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一
離開咖啡館的時候,下雨了,不大。但路人已經(jīng)慌張地支起雨傘,紅的傘綠的傘白的傘絳紫的傘……
我沒有帶傘,任雨滴肆無忌憚地打在臉上,打在身上。我說過,雨不大,輕飄飄的,落在身上感覺不到重量。驚慌的路人讓我覺得可笑。至于嗎?好像下雨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恐怖襲擊似的。看來,這個世界上的人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突然來襲的任何事情。他們恐慌,甚至是恐懼,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們的情緒幾乎影響了他們的面容。那句老話說,相由心生。我想,大概是這樣的吧。他們一個個看上去都變得猥瑣起來??謶只蛘哒f恐慌成了他們的日常狀態(tài)。
從咖啡館到我要坐的31路公共汽車只隔一條馬路。因為人群慌亂,還有車輛堵塞,我停了一下,沒有著急過去。我點了一支煙,像這個世界的旁觀者。可是,一滴碩大的雨滴砸在煙頭上,那么準(zhǔn)確,幾乎令我驚訝,我甚至懷疑在茫茫天宇中有一個狙擊手趴在某個地方瞄著我。我瞅瞅天空,除了霧霾,什么都看不到。為了不浪費,我掐掉那雨滴打濕的煙頭,再一次掏出打火機,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又一口,才看到猩紅色的煙頭,白色煙霧從鼻孔噴出來,它們蕩過粗重的鼻毛,噴出來,又猛吸了一口,一種力量上升到大腦中樞神經(jīng),接續(xù)了之前被雨滴中斷的快感。
雨還是不大。我多么希望雨變得大起來,瓢潑大雨,鋪天蓋地的,披頭散發(fā)的那種,可以看到天地交媾的狂歡,不管不顧。然后,這個世界變得空蕩蕩的,末日般,而這個穹宇之下,只剩我,唯一一個人。是的,唯一。這只是我的幻想。世界不會因為我的幻想而改變。不會。我忘記什么人跟我說過,你們這個時代的人注定心碎。當(dāng)時,我好像還桀驁不馴地反駁說,狗屁。在這一刻,我仿佛感覺到了什么。是心碎嗎?不是。我已經(jīng)千瘡百孔,已經(jīng)不能再碎掉了。不能。那么碎掉的將是什么?我不告訴你們。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碎掉的那部分。
我一直沒有回頭看咖啡館里面的那個女人。我知道她這個時候也許正對著櫥窗望著我。我干嘛要回頭看她。她只是我的一個顧客。第二個顧客。即使她告訴過我她的名字叫:顧雨欣??晌疫€是給她編號為:002。每一個顧客對于我只是一個符號。從符號存再到符號被干掉,這就是我的活兒。我還是扭頭看了眼咖啡館,透過那明凈的櫥窗玻璃,只見002還坐在那里。她竟然在吸煙,細(xì)長的手指夾著香煙,指甲涂了黑色。她看上去是那么優(yōu)雅,很有范兒。從見到她那一刻起,我就覺得她像一個國外演員,想了很久都沒想起來?,F(xiàn)在,終于想起來了。她像安吉麗娜?朱莉。尤其是那性感的嘴唇。一身黑色連衣裙包裹著她的身體。沒穿絲襪。白皙的腳踝裸露在一雙水晶涼鞋外面。她的腳,尤其是腳趾很好看,像幾個白豆清晰分明地排列在一起。我多看了一眼。我是一個敏感的人。喜歡透過一個人的一些細(xì)節(jié)來判斷一個人。但對于她這樣一個人,卻隔著霧帳,讓我無從判斷。為什么這樣一個看上去生活得很好的一個女人會找到我,并且讓我來為她服務(wù)。我的職業(yè),如果可以稱為職業(yè)的話,是很少有人知道的。而且我也不想大肆宣揚,惹太多麻煩。秘密職業(yè)。哈?;蛘哒f是不能見光的。如果很多人都知道了,警察也許會找到我。我就像是卡夫卡小說《地洞》里的那只老鼠。如果你們讀過這篇小說的話。沒讀過的,我推薦閱讀。也許每個人都可能是那只老鼠。嘿嘿。她看上去有二十七、八歲到三十一、二歲之間。我判斷。我不能給出準(zhǔn)確歲數(shù)。我的眼光還不夠犀利。還有,我不想太多深究,因為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我只要完成我的服務(wù),掙到屬于我的那份錢就好。
我瞅著她,在心里估量她的體重。
002坐在咖啡館窗邊。
也許她看到我了,也許沒有。我看到咖啡館的服務(wù)員給她端過來一杯咖啡,又走了。
我們談完事情的時候,我說,我走了。
她說,我再坐一會兒。
我說,還有什么留戀嗎?
她說,不是。
我說,那好吧,我走了。拜拜。
她沒有吭聲。
從見面到談完一些事宜,她一直都是冷漠的,像一座冰山。這咖啡館的地點是她約的。當(dāng)然,一切費用也是她來承擔(dān)。如果我承擔(dān)的話,也是要從我的服務(wù)費里面扣除。我是一個生意人。不是斤斤計較,而是原則問題。我沒有給我的顧客浪費,只要了一杯免費的檸檬水。
她說,來杯咖啡什么的吧?
我說,我不喝咖啡,害怕晚上失眠。
她說,不用給我省錢。
我說,不是。
我說,我們還是談你的事情吧,談你的要求??纯次覀兪欠衲茏龀蛇@筆交易。
她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說,交易嗎?
