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佳
[摘 要]《辛亥之光》,又名《未來的希望》,是劉長遠先生2011年受澳門中樂團委約為紀念辛亥革命百年而作的大型民族管弦樂作品,作品彰顯出對辛亥革命的緬懷和對未來的希望之情,一經上演便廣受贊譽。在論述該作品優(yōu)點的同時,闡述影響作曲家創(chuàng)作的因素,以及一部好作品需要具備的品質,指出中國傳統(tǒng)音樂在現(xiàn)代面臨嚴重的缺失和不足。
[關鍵詞]劉長遠;大型民族管弦樂;《辛亥之光》;成就
卷施拔心鵑叫血,聽我當筵歌決絕:
信有人間決絕難,一曲歌成鬢飛雪!
鬢飛雪、拼決絕,
我不怨爾顏色劣,爾無怨我腸如鐵!
請決絕,如雷之奮如電掣,如機之斷入帛裂,
千古萬古懲此復轍!
懲覆轍,長決絕,
??菔癄€乾坤滅,無為瓦全寧玉折。
——周實《擬決絕詞》
一
很久以前在歷史課本上看到那些關于“辛亥革命”的慷慨激昂的文字時,深有感懷。而在很多年后讀到《辛亥革命詩詞選》中周實的這首《擬決絕詞》,依然為其“海枯石爛乾坤滅,無為瓦全寧玉折”的英雄氣概所折服。值得玩味的是,決絕詞原本多用在古代詩詞中女子控訴男子薄情以示決絕態(tài)度的,而這位民主革命的烈士大抵也想以同樣的方式表明了他大義凜然、奮不顧身堅定革命的決心吧。
時至今日,那些曾經硝煙彌漫、血流成河的時光早已遠去,歷史的喧嘩也早已銷聲,可余響依然不絕。若是此時到江城,依然可以尋到歷史的足跡。位于武昌蛇山南麓的閱馬場北端的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紀念館,坐落在辛亥革命軍政府舊址之上,與享有“天下江山第一樓”的黃鶴樓相鄰而望,不過十分鐘的路程。紀念館因房屋皆由紅磚砌成,故又稱之為“紅樓”。“紅樓”前建有碧樟廣場和花壇噴泉,并豎有孫中山先生的紀念銅像。一百多年前,正是在這個地方,辛亥首義的一聲槍響宣告了幾千年的君主專制從此退出歷史舞臺,民主共和的啟明星也緩緩在武昌的城頭升起。那是一個開端,也是一個終結。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回首曾經內外憂患、存亡絕續(xù)的中華民族在尋求救亡圖存的道路上所做出的犧牲時,我們所要銘記的不僅是所謂的歷史和英雄,還有傳承歷史記憶與民族精神,反思革命得與失的責任。
紀念和傳承有很多種方式,音樂也是其一。中央音樂學院作曲教授劉長遠先生,就曾以音樂的方式寫下一曲名為《辛亥之光》的挽歌,以此彰顯他對辛亥革命的緬懷和對未來的希望之情。劉長遠先生是一位頗有愛國情懷的人,其幼年曾師從楊一篤先生學習小提琴,早年一直接受中國專業(yè)的學院教育后留學俄國并獲博士學位。其作品曾多次在國內外重大比賽中獲獎,也曾多次在歐洲、美國、澳洲及中國、日本、新加坡等國家和地區(qū)上演并獲得一致好評。民族管弦樂《抒情變奏曲》《辛亥之光》、琵琶協(xié)奏曲《戲彈》、二胡協(xié)奏曲《夢釋》、古箏協(xié)奏曲《月下》等都是他極為優(yōu)秀的作品。
總有一些歷史的瞬間,如同馬踏飛燕般呼之欲出,無窮無盡。當一段歷史被寫意成一個瞬間的時候,我們無疑會看到太多的滄桑與感慨。甚至,這其中包含的浩瀚的氣魄,足以踏遍青山、窮盡山河。相比較那些深情,它對人心的激蕩之感有過之而無不及。
音樂也是無窮無盡的。當然,能讓我們覺得此言不虛的事情,最好的莫過于那些永遠奔涌的音樂之泉。這股清泉流過千百年的歲月之河,流進你的血脈,直至融匯成一個名字——中國。
