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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同窗

2017-06-07 12:09李黎
紅巖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教室班主任

李黎

1. 牛山成績很差,全班68人,他從未進過前40名,一般在50名上下波動。既然排名,自然有人落在后面,問題是牛山經(jīng)常惹事生非,在班主任看來,這就是愛出風頭。一個成績很差且愛出風頭的學生,實在讓人厭惡。班主任不斷羞辱牛山,以此獲得羞辱本身帶來的快感,或許也期待能夠刺激牛山努力起來。

2. 臨近高考牛山才感到巨大的壓力。他又一次突發(fā)奇想,決定每天早晨提前兩個小時起床,到教室里看書。此舉看似決絕,其實是無中生有,利用好學校規(guī)定的時間就足夠了。學校已經(jīng)把學習時間拖得足夠長,把休息時間壓縮到最少。一同早起還有兩位同學,不過他們是沖著北大清華去的。牛山跟他們同行,有一種滑稽且悲壯的感覺。一個多月來,三個人每天早早走出宿舍樓,空著肚子鉆進教學樓的鐵柵欄,走進教室,開燈,坐定,預備,隨即就進入精神高度集中的背記狀態(tài),嘴里念念有詞。牛山一直很難集中精神,只是迫于高考才不得不坐在那里。另一個問題隨之而來,就是容易犯困。

3. 王婉出事的那天早晨,牛山堅持到七點左右,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首先是腦袋發(fā)沉,然后書上的字變得模糊不清,在東奔西跑,開始是一行行地跑來跑去,隨后就是一個個的上下游走。實在撐不住了,牛山趴下來瞇幾分鐘。教室外,太陽陡然間火熱起來,六月底,即使清晨也非常悶熱。不斷有人來到教室,牛山偶爾微微抬頭,確認不是老師過來,就又趴下。模模糊糊中,一個個睡眠不足的同學佝僂著走進教室,女生們發(fā)育得很好的乳房不是向外挺,而是蜷縮在胸前。她們即使同行,彼此也不說話,各懷心事。面對熟悉又陌生的同學,牛山也不擔心什么,繼續(xù)睡。

4. 班主任用中指指關(guān)節(jié)砸牛山腦袋的時候,牛山帶著巨大的驚恐站了起來,隨即又坐了下去,一瞬間又擺出一副看書的架勢,可笑而悲哀。身著黑色短袖襯衫、黑色長褲的班主任鐵青著臉訓斥他,一大早就睡覺,我看你到時候能考成什么樣。這句話充滿了鄙視。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大家都在看書,沒有什么比看書更重要的了,包括生活。班主任盯著牛山看了幾秒鐘,欲言又止,然后轉(zhuǎn)向一個女生問:王婉沒來?如果那個女生說王婉來了,那么班主任一定會說:來了,人在哪兒呢?也就是說,班主任問了一句廢話。他意識到了,又轉(zhuǎn)過身面對牛山,在轉(zhuǎn)到牛山眼前這不到一秒鐘的時間里,他把臉色調(diào)成憤怒的狀態(tài)。班主任說:去,把日期改一下。

5. 班主任的這句話是隨口說出來的,表明他雖然對牛山懷有厭惡,但還是拿牛山當他的學生。但也存在另一種可能,這是經(jīng)過思考的,為了狠狠羞辱和刺激牛山:你也有資格去改日期,你腦子里還有沒有時間概念?在以往,是學習委員王婉每天走到黑板前,在眾目睽睽下改動一個個日期的。也只有王婉有這個資格。三年來,這個班級每次考試后印出來的名次表,大家都是從第二名看起,因為第一名是王婉,不會是其他人、不會是自己,找自己的名字得從第二名開始往后找。王婉在第一名的位置已經(jīng)固定,和表格的標題一樣成了一道程序。每個人的名次后面還有一個向上或向下的箭頭,表示你近期進步了或者退步了。王婉名字的后面總是什么也沒有。

6. 牛山找了根粉筆,舉起胳膊,把“六”改成“五”,黑板最左邊的這句話更新為:距離全國高考還有十五天。

7. 這是觸目驚心的一句話,應(yīng)該引起每個人的注意??赡翘齑蠹腋械接|目驚心的不是距離高考還有十五天,而是牛山這個人。誰也沒有想到,公認的差生牛山居然走到教室最前面,把時間給改了。多年后同學聚會時,已經(jīng)是一所四星級高中副校長的陳陽,挺著巨大的肚子,借著酒勁,坦誠地說,牛山,他媽的,你知道嗎,那天我一看你走上去改日期,感覺太奇怪了,一下子感覺非常失落。牛山扭捏地笑笑,回答說,大概是班主任那一下打得太狠,讓我改日期算是委婉的補償吧。陳陽說,唉,反正我當時很失落,我心想你都能去改日期,為什么不喊我去呢,我好歹考過第二名啊。說完他哈哈哈哈大笑起來,完全沒有失落的樣子。

