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燕紅
西漢“九主”傳說探論
孫燕紅
《史記·殷本紀》有伊尹與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未有詳論,后世不得其意。馬王堆漢墓帛書《九主》及《九主圖》的出土,為追溯文本來源提供了史料。本文以帛書《九主》與《史記·殷本紀》《別錄》等為文獻參照,探討“九主”的內(nèi)容及其在文獻記載上的變遷,分析帛書《九主》記載,對九主的含義和九主故事做一個統(tǒng)合的疏理和解讀。
九主 八啇 史記 帛書
《史記·殷本紀》載:“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湯而無由,乃為有莘氏之媵臣,負鼎俎,以滋味說湯,致于王道?;蛟唬烈幨?,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湯舉任以國政。伊尹去湯適夏。既丑有夏,復(fù)歸于亳。”文中提到伊尹與湯之關(guān)系,以及伊尹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被司馬遷采入《殷本紀》的史料?!兑蟊炯o》并未詳細記載“九主之事”是什么,即使“素王及九主之事”可以說是伊尹施政理念的總領(lǐng)。既然是政治綱領(lǐng),必有其重要地位和詳細內(nèi)容,然而,無論是否史實,《殷本紀》并未言明,這給后人的造成認知難點。文獻記載,最早與此有關(guān)的注解,出自漢成帝、元帝時期的劉向。據(jù)南朝宋裴骃《史記集解》引劉向《別録》云:“九主者,有法君、專君、授君、勞君、等君、寄君、破君、國君、三歲社君,凡九品,圖畫其形?!雹?漢)司馬遷:《史記》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4頁。
《史記》成書于武帝時期,劉向《別錄》編撰于成元之際,《漢書·藝文志》:
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shù),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fù)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yè)。歆于是總?cè)簳嗥洹镀呗浴罚视小遁嬄浴?,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shù)數(shù)略》,有《方技略》。今刪其要,以備篇籍?!雹?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1頁。
司馬氏父子在撰寫《史記》時應(yīng)見過與“九主”有關(guān)的資料,劉向校書必定是檢校整理過與“九主”有關(guān)的書籍才能在校閱之后寫成書錄,九主之名得以保存。所以,至少在西漢之時,石渠閣保存有記載“九主之事”的文章。后來書籍散佚焚毀,也可能“九主之事”這樣的文章不再受關(guān)注,在典籍的選擇中被淘汰。那么,“九主”除了劉向記錄下來的名稱,各有什么含義,“九主之事”是怎樣的故事,在未有新材料之前,注解者各有所說。
唐司馬貞《史記索隠》曰:
素王者太素上皇,其道質(zhì)素,故稱素王。九主者,三皇、五帝及夏禹也?;蛟?,九主謂九皇也。然按注劉向所稱九主,載之《七録》,名稱甚奇,不知所憑據(jù)耳。法君,謂用法嚴急之君,若秦孝公及始皇等也。勞君,謂勤勞天下,若禹稷等也。等君,等者平也,謂定等威,均祿賞,若髙祖封功臣,侯雍齒也。授君,謂人君不能自理,而政歸其臣,若燕王噲授子之,禹授益之比也。專君,謂專已獨斷,不任賢臣,若漢宣之比也。破君,謂輕敵致冦,國滅君死,若楚戊、吳濞等是也。寄君,謂人困于下,主驕于上,離析可待,故孟軻謂之‘寄君’也。*按:今《孟子》中無“寄君”之說,(清)焦袁熹《此木軒四書說》卷九《孟子》二:“諸侯失國而后托于諸侯:劉向《七録》載九主之說,一曰寄君謂人困于下,主驕于上,離析可待,故孟軻謂之寄君也。按:今孟子書但言諸侯失國托于諸侯,似是寄君之謂,又非民困主驕,離析可待者也,恐七録所記有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國君,國當為‘固’,字之訛耳。固,謂完城郭,利甲兵,而不修德,若三苗智伯之類也。三歲社君,謂在襁褓而主社稷,若周成王、漢昭、平等是也。又注本九主,謂法君、勞君、等君、專君、授君、破君、國君,以三歲社君為二,恐非?!?(漢)司馬遷:《史記》第一冊,第94頁。