二
《辛亥之光》,又名《未來的希望》,是劉長遠先生2011年受澳門中樂團委約為紀念辛亥革命百年而作的大型民族管弦樂作品。2011年10月15日,該作品在澳門國際藝術節(jié)“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音樂會”中首演,該作品一經上演便廣受贊譽。
這部史詩般的敘事曲由晨光、戰(zhàn)爭、哭泣、葬禮、為理想而戰(zhàn)、未來的希望六部分構成。樂曲在開篇之處以高音區(qū)的八度泛音作為背景,營造出清晨朦朧幽靜、萬籟俱寂的氣氛。清新空靈的新笛以下行三度的鳥鳴聲開始輕輕叩響主題旋律,隨后靜靜流淌至梆笛、高笙的弦音之上,引出高胡的主奏旋律。在大片留白的色彩底板下,極具特色的主題音調仿佛是來自古老而遙遠的原始時代的“回聲”,在廣袤無垠的空間散發(fā)出悠遠的意境。饒有興味的是,高胡歌唱性的主題婉轉悠揚蔓延不止,與怡然自得的梆子聲相映成趣,構成了一幅流動雋永的音樂畫卷。顯而易見,樂曲中蘊含的秦腔風味雖有哀婉之意,卻無悲涼之情,恰如迷茫的暮云,溶入暝暗蹤影杳然,大有鐘靈毓秀而蕩氣回腸、淡掃蛾眉又風姿綽約之感。值得稱贊的是,該部作品對情感的深刻把握以及在色彩的刻畫上顯得尤為成功和恰到好處。
出人意料的是,在短暫的“舒緩愜意”之后,大提琴默默在低音區(qū)拉出一條連續(xù)半音上行為主的動機旋律,為平靜的音樂增添了一絲不安的氣息。隨后,音樂突然加速,并將此動機在低音區(qū)擴展開來,使樂曲迅速轉向了一種驚慌不安的動蕩之中。隨著節(jié)奏的加快以及不同樂器聲部的不斷疊加,音樂的發(fā)展越來越激烈,并最終在全部樂器的合奏中如火山爆發(fā)般傾瀉而出,引出“戰(zhàn)爭”的主題。強力度的柱式和弦、音塊技法的使用、切分性的節(jié)奏、持續(xù)的三十二分音符、二度疊置的音程、半音化的連續(xù)進行以及各種不協(xié)和音的運用,都如破竹之勢一往無前。警報、槍炮、煙火等因素的穿插更是“妙筆生花”,身臨其境般的黑暗、緊張、恐懼,不禁使人心驚膽顫,給人以強烈的感官沖擊。毫無疑問,這種手法的使用無疑也彰顯了劉長遠先生精湛的作曲技巧以及對于大型作品駕輕就熟的能力。
激烈的戰(zhàn)爭之后,除了哀鴻遍野、滿目瘡痍,剩下的還有什么呢?舉目望去,家破人亡,一片廢墟,一聲聲連續(xù)的下行二度的嘆息音調,充滿著無力的哀怨和悲涼之意。嗚咽顫抖的笛聲在卡農的行進中泣不成聲,“此處無聲勝有聲”,肝腸寸斷之情在無言的沉默中瘋狂滋長,極富戲劇性和幻想性。
片刻休止之后,由后附點節(jié)奏一以貫之的葬禮進行曲愈發(fā)沉重,抬著棺柩邁著沉痛步伐緩步前進的隊伍,儼然構筑成了一幅莊嚴的葬禮圖景。其中所用手法以及其所傳達的悲涼之意,不由得使人想起了貝多芬《英雄交響曲》第二樂章中的“葬禮進行曲”,仔細想來,委實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辛亥之光》在音樂材料的使用上,極大彰顯了中國傳統(tǒng)的民族風味。江南絲竹的哀怨凄涼賦予作品一種直接的震撼力,造就了一種身臨其境般的描繪性效果。正如林黛玉曾在《葬花吟》中吟道的:“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雹龠@般凄楚,怎能不讓人低回嘆息?又怎能敵得過真實的感傷余味?其中悲苦,又該如何消解呢?
