浮的是鮮嫩的蝦,白晶晶的,像是一頭剝好的新蒜。居文俊對杜啟虎說,讓你這么個大專家配合調(diào)查,真有些不好意思了,主要是想見你一面啊。杜啟虎笑著,我的嘴不好,我哪知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安寧說,我看你回來這幾天瘦了。杜啟虎說,這幾天做肝移植的好幾個,一上手術(shù)臺就是幾個小時,下來褲頭都濕透了。說完笑起來,安寧悻悻的,賺錢也不少啊。杜啟虎說,在日本人家不讓我上手術(shù)臺,就讓我看著干下手活。我哪能受著欺負(fù),我回來就是省里的一把刀。說著將聲音壓低對居文俊說,后天給你們郝書記做肝移植,一直對我們說要絕對保密。居文俊聽罷一愣,問,是我們政法委書記啊,沒有聽說他肝移植啊,就說有肝結(jié)石,在你們那是個小手術(shù)啊。安寧搭話,肝結(jié)石和肝移植兩碼事,肝移植是要命的。杜啟虎說,找到一個合適和新鮮的肝不容易啊,就算是救他一命。但即便好了,他也不能再全心工作了,必須要保養(yǎng)生息,累一點兒就會滿盤皆輸。安寧不酸不甜地對居文俊說,這對你算是一個好消息吧。杜啟虎迷惑地看著居文俊,居文俊生氣地說,你怎么能這么說話,人家那是命,我算個什么!安寧說要去方便,剩下了居文俊和杜啟虎,居文俊問,你怎么不和安寧結(jié)婚呢?杜啟虎聽罷面沉似水,想了想,說,不是我不和她結(jié)婚,在東京都彼此說好了,如果回來就結(jié)婚。居文俊不解,那怎么變卦了呢?杜啟虎苦笑著,你得問她呀,她不是現(xiàn)在和你住一起嗎。一向鐵嘴鋼牙的居文俊沒有話了,安寧回來笑著問,你們倆說我什么呢?
居文俊回到局里,大郭匯報,找到其中一個臨摹的人,叫安玉宗,在河南洛陽跟到他的行蹤。我們準(zhǔn)備明天找他,然后帶他回來。居文俊高興了,說,對人家客氣點,只能說是配合調(diào)查。關(guān)于美術(shù)館被盜案上面一直在問,驚動了不少領(lǐng)導(dǎo)。他腦子里還一直想著郝書記的事情,前天郝書記還打電話詢問這個案子,沒有想到幾天后就做肝移植了。這件事能保密到如此地步,真是密不透風(fēng)。他有些難過,郝書記為工作確實付出很多,沒白天沒黑夜。他隱約覺得自己并沒有什么獲得感,郝書記即便當(dāng)不了書記,跟自己也沒有關(guān)系。他覺得生命有時很強(qiáng)盛,但大多時候還是很脆弱。苗院長打來電話,說是感謝破案。居文俊問了一句,最近是要競聘副院長嗎?苗院長遲疑了片刻,回答,有一個名額,還沒有對外公布。居文俊哦了一聲,苗院長說,只能說安寧有希望,但競爭者也很厲害。居文俊忙解釋,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苗院長突然問了一句,你和安寧離婚了嗎?這句話跟炸雷一樣,居文俊問,你是聽誰說的?苗院長尷尬地咳嗽了幾聲,說,傳聞傳聞,我知道這就是傳聞。說完,他匆匆放下電話。
下班已經(jīng)是七點多鐘,天色像塊黑絨布蓋了上來。街面上萬家燈火,居文俊覺得自己找不到家,不由自主地就敲開了吉吉的房門。見吉吉正往墻上掛著一幅剛畫完的畫。兩個人的目光交流一下,吉吉笑著說,你覺得怎么樣?居文俊抬頭看著,在花叢和亂枝上的小鳥和小貓都很愜意,那么舒展和安詳,構(gòu)圖很是清淡,線條也很獨(dú)到。兩個人坐在那,吉吉問吃飯了嗎?居文俊搖頭,吉吉跑到廚房,不一會端過來兩碗掛面湯,很香,還有一盤新切的四川香腸,一盤松花皮蛋。居文俊說,找到一個臨摹的安玉宗,明天大郭帶回來。吉吉緊張地說,你可別亂來,他是臨摹吳門畫派最好的,但不見得就是偷美術(shù)館的那個。我為你才把這幾個人說出來,在這個門道里是不能胡說的。居文俊說,我知道,我就是想知道沈周和仇英這三幅畫誰臨摹的,能這么逼真。這個案子我必須破,破不了,他們就有可能接著偷。美術(shù)館上百幅那都是明清的精品,會得罪古人的。