據(jù)上可知,司馬貞雖然認為九主指三皇五帝及夏禹,或九皇,但同時也依《別錄》所記載九主之名,與上古至西漢諸君進行比附推論。另據(jù)《史記會注考證附校補》,唐張守節(jié)在《史記正義》中亦有類似的循名而責實的描述。*按:此段,《考證》有脫文,今據(jù)《校補》。(日)瀧川資言考證、水澤吏忠校補:《史記會注考證附校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9頁。又,關(guān)于《史記會注考證》所輯《史記正義》佚文,研究者多有辨其真?zhèn)握?,本文對此不予討論。而關(guān)于伊尹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此條,有研究者認為瀧川資言所輯《正義》佚文當為真,《史記研究集成》第十二卷《史記版本及三家注研究》:“《正義》佚文的真實性可以通過他證、旁證、本證等來加以確認。《正義》佚文之可自證于《史記》者,如《殷本紀》:言素王及九主之事?!藯l較之今本所存之《集解》及《索隱》,佚文之釋文論事與《集解》、《索隱》極為關(guān)切、得當;其體例、語氣亦與《正義》合。且其內(nèi)容與《索隱》多近似,若為后人讀書筆記,無需在《索隱》之上重錄一過。”(張玉春、應(yīng)三玉著,華文出版社,2005年,第536頁)
不過,北宋董逌撰《廣川畫跋·書九主圖后》對此類做法進行了批評:
九主圖,本伊尹事,世失其傳,或書以漢九君者,誤也。夫以法君況髙祖,以專為孝文,以授為景,以勞為武,猶有類取也。謂昭為等,謂宣為寄,則名與實戾。元帝柔仁,基禍漢室,其謂破君,理有信者。及謂成為國,謂哀為三歲社君,則又不可也。昔伊尹干湯以素王及九主之事,考其說,是亦以人主九事要其君爾。后世托之畫圖,謂當時有此制也。此說或然,亦未可必其信,豈可謂漢世諸帝哉。九主非有名號,以治功效者,知所后先,人主于此可以取法矣,是亦不可廢也。*(宋)董逌:《廣川畫跋》,《叢書集成初編》第1637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版,第16頁。
董逌認為將“九主”與漢代的九位皇帝相比附是錯誤的,他認為,伊尹所說的“九主之事”是指“人主九事”,“九主非有名號,以治功效者,知所后先,人主于此可以取法矣”。
從文獻記載來看,對“九主”的說法,主要是從《史記集解》所引《別錄》而來,但是,對《別錄》的記載,諸說在理解和認識上有很多不同,如在“九主”的名稱、數(shù)量、次序、解說上不一致。從漢至南朝宋至唐而宋,每隔兩三百年便有學(xué)者做出解讀。注解者沒有見到九主文本,引用注本也不單一,因而出現(xiàn)猜測和分歧。
不難看出,僅僅一個歷史名詞,因文獻缺失,后人便紛紜附說,莫衷一是。所謂“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而從《索隱》《正義》《廣川畫跋》所記載的對“九主”的注解來看,都有一個共同而明顯的錯誤,假設(shè)《殷本紀》確以“言素王及九主之事”為伊尹與湯所言,則如何會出現(xiàn)秦孝公、始皇、髙祖、漢元、成、燕王噲、漢宣、楚戊、吳濞、春秋寄公、孟軻謂之寄君、智伯之類、周成王、漢昭、平等后于伊尹與湯之人?即使承認司馬遷是以“戰(zhàn)國人語”“采擇不精”,也不會出現(xiàn)戰(zhàn)國之后人。同時,司馬遷與劉向所見應(yīng)為同一文獻,則“九主”中不應(yīng)該有晚于司馬遷之漢代君主;尤其《索隱》《正義》《廣川畫跋》注解“九主”中有漢宣、元、成、平帝,按:劉向歷漢宣、元、成三朝,約卒于哀帝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且不論劉向所見“九主”之記載不當有宣、元、成、哀帝,更不可能出現(xiàn)劉向卒后的漢平帝,從《別錄》的記錄成書上來說,也不合史實。
出現(xiàn)此種狀況,究其原因,皆因去古久遠和史料缺失,“文獻不足故也”,這給后人預(yù)留了解說空間,及注解者未加詳審的發(fā)揮。那么,司馬遷與劉向所見記載“九主”的文獻及“九主之事”到底指什么?其中又涉及哪些相關(guān)問題?
