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學(xué)芳
初讀《春日偶成》,你會覺得這就是一首淺白的小詩,就像小孩子的出游日記。900多年前的某個晴朗的春日,詩人外出游玩,簡潔的語言交代了出游的時間、天氣(風(fēng)景)——“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游玩的路線寫得也一清二楚——“傍花隨柳過前川”,沿途的花、柳、川,所見到的都是風(fēng)景,映在詩人的眼里和心里。寫景后,當(dāng)然是抒發(fā)情感或者表達與常人不一般的想法——“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詩人心情大好,玩了一路,看了一路風(fēng)景,還不忘為自己辯解,以示自己的春游經(jīng)歷是不同常人的,表明自己不是在美好的春光里蹉跎,心里裝的可是滿滿的常人不能理解的快樂喲。
詩句文字表面?zhèn)鬟_的意思小學(xué)生是能夠理解的,詩中的明朗陽光也是學(xué)生可以通過朗讀直接體會到的。如果只把它當(dāng)作一首帶著一些童趣和生活氣息的純粹的踏青詩,那么,我們對這首詩的解讀就只能停留在表面,宋代大理學(xué)家程顥要表達的情感和意蘊就遠(yuǎn)遠(yuǎn)不能被喚醒。在中國思想史發(fā)展的長河中,程顥作為宋代“理”一元論的代表,認(rèn)為“宇宙是生生不已的變化大流,生生不已是宇宙的根本原理”。他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姻媼,萬物化醇。生之謂性。萬物之生意最可觀,此元者善之長也,斯所謂仁也。”盡管相隔了近1000年,我們?nèi)匀挥欣碛上嘈牛捍罄韺W(xué)家程顥對世界的認(rèn)識(他的思維方式)一定決定著他的表達(詩歌作品)。因此,這首詩,遠(yuǎn)不是表面看的那么淺顯、直白。于是,再讀《春日偶成》,“沉入詞語”(南帆先生語)地讀,在“漢語中出生入死”(王堯先生語)地讀,“慢慢走,欣賞啊”(朱光潛先生語),在春光明媚的窗前讀,在萬籟俱寂的夜晚讀,我想試著傾聽來自文本深處乃至心靈深處的聲響。就這樣,我讀出了——
一、一片春光明媚
在漢語里,和季節(jié)最相關(guān)的不是“春”就是“秋”了,溫暖而含情脈脈的春、涼爽的秋,都更適合中國人的詩情吧。央視《中國詩詞大會》“飛花令”環(huán)節(jié)中,要求選手背誦帶有“春”字的詩句,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含有“春”字的詩句真是不計其數(shù),佳句連綿不絕。什么是春天?春天其實是人們心中朦朧的一種憧憬,是對生命的寄予和希望。人們對春天的憧憬總是格外細(xì)膩。在早春時節(jié)就跟小草嫩芽一起活潑醒來的,是從心頭到筆端舒展開的一些美麗的發(fā)現(xiàn);是韓愈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的酥軟潤麻;是賀知章“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的煙柳輕盈;是白居易信馬由韁、迤邐行來的“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是李山甫的“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五枝花”的蓬勃爛漫;是蘇東坡的“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的流動風(fēng)景;是辛棄疾的“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的鐵骨柔情;是李煜的“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的客居凄冷……世間萬物皆有情感,古人不吝詞匯表達對春天的珍惜、愛慕、傷感……人間多少風(fēng)景還是落在自己的心事上了。
900多年前的程顥,這天踏青去???,淡淡的云在天上飄,風(fēng)兒吹拂著他的臉龐,此時此刻已近正午,陽光溫暖極了。穿行于花叢之中的他,沿著綠柳,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前面的河邊。似白描,又似流水賬般,卻又如此簡潔地寫出了春游的所見——天空中,淡淡的白云,輕柔的春風(fēng),和煦的陽光;地面上,紅花、綠柳,碧水。從上到下,互相映照。短短十四個字,便畫出了一幅春景圖。論遣詞、論意向、論意境,比起唐詩里的有關(guān)春天的描繪,遣詞用句的精妙講究,這兩句實在是算不上高明,但是,你若細(xì)細(xì)品讀,眼前不就是這尋常景、尋常春嗎?程顥沒有傷春,沒有恨春,以最平常的語言描繪了真實的春天,如此明媚,如此自然。時間正好,陽光正好。跟著沿路的花,拂著岸邊的柳,如同無邪的兒童一般,詩人徜徉在春意盎然的天地間,神清氣爽,通透明達。