兩個人吃著聊著,居文俊快吃完了才聽到房間里一直播放著一首古琴曲,他問,什么曲子?吉吉說,《廣陵散》。居文俊沒有說話,他不想告訴吉吉,每次來都能感受到一種溫馨的生活感覺,很舒服的。他突然說,我想洗個澡。吉吉站起來到衛(wèi)生間收拾了一下,居文俊走進(jìn)去看見墻上掛著自己的浴袍,還有毛巾。他洗著,覺得水很熱,在全身每一塊肌肉盡情滾著吮著。他有很長時間沒有和吉吉做愛了,因為安寧突然回來,他有預(yù)感安寧不會放棄自己,這將是一次重大的選擇。他有意疏遠(yuǎn)了吉吉,吉吉明明知道但也不點破。吉吉是塊海綿,只要補(bǔ)充了充足的水,什么時候擠一下都會有潮濕的感覺。居文俊走出來,吉吉告訴他,你手機(jī)一直在響。居文俊一看是安寧的就打過去問,你找我?。堪矊巻?,你在哪?居文俊說,你找我有事嗎?安寧不耐煩地說,我問你在哪?居文俊平靜地說,我在吉吉這說案子。安寧說,什么時候回來?居文俊依舊問,你有什么事?安寧在那邊吼叫著,閨女要開家長會,我馬上去手術(shù)臺,你要去開!居文俊說,這事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安寧繼續(xù)嚷著,我是準(zhǔn)備去開的,不是碰上了手術(shù)了,病人大出血,你還跟我啰嗦。居文俊放下手機(jī),他喘著氣,覺得身子都散了。吉吉從衛(wèi)生間里走過來,居文俊能聞到強(qiáng)烈的法國香水味,刺激至極。吉吉問,是安寧的電話嗎?居文俊突然下身不由自主地沖動起來,他完全是本能去解吉吉后背上的乳罩帶,找了半天也沒有碰到。吉吉說,看來你都忘了,我這個乳罩不是背后系的,完全靠我的豐滿來支撐。說著,吉吉把乳罩摘下來,居文俊把吉吉攬在懷里,他想不到自己怎么就突然有了欲望,而且如此強(qiáng)烈。他好像發(fā)泄什么,更想著是為了證明什么,于是他盡量想延長做愛時間,讓自己久抑的心理都在快感中釋放出來。沒想到越想長就越緊張,他很快就敗下陣來。居文俊沮喪地癱在床上。
居文俊開車帶著閨女回父母家,閨女在車上叨叨著,說的都是大人話。閨女說,她和同學(xué)們?nèi)チ藙游飯@,說老虎都沒有多少肉吃了,動物園怎么管理的。爸爸,你現(xiàn)在也算是個大官了吧,你是不是說說動物園,起碼得給老虎多吃肉啊,要不看起來都懶洋洋的。我知道動物園就是一個處級,你是副廳級,你說話還是管用的。居文俊聽見閨女說起官場上的事情很內(nèi)道,居然把廳級處級說得一清二楚。居文俊抱怨著,你記這個有什么屁用,給我背背唐詩宋詞什么的。閨女說,爺爺也總說這個,我不想背,我覺得沒有意思透了。今天老師對你說我什么了?居文俊說,老師沒有說什么,你們校長找我說學(xué)校對面總有一群子人搗亂,騷擾你們女生。閨女說,對,槍斃他們,我要是有槍就開槍。
半夜了,居文俊似睡非睡,安寧赤裸著走進(jìn)來,盤腿坐在他床上。兩個乳房被她精心保護(hù),依舊如少女般挺立,散發(fā)著青春。居文俊馬上坐起來,覺得耳根子都發(fā)硬。安寧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下禮拜我要去西昌,在那做幾個手術(shù),都是給當(dāng)?shù)氐囊妥迦俗觯@是我們醫(yī)院和西昌醫(yī)院的合作關(guān)系。居文俊哼哼唧唧的,安寧湊近說,在吉吉那跟人家做了嗎?居文俊躺下,說,你剛做完手術(shù)很累了,咱們彼此休息吧。安寧認(rèn)真地說,我想和你做愛怎么樣?居文俊有些惶恐,說,你怎么突然想這個事了。安寧抱住了有些顫抖的居文俊說,我就是想復(fù)婚,想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安寧牢牢貼住了居文俊,鮮艷的嘴唇洋溢出一股股熱氣,你是一只船,我是碼頭,我要讓你回來停泊在我的碼頭上。沒一個女人不希望自己愛的男人能出人頭地,我甘愿給你做綠葉。居文俊覺得世界就這么被物質(zhì)化了,他看見安寧要解開他的睡衣衣扣,他說,我不行了。
安寧氣惱地說,你怎么能說不行呢,你應(yīng)該說你行!