從司馬遷來看,《殷本紀》載言伊尹與商湯論說“素王及九主之事”,顯然是將其作為歷史傳說來看待。不論是否史實或后來的注說者如何解讀,從《史記》的時代來說,這一傳說本身反映了在西漢初中期,“九主”是一件值得關(guān)注和討論的事情。
值得慶幸的是,1973年馬王堆帛書的出土,使九主傳說的具體內(nèi)涵得以明朗。帛書《老子》甲本卷后古佚書四種的第二篇,原無篇題,整理者據(jù)其內(nèi)容,名之為《九主》。*關(guān)于帛書《老子》甲本卷后古佚書之《九主》的命名,先此在這里稱為《九主》,關(guān)于其名稱,還將涉及該篇帛書佚文與史志目錄《漢書·藝文志》道家類所載之《伊尹》五十一篇、小說家類所在之《伊尹說》二十七篇,及其與《殷本紀》《別錄》的關(guān)系,本文放在后文進行論述。這是一篇佚文,其內(nèi)容為伊尹向湯王論述九主之事。帛書《九主》的成書年代約為戰(zhàn)國中晚期,其抄寫年代大約在秦末至漢高祖時期。*此篇文獻的成書、傳抄,與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時代背景和思想發(fā)展相適應(yīng),與漢初統(tǒng)治者提倡和運用道家黃老思想有很大關(guān)系,其出土與楚地漢墓與漢代楚地的政治和思想文化也有著不可忽視的關(guān)聯(lián)??蓞⒁娎顚W(xué)勤:《試論馬王堆漢墓帛書〈伊尹·九主〉》,《文物》1974年第2期;《試論馬王堆漢墓帛書〈伊尹·九主〉》(修改版),湖南省博物館編《馬王堆漢墓研究》,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魏啟鵬:《前黃老形名之學(xué)的珍貴佚篇——讀馬王堆漢墓帛書〈伊尹·九主〉》,陳鼓應(yīng)主編,《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余明光《帛書〈伊尹·九主〉與黃老之學(xué)》,《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帛書〈伊尹·九主〉與古代思想》,《文獻》1993年第3期。孫燕紅:《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卷后古佚書〈九主〉研究》,山東大學(xué)2010年。年代早于《史記》,應(yīng)該是史料來源。帛書《九主》篇是一篇內(nèi)容完整、思想表述集中的文獻。開首即交待了敘述的緣起:
湯用伊尹,既放夏桀以君天,伊尹為三公,天下大(太)平。湯乃自吾(御),吾(五)至伊尹,乃是亓(其)能。(以上352行)吾(五)達伊伊尹,伊尹見之,□□于湯曰。
所以,通過對比帛書《九主》與《殷本紀》所載的伊尹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可知《殷本紀》此說當即來自帛書《九主》的內(nèi)容,帛書對“九主”有較為明確的論述,可以補正歷史記載的差誤,《九主》云:
