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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政治哲學(xué)中的儒者形象

2017-05-30 10:48杜保瑞
關(guān)東學(xué)刊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圣賢孟子儒家

[摘要]孟子的政治思想中對于儒者為官之道表達(dá)了許多具體的理想原則,儒者是協(xié)助君王治理天下的專業(yè)管理者,君王愿意向儒者請教,重用儒者,甚至可以王天下,所以有志氣的國君,必有不召之臣。做官就要有自己的堅持與理想,但是,小人為官,卻只為稻糧謀,只為顯赫自己,他就會順從于君王的欲望而助紂為虐。孟子認(rèn)為,為官若是不能實現(xiàn)理想,就辭官,這是大臣應(yīng)有的風(fēng)范,這一部分是孟子講述最多的。但是,孟子有他不世的口才,能夠僅靠言論獲得酬勞,一般人為了家貧而入仕,若不能讓國君言聽計從,那就不要做大臣,做個小官也可以。這樣下來,如果儒者都在地方做小官,照顧一方的人民百姓,這也是極有貢獻的。儒者因做官做事而受俸祿,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因為他有貢獻,農(nóng)家索隱行怪的意見就不必理會了。孟子認(rèn)為,為天下服務(wù),要動心忍性,增益不能,不應(yīng)畏懼艱困。儒者自有心中最后的標(biāo)準(zhǔn),真正的快樂,還是仁義禮智的終極價值,而不是顯赫于世,居仁由義才是真正的安心之道。

[關(guān)鍵詞]儒家;圣賢;不召之臣;君子入仕之道;君子所樂;孟子

[作者簡介]杜保瑞(1961-),男,哲學(xué)博士,上海交通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特聘教授(上海 200240)。

一、前言

孟子的政治哲學(xué)建立了中國政治哲學(xué)的最高典范,作為國君,就是要行仁政、愛百姓,否則倒行逆施被推翻是絕對的,“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孟子·梁惠王下》就是孟子政治哲學(xué)的立場。國君以人民生活的照顧為根本,若不能履行任務(wù),則不能保住君位,被革命是可能的,而革命是合理的。儒家的立場,就是為人民發(fā)言的,儒者自覺是協(xié)助君王管理天下、照顧百姓的專業(yè)政治經(jīng)理人,自己不是統(tǒng)治者,而是管理階級,針對這個階級,有他應(yīng)有的應(yīng)對進退的原則,有他入仕、辭官的原則,從而形成了儒者的圖象。本文之作,將針對孟子文本中這些議題作出疏解及討論,建立孟子心中的儒者形象,扮演協(xié)助國君治理天下的專業(yè)經(jīng)理人角色。

二、圣王、圣賢、官員與儒者的角色關(guān)系

在孟子的心目中,君王是統(tǒng)治者,孟子并沒有挑戰(zhàn)統(tǒng)治者應(yīng)有的權(quán)威,而是界定統(tǒng)治者的任務(wù)角色,符合者可以成為好的諸侯王,甚至一統(tǒng)天下的天子。這個身份的統(tǒng)治者,是王族這個特殊族群,而不是一般的士子,一般人可以學(xué)習(xí)作為君子,以成為管理者,協(xié)助君王,但不是統(tǒng)治者。像舜和禹從平民變成君王是需要前任君王的邀請任命才可以的,這就是為什么伊尹、周公沒有成為君王,雖然他們都一度握有如同君王的政治權(quán)力。君王之外的就是大臣,大臣不論是宗室或是知識分子位列大臣,要遵守的原理是一樣的,就是儒者的價值立場,宗室之臣以及外姓之臣唯一不同的是在變置君王的任務(wù)上,宗室之臣可以另立新君,而外姓之臣碰到暴虐之君就去國離職就是了,除非嚴(yán)重到必須發(fā)動革命以推翻他,推翻之后自己作君王,但這種推翻君王的人物大約自己也是宗室貴族??傊?,除了國君,所有的政治管理人,也就是各階層各職位上的大臣、小官,對孟子而言,就是儒者應(yīng)該扮演的角色,不論宗室、外姓,或是平民為士者。這其中,做得最好且達(dá)到極致典范的就成了圣賢,圣賢中有伊尹、柳下惠、伯夷、孔子等人。至于國君,做到最好就成了圣王,這其中有堯、舜、禹、湯、文、武等。孟子為中國政治思想建立了理想的圣王與圣賢的典范,圣王的典范,是藉由對于堯、舜、禹的禪讓,以及對于湯、武的革命而奠定的形象。至于圣賢,則是伊尹、孔子、柳下惠、伯夷等人,具體的對象是這幾位,言說的原理則散置各段文本之中。

本文之作,不以具體的特定人物為對象,也暫不論圣王及圣賢,而是要針對有官員身份的人物進行討論,將孟子談到官員的角色扮演原理,落實為儒者的形象,因為儒者就是要為民服務(wù)、管理國家、協(xié)助君王行仁政、愛百姓的。但儒者自己不是君王,不是統(tǒng)治者,而是被統(tǒng)治者任命為官的管理者。只是任何的管理者都必須符合儒者的理想形象。