8. 最為失落的人是班長滕鵬,后來他對此也坦然承認。王婉每天修改距離高考的時間,這在滕鵬看來有一種復雜的意味。首先,自己身為班長,卻沒有資格去改時間,因為自己一直在第二名到第十五名之間徘徊不定,算是個好學生,但跟王婉差距太大。其次是,他逐漸有了幻覺,覺得是王婉掌握著高考的時間,她說還有幾天那就還有幾天。她甚至就是高考本身。王婉以絕對穩(wěn)定和絕對第一的成績成了高考的化身,然后每天不動聲色地告訴大家:你們還剩幾天了。最后,滕鵬喜歡王婉,準確地說是有好感。高中時,對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異性有好感的情況很常見,可是一旦滕鵬把對王婉的好感和此前兩個因素結(jié)合起來,他發(fā)現(xiàn)其中非常扭曲。他甚至懷疑,正是自己對前面兩點關(guān)注太多,以至于喜歡上了王婉。而一旦喜歡上了王婉,前面兩點又那么的鮮明、突兀,讓人難以接受。幾個老同學被滕鵬繞得有點頭暈,只得以不斷的大笑來回應(yīng)。滕鵬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證券公司,很多事情從他嘴里說出來,都帶有一種邏輯分析的氣息,充滿了對收益的渴望。他冷靜地分析著自己對王婉的感受,也不忘對牛山說,我嫉妒了你一整天。

9.亞林和牛山關(guān)系最好,他跟牛山在私下說過很多次,那天的場面真的很荒唐。當牛山走到教室前改數(shù)字的時候,他沒有盯著牛山看,而是看著左右。很多人張大了嘴看著牛山,有人好奇,有人不服,有人上半身往前伸著,恨不得沖過去把牛山拽下來。還有幾個人看著正在往外走的班主任,似乎希望他能收回成命,讓其他人比如滕鵬去改一下。讓牛山改日期,對全班同學來說簡直就是一次沉重而且普遍的心理打擊。亞林每次說到這個事都會嘿嘿嘿冷笑一陣,回味其中的意味。牛山跟他分析,那天早晨,所有同學都在埋頭苦讀的時候,我牛山一個人在蒙頭大睡,因為在此之前已看了兩個小時的書。班主任進來一看,氣壞了,狠狠敲了我一下,然后又發(fā)現(xiàn)王婉沒改日期,她壓根就沒來啊,于是順便讓我去改一下。我估計他說話時手上還火辣辣的,腦子里還在為我的事生氣,一切就順其自然了。牛山強調(diào)說,真的跟我一點關(guān)系沒有,要不是我在睡覺被班主任揍了一下,他很可能就自己去改了。所有問題都在于,那天王婉沒有來。

10. 那天早晨,牛山?jīng)]有費多少力氣就把日期改了。當他轉(zhuǎn)過身時,他被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的陽光閃了一下雙眼,一時間他眼前一陣花白,強烈的光芒一層一層地壓迫過來又一層層散去。等眼里有了真實的圖像后,牛山發(fā)現(xiàn)許多同學都很吃力地扭著身體,把臉對著他。他像穿越兇險的叢林沼澤那樣,小心謹慎地往座位走去。他的座位在第五排。在他走動時,那些因為扭曲而緊張的腰腹慢慢地松了勁,還原成本來的樣子,伏在桌子上。牛山坐下,背負著那么多的目光,他覺得很累。也許別人對他的注意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具體而嚴重,但牛山是一個敏感的人,外界的變化總是能引起他的警覺,也就是胡思亂想。他很容易把一個氛圍看成是帶有敵意的和排他性的。牛山想趴下來睡一會,但不能,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看書。好在,廣播響了,早讀課結(jié)束,出操。

11.廣播一響,就有人站起來,不急不忙去操場。牛山等教室里的人走了一半了才站起來,隨著人群往下走。他們的教室在四樓,到了三樓人就多了起來,大家的腳步都放得很慢。牛山看看左右,有認識的面孔有不認識的面孔,有漂亮的女生和不漂亮的女生,三年來情況一直都是這樣。走在牛山旁邊夏周三老是抱怨肚子不好,廁所上不夠,蔣洋用政治課術(shù)語回應(yīng)說:你這就叫低投入高產(chǎn)出。周圍的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12.兩千多號學生排著橫不平豎不直的隊伍站在操場上,每個人都皺著眉,似乎這樣可以對抗灼熱的陽光。有人一動不動,有人動個不停,他們都在用自以為有效的方法減少太陽直射帶來的痛苦。幾位體育老師在隊伍中間來回穿梭,隊伍隨著他們在晃動。過了一會兒,國旗升起來了,沒有風,旗子耷拉在旗桿頂上一動不動,像個銳角三角形。今天是星期一,先升旗,然后會有一個人在國旗下的話筒前說上幾句,通過兩個高音喇叭讓操場上的每個人都能聽到。聲音還能傳到學校以外很遠的地方,牛山逃課時就在校外聽過一次,感覺有些恍惚,似乎自己已經(jīng)離開校園多年,浪跡社會。牛山用勁踢著地上的石子,石子劃起一道灰痕后無影無蹤。操場上的草很少,動不動就有一塊灰灰的土地裸露在視野里,像生活中動不動就會出現(xiàn)一件不如意的事情。

13.一個聲音傳來,說我們的王婉同學,是全校最優(yōu)秀的學生,每次考試都是全年級第一,請王婉同學給我們高三的同學做高考動員報告。距離高考還有半個月,這是最后的動員,總攻的號角,大家熱烈歡迎。掌聲響起來,但還沒有變得隆重就結(jié)束了。從高三學生的那邊傳來喧嘩聲,不大也不小。這是因為,讓王婉做報告,相當于讓一個吃飽的人教一群饑腸轆轆的如何把飯菜做的更加美味可口。高考對王婉來說是小事一件,即使她填報的是共和國最好的高校。到時候,她只要像大小便一樣做一個動作、控制一下肌肉就可以了,不用思考。人群吵鬧了好久,國旗下的話筒前還是空無一人。主持升旗儀式的教導主任手搭涼棚,左顧右盼,他很胖,此舉真是憨態(tài)可人。過了一會兒,隨著操場上的喧嘩聲越來越大,教導主任急了。他認為王婉太狂傲,竟然對國旗下講話這種大事都不屑一顧,怒沖沖地宣布升旗儀式到此結(jié)束,老師先退場,大家解散。