其中的“剸(專)授之君一,勞〔君一,半〕君一,寄〔主〕一,破邦之主二,烕(滅)社之主二,凡與法君為九主”,正是“九主”,此乃九主的名稱?!兑蟊炯o》及《別錄》提到的九主,當來源于此,正如李學(xué)勤所云:“帛書所謂‘九主成圖’,正與‘九主者,……圖畫其形’一致。這充分說明,漢武帝時的司馬遷和成帝時的劉向,都是讀過今天我們在馬王堆帛書中發(fā)現(xiàn)的這篇文字的。”*李學(xué)勤:《試論馬王堆漢墓帛書〈伊尹·九主〉》,《文物》1974年第2期。同文修改版見湖南省博物館編《馬王堆漢墓研究》。這為我們了解《殷本紀》的“九主之事”提供了明確的資料?!毒胖鳌烽_篇即指出伊尹總結(jié)了八位不好的君主,即剸(專)授之君一,勞君一,半君一,寄主一,破邦之主二,烕(滅)社之主二,加上法君,就是九主,其重點卻是在申明法君法臣這一對符合政治理想的君臣?!毒胖鳌芬晃倪壿嬊逦?,敘述明確,有冠有靴,中間分別論述法君和八啇,用以闡述九主命名的原因和他們的具體特征,旨在抒發(fā)作者的思想理念。
現(xiàn)存“九主圖”殘存有兩個“烕社之主”和兩個“破國之主”的圖像和文字題記,其中兩幅“烕社之主”圖像和題記比較清楚;兩幅“破國之主”圖像殘缺比較嚴重,題記不夠完整。而《九主》中的“剸授之君”、“勞君”、“半君”、“寄主”題記和圖像均已殘缺不見。*此據(jù)陳松長:《簡帛研究文稿》,北京:線裝書局2007年版,彩頁五。另外,“九主圖”殘片和《九主》篇存在某些不同之處,最明顯的是兩者的抄寫字體不一致和帛圖文字題記的避諱問題,反映出在抄寫年代上,“九主圖”殘片略晚于《九主》篇。但是從內(nèi)容來看,“九主圖”無疑與《九主》篇有很大關(guān)系,二者的關(guān)系是值得探究的。不過,圖文相證,以圖佐文,也有其局限,如九主圖的繪畫年代晚于《九主》文,僅有簡單的圖繪,沒有詳細的解圖說明,我們僅能看出九主的文章和圖畫有相應(yīng)關(guān)聯(lián),卻不知如何指點圖畫來解說九主。所以對“九主之事”的分析還是需要以文為主。
根據(jù)帛書《九主》,可知“九主”是由法君和“八啇”構(gòu)成的,他們是一種理想君主(法君)、八類謫惡君主(八啇):
法君者,法天地(以上358行)之則者。
剸(專)授失道之君也,故得乎人,非得人者也;作人邦,非用者(以上第383行)也,用乎人者也。
勞君者(以上第385行)剸(專)授之能吾(悟)者〔也〕,□吾(悟)于剸(專)授主者也。能吾(悟)不能反道,自為亓(其)邦者,主勞臣(以上第386行)失(佚)。
半君者剸(專)授而〔不吾(悟)〕者也?!枪省渤肌倡@邦之〔半〕,(以上第395行)主亦獲亓(其)半。
寄主者半君之不吾(悟)者。……則主寄矣。
“九主”之名和九主之事,結(jié)合“九主圖”上的殘存文字可以更好地做出解釋和探討。下面筆者試為之解讀。
《九主》篇以論述法君、法臣和八啇為主題,分別對“法君”、“法臣”、“八啇”作出專門論述。以天道為法則對君臣關(guān)系提出的理想準則,文中以“主法天,佐法地,輔臣法四時,民法萬物”來對“法君”、“法臣”做出描述和贊揚。以“法君”之“法天”,法君、法臣之“法則明分”為準繩,指出“八啇變過之所道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主不法則”為臣下所“得(控制)”。在總括論述“八啇”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之后,再次以法君、法臣的君臣關(guān)系為準繩分論“八啇”產(chǎn)生之原因及其命名之由來,從主之過、臣之罪、臣主同罪三個方面闡釋了“八啇”是屬于不同原因?qū)е碌牟煌愋偷木?,又將之分為對“剸授”之“能悟”和“不悟”兩個不同的系統(tǒng),“剸授不悟”與“剸授能悟”的程度不同,危害亦有所不同,但其最終極端都是“亡國”。但這樣做的原因始終在于強調(diào)君主要法天則、明分職,做到君臣各守其職,君主既要集中權(quán)力控制臣下,又要任臣專事,實現(xiàn)君操其名,臣效其實的政治統(tǒng)治。