七
上午,春天的陽光有些霧霾,在庫房的窗戶上留下一個污點。
居文俊讓安玉宗看臨摹的四幅畫,其中沈周兩幅和仇英一幅、蔡銑一幅。父親站在一旁默默看著,還有吉吉。居文俊讓其他人都離開了庫房,雷館長想留下來看看,被居文俊拒絕了。安玉宗看著,忽然站起來,有些不知所措。居文俊沒有說話,吉吉問,你怎么了?安玉宗抿著嘴,半晌才說,臨摹得太好了,我看了半天沒有看出來,真讓我開眼了,這種能力我們都沒有。居文俊問,你最后在哪看出來是臨摹的呢?安玉宗過去了指了指落款,說,只有這個落款有一點兒瑕疵,就是印章太清晰了。父親過來摸了摸這三幅畫,說,還有就是紙不太對,有一點點薄。吉吉著急地問,那你判斷能臨摹出這種水平的會有誰呢?安玉宗眨巴著眼睛,贊嘆著,我們幾個都不行,這一定是個天外高手,而且從來沒有在我們這行干過。居文俊問,你怎么敢這么肯定?安玉宗說,對吳門畫派的畫,我們是有研究的,因為這幾年市場看漲。我們臨摹了多少年了,誰怎么樣都一清二楚。父親又過去看了看,對居文俊忽然說了一句話,驚呆了在場所有人,那次展覽我去了,而且看得很細(xì)致,這三幅就是當(dāng)時展覽上的。居文俊說,那就是說真的在以前已經(jīng)掉包了?父親說,對。安玉宗補(bǔ)充,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蔡銑這幅畫也是這個人臨摹的。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愕然地看著他,安玉宗說,不要看蔡銑這幅臨摹得不好,但是臨摹人故意露出破綻,他的能力依舊在這幅上體現(xiàn)出來,你看那鳥的眼睛就是一個點,臨摹得相當(dāng)有神韻。父親看了看頻頻點頭,居文俊眼睛里有了滿眸的亮色。
三天后,也就是安寧動身去西昌做手術(shù)的那天,美術(shù)館的盜畫案子破了。盜畫者就是美術(shù)館的雷館長,后來經(jīng)查,前年,他就盜走了張大千的一幅畫,也是他臨摹后放在庫房。做法也是在展出時就是贗品了,沒有人能看出里面的假。所有畫在他家的畫室里找到,讓他保存得完整無缺。雷館長解釋,我不是想賣錢,我就是想退下來后能在家里慢慢欣賞。居文俊問他為什么故意把蔡銑的臨摹成那樣,雷館長解釋,就是讓你們覺得這不是我臨摹的。大郭也不解地問,你為什么會報警呢,你不報,不誰也不知道嗎。雷館長低下頭,我再有一年就退休了,我知道這件事早晚會抖露出來。與其別人,還不如我自己干。居文俊問,你就那么自信我們查不出來。雷館長漲紅著臉,老半天才說,我過高地估價了我的能力。雷館長帶走審訊室的時候,回過身,對居文俊深深鞠了一躬,說,你回去跟你父親說,我對不起他。說完滿臉是淚,步履蹣跚地走了。
春天熱起來了,早晨窗外的花都沾滿了濕氣。
安寧走了,居文俊覺得屋里有些空蕩蕩的,那一股女人的香氣沒有了。他先接到安寧的電話,說已經(jīng)到了西昌,這里很涼爽,空氣很新鮮。然后居然是郝書記電話,說,下午我要在省城醫(yī)院做手術(shù)了,聽說你跟杜主任很熟,我不放心,你還是托付一下。居文俊問,您不就是要做一個小手術(shù)嗎,怎么到省城醫(yī)院了?郝書記說,我做什么手術(shù)你清楚,你跟杜主任什么關(guān)系我也明白,托付你這件事有困難嗎?居文俊渾身發(fā)冷,他說,一定的,您的手術(shù)會順利的。郝書記那邊笑了笑,說,知道美術(shù)館盜畫案子破了,替你高興。想想,其實人的事業(yè)成功不成功固然重要,但關(guān)鍵的是能夠健康地活著。
三天后的黃昏,居文俊接到苗院長的電話,語氣很焦急,說,安寧在西昌做了好幾例手術(shù),剛才突然暈倒在手術(shù)臺上。經(jīng)檢查,才知道安寧得了血管瘤,已經(jīng)到了晚期。居文俊大驚,說,她本人知道嗎?苗院長說,知道,她早就知道,這也是她從日本回來的原因。可她什么也沒有跟我們說,是不是也沒有給你說啊。居文俊說,我也不知道啊。苗院長說,她說這是她的秘密,你是不是馬上過去看看她。居文俊說,我明天一早就動身。苗院長說,她醒過來就是喊著你的名字,我覺得你對她很重要??!說到這里,苗院長居然抽泣起來。居文俊沉默著,他立刻想到了安寧為什么要著急地和自己復(fù)婚。過去對她的理解是錯誤的,他感覺到自己就是安寧的一根生命藤。
居文俊先到重慶江北機(jī)場,又乘機(jī)轉(zhuǎn)到西昌青山機(jī)場。出了機(jī)場,夕陽墜在天際。他鉆進(jìn)一輛接他的車,直接去了西昌。在車上,他給吉吉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了安寧情況。吉吉驚訝的很久沒有回復(fù)什么,最后說了一句,你就守著她,我不會打擾你們。大郭的電話也打進(jìn)來,說,在碼頭鬧事的那幫人頭領(lǐng)黑坡頭今晨越獄了,估計會找你算賬?,F(xiàn)在省城公安局已經(jīng)全面抓捕,上面提醒你小心。因為黑坡頭在里邊就叫囂要找你,要一槍擊中你的腦門。居文俊說,知道了。正是他連續(xù)審問了黑坡頭兩天,最后把這個案子破了。
