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潘靈

摘 要：白玉蟾的詩歌思想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其內涵具體體現(xiàn)在功參造化、大德無聲的境界追求，淡中有味、去俗就清的審美取向，苦吟與適情——超越江西的習詩門徑等三個方面。

關鍵詞：白玉蟾 詩歌 思想

白玉蟾原名葛長庚，是南宋中后期全真道南宗五祖，同時也是一位著名的詩人。白玉蟾自幼便表現(xiàn)出非凡的詩歌才華，據(jù)《全閩詩話》引《武夷山志》記載：“白玉蟾幼敏慧。十歲應神童科，主司命賦《織機詩》，即應聲曰：‘大地山河作織機，百花如錦柳如絲。虛空白處做一匹，日月雙梭天外飛?！雹贇舛纫咽遣环?。其后更是醉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一生留下了一千多首詩作，題材豐富，手法多變，在生前和身后都產生了較大影響。在詩人自己所寫的《陪王仙卿登樓》就有“老去棋冤休死戰(zhàn)，年來詩債逐時還”之句，所謂“詩債”，是指當時有很多人向白玉蟾求詩，而詩人只能慢慢逐一滿足求詩者的愿望。白玉蟾另有《張子衍為至德知觀鄢沖真求詩》詩一首，也可證其詩歌在當時頗有影響。

不僅白玉蟾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非凡，他的詩歌思想也非常有研究價值。他對于詩歌藝術本質的理解，獨特的詩美追求，以及特點鮮明的習詩方法和門徑等，共同構成了白氏詩歌思想的內涵，并指導其詩歌創(chuàng)作。

一、功參造化、大德無聲的境界追求

在道藏本《白玉蟾集》中，有一首《武夷有感·結末》七絕：“道人心與物俱化，對景無詩詩自成。詩句自然明造化，詩成造化寂無聲?！卑窗子耋噶碛小段湟挠懈惺住?，分別以“春、夏、秋、冬、曉、暮、行、住、坐、臥”為題，從體裁上看也都是七絕。雖然在后世流傳的一些通行的《白玉蟾集》中并沒有收錄《武夷有感·結末》這首詩，但筆者以為，《結末》一首無論從詩題、體裁和內容上看都和《十首》構成一組完整的組詩，所以最初它們應該是詩人同時創(chuàng)作并被編在一起的。

白玉蟾在《武夷有感·結末》一詩里所說的“心與物化”“詩成造化”，顯然是受到中國人自古以來“天人合一”文化精神和劉勰論文思維方式的影響?！疤烊撕弦弧钡乃枷胂惹貢r代已經產生，如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保ā兜赖陆洝さ澜浀诙逭隆罚﹨尾豁f也認為：“人之與天地也同，萬物之形雖異，其情一體也?！保ā秴问洗呵铩で橛罚┫惹貢r期的眾多哲學家都認為人是天地的產物，自然也就和天地合為一體?？鬃又畬O子思曾言：“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中庸》二十二章）子思認為，如能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

劉勰在《文心雕龍》里的有關論述則是“天人合一”精神在文論中的具體表現(xiàn)，如《原道》篇說：“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雹趧③恼J為文與天地并生，人類創(chuàng)作的文章與天象、地理之間存在著密切聯(lián)系。至于文學構思的具體過程，劉勰更強調“天人合一”“神與物游”的重要作用，如《神思》篇所說：“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雹廴说闹饔^情志與客觀的事物相交接、相觸發(fā)，正是文思產生的源頭。白玉蟾所說的“心與物俱化”，正是這種奇妙的文學構思方式。至于“無思詩自成”，并非是說詩人沒有情思，而是沒有刻意去追求詩思，詩人在心物交融、不知不覺中就完成的詩歌的構思和創(chuàng)作。

除了“天人合一”“功參造化”，白玉蟾有時還流露出一種“筆補造化”式的追求。他在《藍琴士贈梅竹酬以詩》中說：“手補天工筆法奇，笑將造化作兒嬉?！边@里雖然是詩人夸贊藍琴士所畫的梅竹，但也反映出詩人自己的詩歌思想。所謂“筆補造化”，是中唐韓孟詩派，尤其是李賀的詩歌追求。李賀《高軒過》詩有云：“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意思是文學作品不僅僅是客觀物象的機械反映，詩人自身還應該對物象進行主觀的取舍裁奪，并表達更深刻的含義。白玉蟾認為，詩人或藝術家可以通過神奇的筆法來實現(xiàn)“巧奪天工”，達到更高的詩歌境界。

