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善品茶,也不通茶經,更不懂什么茶道,從無兩腋之下習習生風的經驗,不過在大理生活了幾十年,最難忘的還是過去在大理喝茶的那些舊事。
茶事回憶
最近瀏覽電視,屏幕上跳出一個廣告:“竹葉青 平常心?!蔽乙詾槭窃谡f茶的,仔細一看,卻是“竹葉青”酒的廣告詞。
何時接觸茶?我想應該是我從娘胎里剛出世,還來不及哭,接生婆左手提著我細小的雙腿,把我倒吊著;又用她臟兮兮的右手食指,在一個瓷碗里蘸了一串滴滴淌淌的茶水,她把手指往我嘴里一塞,手指又來回一涮,就把我嘴巴里的羊水、黏液什么的涮干凈。然后她的手指才離開我的嘴巴,我驚駭得呱呱一吼,驚天動地,便哭著吼著到這個世界上來了。
既然如此,也就可以說,我跟茶是與生結緣的,細細想來,到如今,我也有近一個世紀的“茶齡”,可以算得上是個老茶人了。
說是個老茶人,不過,我既無茶癮,更沒有茶癖。因為我出生在一個動蕩的時代。時局的動蕩決定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也決定著市場上的茶葉時有時無;顛沛流離的生活顧不上什么好茶不好茶,有盅茶或者有杯開水喝就不錯了。
小時候,我對品茶感興趣的地方曾有過幾處。我的學生時代,那是20世紀40年代。我對昆明青云街的“青云茶社”就情有獨鐘。當然不是為品茗而去,而是去找個安靜的地方看書。青云茶社正是這樣的好去處。這茶社的茶客大都是些窮學生或者窮教書匠,課余或周末、周日,各人抱著一摞書,上青云茶社找一處僻靜的茶桌,把書鋪在茶桌上,向“茶司令”要上一碗(那時茶社里盛茶的茶具不是“茶杯”,而是中國傳統(tǒng)的青花瓷有蓋茶碗,雖然都是粗瓷貨)清茶,啜一口茶水,靜下心來,繼而伴著茶的清香,靜靜地,細細地讀一天書。讀了書,備了課,用了功,喝了茶,養(yǎng)了心,何樂而不為哉!
順便說一句,我在文學大師《楊絳文集》中讀到一篇美文,美文中就寫了昆明青云街的青云茶社,文中充滿了對青云茶社深厚人文氛圍的無限懷念。
后來,鬼使神差,又陰錯陽差,輾轉漂泊到山清水秀的大理。
大理的茶室我是久仰其名的,聽說茶室大都設在花園里或者集市臨街的位置,品茗賞花,養(yǎng)心養(yǎng)眼,喝茶做事,互不耽擱,那真是一處處絕好的去處。
在我年輕的時候,市場上間或也有茶葉賣,但自己囊中羞澀,還要養(yǎng)家活口,自然不敢問津茶葉。如此一來,如若我手邊有茶葉就喝茶,有什么茶葉就喝什么茶,哪怕等外品,或等外的等外品也喝;無茶的時候,我干脆就喝白開水、白涼水、井水、溪水、河水……這樣,喝水是我的常態(tài),喝茶就成了我的一種奢侈享受。
也正因為這樣,我就不像那些有茶癮的茶者,一日無茶,就頭暈眼花,手足無措,坐臥不安,昏昏然不可終日。我更不像那些有茶癖的茶人,無論何時何處,都鉆頭覓縫地尋求所謂的好茶葉,就連泡茶的水都特別有講究,這樣的茶不喝,那樣的茶不要,這里的水不得,那里的水不可,那個講究的勁頭,好像不是在喝茶,十足是跟生活過不去似的。如若找不到,寧肯渴死,也不用隨便之茶,不喝嗟來之水。
“癖”字上有病字頭,所以我個人認為,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做得太過就不大好了。我這樣說,涉嫌冤枉了好人,不過,我還真見過這樣的茶人朋友呢!他喝茶的那股“癖勁”不敢恭維,人卻實在好處,故此,在喝茶上我們沒有語言,在生活中和文學上我們卻走得很近。
