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巍
宋代詞人與歌伎之間普遍有著密切交往,宋詞的繁興與歌伎的歌唱密不可分,這早已成為了文學史的常識。然而如果深入考慮,我們會陸續(xù)追問以下問題:詞人為歌伎作詞時,具體的情境和緣由是什么?所寫的詞作中有多少成分表現(xiàn)了詞人和歌伎的情感關系?這種情感又是如何推進了詞體的創(chuàng)作?這樣,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社會和文學現(xiàn)象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詞是宋人極為喜愛的一種文藝形式。聽人唱詞需要有三個前提,即制曲、填詞、歌唱,這三者對應的行為主體分別是作曲者、作詞者、演唱者,也即樂工、詞人、歌伎。當然,某些時候也有一身兼二任的情況出現(xiàn)。其中,詞人與樂工的關系相對較為疏遠。雖然為了詞、曲相合,詞人也要努力與樂工配合溝通,“或親自調訓歌舞,或躬與管弦雅奏,文人與樂工之間絲毫無隔,亦即聲與辭之間絲毫無隔”(任半塘《唐聲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樂工也會請求詞人寫作歌詞,柳永就經(jīng)常受到這樣的優(yōu)待,“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避暑錄話》卷下)。但樂工許多情況下都由男性充當,即令是女性,所受到的關注度也遠不及歌伎。而詞人與歌伎的關系普遍較為密切,石介詩句“板與歌娘拍新調,箋供狎客與芳辭”(《燕枝板浣花箋寄使州余文職方》),姜夔詩句“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過垂虹》),都是將詞人和歌伎對舉而言。
可以肯定,與歌伎們交往并寫詞,首先代表了詞人某種巨大的情感訴求。封建社會時期,婚姻往往更多地被視為一種社會責任和人生義務而非感情的自愿選擇,婚姻對象的確立是源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的目的不外乎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于此相適應,夫妻關系被列入“五倫”之一,與君臣、父子、朋友、兄弟等關系并列,視為社會倫理關系的基石和起點?!吨芤住分芯驼J為:“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边@種愛情、婚姻的觀念和習俗有其雙重的意義。一方面,它有利于保證家庭、宗族和社會的穩(wěn)定,使得社會生活更為平穩(wěn)有序地運轉。另一方面,它又使得現(xiàn)實婚姻背負了過多的生活負擔和倫理道德約束,婚約的締結往往意味著家族的聯(lián)姻、后代的繁衍,太強調其社會功能而往往忽略了個人自主的情感需求。夫妻雙方在婚姻中都不由自主地帶上了面具,將自己固定為某種倫理符號。這種觀念甚至強烈地影響到了古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讓我們看到這樣一種奇怪的文學現(xiàn)象:梁簡文帝蕭綱的《詠內人晝眠》是以丈夫的口吻和眼光來寫妻子午睡的情景,以現(xiàn)代人的標準來看實在無可厚非,但在古代卻被視為宮體詩的代表作而屢遭批判。具體到宋詞當中,寫女性的詞作比比皆是,但寫給自己妻子的卻沒有多少,在詞中坦誠傾訴對于妻子思念之情的更是寥若晨星,倒是悼亡的詞作普遍寫得真摯深沉。究其緣由,似乎可以歸因為婚姻觀和詞學觀的錯位:詞為游戲筆墨之作,多用于酒席歌筵,婚姻則帶有嚴肅莊重的成分。用詞來寫自己正式的婚姻對象,就仿佛有調戲的意味在其中而顯得極不合適。
此外,這還涉及到個人私生活在文學中的表現(xiàn)尺度。一旦將自己的婚姻生活寫進文學作品特別是詞中,就意味著它有可能走進他人甚至公眾的閱讀視野。言及妻子自然會寫到她所處的家庭環(huán)境和日常生活,也即所謂的“言及閨房”,這也是詞人不愿去寫的重要原因。
與之相反,婚外的戀情則大不相同。它難以獲取、短暫甜蜜、充滿冒險色彩而極富于刺激性。雖然是浮生若夢、萍水相逢,卻不單純是為了追求云雨歡合,也不乏心靈的慰藉與相知。同時,出于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它還可以被看作風流韻事來講述,向他人披露也無妨。與唐代詩人不同,宋代詞人婚外戀情的對象極少可能是貴族女子或富家姬妾,更多的則是歌伎和女冠。他們在詞中找到了自己情感釋放的出口,將這種人生感受坦誠地訴諸文字。
由此可見,宋代歌伎對于詞體創(chuàng)作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歌唱是詞體繁興的根本起因,歌伎是歌唱活動的實際承擔者和完成者。從社會功能的角度而言,都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伴隨著藝術消費的需求,藝術的批量生產(chǎn)成為必要,歌伎則是此類藝術生產(chǎn)的主體。其次,歌伎往往會程度不等地介入了詞人的情感生活,觸及到了詞人的心靈層面,從而使詞中可能有真誠的情感注入而非浮泛的套話連篇。這為產(chǎn)生高質量的詞作提供了契機,因為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必須是以心靈和情感的真實體驗作為前提的。