我說,有什么不對嗎?好像交易這個詞語很不適合,但我還沒想到更好的。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
她說,不用。等你想到了,可能……再說了,這樣赤裸裸的,我喜歡。這個世界本來就是赤裸裸的,每個人付出的和得到的總是無法成正比的,最后只好歸零。
我笑了笑。我喜歡她“歸零”的說法。既然她能找到我,談這筆交易,就說明她已經(jīng)把這個世界看透了。我何必多此一舉。我喝了一口檸檬水,還在想那個“交易”的詞語換成什么會更好,會更委婉一些。但我沒有想出來。
我們談了具體事宜,期間,她提出一些問題,我都一一解答。看上去她很滿意??墒牵€是像一座冰山一樣滿臉?biāo)獨獾刈谀抢铩N冶凰乃獨飧腥緶喩矶几淦饋?。我要盡快結(jié)束我們的談話。我提到實質(zhì)性的問題,錢。
她說,明天就會到你的賬上。
我說,還有預(yù)付金呢?
她看了我一眼。
我說,你不要誤會。這是我的規(guī)矩。既然你找到我了,相信你也是相信我的,誠信,是我做這個服務(wù)的根本。如果你現(xiàn)在毀約的話,我祝福你。也許回頭是岸。這也是我期望的。如果都回頭了,那么也是我高興的,但這個世界總是存在它的盡頭,就像我們?nèi)艘粯印也幌虢o人任何安慰,在我這兒沒有對生者的安慰……但有我對逝者的尊重和安慰……
她目光發(fā)呆,好像在思考著什么。
我說,如果你懷疑我的話,那么我就沒得談了。
她說,不是,我走神了。預(yù)付金多少?
我說,五千。
她細(xì)長的手指打開錢包,看了看說,沒有那么多現(xiàn)金,只有三千。
我說,一分都不能少。我不能破了我的規(guī)矩。
其實,我是破壞過我的規(guī)矩的。我一般還是看人要價,如果真沒有的話,我也會完成我的服務(wù)。只要對方真的需要。
她四處看了看,看到咖啡館里竟然有一臺取款機。
她說,你等著,我取錢給你。
我坐在那里,等著,看著她的背影走過去。她的后背從裙子里裸露出來,可以看到兩個肩胛骨尖部。目光從她臀部滑落到她的腿腘上,那是我喜歡的一個部位,幾乎讓我怦然心動。我斂住心神,告誡自己,你不能這樣。不能。
她走回來。把錢放到我的對面。我收好錢。
談得差不多了,她問我,真不喝點兒什么嗎?
我說,不。
我說,沒什么事的話,我走了。是否要我再陪你坐一會兒?這也是我服務(wù)的一部分。
她說,不。
31路公共汽車開過來,我擠過慌亂、密集的人群,沖過去,等著車上的乘客下來后,我擠了上去。車上的人不是很多,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前面堵車了,我又想抽煙了,想想,車上是不允許吸煙的。只好放棄。
公共汽車開始向前蠕動。那個咖啡館還有櫥窗里的那個女人已甩在身后,消失不見了。雨在這個時候開始大起來。我?guī)缀蹩床坏酵饷娴娜魏螙|西。整個公共汽車,一個封閉的空間,囚禁著我,還有其他的乘客。在茫茫雨中……外面世界的一切,突然,與我無關(guān)。我伸在褲兜里的手摸到了一個硬物,是什么?我當(dāng)然知道。是它讓我與這個世界又發(fā)生了聯(lián)系。我的手在褲兜里撫摸著它,企圖讓它慢慢變得柔軟起來。意想不到的是,它是那么倔強,那么亢奮,我越摸,它反倒更加堅硬,幾乎要跳起來,像一根小鋼棍戳著我的褲子,呼之欲出似的。我瞄了眼身邊的乘客,害羞地低下頭,手從褲兜里掏出來。就這樣,在我不干涉它的時候,它不反抗了,在自由中慢慢恢復(fù)平靜。
雨囚禁著公共汽車。公共汽車囚禁著我。
我還是為002的平靜感到驚訝。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這些是我不應(yīng)該了解和知道的。它們屬于顧客的隱私。
我算了算時間,距離我去完成她的“活”還要十天時間。這十天里,我還有一單生意要做,是九月十六號。也就是明天。是一筆賠本的買賣,但我既然答應(yīng)了,就必須遵守我的承諾。
看著外面的雨,我突然心煩起來。我提前的準(zhǔn)備工作可能白做了,還要重新再來。我憎恨這雨。我居住的地方在望城郊區(qū),公共汽車到站的時候,我已經(jīng)睡了一會兒。這里是31路汽車的終點站。天已經(jīng)晴了,天空上看不到霧霾的存在。我想,是因為下雨的原因吧。從車上下來,我看了看手機,有一個短信。是002發(fā)來的。
她說,我替你想了一個稱呼,叫你“歸零人”吧。
我想了想,嘴里念叨著,“歸零人……歸零人……”,好像沒什么不好。我默認(rèn)了這個她給我的命名。我沒給她回短信。但她這樣淡定的語氣,讓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她不會中斷我們之間的生意吧?想想,也沒什么,畢竟我收了她五千塊錢的定金。一個如此淡定的人對于我來說,還是第一次遇到。對于她,我突然心生憐憫,感到惋惜起來。我干活,收錢,然后,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這是我的原則,我想。
我告誡自己:淡定。淡定。
二