在西昌醫(yī)院的門口,他看見安寧在那戳著,像是一株樹。兩個人擁抱了片刻,互相什么話也沒有說。換了一輛車,開車的是西昌醫(yī)院的副院長,要帶兩個人去邛海。副院長對居文俊說,安主任這兩天在我們這做了八個大手術(shù),救活了一個大出血的孕婦,就是我們的活菩薩呀。半個小時后車駛進(jìn)了邛海,居文俊沒有想到邛海這么秀美。山光云影,一碧千頃,水質(zhì)清澈透明。副院長說,我們給你們在邛海里邊安排了一個住的地方,就是休息。我覺得安主任必須休息了,她這兩天幾乎沒有合眼。副院長把兩個人帶到一個小木屋里,這個小木屋四周都是湖水。接待的是個很熱情的彝族姑娘,叫阿水。安寧喊著,我餓了。阿水給兩個人端來燉爛的雞肉、山蘑菇。窗戶外面就是一片蕩漾的湖水,起風(fēng)了,湖水嘩嘩響著。阿水燙好了酒,酒是綠色的,泛著一層油脂。居文俊和安寧喝著,但沒有人說話。那雞肉很香,骨頭也是酥的,不用牙齒。安寧舒展了一個胳膊,興奮地說,咱們今天就算復(fù)婚了!這時,從湖面上蕩出來一片若隱若現(xiàn)的歌聲:風(fēng)慢慢來,云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dāng)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離不開你……居文俊覺得歌聲那么動聽,安寧在親吻著他,他嘴里頓時有了濕潤。水風(fēng)吹拂居文俊,居文俊有了生靈。心里一輪明月在升起。吃完飯,阿水把兩個人帶到另個小屋,里面有一張用山竹做的床,床上面鋪著一個綠色的床單子,如種上了一層草。安寧跑到小屋后面的湖水前,居文俊能看到她赤裸著身子在沖澡,水是白色的,身子是青色的,恍惚中她的乳頭閃著紅暈,朦朧中很是扎眼。她喊著,你也過來,水好舒服。居文俊也走過去,但看不見了安寧。居文俊在流水中戰(zhàn)栗著,水是那么刺骨。水使得居文俊的目光渾濁了,他好像看見安寧赤裸著身子在湖面上跑著。
湖靜了,月退了,風(fēng)消了。
安寧坐在床沿上蹺著長腿,說,是你不敢問我的血管瘤嗎?居文俊說,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要保密。安寧說,我在東京知道了這個結(jié)果,死亡讓我想起你。我覺得我必須回來和你復(fù)婚,因為只有你能托付,陪我走向生命的終結(jié),還有能力把閨女撫養(yǎng)成人。居文俊低頭聽著安寧講這番話,覺得有人在撫摸自己的臉頰,手很柔和,抬頭見安寧在溫柔地注視著自己,眼光很特殊。她說,如果我不得血管瘤,我可能會選擇杜啟虎,我會留在東京不回來。這一切都是天意,我想了半天才意識到我離不開你。你得到的關(guān)于我競聘副院長的消息都是我故意傳出來的,我都要死了,這些欲望對我沒有什么誘惑了。居文俊說,如果你這次在西昌沒有暈厥過去,你還要把這個天大的秘密保留多久?安寧說,你要是不復(fù)婚,我就告訴你。居文俊抱住了安寧,喃喃著,你的病能夠治好的。安寧說,我可能還有半年或者一年,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血管瘤炸開了,我就離你而去。
居文俊和安寧做愛,安寧始終沒說話,十分投入。居文俊怕安寧累著,就故意縮短了時間,安寧躺在他懷里,居文俊隨手把那盞小燈關(guān)掉,看到月光浮現(xiàn)出來。安寧看到窗外的樹枝上,幾個小鳥在那挺立著,于是問居文俊,小鳥睡覺嗎?居文俊噗哧笑了,當(dāng)然睡了。安寧問,為什么小鳥從樹枝上掉不下來呢?居文俊說,當(dāng)我們?nèi)祟愊胱プ∈裁礀|西的時候,需要用力使肌肉緊張起來。而小鳥只有用力使肌肉緊張起來,才能松開所抓的東西。安寧不解了,說,那說明小鳥在樹枝上自然就能抓住樹枝。居文俊說,我們太想抓住什么東西了,而抓住了就不想松開,其實什么也抓不到。小鳥什么也不抓,卻能穩(wěn)穩(wěn)地抓住東西。安寧緩緩地說,我回去肯定還要去醫(yī)院,我寧肯死在手術(shù)臺上,我也不會坐著等死。當(dāng)安寧睡熟的時候,居文俊看見大郭發(fā)來的微信,說,抓捕黑坡頭的事情進(jìn)展不好,但有消息說,他可能南下了。知道你在西昌,黑坡頭有可能找你。上面囑咐你務(wù)必小心,我們的人在明天中午到達(dá)與你會合。居文俊關(guān)上手機(jī),他記得在審問黑坡頭時,黑坡頭曾經(jīng)咬牙切齒地告訴他,你等著我,你這次辦了我,我下次就會辦你。你讓我生不如死,我會讓你一槍斃命。在破那個案子時,雙方都動用了槍,最后居文俊找到了他們的槍支來源,是一家玩具廠制造出來的。但那次就聽說丟了一支56式7.62毫米的半自動步槍,居文俊的心動了一下。