二、一懷超然心樂
“平淡中有至味”,程顥的這首《春日偶成》構(gòu)思是頗具匠心的。詩眼無疑是“樂”,是全詩的重點,而且作者強調(diào)這可是“時人不識樂”的“樂”。云淡、風(fēng)清、麗日光天的旖旎陽春,讓詩人感受到春天的美好。這個季節(jié)不傷不恨,詩人“傍”“隨”“過”的一氣呵成,渾然天成又自得其樂。不由讓人想起孔子的學(xué)生曾點鏗鏘鼓琴后的感慨:“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币苍S,程顥與孔子一般,會巋然嘆息說:“吾與點也!”而程顥更為高明,因為他一個人就已然自得其樂,這“樂”與“淡云、輕風(fēng)、春花、春柳、春川”融為一體,天人合一,有種不可言說的“時人不識”的美妙。
《文賦》有言:“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闭f的大概就是這種寫法。全詩中更為精妙的還有一個“偶”字。這一切的“樂”,這一首詩的誕生,不過是偶然的隨意所得。這種“妙手偶得之”的“樂”,不僅是春日出游時所遇見的風(fēng)景,淡淡漂浮的云也好,吹面不寒的風(fēng)也好,那散發(fā)著春日的和煦的陽光,都是詩人“偶”然的遇見。詩人從這人人都會遇見的“風(fēng)、云、花、柳”的平常之景中所領(lǐng)會到的獨有的感受和快樂,是如同陶淵明那般“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的偶得“樂”。所以,理學(xué)家程顥一定是“觸景生情,有得于心”,從而忘情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因此才怕別人誤解為是貪玩輟學(xué)的輕薄少年,所以最后會說“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瞧,就這么一句把“心樂”二字也進一步形象化了。
三、一派理趣盎然
我們知道,宋詩相對于唐詩最大的特點就是講求“理趣”。詩意的程顥偏向詩學(xué)、心學(xué),偏向天人合一的自然之理。他在這里通過尋常春景表達的“余心樂”的真正意圖是:在這個自然宇宙中,我程顥之心與天地萬物、與黎民百姓之心匯合交融,這樣天人合一,讓我領(lǐng)悟到了唯一的“道”的存在,這就是我的“樂”。哲理的高明讓這首詩于尋常表達中獲得了勝利。
馮友蘭在《人生的境界》中這樣闡述:“中國哲學(xué)總是傾向于強調(diào),為了成為圣人,并不需要做不同于平常的事。他不可能表演奇跡,也不需要表演奇跡。他做的都只是平常人所做的事,但由于有高度的覺解,他所做的事對于他就有不同的意義。換句話說,他是在覺悟狀態(tài)做他所做的事,別人是在無名狀態(tài)做他們所做的事?!币簿褪钦f,同樣是春游,同樣是春景的匯總,程顥和“時人”“少年”的區(qū)別就在于,他們在同一個場景中內(nèi)在的不同的“覺解”,即對世界、對周遭、對存在的不同理解。同樣是在春光明媚中游玩,同樣是傍花隨柳,詩人啊,你憑什么說你的快樂就不同于少年的快樂?憑什么說少年的快樂是偷閑,而你的快樂是高于偷閑的合乎道德的快樂呢?為什么呢?我想,因為這是宋代儒學(xué)大師、理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程顥所寫。統(tǒng)治中國宋明清時期長達數(shù)百年的理學(xué)、心學(xué),正是由他所開創(chuàng)。他一生所研究的主題就是——作為真正的儒家,究竟緣何而樂?
程顥所處的宋代,是一個以“郁郁乎文哉”著稱的時期,是中國古代歷史文化最發(fā)達的時期。上至皇帝本人、官僚巨室,下到各級官吏和地主士紳,構(gòu)成了一個比唐代遠(yuǎn)為龐大也更有文化教養(yǎng)的階級或階層。宋代的文化比唐代更普及,而詩歌的發(fā)展在鼎盛的唐代之后走出了屬于宋詩的路。嚴(yán)羽說宋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錢鐘書則指出:“唐詩多以風(fēng)情神韻擅長,宋詩則以筋骨思理見勝?!焙靡粋€“筋骨思理”!那就讓我們在春光明媚處,與大師程顥一同獨白吧——
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
(作者單位:江蘇如皋市如城實驗小學(xué))
責(zé)任編輯 楊壯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