從公共汽車站出來,馬路上都是積水,淹過了腳踝。這城市的下水系統(tǒng)從來就沒好過。我站在水中,看到有幾個孩子在水里玩著紙船。我看了一會兒。突然他們喊叫起來,你們看,三兒在那邊洗澡呢?他們蜂擁著跑向三兒,水花四濺。三兒是我租住的福納小區(qū)里的傻子。名人。只見他正赤身裸體拿著一條毛巾,站在水中,用濕毛巾在身上蕩來蕩去的,還拿了塊肥皂,打在毛巾上,都是泡沫,白色的??瓷先ト齼邯q如一個泡沫人,站立在雨水中。瞅熱鬧的人很多,三兒咧著嘴嘿嘿地笑,一嘴小黃牙,三兒說,你們也來洗澡呀?你們來呀!幾個孩子跟三兒玩起了撩水的游戲。我看見三兒兩腿之間黑乎乎的一嘟嚕東西,從他們身邊走過去,說,別欺負(fù)三兒,他是一個傻子。水面漂浮著菜葉、塑料袋、果皮、還有用過的避孕套、紙盒、破鞋、聚乙烯的泡沫……我淹沒在污穢的水流之中。我繼續(xù)走著。住在這里,主要是這里的房租便宜。我看到超市的門口,幾個營業(yè)員在門口往外潑水。(超市的地勢很低,雨水灌進去了。)小李彎著腰,可以看到腰部那白皙的肉。我走過去,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她厲害起來喊著,誰???討厭。等她轉(zhuǎn)身看到是我,笑了笑,她的聲音由嗔怒變得甜脆,像嘴里含著塊糖似的,從嘴里吐出“討厭”兩個字。平時,我很少來這個超市的,每次都買很多東西夠我一個星期或半個月吃的。小李說,又發(fā)財了???我說,沒發(fā)財就不能來了嗎?你想我餓死???小李就笑,那笑變得曖昧起來。小李跟著我走進超市,在我的耳邊說,今晚我去你那怎么樣?我說,我沒錢。小李說,哥,我想你了。我說,少來。你還缺男人嗎?小李說,缺,缺像你這樣的男人。我哈哈地笑了。小李是農(nóng)村來的,初中畢業(yè)后,輾轉(zhuǎn)了幾個地方打工,后來到這里來了。我剛開始并不認(rèn)識她。一天,跟朋友喝酒談到女人。也就是談到嫖。他們說到了小李。酒桌散后,酒精讓我的荷爾蒙亢奮起來。我來到超市問,誰是小李?當(dāng)看到那個鼻子兩側(cè)長滿雀斑的女孩時,我后悔了。小李站到我面前問,你找我干什么?我不認(rèn)識你。我說,可我知道你。你聲名遠(yuǎn)揚啊!小李自來熟地問,你是干什么的?我說,什么都不干,在家呆著。小李上下打量著我,把我拉到貨架中間,看了看四周,沒人,才小聲地說,把你電話給我,下班后,我打你電話,說好,二百塊錢,包宿??赡苁悄嵌螘r間我真的憋壞了,就答應(yīng)了。
今天,我挑了三百多塊錢的食品,還買了酒,結(jié)賬的時候,小李說,晚上我去你那兒。
我想到我晚上還有事情要辦,就拒絕了。
從超市出來,我繼續(xù)蹚水,福納小區(qū)的地勢比較高,我越走,腳下的水越少。想我昨天夜里做下的事情,心里再一次恨起這場突然來臨的雨?;氐匠鲎馕?,是那么臟亂,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甚至習(xí)慣性地來到陽臺上,抽根煙,盯著下面。超市門口小李她們還在潑水。一個男人拿著一根樹枝抽打著三兒的屁股。我聽到三兒野獸般的嚎哭。男人又用腳踢他。三兒趔趄著,哭著,邊往福納小區(qū)跑。其實,我站在陽臺上抽煙,看著三兒咧嘴嚎哭,眼淚飛濺,消失在樓洞里。我扔了煙頭,回到屋里,在破舊的沙發(fā)上躺了一會兒,什么東西硌了我腰部一下,我伸手摸出來一本書,是加繆的《局外人》。我打開折疊過的頁碼,又看了幾頁,肚子嘰里咕嚕響起來。我這才想起,從早上到中午,除了那杯檸檬水,我還什么都沒吃過。打開買回來的食品,喝起酒來。喝了差不多半瓶了,我想起什么。連忙找來一個杯子,放在我的對面,滿上酒,說,老郭,我們喝酒。
老郭是我的繼父,三個月前,在養(yǎng)老院的一場大火中喪生了。
我的親生父親在我五歲的時候,于軋鋼廠的一次鍋爐爆炸事故中死了。我媽說,最后連個全尸都沒找到。還沒過守孝期,我媽帶著我改嫁到老郭家。我的喝酒就是老郭教會的。他每晚上都要喝二兩的,就用筷子沾著酒往我的嘴里喂。我媽責(zé)備老郭不應(yīng)該教我喝酒。老郭說,不喝酒還叫什么男人。老郭對我很好。他唯一打我的一回還是我跟我媽吵架。那年夏天,因為學(xué)校里的一個事件,我被退學(xué)了。從大學(xué)回到家,我無所事事,迷上了電子游戲。我在大學(xué)就是學(xué)電腦專業(yè)的。可是,我還是不能攻克那些電腦游戲,在游戲廳里輸?shù)袅撕芏噱X。我媽不給我錢,我就跟她吵。好像還說了什么臟話。老郭在旁邊聽見了,拽過我的脖領(lǐng)子,扭過我的頭,狠狠地一記耳光扇過來,只聽啪地一聲,打得我眼冒金星,暈頭轉(zhuǎn)向的。我晃了晃頭,懵了,看著老郭。老郭說,你個畜生,有你這么跟你媽說話的嗎?我本來不想打你,可我要讓你知道,你不能這么對待你媽。那次,我從家里跑出來,在同學(xué)家里住了一段時間,泡妞、打架,什么都干,直到我進了監(jiān)獄。就在我服刑的時候,我媽腦癌,走了。老郭來監(jiān)獄看我,給我?guī)Я撕芏嗪贸缘?。還說起那次打我的事??晌?guī)缀醪挥浀昧?。