八
上午,安寧睡了很久才醒來。
兩個人沿著邛海無拘無束地漫步,阿水找來一艘小船。在濕地的多個小島上和周邊草叢樹林里,居文俊劃船,安寧坐在他身邊看著他。這時候,棲息著湖面上數(shù)以千計的白鷺、牛背鷺、夜鷺等野生鳥類,在上下翻飛著,成為邛海的精靈。居文俊沉浸于這份靜謐,他對安寧說,很久我們沒這樣了。安寧說,我死了以后,你就跟吉吉過吧,我覺得她不錯??赡悻F(xiàn)在必須得守著我,我怕你突然離開我。說著,安寧依偎在居文俊懷里,就讓居文俊抱著她這么劃船。居文俊問安寧,你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事嗎?安寧笑著說,記得,但我記不起你說什么了。居文俊低下頭,說,我們結(jié)婚在什么地方,還記得嗎?安寧說,記得,在你們刑偵局的食堂,我們一起吃過炸鴨子,晚上我們一起做過愛。說到這,居文俊看見安寧流露深情的目光,他的心也在收縮。安寧問,你知道我什么時候知道你和吉吉的事嗎?居文俊笑了,你對吉吉真是刻骨銘心呀。安寧說口渴,居文俊給她遞過一杯熱水。安寧抿了抿,問,你哪弄的熱水呀?居文俊說,知道你胃口不好,一早就給你帶著熱水杯。安寧瞇縫著眼睛看著居文俊,她發(fā)現(xiàn)居文俊臉色很蒼白,兩頰也消瘦了許多。她說,我們很少這么無拘無束地聊天,而且都不是審問式的。居文俊笑了,以后我們就這么說話,即便說的都是廢話,也比審問強(qiáng)。白天我腦子亂了一天,晚上回來你再亂,我就沒活路了。安寧凝視著如鏡的湖面輕輕地說,咱們好好過日子,給我最后活著的生活支撐點兒溫馨。居文俊心臟一蹦一蹦的,安寧說,以前咱們擁抱,是你主動還是我主動?居文俊想想,說,是我主動啊。安寧說,你抱住我后怎么親吻?。烤游目〔唤獾貑?,你問這么清楚干什么?安寧猛然瘋狂地喊著,我就是想死了以后,我的靈魂還會找你這么樣!居文俊猛地抱住安寧,一剎那,他的心靈在滾滾發(fā)燙。安寧的兩只手不由自主地牢牢攥住他,說,你緊緊抱住我,抱緊點!這時間,居文俊的手機(jī)響了,是杜啟虎打來的,說,郝書記手術(shù)很成功,說完他低沉地問,安寧的病情怎么樣了,血管瘤的事情他不知道。居文俊把手機(jī)遞給了安寧,安寧靜靜地說,我沒有告訴你是不想拖累你。
轉(zhuǎn)天一早,居文俊跟安寧要坐車去青山機(jī)場,為了方便,晚上就住在了醫(yī)院招待所。一早,招待所沒有早餐。安寧說,去對面的小店,我打聽了那的龍抄手很好吃。兩個人走出招待所,居文俊看著東方的晨陽,問安寧,你看太陽像不像個西紅柿?安寧說,你沒有感覺到西昌的太陽那么透亮。兩個人過馬路,突然出現(xiàn)一輛黑色小轎車,居文俊光顧著跟安寧說話了,沒注意到小轎車正朝他沖過來。安寧看到,驚叫一聲用力推開了居文俊。黑色小轎車重重地將她撞倒在地上,隨后趁晨色逃遁。安寧倒在血泊里,居文俊抱著安寧就朝醫(yī)院里拼命地跑。在醫(yī)院搶救室外,居文俊給大郭打電話,沒人接。職業(yè)的特性讓他逐步冷靜下來,他想著黑坡頭怎么能知道他和安寧的住所。這時,醫(yī)院的院長和副院長都趕過來,當(dāng)?shù)毓簿忠哺M(jìn)。所有人都等著搶救室里的結(jié)果,居文俊告訴當(dāng)?shù)毓簿趾谄骂^的情況,對方馬上開始調(diào)攝像頭追查這輛小轎車。大郭打來電話,急切的問,出事了?居文俊說,你們到青山機(jī)場了?大郭說,剛到機(jī)場。居文俊痛苦的說,安寧被車撞了,生死不明,她是為了我。
四個小時過去了,安寧搶救后由于嚴(yán)重腦震蕩,久久不能醒過來。大郭等人趕到了西昌和當(dāng)?shù)氐墓膊块T迅速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個路口沒有攝像頭。居文俊詫異地問當(dāng)?shù)鼐?,怎么會沒有呢。當(dāng)?shù)鼐秸f,前兩天這個攝像頭壞了,說今天一早要準(zhǔn)備重新安的。大郭在旁邊撓撓頭說,怎么這么巧啊。居文俊說,真是精心設(shè)計呀。