最好的答案無非是痛定思痛,將悲痛化為力量,為理想而戰(zhàn),為祖國而戰(zhàn)。無論是“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還是“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斗志都在樂曲勢不可擋的激情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就其音樂本體來說,離心型環(huán)繞的旋律不斷擴張,持續(xù)的震音伴隨聲部和樂器組的疊加愈發(fā)激烈,連續(xù)不協(xié)和的三全音與錯位的節(jié)奏更是增添了動蕩不安的效果。來自四面八方的槍炮聲與音樂反復穿插的主題一呼百應,悲痛和憤怒逐漸上升到頂點,其中的慘烈和壯闊之美被呈現(xiàn)得無以復加,彰顯了龐大復雜而又氣勢恢宏的英雄主義氣質。誠然,這種“為理想而戰(zhàn)”的波瀾壯闊、雄渾激昂的風格,與之前被動受到欺凌壓迫的“戰(zhàn)爭”風格,大有不同。就創(chuàng)作技巧而言,作曲家對于各部分風格色彩的不同把握以及強烈對比也是曲中最為值得稱道之處。
樂曲的最后,靈魂在多舛命運間掙扎生存,最終迎來了凱旋之光。作曲家所能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光與暗的對決。由此,陰郁黯淡的小調轉向了輝煌明亮的大調。曲中主題材料由第三部分“哭泣”的下行音調移植而來,并將明亮的大調色彩、高音區(qū)強力度的進行以及嗩吶高亢嘹亮的音色完美融合起來,勾勒出悲壯激昂的情緒。誠然,一個睿智的作曲家知道如何將流逝的時間概括為激動人心的縮影,且通過對主題不斷增長的激情,賦予作品無限的深度和廣度。而當黑暗、死亡、毀滅、絕望淹沒一切的時候,民族英雄們沒有忘記錐心之痛,他們帶著必勝的決心頑強拼搏,最終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將革命引向燦爛的終結。而回蕩的鐘聲也在搖擺中逐漸顯露出希望的光輝,迎來了勝利的日出。正道是:人逢絕境再重生,守得云開見月明。
三
筆者常自忖,什么樣的作品才能算得上是好作品?一部好作品要具備哪些品質?影響作曲家創(chuàng)作的因素如此之多,究竟該如何才能創(chuàng)作出好作品?為何中國傳統(tǒng)音樂在現(xiàn)代媒介生產方面,面臨嚴重的缺失和不足?在世界跨文化的傳播機制中,中國音樂如何爭得話語權?中國未來的音樂發(fā)展又該何去何從呢?