14. 學生們?nèi)宄扇旱赝刈?,邊走邊閑聊,有一部分是關(guān)于王婉的。滕鵬說,王婉肯定是用腦過度倒在宿舍的床上爬不起來了。他的話引起了一陣笑聲,大伙想起了一個月前,滕鵬站在走廊上,一聲招呼不打就一頭朝水泥欄上撞去,完全是貧血頭暈的架勢。因為專注復習,這事他大概忘了。一直很狂傲但又特別佩服王婉的張?zhí)旖苷f:王婉就是傲氣,連國旗下講話都不當回事。說完他低下很大的頭,若有所思,暢想自己如何能驕傲到這般境地。牛山走在梅玉的后面,一邊看著梅玉的背影,一邊聽其他人包括梅玉在講話。牛山喜歡梅玉很久了,梅玉對他也很客氣,完全沒有好女生對差男生的那種敬而遠之,只是,現(xiàn)實的巨大障礙以及牛山嚴重的自卑,使得他到目前為止僅僅和梅玉說過十來句話。三年來,他看著梅玉的時間累計起來有幾千個小時,而兩個人所有對話不過幾分鐘,兩者的比例為至少一萬比一。這樣巨大的差距該怎樣彌補呢。

15. 大家松松散散走回教室,剛坐穩(wěn),第一節(jié)課就開始了。數(shù)學老師一個急轉(zhuǎn)彎沖進教室,雙臂張成九十度角雙手按在講臺上,大聲問:王婉呢?起立!坐在最后一排的滕鵬見數(shù)學老師跟往常一樣張嘴,“起立”二字就脫口而出,并騰地拔直身子。大家都哄笑起來,幾十號人其樂融融地嘲笑滕鵬。有人在笑聲的縫隙里告訴數(shù)學老師,王婉今天一直沒來。不來就不來吧,數(shù)學老師寬厚地笑了笑,她還跑來干什么呢。然后上課,數(shù)學老師是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人,動不動就因為拼命說話拼命板書而出一身汗,背上會出現(xiàn)一片汗水,像一顆愛心。

16. 歷史課上了一半時,歷史老師忽然用書脊敲了敲王婉的課桌,問王婉到哪去了。回答還是不知道。后面還有人問,回答依然是不知道。從清晨到黃昏,再到深夜的晚自習,所有關(guān)于王婉的描述都是:不知道。

17. 那么那天早晨王婉到底去哪里了?有人用不可思議的口氣反復問過這個問題。由于問得太多而總是得不到答案,這個問題已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這個問題和這樣的問法后來漸漸成了一件工具,在同學之間起了很大的作用。沒話說時,冷場時,就說,唉,王婉去哪里了呢?她能去什么地方去呢?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呢?這么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連警方都沒有半點說法。然后,大家會滔滔不絕,開始了新一輪的交談。

18. 王婉很可能是在那天早晨,很早的時候,身穿一件白色的長裙,呼吸著校園里的新鮮空氣,在校園里信步走著,心里想時間還早,功課又很有把握,應(yīng)該出去看看,所以一不留神就出了校門。這時,她會感到輕松,說不出的輕松。在沒有這種輕松的時候,她(和眾多的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活得有滋有味,充滿了細枝末節(jié)的滿足感,充滿了對永遠不會到來的未來的希望,最多在很短的時間里感到無法言說的遺憾和虛無。但一旦體會到這種輕松自如,就再也不能沒有它。為了盡興,王婉上了一輛汽車往東,或者往西。車上的乘客很少,天氣熱,駕駛員為了追求速度帶來的大風,在遠沒有客滿的時候就開了車。到了終點,王婉上了另一輛汽車,再到終點。她幾上幾下,就讓她原來生活在其中的那個用蒼白的水泥墻圍起來的校園消失了。學校所在的縣城是一個交通樞紐。這幾年來江蘇大地上多了一張由高速公路構(gòu)成的網(wǎng)絡(luò),這壯麗的圖景人們可以在電視上看到航拍畫面。學校就在這個網(wǎng)絡(luò)的中心??h城外的一個高速入口可以通向七八個大城市,這些城市又通向無數(shù)個大城市小地方。只要帶上幾百塊錢,王婉就可以無影無蹤。那天下午,牛山擦著黑板,心里想著王婉的事。當時,大家還沒有確定王婉出事了、走失了,但牛山愿意這樣認為,他唯恐世界不亂……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總會被人像擦黑板上的粉筆字一樣輕輕抹掉,牛山想,而開始之前和結(jié)束之后的故事其實更有意思。

19. 這是一所犯罪率為零的學校,雖然它的外觀像監(jiān)獄。學校將犯罪率為零這一說法宣揚得異常深入人心,讓家長放心,讓主管部門放心。王婉的消失并沒有引發(fā)什么不安情緒,相反,由于王婉的個人因素,她的消失變得很神秘,甚至美麗。沉迷在科幻小說中的亞林說,王婉想必是以人類杰出代表的身份被當成標本送到外星,義務(wù)地讓外星人研究,以便探討星際間和平共處互助互利的方法。對此,其他人回應(yīng)說,去你媽的。而張?zhí)旖鼙г雇跬竦南ё屗囊粋€暢想再也不能實現(xiàn)了:今年的高考勢必會很難(去年試卷過于簡單,令人不滿),所以,張?zhí)旖芟胂笾诿恳粓鼋Y(jié)束后都會有一批人從教室所在的四樓垂直落下,摔得血肉模糊,到最后,六十多人全部跳了下去,可謂同生共死,只有王婉一個人不急不忙做完試卷,昂首挺胸走出考場,不激動也不失落。最后,只見王婉獨自一人昂首走來,朝校園外的廣闊天地走去,身后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河對岸是大面積的家長,他們放聲痛哭并且痛哭了一生。很遺憾,張?zhí)旖艿南敕o法實現(xiàn)了,王婉她不合作。