晚上,居文俊在醫(yī)院守候著安寧,打盹的時候看見吉吉惶惶走進(jìn)來。吉吉說,我過來替替你。居文俊一怔,問,你怎么來了?吉吉說,想來想去,我還是來好。我知道現(xiàn)在出現(xiàn)對你和安寧不好,可沒有辦法,我都攔不住我自己。居文俊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就對吉吉說了一句,你可以喊喊安寧的名字,她現(xiàn)在一直昏迷不醒。吉吉納悶地問,讓我喊什么,你怎么不喊。居文俊說,我喊了一整天了,有可能你一喊她就醒了。吉吉問,為什么?居文俊吭哧半天說,她恨你。吉吉說,都這時候你還開玩笑?居文俊板著臉說,你看我是開玩笑的意思嗎!吉吉走近居文俊,真摯地說,如果她恨我,我要是喊醒她了,她怎么罵我都可以,我起碼能讓她醒過來。居文俊看著吉吉,他看到吉吉那雙純凈的眼睛。居文俊走出搶救室,回頭透過玻璃窗,看見吉吉在安寧的耳邊呼喚著。他眼睛里竟然潮濕了,到了走廊上,看見大郭和西昌醫(yī)院的副院長在那站著,神色都很黯淡。居文俊把大郭拉到一邊悄聲地問,怎么樣了?大郭說,我們和當(dāng)?shù)毓膊块T一直在調(diào)查,這輛車在郊區(qū)找到了,是一輛盜竊的車?,F(xiàn)在能追查到的線索很少,在火車站汽車站,還有各個賓館調(diào)查,都沒有發(fā)現(xiàn)黑坡頭的蹤跡。居文俊問,黑坡頭怎么能知道我在這里呢?大郭說,現(xiàn)在能跟黑坡頭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都在查,包括監(jiān)獄,包括他過去接觸的人。居文俊問,在局里,有誰能知道我到這里了呢?大郭說,就其他三個局領(lǐng)導(dǎo)和我,別人都不知道。居文俊問道,你再想想?大郭說,我回去再查。居文俊說,一定要查查,有誰知道我到西昌來的事情,先在局里查。查到了就可能是線索,我上次審問黑坡頭,就有人給他通風(fēng)報信,他掌握我們知道他的一些內(nèi)幕,所以審問他很費(fèi)勁兒。那次,我就動心思要查到底,可就是查不下去了。黑坡頭當(dāng)時嘴茬子那么硬,那么有底氣,一定背后有人給他撐腰。大郭擔(dān)心的說,黑坡頭是個心狠手辣的人,這次他要是知道沒有撞到你,還會找機(jī)會跟你算賬!剛才,監(jiān)獄里也傳來消息,黑坡頭跟一個號里人說過,他就是想跟你一起死。
居文俊鐵青著臉,他知道黑坡頭越獄是一個很蹊蹺的事,有他的親屬探監(jiān)。在會客室,親屬穿上他的號服,他穿上親屬的服裝,就這么逃走了。他對大郭說,跟監(jiān)獄聯(lián)系,監(jiān)獄也會有黑坡頭的線人,要不然不可能就這么在十幾個攝像頭跟前大搖大擺地走出監(jiān)獄。居文俊跟大郭交代完,走到醫(yī)院副院長跟前,副院長跟他說,你必須把你愛人轉(zhuǎn)移回去,在這里恐怕會耽誤她的病情。居文俊覺得副院長說的很有道理,他一早看安寧醒不過來就動了要走的想法。下午三點,居文俊安排大郭等人抬著安寧去了機(jī)場,吉吉一直在旁邊照顧著,還時不時的喊著安寧的名字,可安寧依舊昏迷不醒。晚上九點鐘,安寧被送到了自己的醫(yī)院,苗院長安排專家會診,一直到深夜。
九
天氣開始燥熱,一直朝著初夏狂奔著。
凌晨,居文俊回家想洗個澡,稍微睡一會兒,他看見吉吉還在守候著安寧。他跟吉吉說了一聲,你也回去歇會兒。吉吉沒有理會他,居文俊拉了一下她的手,發(fā)現(xiàn)吉吉的手冰涼像是攥了一塊冰。走出醫(yī)院,大郭跟過來說,你一個人回家危險,我陪著你吧。居文俊說,我回家要陪什么啊。大郭遞過來一把手槍,說,你還是帶著方便,黑坡頭能殺你一回,就會殺你兩次。居文俊接過來槍,是9mm警用轉(zhuǎn)輪手槍,嫻熟地打開,里面只有一顆子彈。大郭解釋說,我一般只放一顆,現(xiàn)在子彈控制比較緊。居文俊從醫(yī)院門口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家里本想洗個澡,但覺得很困,看天色沒有亮起來,依舊黑沉沉的,只是夾雜著一點兒橘紅色的晨光。他沒有脫衣服就躺在床上,頓時有些迷糊。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剛閉眼,他恍惚看見安寧躺在自己身邊,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他。他想喊安寧的名字,但就是張不開口。一轉(zhuǎn)眼就是吉吉走進(jìn)來,渾身都是雪,白得像一個雪人。他知道自己在夢里,但依稀見一個人影在朝自己移動,而且臉是一個男人的,很猙獰。他迅速提醒著自己,然后滾了一個身,隨手就把枕頭底下的手槍抽出來。他努力睜開眼,看見黑坡頭已經(jīng)在床的另一頭,手里拎著一根鐵棍子。居文俊抬手舉起了槍,黑坡頭已經(jīng)跳到床上,掄著鐵棍子劈過來。居文俊仰身射出唯一的一顆子彈,槍響了,黑坡頭栽在床上。鐵棍子也砸在他的胳膊上,火辣辣的疼。居文俊撿起了鐵棍子站在床的另一側(cè)看著黑坡頭,黑坡頭抬起腦袋,掙扎著,居文俊沒有動就這么跟他僵持著。黑坡頭笑了笑,說,你王八蛋活過這次,躲不過下次,我在閻王爺那等著你王八蛋。說著頭一軟就沒有了聲響,居文俊看見床單上的血,褐色的,慢慢溢出。居文俊站在那,他覺得胳膊麻木了,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他蹲在地上,琢磨不出來黑坡頭怎么知道自己從醫(yī)院回到家,而且怎么開的門。他是不是還有接應(yīng),想著他站起來,走到門前,見門被鎖得緊緊的。他給另外兩個副局長打了電話,也就是一刻鐘,兩個副局長就到了,大郭也跟著進(jìn)來。