在重點論述九品君主之時,以法君和法臣為例強調(diào)了合理的君臣關(guān)系。一以法則為準,“主法天,佐法地,輔臣法四時,民法萬物,此胃法則”,君臣民各有分度,講究的是平衡,君主不可過度苛責也不能無所事事一任于臣。法君要法天地之則,順應(yīng)天地四時,不隨意指手畫腳,執(zhí)守法度;法臣輔佐君主,各當其職,佐主無聲,不凌駕于君主之上。君臣各有分守,君主執(zhí)符以聽,按照法則分度來管理臣下,則君明臣賢。
要言之,九主就是法君和八啇:法君,即遵循天地之則的君主,乃黃老家理想中的明君,遵道守法順應(yīng)自然。與法君對應(yīng)必須貶斥防戒的是八謫,君不明則臣不賢,國家最終破滅?!皠柺谥笔怯捎诰鲗柺谌蜗虏挥X悟(“剸授之君”的“過”)以及“剸授之臣”乘君主的剸授不悟而擅主(“剸授之臣”的“罪”)導(dǎo)致產(chǎn)生的。也因為君主的專授不悟和臣的剸授擅主,所以稱之為“剸授之君”。
“勞君”因為看到了“剸授之君”剸授不悟的危害而對剸授有所覺悟,但對剸授有所覺悟,卻不能返歸臣主“法則明分”的君主之道,事事親勞,致使主勞臣佚,仍免不了國家的危亡,所以稱之為“勞君”。
“半君”因為對剸授任下不覺悟,半君之臣就利用君主的不覺悟,對群臣嚴刑殺戮,群臣恐懼,歸從于擅主之臣,擅主之臣比周成黨,與君主分享國家權(quán)力,臣主各得國家權(quán)力的一半,導(dǎo)致臣專橫而主危殆,國家危亡。主要是半君之臣的罪過導(dǎo)致了半君的產(chǎn)生。這種君主因為其臣與之半分邦國,所以被稱為“半君”。
“寄主”對剸授的危害比半君還不覺悟,他的臣下利用君主的剸授不悟,國家治亂不遵循法度而被擅主之臣控制,重臣掌握生殺之柄,就會導(dǎo)致君主失去權(quán)勢而依托于大臣,成為“寄主”(《九主》對“寄主”的論述,原文殘缺比較嚴重,此據(jù)《管子·明法解》:“故治亂不以法斷而決于重臣,生殺之柄不制于主而在群下,此寄生之主也?!弊鞒鲅a充解釋)。
“烕社之主”能夠認識到剸授的危害,于是嚴法威勢控制臣下,群臣只能事事聽從于君主,因為君主的專暴而恐懼不能盡職盡忠,君主暴虐無道視臣民如仇讎,臣民無處申訴,就會共謀一致對付君主,王君利用這一點,對其進行征伐,其邦國被攻破。這種君主被稱為“烕社之主”,導(dǎo)致其產(chǎn)生的原因是君主的專暴。這樣的君主有不同的兩位。
“破邦之主”是由于這種君主對剸授不覺悟,君主與重臣共同掌控君主的權(quán)術(shù),欺壓下民,百姓對君主絕望,歸依大臣,王君乘機攻破其國家,使之邦國破滅,這種君主被稱為“破邦之主”?!捌瓢钪鳌币灿胁煌膬晌唬瑢?dǎo)致其產(chǎn)生的原因是君主和臣下共同的罪過(即“臣主同術(shù)為一,以策于民”)。
總之,《九主》對法君和八啇(謫)的評判標準以道法為標準,法天地之則,以清要為正,直接表達了作者的作文意圖。
因為帛書《九主》的內(nèi)容是伊尹與湯論說“九主之事”,這關(guān)系到該篇文獻的分類和思想歸屬。李學(xué)勤等人根據(jù)《九主》的思想為道家黃老刑名之學(xué),依《漢志》對《伊尹》的分類,將之歸于道家之言。陳奇猷在《呂氏春秋·先己》校釋中也認為《伊尹·九主》應(yīng)歸之于道家伊尹學(xué)派。其后主張稱該篇帛書為《伊尹·九主》的學(xué)者亦多從此說。*陳奇猷在《呂氏春秋·先己》校釋中認為“《伊尹》書雖佚已久,得此篇存,亦可窺伊尹學(xué)派之梗概。