在聆聽這部作品的過程中,引發(fā)了筆者對音樂本體審美的直觀感受以及對創(chuàng)作理念的一些思考,僅作幾點評述與一得之見。
筆者以為,一部好作品必將凝聚思想性、藝術性的高度統(tǒng)一,具備獨特的美學意義和審美價值。真正偉大的作品并非是孤芳自賞的陽春白雪,而是能夠展現(xiàn)作曲家內心情懷,并且能夠與聽眾進行互動的音樂手法。
很顯然,《辛亥之光》即是這樣的一部作品。不得不承認,這部敘事杰作以其深刻的思想性和巨大的音樂張力,樹立了民族史詩的氣質。諦音觀聲之間,聽眾直觀地感受到了中西合璧的魅力。作為融歐洲作曲技法于中國民族因素的成功范例,該作品一氣呵成,看似渾然天成、毫無修飾之感,實則卻非??季?,充分顯示了作曲家的音樂才能。樂曲中充滿了靈感和對人們心底深層感情的呼喚,各個音樂線條在游蕩中錯落有致結合在一起,既有宏大之勢也未忽視細節(jié),內在蘊含的情感張力更是隨處可見,具有引人入勝的力量。在各部分的發(fā)展對比上,也頗有可圈可點之處,是中國民族器樂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典范之作。
在這個被商業(yè)和平庸充斥的時代,只顧一味西化淪為市場奴隸的音樂并不在少數(shù),這實在是一種悲哀?!缎梁ブ狻吩诤艽蟪潭壬峡梢哉f是一種少見的明智之舉。這種“真知灼見”要求我們必須保持自己的根,尋求民族共同感和歸屬感,發(fā)揚自己優(yōu)秀的民族音樂文化傳統(tǒng)。同時,也要更加開放創(chuàng)新借鑒西樂的優(yōu)秀文化。值得注意的是,中樂與西樂的化學反應,并非是中樂西式化,而是互相補充,各取所長,從而打造屬于中國自己的聲音。
在這一點上,不得不說,劉長遠先生的作品有獨到的魅力之處。他不斷挖掘民族管弦樂的特色,百聽不厭、耐人尋味,是多數(shù)觀眾對他作品的評價。對他而言,如何在世界音樂中證明中國作曲家能像西方作曲家一樣對藝術做出貢獻,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歸宿。
此外,劉長遠先生對作品中“深刻的思想性”鐘愛有加。在他看來,有思想性的音樂能給人帶來更大的觸動。因此,他常在音樂中賦予某種哲理和沉思,這恰恰與貝多芬晚年的喜好如出一轍。正如聽到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會讓人思考死亡的真諦一樣,在劉長遠先生的音樂中,也會時常流露出這些對人生意義以及人性情感的表達與思索。藝術哲學家豪塞爾曾有過如此言論:“嚴肅的、真正的、擔負責任的藝術必定會卷入生命和人類存在意義之類問題的探討?!雹俣鴼v史,恰恰證明了這一點。
慶幸的是,劉長遠先生從未刻意討好聽眾,卻能讓觀眾對其作品甘之若飴。他深諳作曲家必須要把民間藝術上升到人文藝術高度的道理,音樂的美和它的社會價值應當被置于突出的位置,它們也是“雅俗共賞”這個詞在最佳意義上的范例。同時,劉長遠先生還非常善于運用新穎復雜的音樂手法和音樂語言,兼具時代感和表現(xiàn)力。他從不盲目照搬模仿西方音樂,卻在不斷的探索中尋找到了屬于中國民樂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
令人尤為遺憾的是,《辛亥之光》雖承載了幾乎以上所有的溢美之詞,卻也并非盡善盡美。就從作品內在結構的布局來看,其中的內容比例未免有些過分失衡。作曲家將戰(zhàn)爭的場面置于絕對的主導地位,僅“戰(zhàn)爭”和“為理想而戰(zhàn)”就占據(jù)了超過全曲2/3的內容,而“晨光”、“哭泣”、“葬禮”、“未來的希望”四部分加起來不足全曲的1/3。隨之而來的后果是,對于戰(zhàn)爭的描寫固然充分,可前期和后續(xù)的情節(jié)發(fā)展不足,略顯薄弱倉促。而另一方面,在各個部分的銜接之處不甚妥帖,尤其是“晨光”與“戰(zhàn)爭”,“葬禮”與“為理想而戰(zhàn)”這兩處的銜接點,明顯存在僵硬生澀之感,不免有些牽強附會。
羅曼·羅蘭說:“音樂展示給我們的,是在表面的死亡之下生命的延續(xù),是在世界的廢墟之中一種永恒精神的綻放?!雹诙@首吟唱磨難與命運的悲歌,即是在死亡的廢墟之下綻放的永恒之花。希望是半個生命,淡漠是半個死亡。當希望來臨,日出之光終會沖破層層黑暗,抵達光輝的彼岸。很久以前曾看過一個法國的電影,名為“日出時將悲傷終結”,直譯過來是:“世上一切早晨不再回來”。若是如此,唯一珍惜的方式就是令悲傷終結。借用劉雪楓所言:“這世界上的每一個早晨,都會有溫暖明亮的日出,而悲傷,但愿它就此終結?!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