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林
我一開始以為做戲衣就是模仿古人的服飾,只要有一點兒歷史知識和縫紉手藝就行,費不了多大事的。認識戲衣謝之后,我才知道不是這回事,里面的學問深著呢。
戲衣,那是唱戲人的行頭呀,雖有定制,卻不拘泥朝代,純按舞臺人物的分類及品行性格,所以,忠奸美丑,內(nèi)行人不屑從臉譜上辨別(那是小兒科),戲衣上,可是寫得明明白白的呢。
舉個例子吧。戲衣謝為梅蘭芳設計過一套虞姬的服飾:斗篷兩面,一面是公雞花卉圖案,寓意夜盡天明,另一面繡的是鴛鴦蘆葦,象征愛情的忠貞。而虞姬的魚鱗甲則把傳統(tǒng)的大靠改為云肩和下甲,這樣,就避免了沉悶臃繁,平添了幾分靈動和颯爽。而且,你想想,是不是烘托了《霸王別姬》里的悲壯氣氛呢?裙裾的底擺,則繡了梅字底,將寬邊改為窄邊。梅蘭芳很喜歡這套行頭,將它當作梅派的經(jīng)典。
他還為周信芳設計過一套戲衣。那是一出《抗婚記》,那旦角可是個細腰美人呀,周信芳是個大胖子,個子又極高,試了很多戲衣,都不合適。有人就想到戲衣謝。戲衣謝說我試試吧。也不用量周信芳的身材,當晚,就趕出來了。管事的拿過來一看,是一件肥肥大大的衣裳,而且,比其他人做的戲衣還大。
這,怎么穿呀!穿上身,怎么看怎么別扭。
沒事沒事,挺好。戲衣謝拍拍手。
周信芳是什么人呀,“麒麟童”,大腕兒呀。他以為戲衣謝是在戲弄他,氣哼哼地扔下戲衣謝拿來的戲衣,一抬腿,就要上臺了。
看不起我的手藝?戲衣謝三步兩步趕上去,在周信芳一只腳就要跨上戲臺的當兒,嘩,撕了他的衣裳。
周信芳氣得哇呀呀亂叫,可這時,嘿嘿,戲衣謝早已揚長而去。沒有辦法,他只好胡亂套上戲衣謝為他做的那件。一會兒,就入了戲,那身衣服,好像也沒有剛才那般別扭了,而且,竟然風采翩翩儀態(tài)萬千呢。
觀眾嘩嘩地鼓掌,說這個麒麟童真是了不得,為了塑造好一個角色,短短的幾天時間,竟減了幾十斤體重。莫非這個戲衣謝是個神?其實也簡單:戲衣謝只是將衣服的尺寸稍稍放大,使它不緊貼在身上,造成身材瘦削的錯覺,然后,又將戲衣上的圖案做了明暗處理,嘿嘿,要的效果就出來了。
直到2006年年底,戲衣謝才從江南美術設計院退休。單位準備搞一出戲,算是歡送戲衣謝吧。排的是一出大戲,大大小小,有三十多個人物。戲衣,都是戲衣謝平時設計的。找來找去,少了戲衣謝的一身行頭。
戲衣謝笑笑,拿了一塊白粉,卷了一塊湘綢,就進了工作室。這可是戲衣謝的關門之作呀,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戲衣謝的關門弟子把著門,他心里清楚師傅是不會再保留什么絕活兒的了,但是在這時替師傅留一點兒秘密,其實就是讓師傅的戲衣生涯留下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在世世代代人的口中盛傳不衰。
一個小時過去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
三個小時過去了。
天,都黑糊糊的了。屋里的燈卻沒開。會不會是出事了?
喊戲衣謝,也沒人應。一院子人亂哄哄地推開門。
案桌上,擺著一件做好的戲衣。前襟上繡了一條龍,從不同的方向看,那龍就表現(xiàn)出不同的形態(tài):坐、散、游、團、立、臥、平、卷。
蟒袍呀!蟒袍,在戲衣中最見功力,可是,這樣的蟒袍卻是有所耳聞未曾得見呀。
快找戲衣謝吧,讓他穿上這件蟒袍,跟大家合個影。
戲衣謝躺在案桌底下,嘴邊,竟是沒來得及擦去的一攤血。死了。這件蟒袍,就作為他的送老衣,讓他穿上走吧。
徒弟給他凈了身,拿來那件蟒袍。
可是,卻怎么也不合他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