值得注意的是，白玉蟾所說的“參”，不僅僅是“功參造化”“與天地參”，還明顯受到了宋代盛行的以禪論詩的影響。他在《次韻王將仕》詩中說：“詩壇敵我何堪，只把新詩著意參?！边@里所說的“參詩”，顯然與禪宗有關。白玉蟾雖然是一代名道，但對佛禪并不排斥，相反和很多僧人來往密切，對詩與禪的關系也有深刻理解。禪宗作為佛教中國化的產物，六朝以來對中國的文學藝術產生了重大影響。尤其是唐宋時期，詩與禪與關系尤其密切，“以禪參詩”“以禪論詩”是宋代非常流行的論文方式?！皩W詩渾似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閑拈出便超然?！保▍强桑骸秾W詩詩》）“學詩渾似學參禪，幾許搜腸覓句聯(lián)。欲識少陵奇絕處，初無言句與人傳?！保ā对娙擞裥肌肪硪灰徬嗾Z）所謂“以禪參詩”，就是用參禪的態(tài)度和方式來解讀詩歌作品。白玉蟾在詩中所說的意思是，王將仕的詩歌創(chuàng)作遠勝于他，他無法作為王將仕的“勁敵”，而只能努力參讀王的新詩作品。一方面這是白玉蟾的自謙之語，同時也蘊含其以禪參詩的詩歌理念。

在《武夷有感·結末》一詩中，不僅蘊含著“功參造化”詩歌理念，同時還體現(xiàn)出詩人“大德無聲”的境界追求，即“詩成造化寂無聲”?！按蟮聼o言”“大美無聲”同樣是中華民族從先秦時代就產生的文化精神?？鬃釉f過：“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④莊子也說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雹菸膶W藝術的最高境界，應該是一種意會之美、無聲之美，而不是吵吵鬧鬧。“大德無聲”與“功參造化”密不可分，后者是前者的前提，前者則是后者的指向和必然結果。它們共同構成了白玉蟾詩歌的境界追求。

二、淡中有味、去俗就清的審美取向

與唐詩以風骨情韻見長不同，宋代詩人普遍把“平淡”作為詩歌的審美取向。這與時代風氣和士人心理的變遷有關。與唐人相比，宋人更加內斂，更加注重沉靜自省。北宋年輩較長的著名詩人梅堯臣就說過：“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痹诿穲虺伎磥?，“平淡”之美是詩歌最難達到的。需要注意的是，宋人所說的“平淡”并非是簡單的“平淡無奇”或缺少藝術技巧，而是要能夠做到“淡而有味”，是藝術技巧純熟之后的爐火純青、返璞歸真。就像歐陽修評價梅堯臣所說的：“子言古淡有真味，大羹豈須調以?！保ā对俸褪ビ嵋姶稹罚├^梅、歐之后，蘇軾、黃庭堅進一步發(fā)揮了“平淡”詩美的理論。如蘇軾在《與侄貼》中說：“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乃絢爛之極也?！雹撄S庭堅在《與王觀復書三首之二》中更是提出了杜詩“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著名論斷：“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詩，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為佳作耳。”⑦經過北宋幾代文人的努力，“平淡美”最終成為宋詩最重要的審美取向。

在白玉蟾的有關詩論中，也可以明顯看出他對詩歌平淡美的推崇。他在《夜坐憶劉玉淵三首》其一中說：“多多瀉酒愁無況，久久吟詩淡有情?；ㄗ餮╋w深一寸，月隨云上恰三更。”詩人本想借酒澆愁，但是愁緒反而更加無法抑制，只能久久吟誦淡而有情的詩歌。既然說是“久久”，可見并非一時興到、沖口而出之作，而是長時間揣摩后的結果。平淡然而有味的詩歌，是陪伴詩人、消解愁緒的最佳選擇。