《伊尹》書未必即為伊尹所作,但觀上所論,先秦道家者流中確有伊尹學(xué)派甚明。然以其學(xué)不著,故先秦書中未有道及此一學(xué)派者。今《呂氏》此篇,對于研究先秦百家爭鳴者提供極有價值之數(shù)據(jù)也?!?北京:學(xué)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146頁)《呂氏春秋·本味》校釋:“《漢書·藝文志》道家著錄《伊尹》五十一篇,而于小說家又著錄《伊尹說》二十七篇,是先秦有兩伊尹學(xué)派,一屬道家,一屬小說家?!?《呂氏春秋校釋》,第742頁)。李學(xué)勤等人認為《九主》是《漢志》所載《伊尹》五十一篇的佚篇,稱之為《伊尹·九主》也是認為該篇與伊尹學(xué)術(shù)有關(guān)。此外,關(guān)于伊尹學(xué)術(shù)的研究,還可參見駱嘯聲《論伊尹》,《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1987年第1期。[日]三條彰久《〈呂氏春秋〉と伊尹說話》,《中國古代史研究》第六輯,研文出版社1989年版。夏毅榕《伊尹及其學(xué)術(shù)源流初探》,魏啟鵬《馬王堆漢墓帛書〈黃帝書〉箋證》,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等。
伊尹確有此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證明為史實,但伊尹是否有獨特的學(xué)說思想主張,并使得戰(zhàn)國諸子中有人可以圍繞或依托他而形成伊尹學(xué)派或伊尹學(xué)術(shù),卻是有待辨別、值得商榷的問題,而本文認為,從帛書《九主》的內(nèi)容為湯和伊尹問對君臣關(guān)系和諸侯的存亡得失,以及它所反映的思想來看,該篇文獻確系依托伊尹為說,但是否可以稱帛書《九主》為“伊尹學(xué)派”的作品,恐怕還有待商榷?!毒胖鳌放c《五行》《明君》《德圣》抄寫在帛書《老子》甲本卷后,同處一卷,屬于道家黃老類。所以,《九主》敘述的“九主之事”其實是以黃老思想為準則,論說明君與昏君的差異,傳達作者崇尚道法的政治主張,這與漢初的情形相符合。
《九主》篇肯定法君法臣,否定其它八主,反映了重道法刑名的思想傾向。其思想是典型的道家黃老思想,它以天道和自然法則來論述君主的為君之道和君臣關(guān)系以及社會和政治秩序,其集中的要點是要求權(quán)力的集中,即國家權(quán)勢集于君主一人。在此前提下,主張君主的“無為而治”,君主對臣下循名責實,控制臣下。主要表現(xiàn)在對分和名的重視上,通過對道法、刑名思想的闡述,來表達君主執(zhí)一無為的政治思想主張。《九主》篇的思想與《管子》、帛書《黃帝四經(jīng)》以及《韓非子》中的許多內(nèi)容非常接近。在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上與《管子·七臣七主》有許多相似之處,在思想上與《明法》《明法解》頗多相合。*可參見李學(xué)勤:《試論馬王堆漢墓帛書〈伊尹·九主〉》(修改版),湖南省博物館編《馬王堆漢墓研究》。[日]淺野裕一:《古佚書〈伊尹九主〉の政治思想》,《島大國文》第十二號,1983年。