三、儒者是專業(yè)管理人,國君應(yīng)該聽從儒者的意見

首先,儒者是治理國家的專業(yè)人士,在專業(yè)的面前,國君應(yīng)該聽官員的話,而官員則應(yīng)以儒者自居。孟子說: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xué)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xué)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于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xué)而從我,則何以異于教玉人雕琢玉哉?”《孟子·梁惠王下》,謝冰瑩等編譯:《新譯四書讀本》,臺北:三民書局出版社,2002年。

孟子以治玉來比喻,若是國君得到一大塊璞玉,當(dāng)然是要請專業(yè)玉匠來雕琢,如果此時國君要玉匠聽他國君的,那這塊玉還能雕琢得好嗎?當(dāng)然是國君聽由玉匠的判斷,看這塊玉應(yīng)該如何造型、如何光亮、如何曲線。也就是說,治理國家要靠專業(yè)。有一些人,自幼即學(xué)習(xí)治國之道,成長后就要實現(xiàn)理想,國君應(yīng)該主動邀請,并且尊重其專長,聽其意見,而不是反過來馳騁私欲,讓臣下為己驅(qū)策,這就失去了大臣的專業(yè)了,若成為這般臣子,則已非仲尼之徒,因為他只為自己的稻糧謀,以迎合君王的私欲為做官的目的,而不是發(fā)揮自己的專業(yè)知識,提出好的公共政策,追求百姓的幸福生活。

儒者既然以自己為專業(yè)的管理階級,那么在治理國家的專業(yè)事務(wù)上,國君就應(yīng)該尊重臣下,因此國君應(yīng)有“不召之臣”。當(dāng)然,這個臣下必須是一位儒家的君子。以下,孟子將要更加提升儒者的形象,一旦儒者是大智慧的思想家、政論家的時候,不只國君應(yīng)該要尊重他的專業(yè),國君甚至應(yīng)該向他學(xué)習(xí),主動拜訪,而不是讓臣下來上朝,這就是所謂有“不召之臣”,代表了國君對君子儒者的最高禮敬。孟子言: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fēng);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泵魅眨龅跤跂|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問疾,醫(yī)來。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于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shù)人要于路,曰:“請必?zé)o歸,而造于朝?!辈坏靡讯俺笫纤扪?。景子曰:“內(nèi)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痹唬骸皭?!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于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本白釉唬骸胺?,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痹唬骸柏M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dá)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xiāng)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于伊尹,學(xué)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學(xué)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孟子·公孫丑下》

這段文本是說:君臣對待原理中,明君有“不召之臣”,君當(dāng)禮賢下士,臣則敬重明君。本文中,孟子本來是要上朝見齊宣王的,但齊王假惺惺地差人來告知,說自己本來要來見孟子的,只是身體不舒服,可否請孟子來朝堂之上見之。孟子一聽,沒有誠意,干脆說自己也生病了,不能前往。過幾天,友人家中有喪事,前往吊唁。齊王差來醫(yī)生要為孟子看病,孟子不在家中,家人驚恐,騙說孟子病好了,這會兒正在上朝的路上,同時請人趕快追上孟子,叫孟子別回家,直接去見齊王。孟子一聽,更不高興,但進退不得,只好待在朋友家中了。友人覺得孟子很奇怪,齊王敬重你,要請你入宮,為何你不愿意,豈非自己不敬。這是第一回合。孟子回答:作為大臣,就是要向君王陳述仁義之道,也就是愛民政策,我自己不是先王之道不敢對君王講,而齊國的大臣卻不敢講仁義之道給他的國君聽,甚至還說國君不足以言仁義之道,等于是說,國君根本自己不仁不義,講仁義之道他是聽不進去的,因此講了也沒用,不如不講。但是,對孟子而言,任何人都有仁義禮智之心,國君也是一樣,孟子自己把國君當(dāng)作必須講仁義治國之道的對象,這樣豈不是更為尊敬君王?因此孟子認(rèn)為自己才是真正尊敬君王的人,這是第一段的討論。孟子比較像是好辯之士,硬持己見,不顧人家問的問題重點是甚么,只顧陳述己見。但他的重點就是,我沒有不敬君王,要尊敬君王,就要跟他講仁義治國之道,這就是儒者的形象定位。

第二回合,友人明講,所說不敬之意不是講這個,而是說國君都來召請了還不去面見,這樣就是不敬。此時,孟子提出了“不召之臣”的觀點。先引曾子之言,國君有財富及爵位,而我有仁義之道,仁義才是最尊貴的東西。且天下尊貴者有三:爵位、年齡、道德。要治理天下、照顧百姓,只有靠道德而已。因此,真正想要治理天下、胸懷大志的國君,“必將有不召之臣”,臣固然是臣,但國君待臣之道是高度禮遇的,是自己往就請教的,不是議事于朝廷之上的。湯向伊尹請教,然后邀其為臣,事依其意,終王天下?;腹蚬苤僬埥?,然后延請治國,終霸天下?,F(xiàn)在,環(huán)顧天下,各諸侯國之間,大家土地相當(dāng),卻沒有人能夠王天下,關(guān)鍵就是國君只是逞私欲,沒有理想,更糟糕的是,身邊的大臣只是聽命于國君,討好君王,君王說甚么,大臣就奉命行事,而通常就是一些殘民以逞的侵略攻占之事,而不是發(fā)揮儒者愛民治國的理想。這樣,儒者的理想都不能實現(xiàn),因為沒有國君好好禮敬大臣,聽專家的話。湯的行誼、桓公的行誼,已不復(fù)見,管仲助桓公成為天下霸主,管仲都不會被君王召見了,而是君王自己去請教,何況理想比管仲高遠(yuǎn),追求伊尹佐湯一統(tǒng)天下的我呢?所以,孟子就堅持不去見王了。