老郭說,以后,就咱爺倆相依為命了,你好好改造。老郭看上去老了很多,他這人本來長得就老相,現(xiàn)在,一頭灰白,更老了。老郭說,還有三年就退休了,等你出來后,你娶妻生子,我可以幫你照顧孩子的。我跟你媽也有個交代了。老郭說得我心里面酸酸的。我出獄后,老郭的工廠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他工作這么多年連養(yǎng)老保險都沒給他們交。我們喝酒的時候,老郭哭了。眼淚在皺紋的溝壑里滯流著。我說,不要怕,老郭,以后我養(yǎng)活你。老郭哭得更厲害了,拿著筷子的手哆嗦著,像得了帕金森病,像對著空氣里的鬼魂在招手。老郭語氣沉重地說,我不想拖累你。我也不能給你什么,這房子是我唯一財產(chǎn),我想把房子賣了,用這筆錢去養(yǎng)老院。孩子,我們父子一場,到最后,我只能顧我自己了。老郭鼻涕眼淚的一臉,像一只動物園里哭泣的猴子。我想勸幾句,還是放棄了。后來,老郭把房子賣了二十萬去了養(yǎng)老院。我有時間的話,會去看看他。沒想到養(yǎng)老院的一場大火把我最后的一個親人也帶走了。保險公司賠償我六十萬塊錢,但我沒動一分錢,都放在銀行里了。
來,老郭,喝酒。
我喝著喝著就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半夜了。被噩夢驚醒。我夢見了002。她在一場大水中,喊我救她??晌揖谷粵]有救她,反而把她的頭按在水里面……
三
雨后的夜有些涼,貼著皮膚。我穿件半截袖T恤,只覺得瑟瑟發(fā)抖。我兩臂抱著自己,折回樓上找了一件厚衣服,背著我的工具出發(fā)了。夜空朗朗,可以看到流淌的星河。我還停下來,看了一會兒,辨別一會兒星座。找了很久,終于找到我的星座:摩羯座。幾顆亮星組成的倒三角,像一道門。古人稱為“神仙之門”。認(rèn)為從地上各種名利是非中解脫出來的人,其靈魂可以通過此門到達(dá)天國。我看了看街角昏黃的路燈下面,有幾個出租摩托車的,在那里叼著煙卷,打牌。其實,我有一輛車,在地下的車庫里,是二手的面包車,被我涂成黑色。沒有牌照。平時,我只在干到最后時候,才開出來。夜深人靜是很少有人會注意的。今天還不是最后時刻,我不能開我的車。
我走過去,問出租摩的,去城里,誰走?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斜著眼睛看著我問,城里嗎?我說,是的。他搖了搖頭說,太遠(yuǎn)了。我也點了支煙。一個臉色白凈的小伙子扭頭問我,你能給多少錢?我說,你要多少錢?他說,二十。我說,貴了點吧?他轉(zhuǎn)回頭去,繼續(xù)打牌。我抽完了煙,把煙頭扔掉說,好吧,二十就二十。他站起來,跟那幾個人說,不玩了,今晚手氣真背,輸了你們一百塊,我要干活去了。他發(fā)動身邊的摩托車,我跟過去,坐上,他一抬腳,踹了一下油門,發(fā)動了,我們兩個疾馳在公路上。他穿了一身皮衣皮褲。風(fēng)大。我盡管穿了厚衣服,還是覺得有些冷。風(fēng)透過衣服,調(diào)戲著一根根汗毛豎立起來。他單薄瘦弱,一點都不擋風(fēng)。風(fēng)打在我的臉上,皮膚都木了,像戴了一層人皮面具,隨時都可能揭下來似的。我把頭隱藏在他的背后,風(fēng)呼呼地從耳邊刮過,要揪掉我的耳朵似的,又好像要告訴我什么似的。除了公路兩邊路燈的光線,更遠(yuǎn)的地方都是黑暗,無邊無際。我們可以說是行駛在一條光的地帶。他好像很愛說話,大聲問我,這么晚了進城干啥?。课蚁肓讼胝f,出門,去北京。他說,那你到火車站嗎?我說,是的。我為什么這么說,因為火車站距離我要去的望溪公園很近。我對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能有任何紕漏。不能。所以我很少說話,即使說話也盡可能的做到嚴(yán)密。也許是由于孤獨,我還是跟小伙子搭訕著,問,你多大了?怎么干這個?小伙子好像為了說話,車速慢下來,說,要不干啥。技校上了三年,畢業(yè)也沒分配,我舅把我介紹到藍(lán)山的鐵礦給人幫忙。幫忙你懂吧?就像香港電影的馬仔。看上哪個山頭有礦了,就跟著人去搶。真刀真槍地跟人搶,不給就弄死。那句老話怎么說?刀尖上舔血。對吧。后來,打死了人,不是我打死的,是我的同伙。我害怕,就跑回來了。多虧我回來,現(xiàn)在,那礦山的老板已經(jīng)被“打黑”抓進去了。幾天前,我還被叫過去審訊來著。他確實很能說,我只好聽著。他說,我也過過有錢的日子。那時候,每次搶到礦山了,老板就給我們幾千幾千的甩錢,還讓我們住賓館,洗桑拿,找小姐。正經(jīng)風(fēng)光過一回。你知道如果搶到好的礦山,一天采的礦石能掙多少錢嗎?我說,不知道。他說,四、五十萬。他嘆息著說,其實就是在搶錢?。∥覇?,你后悔嗎?他說,不后悔。過窮日子才知道珍惜。心里面踏實。現(xiàn)在我一個哥們還在外面跑路呢。抓回來起碼判他個十年八年的。現(xiàn)在雖然苦點累點,但我知足。