除了淡中有味，白玉蟾還對詩歌的“清”與“俗”有著深刻的認識。所謂“俗”，往往與“雅”相對，指的是詩中有俗氣，格調不高，言語粗俗，令人生厭，故為詩家所鄙棄。正如南宋初期的徐度所說：“凡作詩工拙所未論，大要忌俗而已。”（《卻掃編》卷中）而“清雅”“清麗”的境界卻歷來是詩家所向往的。如李白對南朝詩人謝的推崇：“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保ā缎葜x樓餞別校書叔云》）杜甫則稱贊李白詩是“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署名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中就包含“清奇”一品：“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汀，隔溪漁舟?？扇巳缬?，步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談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雹?和白玉蟾生活在同時代的姜夔也表達過對于“清”的偏好：“意格欲高，句法欲響，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遠，句調欲清、欲古、欲和，是為作者?！雹?至于“清麗”“清奇”的格調如何實現(xiàn)，則離不開美好山水的陶冶。

白玉蟾在《病起》詩中說：“我愛山水清，淘洗詩中俗。來山水間，白晝臥茅屋。天公知此癖，復還我以病。病中玩山水，詩句覺愈勝?！痹娙俗類坩溽嘤谏剿g，用清麗的山水來洗去詩中的俗氣。他甚至覺得自己久病不愈也是上天的眷顧，讓他有更多的時間與山水為伴，而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也日益提高。這顯然是其“去俗就清”詩歌審美取向的完美注腳。

三、苦吟與適情——超越江西的習詩門徑

和南宋的很多詩人一樣，白玉蟾也受到了江西詩派詩歌理論的巨大影響。他在《贈詩仙》詩中說：“學詩有似學仙難，煉句難于學煉丹。換骨脫胎君有訣，炷香特特叩詩壇。”這里所說的“換骨脫胎”，正是江西詩派詩學理論的核心。黃庭堅《答洪駒父書》：“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被莺椤独潺S夜話》卷一記載黃庭堅語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人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薄包c鐵成金”“奪胎換骨”都是江西詩派巧妙化用前人詩句的習詩方法，自北宋末年之后影響極大。白玉蟾在《贈詩仙》里稱贊友人善于運用“換骨脫胎”之法，并稱贊友人為“詩仙”，可見他對江西詩論是高度認同的。

江西詩人要想實現(xiàn)詩句的“奪胎換骨”，就必然要強化對詩歌字句的錘煉，這樣才能實現(xiàn)推陳出新。如此一來，重“苦吟”也就成為這一派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共同特點之一，陳師道“閉門覓句”就是這方面的典型。白玉蟾習詩取法江西，因而也特別重視“苦吟”。他在《春夢》詩里說：“我亦頻年飲大苛，吟髭盡為詩魔?！彼^“吟髭盡”，指的就是因為在吟詩時經常須，以至于髭須已被盡，可見其吟詩之苦。在另外一首《送別》詩里，詩人又說：“十日九風雨，一春三別離。予嗟吟骨瘦，子亦坐詩癡?！痹娙艘驗橐髟妼е鹿鞘萑绮?，也是其重苦吟的有力證明。元夏文彥《圖繪寶鑒》卷四記載：“葛長庚，閩人，自號白玉蟾。嗜酒，苦吟，善草書、畫竹石?！雹庖部梢院桶子耋缸约涸姼柚兴f的相印證。

白玉蟾習詩雖取法江西，但又沒有局限于江西。他的詩學思想實現(xiàn)了對江西詩派的超越，這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適情”說。詩人在《景泰山送友人》詩中說：“酒非貪飲惟知己，詩不求工貴適情。但使忘年成莫逆，何須肉袒負渠荊。”詩人認為，詩歌水平的高低，并不取決于字句的工拙，更重要的是在于是否“適情”，也就是詩歌是否能夠自然地抒發(fā)詩人自身的思想感情。這無疑是對江西詩派“奪胎換骨”的突破，也是詩人“功參造化”“大德無聲”詩歌境界的具體體現(xiàn)。

① 鄭方坤：《全閩詩話》（卷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③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10頁，第248頁。

④ 朱熹：《論語集注》，齊魯書社1992年版，第180頁。

⑤ 王先謙：《莊子集解》，見《諸子集成》（第四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167頁。

⑥ 趙令疇：《侯鯖錄》（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⑦ 黃庭堅：《山谷集》（卷十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⑧ 司空圖著、郭紹虞集解：《詩品集解》，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30頁。

⑨ 姜夔：《白石詩說》，見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82頁。

⑩ 夏文彥：《圖繪寶鑒》（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基金項目：海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白玉蟾詩詞研究”，編號HNSK（GJ）14-61

作 者：劉 亮，文學博士、博士后，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學、樂府文學、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等；潘 靈，海南科技職業(yè)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文藝學、音樂學等。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