由此可見,孟子認(rèn)為,真正有能力的儒者,不為官已,一旦為官,是以拯救天下為目的,是能協(xié)助君王一統(tǒng)天下的,其做法,當(dāng)然是行仁政、愛百姓,推出好的公共政策,民富國治,成為天下典范,四方來歸,成其王道之治。這樣的大臣,國君對他必是禮遇有加,成為不召之臣,關(guān)鍵還是國君自己的見識抱負(fù)。孟子以這樣的大臣自居,而齊王不認(rèn)可,扭捏作態(tài),不去見他也罷。

最杰出的儒者,是要為君王擘畫大政方針的人才,是君王要禮敬的對象,是君王要主動垂詢的人物,這樣的意思又見:

孟子去齊,宿于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yīng),隱幾而臥??筒粣傇唬骸暗茏育S宿而后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fù)敢見矣?!痹唬骸白?!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cè),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cè),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孟子·公孫丑下》

孟子去齊,有人想為君王挽留,立個功勞,殊不知,孟子不為求官,只為施展儒者的抱負(fù),孟子坐著聽聽,也不想回應(yīng),干脆躺下睡了??腿撕鼙г梗f以后不敢來見您了,我這么尊重您,您卻這么不禮貌。孟子這才告訴他,關(guān)鍵是,國君若是珍惜儒者,自然時時來請教,或派人來垂詢。若是沒有派人來請教垂詢,國君自己就非常不安心,生怕又做錯了什么。所以儒者是不需要時時往見君王的,若不是儒者,像是一般的小人,反而時時刻刻要去面見君王,生怕見得少了,漏掉了什么君王的心思,自己的地位就被超前了,于是心中忐忑不安。這就是儒者和小人的區(qū)別,儒者等待君王主動來問道,小人主動求見君王求名求利。所以孟子告訴客人說,你若為我計,這樣是高抬我還是貶低我呢?也就是說,有本事你就去告訴國君,應(yīng)該挽留我,并且以后要事事聽我的政策指導(dǎo)意見,這才是為我計,才是高抬我,而不是叫我回頭去找齊王。

孟子這樣的態(tài)度,就是儒者形象的定位,也是自我期許,合則來,不合則去,關(guān)鍵是國君自己的見識高低的問題,國君不肯重視儒者治國的理念,儒者去國是必然的。

孟子認(rèn)為,儒者提出治國之道,要君王接受,而不是只求做官,事事聽命于國君,國君有擴充土地的欲望,就幫國君攻打他國,導(dǎo)致人民生活于水火中,這豈是君子之所為。參見: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泵献釉唬骸笆茄傻脼榇笳煞蚝??子未學(xué)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景春羨慕合縱連橫者的顯耀地位,一怒而諸侯懼。孟子反譏之,他們不過是附和國君的欲望,所作所為只是造成天下紛亂,何嘗以百姓為念?孟子說,聽從丈夫之言是妾婦角色,聽任國君的欲望且附和之就是妾婦而已,豈是大丈夫之所為。大丈夫得志就是安天下之民,不是自己耀武揚威讓天下畏懼的。筆者以為,讓天下畏懼是流氓行徑,讓天下安定才是君子所為,縱橫家只遂君欲,卻造成國際戰(zhàn)爭,百姓恐懼,戰(zhàn)死沙場,老弱死于溝壑,這只是小人,君子不為。這是何等心胸,豈是只為自己顯耀于當(dāng)世,趾高氣揚之舉,而能稱為大丈夫的。真正的大丈夫,一心只為百姓,得志天下太平,不得志就息官返鄉(xiāng)安靜生活,決不為私欲而馳騁?!案毁F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p>

孟子主張國君要尊重禮敬君子,又見其言:

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

《孟子·盡心上》

好的君王,不會仗勢地位高就輕視別人,賢者也是一樣,不會因為君王地位高就畏懼他,所以,君王必須有禮貌迎接對待,賢人才愿意相見,否則見不到面。面都不愿見了,怎會委屈做你的官呢?這就是君王禮貌不足的結(jié)果。

四、不能照顧百姓實現(xiàn)理想就得辭官去職

儒者為官,責(zé)任就是照顧百姓,至少不能讓人民因饑餓而遠(yuǎn)離家鄉(xiāng),若這樣就是失職,應(yīng)該辭官不干了,這是孟子時常表達(dá)的意見,但也常會受到批評,而孟子總是堅持立場。參見: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薄叭粍t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兇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zhuǎn)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痹唬骸按朔蔷嘈闹脼橐病!痹唬骸敖裼惺苋酥Q蚨鵀橹林?,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他日,見于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蓖踉唬骸按藙t寡人之罪也?!?/p>