這樣看來,在宋詞藝術系統(tǒng)中,詞人和歌伎的關系就具有雙重性。一方面,他們屬于合作伙伴,要有持續(xù)的新詞用來演唱,分別作為音樂和文學方面的代言人,歌伎和詞人必然缺一不可。另一方面,他們之間經(jīng)常容易產(chǎn)生情感關系。宋代的文士往往是文人、學者、官員三位一體,是較高地位和較富有的社會階層的組成部分;歌女則往往色藝雙絕,而且正當妙年。正是因為才貌匹配,歌女和文士之間很容易相互產(chǎn)生愛慕之情,而宴會中的作詞與唱詞又為他們提供了情感的契機。即使是一時的逢場作戲,一旦進入了具體情境,歌女們往往會成為詞人“臨時精神戀愛對象”,詞人總能在這里找到情感的釋放和滿足,從而獲取到某種心理平衡。這種偶爾的“精神出軌”對他們來說不僅無傷大雅,還可以被看作日常生活之外的風雅點綴,也即文人所謂的“詩酒風流”。例如張詠酒筵之上遇到了歌女小英,當場寫下了《筵上贈小英》,詩中對于小英美貌的描摹中透露出明顯的愛慕之意,并表示“為我高歌送一杯,我今贈爾新翻曲”,要為小英作詞。立身剛直的一代名臣尚且如此,普通文人就更是這樣了。
詞人和歌女之間雙重關系導致了作詞時兩種情況的出現(xiàn)。一方面,既然是藝術合作伙伴,歌女必須請求、依靠詞人來寫詞,乃至于向詞人索詞,例如:
笑把畫羅小扇,覓春詞。(徐照《南歌子》)
珊瑚筵上,親持犀管,旋疊香箋。要索新詞,人含笑立尊前。(柳永《玉蝴蝶》)
佳人挽袖乞新詞。(朱敦儒《鷓鴣天》)
《清波雜志》亦載:“東坡在黃岡,每用官妓侑觴。群妓持紙乞歌詞,不違其意而與之?!边@種情況下是詞人應歌女要求而作詞。有時歌女索詞的方式頗為巧妙,《后山詩話》云:“杭妓胡楚、龍靚,皆有詩名。……張子野老于杭,多為官妓作詞,與胡而不及靚。靚獻詩云:‘天與群芳十樣葩,獨分顏色不堪夸。牡丹芍藥人題遍,自分身如鼓子花。子野于是為作《望江南》詞也?!币栽娝髟~,堪稱雅事。這種情況可以說是詞人“為文而造情”。另一方面,既然有感情成分的存在,詞人難免心懷愛憐,經(jīng)常主動作詞贈予歌女,這是詞人“為情而造文”。從現(xiàn)存的“贈歌者”“贈歌妓”“贈麗華”等大量的詞題中,我們就可以充分地認識到這一點。
酒筵歌席之上,詞人對于歌伎的喜愛和欣賞是一種普遍情況。最終能產(chǎn)生戀情的則僅是少數(shù),但卻由此產(chǎn)生了大量動人的詞作。這類戀情在詞中的表現(xiàn)一般遵循以下的模式:
初次相逢,一見鐘情: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晏幾道《鷓鴣天》)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晏幾道《臨江仙》)
臨別之際,難舍難分:
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
人間最苦,最苦是分離。伊愛我,我憐伊。(柳富《最高樓》)
離別之后,思念不已: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晏幾道《鷓鴣天》)
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姜夔《鷓鴣天》)
宋代詞人和歌伎之間情感過程其實也只可能如此。詞人文采斐然、風流倜儻,詞女色藝雙絕,二者很容易相互愛戀。但由于彼此身份的局限,又往往難以長久相伴,離別之后便是刻骨銘心的無盡思念?!爱敵醪缓戏N相思”(姜夔《鷓鴣天》),“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周邦彥《慶春宮》),這是詞人情到深處的慨嘆,也從某個側面說明這類情感的有緣無分。《古今詞話》中所載的施酒監(jiān)和杭妓樂婉相互贈答的兩首《卜算子》,就堪稱那個時代無數(shù)詞人和歌女戀情的集中寫照: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別你登長道。轉更添煩惱。樓外朱樓獨倚闌,滿目圍芳草。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要見無因見,了拚終難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愿。
詞人為相熟的歌女所寫的詞作,往往兼?zhèn)淞烁柙~和情詩的雙重功能,如《青瑣高議》中所載李富和王幼玉作詞相別:“富自是與幼玉訣,作《醉高樓》。玉唱之,悲惋不能終曲。”王幼玉就既是歌詞的演唱者,又是詞中所記情事的親歷者。程垓《醉落魄》一詞中也記敘了相同的情事:“風催雨促。今番不似前歡足。早來最苦離情毒。唱我新詞,掩著面兒哭?!闭且驗樵~人和歌女之間存在著這種雙重關系,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中國歷史上會產(chǎn)生這樣的時代,文人們如此公開、大量地創(chuàng)作愛情詩歌(情詞),并使得它成為作為“一代之文學”的宋詞的重要組成部分。這與當時文人所處的社會生活與生存境況密切相關。
歌詞是社會藝術消費的需要,情詩則是詞人個人情感的流露,二者并行伴生有著深刻的文學史意義。文學題材的解放總是與情感的解放和人性的覺醒步伐相同。伴隨著兩漢大一統(tǒng)的社會局面被打破,經(jīng)學體系倒塌,詩賦更多地轉向書寫個人懷抱而不再像漢大賦一樣地歌頌國家的宏圖偉業(yè)。伴隨著宋代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的全面發(fā)展,宋詞這種大量展現(xiàn)個人情感生活的文學樣式新登上了歷史舞臺,表現(xiàn)出了對于情感自由的普遍追求。宋元話本、明清言情小說和戲曲,都可以認為是這種追求的復奏和延伸。這體現(xiàn)了封建社會后半期,中國文學由雅而俗、由社會上層到普通民眾、由外在規(guī)范到內心情感的歷史轉向。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