20. 與王婉同宿舍的幾個女生受到了犯罪嫌疑人一樣的待遇。幾位校長和主任組成了一個陣容強大的內(nèi)部調(diào)查組,企圖在驚動有關(guān)部門之前把事情弄清楚。他們引為自豪的是,他們當中什么樣的人才都有,思維方式是開放的多元的跨學科的,詞匯是豐富多彩的,如果有必要,還可以同步翻譯成英文。

王婉星期天晚上有沒有回去?

回了。

幾點?

好像是十點……反正不止九點半。

后來有沒有再出去?

沒有……好像出去一會,又回來了,好像是的。我去洗手間的時候好像聽到王婉的聲音,她在唱歌。

第二天早晨呢,誰第一個起床的?

我,我睡在王婉的上鋪,我離開時王婉還在睡覺。

你走的時候是幾點?

五點半,可能是五點四十分。

誰第二個起來的?

我們都是六點鐘被鬧鐘鬧醒的。

王婉呢?王婉這時在不在,有沒有一起起床?

在,是的,在……

好像不在吧……

在!

好像在。我記得我到張晴宿舍叫她的時候看到王婉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她好像還在唱歌……

不在……

好了好了,最后一個走的是誰?

是我們兩個。

王婉還在不在?

……記不得了,沒注意。

當時是幾點?

早晨六點多。

調(diào)查組得出了結(jié)論:一、王婉不會是在星期天晚上消失的。二、很可能,王婉在星期一五點半之前,或五點半到六點之間,或六點多以后走的。調(diào)查組翻遍了王婉的東西,想發(fā)現(xiàn)一點點關(guān)于她消失的文字說明。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王婉沒有日記。校領(lǐng)導對這些女生有些惱火,按照一個副校長的說法,應(yīng)當給她們一定的處分,同在一個宿舍,竟然不知道一個人在還是不在宿舍里,哪里還有同學之間的關(guān)愛、姐妹般的情誼。要嚴肅處分,她們五個人加起來也低不上一個王婉,副校長氣哼哼地如是說。是的,她們五個人基本上只能考個中等偏下的高校,比如師范大學什么的,而王婉肯定能如愿考上北京大學。一個班級無論其他的情況怎么樣,有和沒有考上北大清華的就足以說明大部分問題,有一個,就可以撐起門面,有兩個或更多,那就神了。

21. 班主任愛護自己的學生,他說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王婉,這當然是巨大的損失,同時我們不應(yīng)該再付出更多的代價。這樣那五個女生才得以相安無事。后來從事心理學研究、當時就喜歡搬弄心理學那一套的趙克誠分析說,如果你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你會多看幾眼,一時還忘不掉,而王婉,三年來我們看她就像看教室的門窗、日光燈,無論看多少次都不會留下什么特別的印象。這樣的存在消失時,大家往往不會注意到。最后走的那兩個女生,她們一定沒注意宿舍里的日光燈是動還是不動的,沒有注意到鞋子是朝里還是朝外,同樣的道理,她們無法注意到王婉在還是不在。趙克誠接著分析說,我甚至覺得平時雖然朝夕相處,但她們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是,能不看王婉就不看王婉,最好跟她保持絕對的距離,這其實是一種恐懼,對考試的恐懼,當然也是對未來的恐懼??捎植坏貌幻刻烀鎸ν跬?,面對她的音容笑貌。這樣的狀態(tài)久了,恐懼也就化為習慣,把看到當成沒有看到。不看王婉,不跟她說話,成了一個毫無問題的習慣。盲點,他終于簡單扼要地說。