余明光:《帛書〈伊尹·九主〉與黃老之學(xué)》,《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日]淺野裕一:《〈伊尹九主〉の道法思想》,《黃老道の成立と展開》,創(chuàng)文社1992年版。連劭名:《帛書〈伊尹·九主〉與古代思想》,《文獻》1993年第3期。[日]渡邊賢:《〈馬王堆漢墓出土老子甲本卷后古佚書九主篇〉譯注》,《中國出土資料研究》創(chuàng)刊號,1997年。魏啟鵬:《〈伊尹·九主〉箋證》,《馬王堆漢墓帛書〈黃帝書〉箋證》,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九主》篇與“九主圖”圖論結(jié)合的論述方式,以及它所運用的用數(shù)字將政治歸類,為現(xiàn)實政治提供直接指導(dǎo)的思維方式,這一表述方式和思想特點,在先秦思想中比較重要,反映了當時的時代政治特征,而其本身就是漢初黃老思想的反映。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道家類有《伊尹》五十一篇(班固自注云:湯相);小說家類有《伊尹說》二十七篇(班固自注云:其語淺薄,似依托也)。自然,無論是《伊尹》(后代人又往往稱之為《伊尹書》)還是《伊尹說》,都不可能是伊尹所作,而是托伊尹之名。帛書《九主》與《殷本紀》采用的“伊尹處士,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湯舉任以國政。伊尹去湯適夏”同出一源?!毒胖鳌烦浽诓瘯独献印芳妆揪砗螅⑽磫为氁痪?,一是因為篇幅較短,二則與《老子》同屬道家文獻,從內(nèi)容上看,可能屬于《漢書·藝文志》道家類《伊尹》五十一篇之一。或如李學(xué)勤所言:“值得注意的是,《殷本紀》所述有一些內(nèi)容不見于帛書,又非來自其它文獻,如伊尹為處士,湯聘迎伊尹,五返而后從湯,以及伊尹言素王之事。顯然,現(xiàn)在我們在帛書中看到的,不過是本紀所依據(jù)的古籍中的一篇,同書還有其它篇章,有待于未來的發(fā)現(xiàn)?!?李學(xué)勤:《試論馬王堆漢墓帛書〈伊尹·九主〉》,湖南省博物館編《馬王堆漢墓研究》。
綜上,因地下材料馬王堆漢墓帛書《九主》的出土,使我們不必因文獻缺失造成無知和推測附會,得以了解《史記·殷本紀》載錄“九主之事”的詳細內(nèi)容,知曉漢初政治背景下,《九主》這樣的反映黃老之言的文本頗受推崇,隨著大勢所趨之下的學(xué)術(shù)思想與統(tǒng)治意識的爭論和選擇,此類書文漸趨泯滅。值得慶幸的是地不藏寶,越來越多的地下文獻和一手的考古資料重新面世,成為當今世人最為珍貴和難得的文化遺產(chǎn),使今人能夠有條件將傳世文獻和出土資料相佐證,憑此便利,今人反而可以超越諸多古人,比古人看得更清楚,從而可以校正傳世文獻記載之缺失衍誤,或更加詳盡的探論文本內(nèi)容和意涵,或直接從一手資料本身著眼再現(xiàn)鮮活的歷史情景。
[責任編輯]劉曉春
孫燕紅(1980-),女,山東淄博人,中山大學(xué)歷史系博士研究生。(廣東 廣州,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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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3-12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