《孟子·公孫丑下》

孟子跟平陸大夫距心談話,問他如果衛(wèi)兵守衛(wèi)行進走錯行伍,那他們該怎么辦?距心說當(dāng)然予以免職呀。孟子說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那么你自己已經(jīng)失職了,因為你是地方官,任務(wù)就是照顧百姓,結(jié)果你的百姓因為兇年饑餓,老人家餓死溝壑,壯年逃離家鄉(xiāng),所以你跟那些衛(wèi)兵一樣失職了。距心認(rèn)為是兇年所致,不是自己的責(zé)任呀。孟子說如果有人托你放牧牛羊,你是任牛羊餓死,還是去找牧地和食物給牛羊呢?如果找不到牧地和糧草,是否該把牛羊還給人家呢?距心聽明白了,知道自己有責(zé)任,是失職了,既然事情沒辦好,就應(yīng)該請辭地方長官。此事孟子告訴了國君,國君也明白了,也自認(rèn)有過,因為國君的責(zé)任就是照顧天下百姓,但百姓離散,當(dāng)然正是自己的責(zé)任。這就是孟子對儒者形象的定位,國君不論,儒者就是要出仕做官的,所以不論大臣小官都應(yīng)該有儒者的形象,儒者就是認(rèn)真照顧百姓,庶之富之教之,做不好就要負(fù)責(zé),甚至辭職。同樣的原則如下:

孟子謂蚔鼃(音持挖)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shù)月矣,未可以言與?”蚔鼁諫于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蚔鼁,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惫甲右愿妗T唬骸拔崧勚玻河泄偈卣?,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zé)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zé)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余裕哉?”《孟子·公孫丑下》

蚔鼃任官,有一段時間了,孟子問他有沒有跟君王提醒施政的良方,蚔鼃就去盡言責(zé)了,但君王不用,蚔鼃遂去官。此舉符合孟子對儒者為官之原則。但有旁人不服氣,問孟子自己怎么不辭官?光教別人辭官。孟子回答,有官職的人,該做甚么就要做好,做不好就要自己辭官。有言責(zé)的官員就要盡言責(zé),言而不聽,自己就辭官。但孟子自己沒有官職、沒有言責(zé),那就沒有甚么好要求自己的了,做甚么都是綽綽有余的。這一段話,還是在說做官就要負(fù)責(zé)任把事情辦好,若辦不好,不要做官。

既然如此,人為稻糧謀可以繼續(xù)做官嗎?對于這個問題,孟子也處理了,那就是就做做小官吧。孟子認(rèn)為,儒者為官,就是要協(xié)助君王行仁政,假使理想不能達(dá)成,就不必做官了,但是若為了養(yǎng)家活口,那就做個小官吧,職責(zé)較小,完成任務(wù)就可以安心接受微薄的俸祿了。參見:

孟子曰:“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yǎng)也,而有時乎為養(yǎng)。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guān)擊柝??鬃訃L為委吏矣,曰‘會計當(dāng)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

《孟子·萬章下》

孟子說,作官是為了實現(xiàn)理想,而不是為了自己獲得俸祿,但如果家貧必須任職,有時候也是不得已必須做官。就像娶妻不是為了孝順父母,而是為了傳宗接代,因為孝順父母是自己的事情,但有時條件特殊時,也必須請求妻子協(xié)助孝順父母。如果做官不能實現(xiàn)抱負(fù),但為了解決溫飽,那就辭去大官不享厚祿而做個小官吧。就像孔子都做過小官,把該做的職責(zé)任務(wù)完成就心安理得了。小官不宜高言,國家的事就不必管了,若是做大官,又不能匡正國君的政策,這是很可恥的。

由此看來,儒者就是抱負(fù)遠(yuǎn)大,不為稻糧謀?!鞍顭o道,富且貴焉恥也”

《論語·泰伯篇》。但為了自己的生計,就做個小官吧,在地方照顧一方水土的百姓,這樣也是有貢獻的。不過,話說回來,君王愿行仁政的機率是很小的,因此儒者居高官大位的機會也就很小了,依據(jù)孟子的要求標(biāo)準(zhǔn),都只能做小官了。然而,正是地方小官都有儒者的身影,所以社會的基層才得穩(wěn)定,不管高層如何政治斗爭,儒者主政地方,百姓仍得安穩(wěn)。這反而是儒者最好的出路了。

做官是為實現(xiàn)理想而不是為稻糧謀,當(dāng)孟子要去齊時,齊王欲留還拒,問說如果留下一個宅子、一些薪酬能否讓您的弟子繼續(xù)教導(dǎo)我們,人告孟子,孟子婉拒,本來我的酬勞有十萬鐘,現(xiàn)在我走了,留下我的弟子受一萬鐘,若我有意此一萬鐘,那何須辭掉十萬鐘呢?孟子之所以去齊,就是因為齊王不能實施他的政策,君王不能接受我的政策,我就沒必要留任啦,更不必為了一點酬勞而留下我的學(xué)生,因為他們也是發(fā)揮不了作用的。參見: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愿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愿也?!彼?,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yǎng)弟子以萬鐘,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于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薄睹献印す珜O丑下》