大郭指揮人拍照,然后把黑坡頭的尸體收拾走。居文俊跟兩個副局長在客廳里坐著,誰也沒有說話,窗戶開始發(fā)白。一個副局長說,對黑坡頭的搜查工作不利呀,他怎么從西昌就回來了,從什么途徑回來的。回來以后待在哪了,怎么能掌握你的消息,這都是不知道的秘密。另一個副局長說,我們從監(jiān)獄里提審了黑坡頭那個換身的親戚,他說就是黑坡頭通過電話跟他部署的這個計劃,那么查找這個電話號碼找不到。黑坡頭怎么有的這個電話,誰給注冊的也是一個秘密。黑坡頭雖然死了,但你的危險依舊在,他手下一定還有人,也可能跟咱們的人有勾連。當(dāng)初黑坡頭在碼頭是一股強(qiáng)勢力,那次跟另一伙人廝殺,他動用了三十多人,有六七個手里有武器。在來的路上,我們跟政法委郝書記和市委張書記打了電話。居文俊驚訝地問,郝書記上班了?副局長說,昨天上了,手術(shù)很成功,就是一個肝結(jié)石的清除。居文俊沒有吭聲,副局長接著說,郝書記說要全力破案,要跟司法局合并辦案,而且限期一個禮拜的時間。張書記關(guān)心你的情況,說這個案子背后一定很復(fù)雜,要捋清楚了。不管涉及到誰都要查到底,不光是涉黑的,還有可能會跟別的有牽連。居文俊對兩個副局長說,我們辦案人員的子彈要控制,但要帶足,我用大郭的手槍,手槍里邊只有一顆子彈,多危險。兩個副局長彼此看了看,大郭從外邊走進(jìn)來,對居文俊興奮地說,安寧被吉吉叫醒了。
居文俊趕到了醫(yī)院,在搶救室看見吉吉握著安寧的手,兩個人都是淚流滿面。居文俊跑過去,他覺得那只沒有知覺的胳膊似乎有了力量,因為他握住了安寧的手。安寧臉色還是很蒼白,吉吉悄然離去了。安寧努力說著,但語言很不連貫,居文俊豎起耳朵聽著,勉強(qiáng)聽見安寧喃喃著,我知道自己活不了,為你死也值了。我死了,你就娶吉吉吧,吉吉能把咱們的閨女帶大的。還有,我有一個秘密,但不會告訴你,早晚有一天你會知道。說完,安寧眼皮蹦了蹦,居文俊細(xì)看呼吸機(jī)驟然間停了,再看心電圖拉出了一條長長平線。居文俊覺得那個平線應(yīng)該動一下,升起一輪初升的太陽。居文俊喊著大夫,很快大夫過來搶救,但依舊沒有效果。
轉(zhuǎn)天,天蒙蒙亮,魚肚白的東方抹上了一道細(xì)長的紅痕,那是太陽瀉出的處女血。氣溫由于冷空氣的介入降低了,居文俊從火葬場出來,身上有些冷。他慢慢走出那一條狹長的馬路,在路口,居文俊愕然了,前面站著刑偵局兩位副局長還有大郭一行人,形成了一面厚厚人墻。大郭見居文俊臉色發(fā)青,肩頭不住地抖動,便脫下衣服,遞給居文俊。居文俊看見吉吉也在里邊,還有杜啟虎。居文俊對大家說,散了吧,我和吉吉和杜大夫留下。于是,大家都過來給居文俊敬禮,居文俊挨個回敬著,覺得好像有一股暖流慢慢地彌漫上來。吉吉和杜啟虎圍在居文俊跟前,吉吉問,我們吃點兒什么吧?居文俊點點頭,三個人往左邊一拐,有個喝早茶的小店鋪。三個人坐在一張桌子上,也許是天太早,喝早茶的只有他們?nèi)齻€人。吉吉和居文俊要了一碗紫花肉粥,居文俊埋著腦袋喝,他喝得很慢,似乎怕把碗里的肉粥一下子吮凈。僅幾天的工夫,居文俊的臉色一直是灰白的,鬢角有幾根白發(fā)很顯眼。眼睛似乎也凝固住了,缺少了往常的神采。吉吉又買了一碗,擱在居文俊面前,居文俊抬起頭,看了看這兩人,突然間淚水涌出來,他沒去擦,讓淚水盡情地洗面。
在火葬場,居文俊親眼看著安寧被推進(jìn)了火化爐,一片烈焰瞬間燃燒起來,致使他的腦子陡地一片真空。像是在南極考察,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顏色,與世界隔離,與感情隔離,與生活隔離……直到他離開火葬場,恍惚中有了知覺,可周圍人跟他說了什么,他一句也沒聽見。吉吉本想說幾句,但看居文俊沒有任何表情,身子像紙一樣輕飄飄的。她忘不了安寧走時說給自己的話,要嫁給居文俊,他是值得嫁的一個男人。而且安寧還告訴她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就是居文俊是從孤兒院被父母收養(yǎng)的,小時候就有軟骨癥,是他的養(yǎng)父母把他從一個不能站立的孩子變成現(xiàn)在這樣。安寧說,這事不能告訴居文俊,是他父母后來說的。喝完了紫花肉粥,居文俊的心開始融動了,神情緩了過來。他問杜啟虎,郝書記的肝移植怎么樣啊?杜啟虎說,不很成功,匹配出現(xiàn)了差異。杜啟虎說著湊近居文俊,我馬上就回省城有一個手術(shù),郝書記跟我說起你的前程,告訴我你當(dāng)政法委副書記市委已經(jīng)批了,還有一段時間過渡。居文俊擺擺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意了,因為我覺得自己空了,一直在飄著,我需要落地。杜啟虎說,你跟吉吉不要拖得太久,對安寧也是一種告慰。