22. 第二天,星期二,事情確定下來,王婉消失不見了。她從大家眼里消失已經(jīng)超過24小時??紤]到高考在即,相關(guān)的人都在爭分奪秒,或者度日如年,所以這二十四小時等同于十天。一個人憑空消失了十天,這是一件大事。不過,大家依然準時走進教室,翻開書本,天昏地暗地記憶著新的知識,記憶著遺忘的知識。牛山被同桌的曹一鳴攪得心不在焉。曹一鳴是同學當中年齡最小的一個,1982年出生的,他們這一屆學生正常的出生年份該是1979年。直到高二,曹一鳴才開始發(fā)育,以前瘦小的他突然高了,但衣服還沒有來得及更新,所以他很長時間都穿著褲腳吊得很高的褲子,腳踝裸露在外面。高考前的一個月已經(jīng)相對輕松,男生們每天可以聚在教室后面說話打鬧。夏周三喜歡以家長的派頭大聲宣布:我們是看著曹一鳴長大的,不僅看到他長身體,還看到他感情的成長。曹一鳴也懶得反駁。他還樂得有人說出這句話,因為這話明顯是說給王婉聽的,而曹一鳴本人不敢說。他把王婉當成大姐愛人母親看待了三年,在高三的那個圣誕節(jié),他給了王婉寫了一份情書。情書的內(nèi)容無人知曉,但估計萬變不離其宗。曹一鳴不知道怎么把情書給王婉,牛山答應(yīng)幫忙,保證做到既對他人隱蔽又能被王婉輕易發(fā)覺。牛山覺得自己圓滿完成了任務(wù),王婉肯定看到,別人肯定不會知道,因為他把情書放在了王婉的筆盒里。第二天。曹一鳴不敢朝王婉那邊看,牛山幫他看。牛山告訴曹一鳴,王婉的情緒很好,滿臉幸福,很明顯是得到了愛情的滋潤。牛山還得意地笑笑,對他的扯淡表示滿意。其實,王婉是否看了這封信,甚至,是否打開過,大家都心存疑慮。沒有人知道王婉對此等事情的態(tài)度,或許她希望收到情書和愛意,或許她對早戀很藐視,或者,她習慣性地站在永遠第一的位置上俯視著這類事情,哪怕自己是當事人。那天晚上,曹一鳴又在樓梯口堵住王婉,很膽怯地要求王婉遲一天回去過元旦,他將和她去看看電影散散步,一起在朦朧而美麗的縣城街上走走。在黑暗的走廊的盡頭,曹一鳴站在那里微微地低著看上去還很幼稚的臉龐,反而像一個害羞的女孩。王婉呢?很舒暢地站在曹一鳴面前,仰著頭盯住曹一鳴,臉上掛著大方的微笑,像個已婚的中年婦女面對一個沖動的小家伙。既覺得好玩,又必須婉拒。王婉笑瞇瞇地說不回去不行啊,學校鍋爐房放假不燒水,沒開水怎么過。其實可以在前一天打好幾瓶水備用。再說沒有水就活不了嗎?曹一鳴當時要是堅持一下,很多事情可能就是另一種結(jié)果。但人們都知道,愛和怕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至少在初級階段是這樣。曹一鳴看著腳下似乎沒有盡頭的樓梯,迅速將這次戀愛定位為一出悲劇,自己是一個悲劇性人物,他迫不及待要去享受悲劇帶來的內(nèi)心的激蕩。于是他說,嗯,那,算了吧。

23. 王婉出事后,曹一鳴常常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他在不停地寫:她的靈魂已充盈了我的世界。時而中文,時而英文。有一天晚自習,牛山實在覺得惡心,大吼一聲,操,別寫了。這句話把原本沉淀在教室地面上的荷爾蒙全給攪動了起來,原本安靜的教室轉(zhuǎn)眼亂套了,大家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說說王婉,說說曹一鳴,隨后說說其他的事,好端端的晚自習被毀了。大家也都無所謂了,因為此時距離高考不過幾天,一切都基本定型。如果說存在意外的話,那就是原本成績很好的人將可能發(fā)揮失常,考得出人意料地差,多年努力毀于一旦。牛山發(fā)作之后,曹一鳴紅著臉,帶著莫大的委屈看著他,心想你不是一直支持我和王婉的嗎,現(xiàn)在王婉出事了,我陷入悲傷,眼淚忍不住流,你也得支持我才對。

24. 牛山對曹一鳴的怒吼,是出于對曹一鳴只知道趴著而毫無行動的憤怒。從星期四,也就是王婉連續(xù)三天無影無蹤開始,牛山每天早晨不再早早到教室看書,而是從小小的后門走出校園,穿過一條狹窄的巷子,在學校附近到處走走,希望能看到王婉,或者發(fā)現(xiàn)一點點蛛絲馬跡。這一隱蔽的行動一直持續(xù)到高考前兩天。那些天他比以往起得還早,避開以往同行的兩位同學。只是,十幾天下來,牛山一無所獲。凌晨五點左右的縣城大街對牛山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看著空曠的主干道、蒼白的小巷子,看著漂白過的天空映襯下的黎明,看著心若在夢就在的夜市小販收攤,看著賣早點的攤主和環(huán)衛(wèi)工人凝重疲憊的身影,牛山深受觸動,這些是他從未看到過也想象不出來的事物。有時他覺得自己到了一個全然未知的世界,穿越到了某種意義上的未來。而這個未來世界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沒有任何情感上的聯(lián)系??勺约哼€是來了。那時大家都沒有相機,牛山只能站在路口,長久地看著一條街道從幾近荒涼變得喧囂躁動,從空洞無物變成人來人往、令人憂傷,然后,轉(zhuǎn)身朝學校走去,似乎是回另一個世界去。

25. 畢業(yè)后,牛山和曹一鳴一直保持聯(lián)系。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歲月里,兩個人每年都要互通二三十封信。由于曹一鳴每封信都要提到王婉以及自己對她的想念,牛山一直保持著關(guān)于王婉的記憶。有時,曹一鳴忘了提到王婉,或者想忘記王婉,牛山刻意或者不經(jīng)意的提醒讓曹一鳴再度想起她,想念她,想象她。但牛山從未提及那十來天,自己如何帶著難以克制的沖動,慢悠悠地在學校周圍尋找王婉的事。如果王婉沒有出什么意外,她是在北京大學外語系讀德語,她在高考志愿表上就是這么填的。牛山對在天津的曹一鳴說,你就當王婉在北大吧。于是曹一鳴就寫信給在北大的王婉。曹一鳴學的也是德語。他很快可以用德語寫信給在北京的王婉,他怕信被退回來,就不屬詳細的寄信地址。幾年下來曹一鳴大概寫了上百封信了。不知道曹一鳴有沒有把每一封信都復印、保存。如果沒有保存,所有的信相當于沒寫,因為所有的信都是曹一鳴寫給自己看的,所有這些毫無克制又毫無理由的思念隨著信件消失在蒼茫人海中了,曹一鳴或許不好意思回顧吧。如果曹一鳴把每一封信都保存了,那么他夠變態(tài)的,王婉應(yīng)該從未喜歡過他,他們沒有起碼的交談,彼此很陌生。