起碼回家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跟你要二十,不多,現(xiàn)在汽油貴了,拉你到火車站,回來,我可能就空跑了,白浪費油。我沒說什么。我想,也許像我們這樣階層的人的成長經(jīng)歷總是有很多地方是重疊的。他停車了,我問,怎么了?他說,撒泡尿。他在路邊撒尿。我回頭看著天空,那摩羯座的形狀更加清晰,是山羊的形狀。一頭長著翅膀的山羊。他提著褲子問我,看什么呢?我說,星座。我的星座。他說,你還相信這個???我說,不是。我是喜歡我星座的那只山羊。他問,哪呢?我怎么看不見。我指給他看,他還是說,看不見,都是星星,哪來的什么山羊啊?你不會是養(yǎng)羊的吧?他笑了笑說,今年羊湯很貴。我想想還是算了,催他開車走了。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我應(yīng)該為剛才的謊話自圓其說的,我說,再不走,就趕不上火車了。他還責(zé)備起我來,說,都是你看什么星星,天上怎么可能有山羊呢?我說,沒有,沒有,快走吧。我們的成長經(jīng)歷中有重疊的部分,我開始的時候還感到親切,現(xiàn)在,我有些厭惡這個人了。本來,我還想下車后多給他五塊錢,但我決定放棄我的善意。他問我,去北京干什么?我說,旅游。他說,我還沒去過天安門呢?我說,現(xiàn)在火車也方便,想去就可以去。他再問什么,我就不回答了。直到火車站,我給了他二十塊錢,在車站廣場上站了一會兒,看著他消失在遠(yuǎn)處的黑暗中。
我點了支煙,車站的候車室里面空蕩蕩的。我也很長時間沒有坐火車了。也許哪一天,我再做一單生意,就可以去旅游了。有一天,我在網(wǎng)上閑逛,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頁面,是一個旅游者的博客,我看到關(guān)于云南束河古鎮(zhèn)的,心里有些神往了。還有很多好玩的地方,等我有錢了,我一定去看看。其實,像我這樣的,沒有什么未來的人,還是享受生命本身更好。就像一盞燈。哈哈,我嘲笑我自己。是的,就像一盞燈,在慢慢地耗盡……我消耗我……
我扔掉煙頭。幾個臉上涂得很白的中年女人走過來,問我,住店嗎?廣場燈光下的她們眼神里帶著勾引和挑逗。一個中年女人還拉我到僻靜的角落悄聲對我說,有新來的雛兒,開苞五千。我說,有那五千塊錢,我自己打飛機,也不會……
我推開她,就像她要搶我錢似的,從火車站逃走,朝望溪公園走去。
昨天夜里,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我來到望溪公園,在紀(jì)念碑東面,一百米左右的距離,找到了一棵綁著黑布條的松樹。高大的紀(jì)念碑矗立在那里,我感到一絲陰森和壓力。隱約可以看到上面的字樣:革命先烈永垂不朽。有風(fēng)刮著樹葉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等風(fēng)停了,樹林里肅靜得可怕。我開始清理那棵松樹旁邊的雜草,還有低矮的灌木。清理出來一個兩米大小的地方。這時候,我已經(jīng)出汗了。夜晚的寂靜是涼的,很快,我身上的汗水也被寂靜吃掉了。我坐在那里點支煙,目光跟著向上的枝丫延伸著,我看到了天空。月亮躲在一片黑紗般的云層后面,月光給云朵鑲嵌了金黃色的花邊。星星一顆一顆地懸掛在那里。我掏出工具開始干活,挖下第一鍬土的時候,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豎起耳朵聽著,有聲音。我渾身一激靈,毛發(fā)都跟著豎立起來。脊背陣陣發(fā)涼。我停下來,動作很輕。那邊的聲音更強烈了。等我聽清楚是什么聲音的時候,我掏出強光手電,掃射過去,大聲喊著,我是警察……手電光柱里,兩個赤裸的身體像彈簧似的從地上起來,抓起衣服,惶惶而逃。他們在強光手電的光柱里顫動著,男人絆了一下,懷抱著衣服,摔倒在地上,滾了一會兒,才停下來。他們看上去像兩個野人。我有些興奮,但很快就覺得無聊,關(guān)閉了我的手電。只聽他們相互責(zé)備的聲音,以及他們的腳踩在樹葉上的聲音。女人的聲音說,我的內(nèi)褲忘了,這大半夜的,你偏選這個地方。男人說,那去哪兒?大街上嗎?要是有錢的話,誰來這鬼地方……他們消失后,我讓自己平靜下來。繼續(xù)干活。不時,我會望著那高過樹梢的紀(jì)念碑,就像一個巨人站在那里俯瞰著我。我心驚膽顫,連忙轉(zhuǎn)過頭來繼續(xù)干活。想想剛才那對男女做愛的聲音,女人的呻吟,我甚至有些后悔把他們嚇跑了。有他們身體的撞擊和呻吟聲,多少也會減輕我一個人的孤獨和恐懼。我挖了很長時間,看著差不多有一米深了,再挖下去,就是巖石了。我只好停下來,找到一些樹枝把我挖的坑蓋上,然后,把挖出來的泥土散落在周圍的雜草和灌木叢里。如果在這里堆一堆土的話,就可能讓人懷疑。至于到時候,怎么取土,再說。當(dāng)時,我又看了看天,心想,明天可別下雨???我對我的準(zhǔn)備工作很滿意,收拾工具。我還爬到紀(jì)念碑下面,看著整個望城湮沒在黑暗之中。我心里酸酸的,羨慕那些在家里沉睡的人們。他媽的,可別下雨啊!