吉吉沒有說話,居文俊發(fā)現(xiàn)杜啟虎說這番話時有些傷感,眼角紅紅的。他知道安寧的去世對杜啟虎打擊很大,在火葬場安寧被燒的一霎那,杜啟虎竟然嚎啕大哭,全然不顧他在身邊。吉吉看著居文俊吃完了第二碗粥,溫柔地說,晚上你陪我轉(zhuǎn)轉(zhuǎn)長江吧,你需要緩沖,我怕你的神經(jīng)線崩潰了。居文俊戴上黑紗站了起來,沒說話,坐上車就到局里,連臉都沒洗就走進(jìn)預(yù)審室。兩位副局長和大郭都在那等著他,因為通過攝像頭一點點的倒查,找到了黑坡頭進(jìn)入他家的畫面,而且黑坡頭走出電梯間時,有一個人走了進(jìn)去。這個人與黑坡頭擦肩的時候,遞給了黑坡頭一個東西。后來慢慢觀察看清楚了,是一把鑰匙。這個人叫黃環(huán),被大郭順藤摸瓜,在一個郊區(qū)的養(yǎng)雞場抓住了。居文俊與兩位副局長坐在碩大的玻璃窗后邊,大郭帶著記錄員在審。黃環(huán)低著腦袋什么也不說,就這么死扛著。居文俊走進(jìn)預(yù)審室,拉了一把凳子坐在黃環(huán)的旁邊,黃環(huán)緊張地看著居文俊。居文俊說,我是誰,你知道。你是誰,我也知道。你以為你給黑坡頭配了一把我家的鑰匙不算大罪,對吧。但你在養(yǎng)雞場倉庫里藏著黑坡頭的一箱子槍,還有手榴彈,那就是大罪了吧。黃環(huán)的眼神開始恐懼,大郭有些愕然。居文俊說,你那槍從哪來的,還有手榴彈,你當(dāng)然知道出處。這個人跟你什么關(guān)系,你也很清楚。你今天不說清楚了,這個人跟你會受牽連,而且你會罪加一等。黃環(huán)張口,他跟黑坡頭沒有關(guān)系。居文俊說,是,但是跟你有關(guān)系的人,你是想讓我說出他的名字,還有和你什么關(guān)系嗎。黃環(huán)站起來,哆哆嗦嗦。居文俊對大郭說,今天不審了,什么時候,他自己要求說了再審。說完走了,黃環(huán)在背后喊著,我說,我全說了行吧,確實跟他沒有關(guān)系啊。
十
在預(yù)審室的走廊上,兩位副局長和大郭看著居文俊,好像是一個表情,就是想說您怎么知道的?居文俊說,黑坡頭案子判完以后,我就覺得遺漏了什么,后來知道了這個黃環(huán)。我讓我的線人開始調(diào)查,調(diào)查了半年多。這個黃環(huán)看起來什么也沒有參與黑坡頭的事,但這次黑坡頭突然起用了他,那他就是黑坡頭的關(guān)鍵人物。黑坡頭肯定告訴他了,我殺不死居文俊你必須殺掉他。提供給黃環(huán)槍支的是他的舅舅,從小把他帶大的。沒有跟你們講,是因為這個秘密是不能再泄底。聽的三個人面面相覷,居文俊對大郭說,你不要審了,換生臉的。說著對其中一個副局長說,你審吧。
晚上,居文俊和吉吉在長江邊上散步,吉吉拉著他的手,居文俊覺得吉吉的手有了一點兒溫度。江面上升騰的霧氣與岸邊樓房里徘徊的云霧環(huán)繞在一起,就像一個身披白紗的仙女把滿世界繞了個遍。居文俊見到了一個小女孩舉著風(fēng)車在瘋跑,后面的父母在喊著什么。吉吉說,我小時候也愛舉著風(fēng)車跑,但父母不管我。居文俊說,母親說我小時候得了軟骨癥站不起來,后來吃了很多魚肝油才慢慢站起來。母親說我不愿意吃,嫌苦,她就吃給我看,說其實挺甜的。人要站起來,不能光靠自己,還需要別人給力量。吉吉說,知道嗎,這兩天社會上瘋傳說江底下的沉船有了消息,開始有人下去撈,已經(jīng)死了一個人了。居文俊說,秘密一旦都知道了,就不是秘密了。吉吉抱住了居文俊,覺得他的臉依舊冰涼,那雙手還是像攥著冰塊。她說,你要覺得憋著什么就發(fā)泄出來吧,這么憋著會得病的。居文俊突然想起了什么,扯開嗓子唱起來,“風(fēng)慢慢來,云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dāng)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離不開你……”唱著唱著就唱不下去了,他蹲在江邊,然后抽泣著,他眼前全都是安寧替自己被車撞的那個畫面,不斷地重放著。居文俊開始扇自己嘴巴子,很響,吉吉拽不住。居文俊站起來,沖著波濤洶涌的長江水喊著,安寧,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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