孟子說走就走了,辭了十萬卻爭取一萬,這樣討價還價的好像做生意的人,不是儒者典范了。

儒者是要安天下之民的,不是只為自己稻糧謀的。但在孟子去齊這件事情上,有人就批評孟子了。尹士認(rèn)為孟子這樣來而復(fù)去,根本就是不智。早不知道以湯武之道期許國君是不可行的,這就是識人不明,竟然還來了,豈非為求干祿,既然要走了,還遲遲其行,何必這樣慢吞吞的呢?孟子言:

孟子去齊。君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于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于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于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孟子·公孫丑下》

對于尹士的責(zé)備,孟子回答,我來見齊王,是為實現(xiàn)我的抱負(fù)而來,但是失敗了,那就算了,雖然如此,還是很期待國君想通了,愿意使用我的意見,召我回去,所以慢慢走,看有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既然沒有再來召我,那就真的走了,如此而已。我本就為實現(xiàn)理想而來,我的理想就是安定天下百姓,藉由一國的良政,成為天下的典范,促使各國皆行此道,而安天下的百姓,如此才是王道,而不是以力服人的霸道,過去齊桓公就是以力服人的霸道,我追求的是以仁義服人的王道,我有這樣的理想,自然希望國君能聽進我的話,因此留下了很多的機會。哪會像一般的小人,人家不聽你的意見,就生氣忿然離去,一天就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

這一段話也是清楚地說明了儒者的抱負(fù),是來追求王天下安百姓的理想,不是為了求官而已。孟子去齊,為什么?就是言而不聽,因此離去。但是,若是宗室之臣,國君不聽善言,做法就有所不同了,宗室之臣是可以變置國君的。以下,不僅說出了君子去國之道,也說出了宗室變置國君的正當(dāng)性。參見: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蓖踉唬骸罢垎栙F戚之卿?!痹唬骸熬写筮^則諫,反復(fù)之而不聽,則易位?!蓖醪蛔兒跎?。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蓖跎?,然后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復(fù)之而不聽,則去?!薄睹献印とf章下》

齊宣王問大臣的角色,孟子提出了國君宗室的大臣和異姓知識分子的大臣兩種類型,當(dāng)然兩類人都必須是君子、是儒者。宗室之臣,對于君王,有過則諫,反復(fù)諫之不聽就把他換掉,因為要保宗室之國。若是外姓大臣,非宗室,不是統(tǒng)治者階級,那就去國吧。由此再證,孟子認(rèn)為儒者為官,就是要提出專業(yè)的治理國家的政策意見,內(nèi)容絕對是行仁政、愛百姓,所以要時時建言,君王有過則諫,因為君王的存在也是為了照顧人民而設(shè)置的,若是諫言不聽,就沒有必要留在朝堂之上了,自己辭官可也。這當(dāng)然也說明了王權(quán)政治的統(tǒng)治者身分的威權(quán)性,知識分子對他無可奈何,除非倒行逆施,殘民以逞,那才可以發(fā)動革命。

淳于髡是個厲害的角色,辯論的能力不亞于孟子。他向孟子提出挑戰(zhàn),主要就是說孟子功業(yè)未建,就要去齊,這不是有仁德的君子所當(dāng)為之事。參見:

淳于髡曰:“先名實者,為人也;后名實者,自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實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污君,不辭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為政,子柳、子思為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于國也!”(孟子)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曰:“昔者王豹處于淇,而河西善謳;綿駒處于高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有諸內(nèi)必形諸外。為其事而無其功者,髡未嘗睹之也。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髡必識之。”(孟子)曰:“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茍去。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孟子·告子下》

“先名實者”就是尚未有名,已做實事,這是實先于名之人。淳于髡說:沒有名位也愿意做實事的人,這是為百姓而做事的人。有了名位才愿意做實事的人,這是為了自己的名位做事的人?,F(xiàn)在先生您雖有了名位卻還沒有做出實際的政績,便要去國,這是仁者的做事風(fēng)格嗎?孟子回應(yīng)道: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位仁者的作風(fēng),也是人各不同,所以沒有一定要是怎樣的風(fēng)格才是仁人君子的,只要有仁愛百姓之心,做法要應(yīng)時而變,也要適合自己的個性。淳于髡說,你認(rèn)為自己是賢人仁者,但是仁者賢人常常不一定對國家有利,魯國固有賢人,但國力轉(zhuǎn)弱,賢人不一定有用啦。孟子說,賢人必定有用,百里奚在虞無用,在秦大用,就是賢人有用。因此是君王是否明智用賢的問題,而非賢人是否有用的問題。淳于髡針對的就是孟子,想指責(zé)他是沒有實際功業(yè)能力的人,就說了一些例子,主張有諸內(nèi)必形諸外,也就是說孟子你在齊國沒有表現(xiàn),也不算是賢人了。孟子反駁,以孔子為例,國君無禮,就可離去,孔子去魯,是為無禮,我孟子去齊,也是因為國君無禮,你不了解無所謂了。