26. 星期四,王婉已經(jīng)消失了72小時。黑板上的字也被班主任親自改成距離高考只有十二天。下了一點點雨,和沒下并沒有區(qū)別。王婉的母親來到教室。不知道她是來等待奇跡發(fā)生,還是來頂替王婉上課的。三天來,她已經(jīng)找遍了所有的親戚家所有的朋友家,所有的親戚的朋友家和所有的朋友的親戚家,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她找遍了學校周邊的所有場所,并且以學校為中心向四周擴散,幾乎找遍了整個縣城。哪里都沒有王婉的線索。學校為了保證犯罪率為零,以不驚動考生為由,把這件事控制在極小的范圍內(nèi),沒有見諸任何媒體。

27. 王婉的母親,眼淚打轉(zhuǎn),抽吸著鼻子,一本一本地拿起王婉的書,舉到眼前看看,又嘆著氣放下來。很多書對她而言太深奧了,即使她傾注全部的感情,也還是深奧。牛山和曹一鳴盯著這位徹底憔悴了的母親,有種把她拉走的沖動,但還是忍住了。終于,王婉母親緩緩站起來,朝外面走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剛才教室里經(jīng)歷了從一片大亂到一片死寂。隨著王婉母親的起身,教室里又恢復了活力,充滿了嘰嘰喳喳。

28.大家目送著王婉母親拎著一個藍色的大包走出教室的后門。出門時,這位母親,一個失神,肩膀在門上撞了一下。咚的一聲,門板砸到墻上,一片石灰粉隱約從墻上飛到半空中。她停了一會兒,努力保持著平衡,慢慢走出學生們的視野。正好,班主任沖了上來,迎面碰到了王婉母親,有些錯愕,極力想擺脫她的無力的注視。王婉母親喊了一聲:老師??!就哭出聲來,一會兒,聲音大得幾乎整座教學樓都聽得見。班主任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說了兩句安慰的話,轉(zhuǎn)身進了教室說,吵什么吵,看看還有幾天高考了。以后所有人都不許再提王婉!他又說。

29. 王婉母親的到來,讓人想起一年多前她的狀態(tài)。由于有一個不同尋常的女兒,這位母親每次出現(xiàn)都能引出不少話題。高二時的一天,全校學生都在上課的時候,王婉母親站在樓下,靠在花圃的鐵欄桿上,沖著莊嚴突兀的教學樓一聲一聲地喊著:王婉,王婉……她說的是一口極難聽的方言,加上離四樓的教室又遠,所以,王婉兩個拗口的字聽起來很縹緲。所有的人都把這叫喊聲當成校園外傳來的某種噪音,感到一種習以為常的煩躁。王婉也無動于衷,依舊在咬著筆看書。喊的次數(shù)多了,加上越來越急促,開始有人確定是在喊王婉,還有人不斷王婉那邊看看。王婉還是咬著筆在看書。這時,班主任站在走廊上朝下望一眼然后走進教室說,王婉快下去,你媽媽喊你。大家哄笑起來,覺得王婉媽媽實在是有意思,她是連四層樓都懶得爬呢,還是壓根就不知道王婉在哪個教室。不過敢于這么一聲聲叫喚,這份自信絕無僅有。牛山當時也笑了,不過他收斂得比較快。他想起一次父親來看他,像一只老鼠一樣蹲在往操場去的路上,仔細地看著每一個去出操的人,然后悄無聲息地把牛山拉到一邊,給了他幾百塊錢的生活費和一個飯盒,里面裝著足以解饞過癮的葷菜,然后走了。牛山還記得,當時自己還因為要不要送送父親而猶豫。結(jié)果是沒有送。

30. 那天,王婉走出教室不久下課鈴就響了,大家都趴著欄桿朝下觀望。其他班上的人也一樣。樓下,在花圃旁邊,校長和某一個副校長還有一個什么主任正站成品字形,把王婉的母親圍在中間。王婉走了過去。她母親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大包小包。沒一會班主任也跑過去,幫王婉母親把包拎到宿舍。

31. 六月二十五日,王婉的母親在教室后門那里哭了大約二十分鐘,被三五位老師一起勸走了,也可能是拖走的。王婉母親一直在喊,你們把王婉還給我啊。班上的好幾個女生一直用雙手把耳朵按住,把頭埋在兩臂之間,用力皺眉,以便把目光集中在書上??蘼暆u漸遠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聽起來都是飄忽不定但又確實存在。最后,完全消失了,外面只剩下一片白光。

32. 很快到了七月一日,香港回歸。晚上八點,學校附近的一個山坡上將大規(guī)模燃放煙花,高三的學生特許可以去看。傍晚,在即將燃放之前,人們情緒高昂,教室里出現(xiàn)了半年來少有的生氣。溫度雖然很高,但想到馬上就要排隊去看煙花,感受香港回歸的勝利氛圍,大家都毫不在意。班主任為了助興,動情地說了一句:香港回歸了,我們的王婉什么時候回來!王婉到香港玩去了,有人說。不是你自己說誰都不許再提王婉的嗎,他媽的現(xiàn)在你自己反而說起來了!夏周三憤怒地罵了班主任一句。亞林說:他說所有人都不許提王婉,他自己不是所有人當中的,也就是說他不是人,不是人就可以提王婉。亞林推斷出這個事實,很開心,笑個不停,但應(yīng)者寥寥。