我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下雨了。我這次來就是來看看我的準(zhǔn)備工作是否因為這場雨而前功盡棄。我從側(cè)門進入到公園內(nèi),一路上,我都沒有打開手電。來到紀(jì)念碑下面的樹林里,我竟然迷路了。我才恍然,是東面,東面。等我找到的時候,我的工程還在。顯然被人動過了,好像是人掉下去了,可以看到泥土上的抓痕,但影響不大。確實積了很多的水,我把里面的水都潑出來。我工作的時候,頭頂上戴著一個礦燈。我的聲音驚飛了樹林里的夜鳥。我還是緊張起來,怔怔地等周圍歸于沉寂,才繼續(xù)工作。慶幸,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沒有。十幾分鐘,我就干完了。要知道這樣的話,我明天來之后,再干,也不耽誤時間。也好,這樣我清理完了,明天也可以節(jié)省時間。拖延時間就可能存在更大的危險。我恢復(fù)了掩蓋的樹枝和雜草。這次,我沒有爬到紀(jì)念碑那兒看這座城市。從公園出來,我想到002就住在這附近,我有她給我的鑰匙。我可以潛入她的房間。我終止自己的想法。我不能破壞了規(guī)矩,不到約定的那一天,我絕不會潛入對方的房間。我還是在002居住的小區(qū)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先熟悉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那是一個有假山和噴泉的小區(qū)。沒有保安。002住在六樓。我看到窗戶還亮著燈光。好像她說過,她是一個喜歡開著燈睡覺的人。我在樓下徘徊了很長時間,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這棟樓沒有電梯。這將成為我加錢的砝碼。我又看了一會兒,看到一個男人來到陽臺上抽煙,我連忙躲在假山后面。從002的小區(qū)走出來,我找了一家網(wǎng)吧,給她留了言,要再加一千,理由是沒有電梯。她沒有回。我想,可能是睡了??赡莻€在她陽臺上抽煙的男人是誰?我又好奇了。這與我無關(guān)的。我在網(wǎng)上查了很多關(guān)于束河古鎮(zhèn)的信息,又玩了一會兒游戲,還翻墻找了幾個毛片,看了會兒,然后,找了兩把椅子并在一起,躺在上面,睡到天亮。
其實,002提出來的要求,讓我有些頭疼。可是,她給的錢足夠讓我一年內(nèi)不用干任何事情。我就應(yīng)承下來了。至于她讓我寫一篇那什么,我還在猶豫。我想到時候,實在寫不出來,就拿聶魯達(dá)那首《我喜歡你是寂靜的》送給她。
四
我猜,你們已經(jīng)隱約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吧?如果沒看出來,我就說說。因為我的勾當(dāng)是隱秘的,至于別的人是否在干,我不知道。至少在網(wǎng)上,我沒看到過。就是我的小廣告,也是隱秘的。看看,我嘮嘮叨叨的。告訴你們吧,我是一個,一個……我結(jié)巴了。我……我是一個為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人服務(wù)的人。你們聽說過嗎?是不是有些聳人聽聞?其實,我還給我的職業(yè)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為你的靈魂尋找故鄉(xiāng)。
那段時間絕對是因為無聊。也忘記是什么給我的靈感。也可能是網(wǎng)上的什么信息,要不就是來自某一本書,某一部電影。我冥思苦想,也是覺得好玩,就起草一份啟事:
“如果你是一個將死無葬身之地的人,我來為你服務(wù),為你的靈魂找到它的故鄉(xiāng)?!?/p>
就這么一句話,我還留下我的QQ號,以及手機的聯(lián)系方式。
我說過只是覺得好玩。幾個月后,在我?guī)缀跬涍@件事情的時候,突然有人給我打電話。是一個女孩的聲音。
她問,你真的可以幫助我的靈魂找到故鄉(xiāng)嗎?
我當(dāng)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問,你誰?。?/p>
她說,我在網(wǎng)上看到你的啟事,才聯(lián)系你的。
我哦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連我自己都忘了。
我問,你真的需要服務(wù)嗎?
她說,是的。你真的能幫我的靈魂找到故鄉(xiāng)嗎?
我說,那要看你的故鄉(xiāng)在什么地方?首先是你自己來確定,如果,你沒有故鄉(xiāng)的話,我可以幫你找一個彼此都滿意的。
她問,我也不知道我的故鄉(xiāng)在什么地方。你就說說你具體怎么操作吧?
我說,具體我還沒想好。
她生氣地說,沒想好,你干什么?騙人???
我說,不是,本來我覺得好玩的,沒想到,你還真的聯(lián)系我了,所以我要想想具體的步驟和操作辦法。
她問,你要想到什么時候?。?/p>
我說,不知道。也許一分鐘,也許一天,也許一個月。
她說,你是不是逗我玩呢?等你想好了,我的靈魂早已經(jīng)散了,融入到宇宙之中了,還要什么狗屁的故鄉(xiāng)干什么?
她的話提醒了我。是啊,靈魂本來就是要融入到宇宙之中的,只有在宇宙中,才不會被風(fēng)吹散。這個活,我干不了,我只能保證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人有個歸宿。看來,我需要修改我的啟事。或者可以改成這樣:“如果你是一個將死無葬身之地的人,我來為你服務(wù)……”。
她在電話的那端急了,說,你到底能不能幫助我啊?
我說,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話,我可以,但我不能給你的靈魂一個歸宿,我可以給你的肉身一個歸宿。
她說,那我買個公墓,不就得了。
我說,如果你有這個想法的話,就不屬于我的服務(wù)范疇了。
她問,你的服務(wù)范疇是什么?你剛才不是沒想好嗎?現(xiàn)在你想好了?。?/p>
我說,差不多。我也是第一次。
她說,我難道不是第一次嗎?那你說來聽聽。
我想了想說,保密。除非當(dāng)面談。
她說,那你要是一個騙子呢?
我說,只有在你相信我的前提下,我們才可能談,否則,免談。還有,其實我們都是無路可走的人,不是嗎?你選擇死亡,而我為你的肉身善后……你為什么找到我?可能你沒有親人……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
她說,你才沒有親人呢?你才全家死光光呢。
我說,我就是一個人,其他的人都死了。
她后悔說出的話,連連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說,沒什么,不用道歉。
她說,我也是心情不好,看到你的啟事,咨詢一下。
我說,靠,逗我玩呢?現(xiàn)在心情好了吧?