孟子永遠(yuǎn)堅持自己的理想,不為稻糧謀,不仿效小人之行,不能實現(xiàn)理想就不用當(dāng)官領(lǐng)俸祿,這就是大儒的形象。

孟子談到君子做官,如何就任,如何去職,有哪些可以參考的因素: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饑餓不能出門戶。君聞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饑餓于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孟子·告子下》

孟子說了三種就仕以及去職的狀況,也就是君王是什么態(tài)度下我們可以上任,什么態(tài)度出現(xiàn)了我們就可以離職了。第一種,迎接有禮貌,也說了會實踐我們的建議,這樣可以上任,但之后禮貌還在,卻不實現(xiàn)我們的政策建議,這就是沒有誠意了,君子不必浪費時間在這個國家了,因為君子要的是理想的實現(xiàn),而非僅是做官。第二種情況,以前講過什么政策獻給君王,君王還沒實踐,但很有禮貌地迎接你來,這樣可以就任,因為見到面以后可以再講,我們就是為了實現(xiàn)理想而來,但來了之后,政策還是沒有實現(xiàn),甚至恭敬有禮的態(tài)度也沒了,這樣就可以離去了,表示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我們的理想了。第三種情況,自己沒飯吃快餓死了,國君認(rèn)為雖然不能聽其言行其道,但總不能讓賢人在自己的國內(nèi)餓死吧,于是施以財務(wù)的救濟,這樣也可以,免死嘛!但當(dāng)然是不能實現(xiàn)理想了。

孟子對人性觀察深刻,對君子的立場堅持,做官就是要實現(xiàn)理想,若是不能,不必在任,回家吃自己吧。

五、儒者因其貢獻而應(yīng)當(dāng)接受俸祿

孟子的立場是儒者是專業(yè)政治管理人才,任務(wù)就是治理天下,但有農(nóng)家人士指出,君王應(yīng)該自己耕種養(yǎng)活自己,孟子反對之。孟子以為治理國家的專業(yè)更重要,貢獻更大,士農(nóng)工商的分職,是有其道理的。參見:

有為神農(nóng)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yuǎn)方之人聞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為氓?!蔽墓c之處,其徒數(shù)十人,皆衣褐,捆屨(編麻鞋)、織席以為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fù)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為圣人氓。”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xué)而學(xué)焉。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煮早餐及晚餐)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yǎng)也,惡得賢?”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后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后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薄霸S子冠乎?”曰:“冠?!痹唬骸稗晒冢俊痹唬骸肮谒??!痹唬骸白钥椫c?”曰:“否。以粟易之?!痹唬骸霸S子奚為不自織?”曰:“害于耕?!痹唬骸霸S子以釜甑爨(音府贈竄),以鐵耕乎?”曰:“然?!薄白詾橹c?”曰:“否。以粟易之?!薄耙运谝仔灯髡?,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nóng)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薄叭粍t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薄睹献印る墓稀?/p>

有農(nóng)家人士自己耕種、編鞋、織席以換取生活所需,有儒家的子弟認(rèn)為這樣才是君子之道,因為自己的生活所需是靠自己的勞動來換取的,并沒有推給別人,換言之,儒者不事生產(chǎn)卻收取俸祿,這是不公平的。孟子反駁而問,他們這些人的生活,除了耕種、編鞋、織席以外,各種生活器物也是自己制作的嗎?答曰:當(dāng)然不是,而是以自己生產(chǎn)的東西去換來的,因為做那么多的東西會妨礙耕種編席織席。孟子說,既然如此,治理天下的事情難道不辛苦嗎?難道耕種、編鞋、織席不會影響治理天下的事業(yè)嗎?人間種種事,有大事有小事,一人生活之所需,百工之為備,如果什么東西都自己做,而不交換勞動成果,那每個人都奔忙于道途也做不完了。于是“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庇腥藙谛模枪芾黼A層,有人勞力,是被管理的階層,管理者的衣食奉養(yǎng)由勞力者提供,而任務(wù)就是將天下治理好,勞力者就負(fù)責(zé)奉養(yǎng)天下人,這是天下通義,這樣社會才能有效運行。孟子舉例:禹治洪水十余年,三過家門而不入,難道他也要自己耕田養(yǎng)活自己嗎?而儒者治理天下,提出五倫之道,圣人關(guān)心百姓,提出種種政策,也有時間自己耕種養(yǎng)活自己嗎?圣人用心尋求治理天下的人才,堯找到舜、舜找到禹,孔子盛贊之,難道他們也有時間自己耕種才去飲食嗎?參見其言:

當(dāng)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音月祭踏,掘濟水與漯水),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dāng)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勛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圣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nóng)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鬃釉唬骸笤請蛑疄榫?!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主張,不必要要求君王以及管理者去耕田、織布、編鞋、織席,這些事自有勞力者為之,但天下安危、百姓教化的事情更為重要,這是君王的職責(zé),也是儒者要追求的理想,勞心者治人,治人者食于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不必索隱行怪、矯情偽飾。同樣的意見又見:

公孫丑曰:“詩曰‘不素餐(尸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孟子·盡心上》

公孫丑說君子不耕而食是尸位素餐,孟子說,儒者協(xié)助君王治理國家,若獲君重用,使得全國百姓可以獲得豐衣足食的生活,子弟能夠有孝悌忠信的言行,這樣的治績,比起君子去耕食,哪一個效果更大呢?也就是說,儒者自有扮演的角色,對社會國家的重要性不可相比于耕種事養(yǎng)的工作,所以不必回到遠(yuǎn)古時代小國寡民的社會,人口少,事情小,地方主事者一樣是農(nóng)民階級,也能自理生活的一切。然而,當(dāng)社會發(fā)展,人口暴增,國家群體的事務(wù)繁重,就需要有管理者階級出現(xiàn),且需專業(yè)有素養(yǎng)的君子,否則人民身陷戰(zhàn)爭刀兵之禍,豈不更難以生活??梢?,農(nóng)家思想是遠(yuǎn)古社會的人民生活情態(tài),自耕自食故是不錯,但社會發(fā)達(dá)以后,管理階級的任務(wù)艱巨,治人者食于人,沒有什么不對,不必食苦不化,驕情偽飾。

同樣的討論又見:

彭更問曰:“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以傳(客館)食于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痹唬骸白硬煌üσ资拢粤w(多余的)補不足,則農(nóng)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xué)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痹唬骸坝腥擞诖耍瑲弋嬡▌澠栖嚿w),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痹唬骸叭粍t子非食志也,食功也。”《孟子·滕文公下》

彭更對于孟子只是靠一張嘴就受食于諸侯,很是不滿,于是批評道:你老人家?guī)Я四敲炊嚯S從,周游各國,接受食宿的招待,以及俸祿之養(yǎng),這樣不是太舒服了嗎?孟子回答:如果儒者接受國家的奉養(yǎng),卻沒有貢獻,這當(dāng)然不可以,如果以非正道事君,也是不可以,但若為國君計謀,以道事君,那么當(dāng)然可以接受俸祿,就算是國君把天下交給自己,像舜接受堯的君位那樣,也都沒有什么不可以的。彭更說,我的意思是你只是說話而已,又沒有真正做什么事情,卻接受奉養(yǎng),這怎么對呢?孟子說:儒者就是要國君行仁政,還要教育子弟孝悌忠信,這些貢獻,當(dāng)然可以接受奉養(yǎng)呀。就像工匠以其勞務(wù)器械之制作,而換取糧食一樣呀。彭更說:工匠干活本來就是為了衣食奉養(yǎng),難道儒者也是為了衣食奉養(yǎng)而接受君王的賜予嗎?孟子說,一人接受俸祿不是因為他的目的而獲得的,而是因為他的貢獻而獲得的。他有貢獻,所以國君賜食,你認(rèn)為國君是因為他想要俸祿就給他俸祿,還是因為他有貢獻才給他俸祿的呢?彭更因為前面說了工匠是為食而來,所以制作器械而得俸祿,所以回答孟子的反問時,就說工匠是因為目的、動機而獲得社會的賞賜的。孟子說,如果有車匠制車為了求食,但是車做得很爛,功能不彰,難道也要給他酬勞嗎?彭更說當(dāng)然不給啊。孟子就說,所以還是因為他做的事情好不好、成功不成功,而不是因為他想要酬勞的目的就給他食祿吧。

換言之,孟子主張儒者提出治理國家的方案,這件事情本身就是有貢獻于國家社會的,他獲得俸祿是理所當(dāng)然,他不是為奉養(yǎng)而來,而是為貢獻而來,因為有貢獻,所以得食祿,這是儒者當(dāng)?shù)弥镅健?/p>

六、儒者的理想與形象及其心態(tài)

孟子從政治角色進路談儒者的理想,究竟對自己的人生期許是怎樣的圖像呢?這點上孟子談了很多,首先,孟子明確提出,君子應(yīng)該不畏艱難困苦的挑戰(zhàn),其言:

孟子曰:“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閑,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fā)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薄睹献印じ孀酉隆?/p>

孟子舉出古圣先王的發(fā)跡,莫不是發(fā)跡于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中,只因為自己的堅持,百忍以圖成,才終成大器。所以,一個要承擔(dān)天下大事、重責(zé)大任的人,上天一定會給他許多的考驗,要讓他心里承受苦痛,身體承受辛勞,忍饑耐渴,做事情還要讓他不順?biāo)?,目的就是為了增強他的心志,強化他的忍耐力,以及實踐力。犯錯就改過,有困難之事才能深思熟慮,看到別人的反應(yīng),了解別人的心思,才能深刻明白事業(yè)做得好不好。所以國家也是一樣,內(nèi)無諫臣,外無敵國,就松懈喪志了,反而易于亡國。所以,憂患反而讓人茁壯,安樂反而讓人萎縮,甚至致死。同樣的意思又見: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shù)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孼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dá)?!?/p>

《孟子·盡心上》

孟子說,人之所以有能力有德行,就是因為總是碰到艱難困苦之事,所以失去君父庇佑的臣子,因為憂患意識之故,反而更加努力,因而成就更大。

孟子說,儒者就是要做官,做官就是要治理天下、安定百姓,這才是最終目的,但是要先獲得君王的信任,從而被任命,但,要怎么獲得君王的信任與任命呢?孟子說: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獲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獲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于友矣;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