33. 大家排隊走出學校,走上大街,朝山頂公園方向走去,那里是本市六個煙火燃放點之一。牛山亞林曹一鳴夏周三等人如往常一樣結(jié)伴而行。亞林顯得很亢奮,總是不停地重復:這是第一次上街游行,第一次上街游行。夏周三馬上強調(diào)說,是啊,第一次!他總是想把話題或思維引導到曖昧的事情上來,大家都沒理他。牛山在人群中找著梅玉。曹一鳴則保持著一分憂郁,恨不得告訴每一個看到他的人:我在想念王婉。梅玉和幾個女生走在牛山他們前面不遠,說說笑笑。牛山長時間盯著梅玉的背影,覺得很感慨,因為畢業(yè)在即,畢業(yè)后大家必然沒有太多的往來,甚至老死不相往來。牛山又看了看曹一鳴,深深感到王婉的在與不在都不會給這群人造成什么影響。王婉是在六月二十二號不見的,那天離高考只有十五天。加上高考的三天,在她離開后十八天,其他人也將各奔東西,大多數(shù)的感情也會隨著時間的到點而不了了之或戛然而止。王婉只不過提前十八天離開了。過了這令人窒息的十八天后,王婉的消失就會溶入到集體的散伙之中,跟所有的人都一般無二。這樣說來,王婉不能算出事了,她只不過是自行決定提前幾天畢業(yè),獨自去了想去的地方。

34. 但王婉為什么會離開呢?牛山認為王婉是故意違背了一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律。這和契訶夫的小說《打賭》中那個用十五年自由換取兩百萬的律師在即將勝出那一刻選擇離開如出一轍。律師自愿放棄兩百萬元,王婉自愿放棄大學,原因都是得到了自認為應(yīng)該得到的,對不該得到的充滿了蔑視。如果這樣的話,王婉將在高考結(jié)束后現(xiàn)身。

35.七月三日,離高考還有四天。學生們拿到了六月初拍的畢業(yè)照,看看自己,看看自己喜歡的男生或女生,后來,就看到了王婉。王婉!很多人驚呼幾聲,但隨即全都陷入了沉默。大家剛剛熟悉了沒有王婉的狀態(tài),現(xiàn)在又看到了她,非常的不適應(yīng)。很多人,照片和本人完全不像,但照片上的王婉和她本人完全一致。王婉有些瘦,而且非常白,有一種弱不禁風的氣息,但也不乏硬朗,這大概正是她的可愛之處。大家看著照片上站在第二排中間位置的王婉,都有些感慨,但也沒有多說什么。說什么好呢,王婉又出現(xiàn)了,看到她,每個人都想到了自己的成績,開始擔心自己高考會考多少分,能否如愿考上某所大學,因為王婉就是高考本身。很多年來牛山一直搞不懂的是,王婉看上去是一個非??蓯鄣呐?,為什么只有曹一鳴一個人敢承認對她有感覺,除他之外,包括自己都在刻意掩飾對王婉的感覺。牛山相信,更多的人對王婉確實是視而不見,害怕她、誤解她,不屑和她說話,不會和她有私交。這真是一個現(xiàn)象,王婉的存在讓幾乎所有的人都沉默下去。他多次想過跟趙克誠聊聊這個話題,但如此一來等于承認自己對王婉有意思,絕對不行——這也是王婉現(xiàn)象的延續(xù)吧。

36. 剩下來的高中生活進行得很平靜,高考結(jié)束后,大家說說笑笑、握握手拍拍肩膀分別了。這一分別,對許多人來說是自己的消失,對方的消失。當然,他們可以通過信件和電話包括后來層出不窮的技術(shù)手段來保持聯(lián)系。但人與人之間大部分的聯(lián)系都和具體的利益有關(guān),物質(zhì)和精神方面的利益,所以,那些人為的聯(lián)系一方面不會持續(xù)很久,另一方面在持續(xù)的過程中讓人感到疲勞、虛假和無聊。事實也證明了牛山的想法,在經(jīng)歷了大學之初的瘋狂的寫信打電話之后,大多數(shù)的人都沉默了下去。原來班上將近七十個同學中的一小半斷絕了和其他所有老同學的聯(lián)系,而另外的近三分之二的人,有選擇地或習慣性地和很少的人保持聯(lián)系。

37. 按照牛山的最令人寬慰的想法,王婉是因為蔑視而逃避高考的,然后會現(xiàn)身。當王婉在高考結(jié)束后出現(xiàn)在教室里宿舍里時,會引起巨大的騷動,同學們會蜂擁而上,向王婉問各式各樣的問題,或者就一個問題問出各式各樣的話。甚至,各大中小媒體也來采訪、報道、追蹤報道、評述、討論,一個永遠位于第一名的學生居然放棄了全國高考,無條件放棄。王婉始終沒出現(xiàn)。她像一個說走就走的人,真的沒有回頭。像一塊沉重的金屬掉進水里,除了剛?cè)胨畷r的浪花,再沒有任何聲息。