她在電話里笑了,說,是的,謝謝你。
她說完就把電話撂了。
沒想到第一個跟我聯(lián)系的人就這么消失了。但這也多少啟發(fā)了我??磥砦业姆?wù)還是有人需要的。
五
深夜從望溪公園出來,已經(jīng)沒有回郊區(qū)的車,坐出租車要三十到四十塊錢,還不如在網(wǎng)吧里。我在火車站旁邊的網(wǎng)吧里呆了一宿,看了幾個電影,后來,在椅子上睡了一會兒。從網(wǎng)吧出來,天亮了,我有些頭暈,渾身酸疼,可能是沒睡好的原因。
我坐31路公共汽車往郊區(qū)走。
在車上,我接到002的短信說,歸零人你好,你給我寫的悼詞寫好了嗎?我說,差不多了。002說,那你念給我聽聽。我說,我不在家,我在汽車上,等回去后,我念給你聽聽,如果你滿意的話,我們就敲定了。對了,我想說……002說,你想說什么?我有些尷尬,頓住了。瞬間,我還是冷靜下來說,你住的樓房沒有電梯,你要加錢。否則,我……002表示驚訝說,你來過了嗎?我說,我只是順路勘探一下地形。而且,我還看到有一個男人在你的陽臺上抽煙……002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要加多少吧?我說,起碼要一千。002沒有猶豫,說,好吧,一起打到你的賬戶上去。但我希望你能把活干得漂亮一些。我說,相信我,沒錯的。
002本來是第一個聯(lián)系我的,但聯(lián)系完我之后,她消聲匿跡了一段時間,然后就是那個老頭,我命名他是001。他打了我的電話。001是軋鋼廠退休的,無兒無女,住在一座灰色公寓樓一層。我見到他的時候,心里面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不是一樁可以掙錢的買賣。老人住的房間是一室一廳,是廉租房。屋子里堆滿了撿來的破爛,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說,你怎么不賣了?。窟@些破爛。001不吭聲。他好像喝了酒,鼻頭都是紅的。001說,你真的可以幫我嗎?我說,我是收費的,或者說我是靠這個活著的。001說,付費可以,我想問問怎么收費?我說,一般也要一萬塊吧。001說,貴了點兒,我出不了那么多錢,便宜點兒可以嗎?我看著001可憐兮兮的樣子說,給你半價。001問,半價是多少?我說,五千。001搖了搖頭,說,五千也沒有,三千,就這么多,我只想死后有個收尸的人,有個歸宿,不想暴尸荒野。001說得很沉重。001說,如果你覺得三千少了點兒,那么我死后,這屋里的破爛你賣賣也可以賣個千八百塊的。我說,賣破爛的活我不干,三千就三千吧,我算做一回善事。001說,謝謝你。001還準(zhǔn)備了一些吃的,我看到他手指紋路里的黑泥,再加上屋子里那些破爛東西散發(fā)出來的惡臭氣味,讓我一陣陣作嘔。我不知道001在這里生活了半輩子是怎么適應(yīng)的。我盯著001,他老邁的身體,就像是這屋子里,那些破爛東西的一部分。那種蒼老的荒涼感刺疼了我。001說,九月十六日是我的生日,我就選那一天。我說,好的,那么你想……001說,我早就看好了一個地方,就是在望溪公園紀(jì)念碑的山坡下面,在那里有一棵我系了黑布條的松樹,就那棵松樹的下面??梢赞k到嗎?我說,我要實地勘察一下再說。我問,你是退伍老兵嗎?001說,不是。我問,那為什么要埋在紀(jì)念碑下面呢?還是你找了風(fēng)水先生看過?001說,沒有為什么?我就是覺得那個地方好,我喜歡那個地方。再說,你看我像能請得起風(fēng)水先生的人嗎?我說,哦。
從001住的地方出來,我去了望溪公園找到那棵系著黑布條的松樹。那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地方,敞亮,可以看到山下的城市。
我又回到001住處跟他說,那是一個不錯的地方。001笑了笑。我說,但是有一個問題,那個地方不能起墳包,如果被人知道那個地方埋了一個人的話,會把你的尸體挖出來的……那我就沒辦法了……001說,不用。只要你把我埋在那個地方就好。我的魂會比墳包更高的。001的這句話令我對他刮目相看。昏暗燈光下,001身后撿來的四個塑料模特格外鮮艷。它們看上去都被001梳妝打扮過。001發(fā)現(xiàn)我在盯著他身后的模特說,這是我的幾個老婆。他從左往右給我一一說著,這是小綠,這個是小紅,這個是小白,這個是小青。本來,我想讓她們給我陪葬的但考慮到你的工作量,還有那個地方有限,算了。你如果有喜歡的,你可以拿走。我說,算了。那一刻,我突然羨慕起這個001來。你可以說是妻妾成群了,我說。001咧嘴笑了笑。這時候,門口一個邋遢的一頭卷毛的小女孩向屋子里窺看著。001看見,喊著,小波莉,進來,給你大白兔奶糖。那小女孩目光恐懼,從她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對糖果的渴望和貪婪。但她不敢進來。001又重復(fù)了一句,進來,小波莉。他果然從破舊的中山裝里口袋里掏出來一個大白兔奶糖,可以看到糖紙上大白兔裸露出牙齒的樣子。小波莉向前邁了一小步,又停住了,說,你把糖給我扔出來。