《孟子·離婁上》

獲得君王的任命就要先獲得同儕的信任,要獲得同儕的信任就要先讓自己的親人喜悅,要讓親人喜悅就要先反身而誠,要反身而誠就是要先明白事理。所以,事事誠懇,才能感動人心。

君子關(guān)心自己的任務(wù)做不做得到,但不需要擔(dān)憂自己的衣食居處之事。那么,什么事情才是要擔(dān)心呢?那就是能否為堯舜之道,也就是有沒有照顧好天下的百姓,孟子言:

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后世,我由未免為鄉(xiāng)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p>

《孟子·離婁下》

君子一輩子都要憂慮是否不能協(xié)助君王行仁政、愛百姓,因為一心就是關(guān)心百姓的生活。舜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事情。至于個人的生活奉養(yǎng),不是應(yīng)該憂慮的事情。要注意的事情是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仁義道德,而不是衣食俸祿,所以有終身之憂,而無一朝之患。只是憂慮百姓的生活,而不擔(dān)憂自己的衣食居處。

孟子提到作為臣子的幾種不同心態(tài)及形象: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有天民者,達(dá)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薄睹献印けM心上》

有些臣子做官只為效犬馬之勞于君王,事事以取悅國君為榮,國君歡喜了,他就喜悅了,這種人心中就只有自己的利益,而沒有百姓。有些臣子是為照顧百姓、保護國家而為官的,國泰民安了,他才喜悅,但必須要國君真心用他才行。但還有天民者,只要他能施展抱負(fù),就能夠安定天下,若沒有機會,時不我予,也就退出官場,不怨天尤人。既然不能進入官場高層,就做個大人吧,以自己的言行為典范,讓天下人來自動效法。

以上,孟子講了這么多的儒者的形象,或為官或在野,至于他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呢?孟子講了君子之樂有三: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孟子·盡心上》

君子心中真正的快樂,是家人安好,是沒有羞愧,是教育子弟。至于王天下,那是君王該做的事情,他若用我,就協(xié)助他,若不用我,也不強求,協(xié)助君王而王天下是一定可以成功的,并不是難事,成功了也不必興奮過頭,因為那是天下人的事情,至于我自己的事情呢?那還是家人、子弟、以及自己而已。

以下孟子就講了他真正的理想以及自我期許:

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雖大行(成功行于天下)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身心舒泰內(nèi)外一致)。”

《孟子·盡心上》

儒者心中真正的價值是在仁義禮智根于心,做任何事情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這就是我的本性,事情做到什么程度自有種種條件的配合,不一定事事完美,但盡心就好,就算功業(yè)彪炳,那也是本來可以達(dá)到的,雖喜樂之,但也不必過于動心,君子應(yīng)該有的態(tài)度就是,以身踐形,做一切符合仁義禮智的事業(yè)就好。

在孟子的自我角色期許中,儒者與君王的不同是什么呢?那就是,孟子不認(rèn)為君王是人間最高的境界,因為他不覺得君王比自己高人一等,因為理想根本不同,《孟子》言: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shù)仞,榱題(音催提、屋檐)數(shù)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shù)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qū)騁田獵,后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孟子·盡心下》

跟國君說話,不必覺得他高高在上,甚至,國君可能是個沒什么智慧、見識的人物,他享受的東西,都是我沒有興趣的,他喜歡高大的房子,我若得志,這不是我要的,他喜歡豐盛的食物,眾人的服侍,這也不是我要的,他喜歡飲酒田獵,我也沒興趣,君子的心中,就是古代圣君賢相的理想,也就是百姓的幸福,所以當(dāng)君王不能實現(xiàn)我的理想時,就離他而去吧,他不是什么偉大的人物,只不過是個庸碌之人而已,我對他沒有什么敬畏的。

七、結(jié)論

孟子的政治哲學(xué)中,有對圣王的形象定位,這主要是從對舜的大孝、善與人同、與人為善的典范而建立起來的,以及對于湯、武革命的作為而說的。孟子對圣賢的形象,個別地談了伊尹、孔子、柳下惠、伯夷、百里奚等人的作風(fēng)。至于本文之作,則是進入孟子對儒者為官之道,及其應(yīng)有的應(yīng)對進退之道做出討論,可以見出,做官就是儒者實現(xiàn)抱負(fù)的管道,但有許多條件,正是本文各節(jié)所論者。這些儒者形象的建立,成就了兩千年中國政治哲學(xué)的思想判準(zhǔn),是凡作為一個儒者,在官場上的進退,主要就是孟子這樣的立場。不過,個人命運和時代格局都有所不同,因此會展現(xiàn)出不同的進退風(fēng)范,但作為儒者,為官之道就在本文所談的典范上,它具有普世的價值,值得今人深思并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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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故事之圣賢的寂寞
境隨心轉(zhuǎn)是圣賢
論現(xiàn)代新儒家的佛學(xué)進路
磨刀不誤砍柴工
修身
喝茶聊天聊“圣賢”
儒家視野中的改弦更張
從“以直報怨”到“以德報怨”
——由刖者三逃季羔論儒家的仁與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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