38. 高考兩天半時間,7月9號的上午考完最后一門之后,大家實際上就已經(jīng)散伙了。9號上午考試完畢,學校開了一個簡單的畢業(yè)典禮,大家坐在悶熱的階梯教室里,心不在焉地聽著今日我以母校為榮明日母校以我為榮之類的話。他們要么還在想著試題,要么東張西望,看看即將難以見面的男生女生。主席臺上的幾個老師很有經(jīng)驗地快速結(jié)束會議,大家散場。走讀的同學回教室拿點東西,環(huán)顧四周,這就算畢業(yè)了。住校的學生要回宿舍收拾一大堆生活用品,帶著這些東西輾轉(zhuǎn)幾次車,以一種遷徙或逃難的狀態(tài)回老家,結(jié)束高中三年。牛山跟著梅玉回到教室,好幾次,他想停下來和梅玉說說話,甚至打算握手告別,但是他不敢。事到臨頭也沒給他勇氣。他倒是很勇敢地想,梅玉會不會叫住他,或者拋出一句話讓他可以自然接上。但是什么都沒有,大家默默地走著,女生和女生告別,男生和男生告別。下午四五點鐘,校園變得空蕩蕩的,從初一到高二的教室早都已經(jīng)空了,一個多星期下來,每一間空房間都散發(fā)出靜默和冰冷的氣息,讓學校顯得異常陰森。隨著高三八間教室里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整個校園陷入了空前的安靜,似乎因為沉思而入眠、因為疼痛而暈厥過去。校園里看不到學生,聽不到關(guān)于語數(shù)英、老師、大學和食堂等等的討論了。牛山拎著幾袋行李緩緩走出校園,他刻意不和同鄉(xiāng)的人一起走,獨自一人,這樣,如果遇到王婉,將無人跟他分享巨大的驚詫和喜悅。沒有王婉,牛山坐在中巴車最后一排,一直在回頭看著,只看到鋪天蓋地的血紅的夕陽。

39. 這個班除王婉之外的全體同學,再也沒有全部聚齊過。任何一次聚會都會缺很多人,王婉成功隱藏在那些因故不來或者失去了聯(lián)系的同學當中,沒有人專門想到她,只有在談?wù)撈渌说臅r候才會牽扯出她。王婉猶如一個先行者,但人們早把她忘記了,只記得最近的和最有代表性的。還有個重要的因素是,這十多年來,王婉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新的內(nèi)容可供議論,不像另外一些慢慢失去聯(lián)系的同學,他們有大起大落、悲歡離合、天涯海角,有創(chuàng)業(yè)、離婚、整容、炒房、酒駕、辭職、遺產(chǎn)……最近幾年,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有了孩子,這更是一個汪洋大海般的話題。而王婉,只剩下一個名字,她連容貌都無從談起。

40. 勉強最為齊全的一次聚會,是為慶祝入校二十周年搞的聚會。相識二十年,真情再聚首。68個人到了50人,這是史上最齊全的一次了。此前,以班長滕鵬為首的幾個人成立了一個組委會,負責梳理所有同學的聯(lián)系方式,商量聚會事宜,并一一發(fā)出邀請。有五六位同學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其中自然包括王婉。但大家對此不以為然,聯(lián)系上王婉才是奇怪的事。通信錄上關(guān)于王婉的一行始終空著,別人更換著單位住址,更換電話號碼,多出其他的聯(lián)系方式,手機號碼、QQ、郵箱、微博名稱、微信賬號……王婉煩人名字后面什么也沒有。后來,通信錄上也不再有王婉的名字。大家感慨其他幾位畢業(yè)后就失去聯(lián)系的人,或者近期才失去聯(lián)系的人,以及突然病故的一位同學,才三十多歲啊。沒有人多提王婉,所有針對她的感慨乃至言論,在大家相識二十周年之際已經(jīng)使用完畢。

41. 聚會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回到當年的教室,于是牛山和曹一鳴又一次并肩坐在一條板凳上。牛山看得出來,曹一鳴在面對全班同學時,心情和多年前的那段日子一樣凄凄慘慘,至少是心不在焉。他在思念王婉,而且很竭力。這些年來,曹一鳴戰(zhàn)勝了時間,他或許沒費什么勁,就把他對王婉的思念變成他活著的一部分,跟吃飯睡覺一樣必不可少又極其自然。她的靈魂,已充盈了我的世界,曹一鳴還在小聲這么說。對此,牛山寬厚地笑笑,或者干脆開一個世俗的玩笑,打個岔。

42. 這已經(jīng)不是以往那種充滿溫情和善意的聚會了,大家都奔向中年而去,不再單純。有人覺得看透了這個那個,有人覺得時日無多,有人覺得,現(xiàn)世即一切。大家上講臺講述自己的這些年時,話語間有太多的炫耀。有人炫耀如今的輝煌和得意,雖然言辭得體,但誰都看得出來。還有人在重新定義當年,當年所有的不堪和尷尬都被披上一股溫情,當年的小部分有問題,整體上是好的,是陽光和奮進的。牛山看看四周,覺得很多人都是從電視廣告上走到了這里,很多人都是從雜志廣告上走到了這里,很多人從戶外廣告牌上走到了這里。大家代表著這個時代,又是從這個時代剝離下來的碎末。

43. 晚上聚餐,加上幾位老師一共五桌。很快,有人端起酒杯去別的桌上敬酒,有人大聲招呼要說兩句,場面迅速混亂不堪。大家所談?wù)摰亩际墙酉聛矶嗉勇?lián)系,互相合作,做點事情,下次再聚,一定再聚。人多,酒多,時間短,一切只能留給今后,關(guān)于從前,連見縫插針都很困難。牛山看著大家,突然有一種站在凌晨五六點鐘的縣城路口的那種感覺。牛山還是那個喜歡惹事生非的差學生,他突然走到梅玉面前說,梅老師,我敬你一杯,這杯酒我濃縮了二十年的感情。大家哈哈笑起來,有幾個人幾乎要從座位上笑翻下去,一桌人宛如一家人,親密,溫馨。牛山一飲而盡,回到座位上,有一點暈。曹一鳴輕輕對牛山說:等會吃完,我們出去再喝一點。牛山說,不去了,回家。牛山知道,自己對曹一鳴及其氣息,對王婉,包括梅玉,都已經(jīng)毫無興趣了。

責任編輯 歐陽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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