001手指捏著那塊糖,說,進來,就給你。他的樣子就像是在誘惑一只貪吃的小動物。小波莉生氣了,鼻子發(fā)出哼的一聲,說,我才不進去呢?到時候,你用你的胡子扎我,我怕疼。我媽說了,你是魔鬼。001看上去一臉沮喪和失落,把那塊糖扔給了小波莉,但小波莉沒接住,糖掉在了地上。小波莉彎腰撿拾著地上的糖果。我和001都看到了她裙子里面的粉紅色小褲衩。像被閃電擊中似的,001怔住了。小波莉撿到了糖果,站直身子,轉(zhuǎn)過身來,用她肥胖的小手指剝開糖紙,把糖果放到嘴里。那一刻,仿佛空氣里都是甜的。是的,甜。因為條件反射,我的口腔里也充滿了甜。小波莉離開了。我看到001的目光像一張網(wǎng),在做最后的挽留。001嘴里喃喃著,再……見……小……波……莉……
他每吐出一個字就像魚吐出來的氣泡,在空氣中碎裂。
從他的眼眶里,我看到了液體閃亮。他低下了頭。兩只大手按在一起搓揉著,用力很猛,就是什么東西在他的手掌里也已經(jīng)被揉捻碎了。他站起來,來到門口,向外張望著。那臉上帶著留戀。
我說,你能保證9月16日那天,你能……
001說,一切我都準(zhǔn)備好了。
我說,好。
那天,離開001的家回到福納小區(qū)。我去了趟超市,買了一些東西,在結(jié)賬的時候,我對小李說,晚上,去我那兒。小李吃驚地瞅著我。我問,怎么?小李說,沒什么。我回到出租屋開始清掃起來。因為我聞到了出租屋里跟001的屋子里有相同的惡臭味。那些盒飯盒上吃剩的菜和米飯都已經(jīng)發(fā)霉,腐爛,我在清理的時候看到一些蛆蟲在里面蠕動著。我差點兒嘔吐。我還記得上一次小李來的時候,我們就是在這惡臭的環(huán)境中,在那個骯臟的沙發(fā)上做愛。我把垃圾都清理了,把穿過的衣物扔到洗衣機里。那是房東的洗衣機,開動起來的時候轟隆隆直響,就像是坦克開過廣場。我厭惡這種聲音,但我還是扭動洗衣機開關(guān)。我突然恐懼起來,我害怕那些臟衣物會反抗洗衣機強大的噪音,從洗衣機里蹦出來。我站在洗衣機邊看了一會兒,才放心。我拎起那些打掃的垃圾,滿滿一黑蛇皮袋。下樓,扔到小區(qū)垃圾箱里。幾只老鼠在我把垃圾扔進去的時候,驚慌地從垃圾箱里躥出來,嚇我一跳。一只老鼠竟然躥到我腳下,我抬起右腳,踢出去。我以為這一腳可以把老鼠踢飛出去,可是,沒有,老鼠卻咬住我的鞋尖。我害怕了,又踢了一下,往外甩著咬在鞋尖上的老鼠。是甩出去了,它又跑回來,開始攻擊我。我站著跟老鼠虎視眈眈地對視著。它時刻準(zhǔn)備攻擊我,我警惕地,隨時準(zhǔn)備用腳踢它。這樣對峙一會兒,我倉皇逃走。
我在小區(qū)花壇邊坐下,點了支煙,眼睛四處尋摸著,充滿警惕。我害怕那只老鼠會找過來,襲擊我。我把花壇旁邊的一塊磚頭抓在手里,防范著。煙抽完了,我又坐了一會兒。老鼠沒有出現(xiàn)。小區(qū)里的獸醫(yī)老張領(lǐng)著他養(yǎng)的一條金毛狗從我面前經(jīng)過。獸醫(yī)老張五十多歲,是一個禿頂,大肚子。他的寵物醫(yī)院就在超市附近的門市房里。有一次,我看到一個中年女人抱著小狗,從診所里出來,哭得很傷心。獸醫(yī)老張站在門口抽煙,說,我勸你還是給它安樂死吧?要不它更痛苦,你也更痛苦。女人抱著病懨懨的小狗,沒回頭。后來,我聽說,獸醫(yī)老張只會給狗安樂死,不會治其它的病。有一次,因為醫(yī)療事故,老張把一條名貴的狗給治死了。據(jù)說,賠了不少錢。每次,路過寵物醫(yī)院的時候,我都會往里面瞟一眼。
我看了下時間,離小李下班的時間還早呢。但我還是去了一趟超市,買了兩條嶄新的床單。小李奇怪地看了看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超市里的顧客不多,小李說,我還第一次看見你笑。我說,哦。我說,我等你下班嗎?小李說,不用。你先回去吧,把熱水器開上,我想洗個澡。我說,好。小李說話的語氣儼然我們是一對熟稔的情侶。以前,這是我厭惡的語氣,今天,突然喜歡起來?;氐匠鲎馕?,我把熱水器打開,把一條床單鋪在床上,另一條鋪在沙發(fā)上。換上新床單的沙發(fā)有一種清新氣味。我突然想吃肯德基,打了個電話叫了一個全家桶。在等的時候,我在電腦上找到洪尚秀的電影《豬墮井的那天》看。全家桶來了,我吃了一半,剩下給小李留著。我繼續(xù)看電影,直到小李敲門。她是一個很瘦的女孩,平胸,鼻翼兩側(cè)長著雀斑。小李看到收拾干凈的房間,問,怎么收拾了呢?我說,我想收拾。小李說,哦??词裁茨兀课艺f,一個韓國電影。小李問,好看嗎?我說,我喜歡。我說,給你剩了一半肯德基,你吃。小李說,怎么會心疼人了呢?我說,切。是我吃剩的好不好。小李吃肯德基的時候,我把《豬墮井的那天》看完了。我沖了個澡,出來,小李也吃完了。她在舔著沾在手指上的油,曖昧而挑逗。我說,你洗吧。小李去洗澡的時候,我還沉浸在電影的情緒之中,不能走出來。尤其是那個女人夢見自己的葬禮……剛開始,我沒看明白,又回放了一次,才恍然大悟,心里暗暗佩服起導(dǎo)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