話雖如此說,我既跟茶與生結緣,對茶還是感興趣的。不過,隨著快節(jié)奏的“現代化”生活方式來臨,要享受“茶藝”的機會已經很稀罕了。
下關老茶室
大理只是特指古城,而大家口中的市區(qū),指的就是下關。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工作的單位在大理市下關,我就先去了鎮(zhèn)上西大街一處當街的老茶室。茶室開在一家“堆棧”(客貨兼營的旅棧)的旁邊。這茶室并不清靜,人群熙熙攘攘,市聲嘈嘈雜。
原來這是一間說書的茶室,說書人說《隋唐演義》,也說《水滸》,說《三國演義》,也說《石頭記》,我自己認為在云南用方言說書特別的好聽。那些老茶室里的說書人有時候用下關方言說書,而下關話,男性和藹,女性溫柔,不生硬不突兀,聽起來覺得很有親切感。茶客主要是去聽書,而不是去品茶。我是文化工作者,所以也去這些茶室“工作”過幾次,幾個茶室的說書人主要是一位四川人,他經常輪流著到各個茶室去說書,不過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堆?!迸赃叺哪且患摇肮ぷ鳌?。 那一位四川人很有口才,說得有聲有色,眉飛色舞,聲情并茂,說書的時候,用濃郁的四川口音,加一點普通話,再加一點下關話的韻味,只要他開口一講,呵呵,大家就會安靜傾聽,到哪精彩之處,便會引來那些茶客一陣陣叫好聲、掌聲,在茶室里久久蕩。
至于大家所喝的茶,大部分是從集市上幾十斤,乃至上百斤地買來,放在一個大鐵皮桶里面,要說茶葉的檔次,不見得有多高,大概上不了什么等級,實在沒有品出多少茶味來,大家聚在茶室的最主要的目的,也就是為了工作和聽書之余解渴,有些是為了閑暇下來消磨時間之用。
后來,我在這里的“工作”圓滿結束,“堆?!迸赃叺哪且患也枋依习咫m曾多次盛情邀請,因我公務纏身,婉言謝絕,再沒有“光臨”過那間茶室了。
后來,聽說“堆?!迸赃叺哪且患宜綘I茶室,涉嫌是資本主義的“尾巴”,在后來被“運動”成了“居委會”的街道開水站。再后來據周圍的鄰居說,那一位才華橫溢的四川說書人和其他“工作”人員,還被劃為宣傳封建迷信文藝的“舊藝人”,被統(tǒng)統(tǒng)趕回家乖乖“待業(yè)”去了。
我所“工作”過的“堆?!崩喜枋?,也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下關的老百姓再也沒有地方去一邊“聽書”,一邊喝茶了,最可惜的是,之后我再也沒有聽到過下關方言版的“書”。
龍尾街茶室
在大理,龍尾街不僅僅是一道美麗的風景,它還蘊含了諸多的歷史和人文信息。從西洱河畔的黑龍橋頭對面向上走,就是著名的龍尾街,龍尾街兩旁是年代久遠的房子,很多院落都保持著古建筑的風格。如今這一帶仍有很多居民,大多都是世代在這里住。
歷史上,這里是南詔國閣羅鳳修建起來抵御侵略的關隘,南詔與唐朝的“天寶戰(zhàn)爭”就是在龍尾關展開。龍尾關歷史文化遺存豐富,人才輩出,現存有一批歷史文化小院,和不計其數的古井、古樹?!耙婚T三進士”的蘇隆、蘇兆明、蘇嘉惠之家,明代翰林趙雪屏故居,據傳明代建文皇帝曾在龍尾古城居住過、有“小樓曾是帝王居”之稱的“黃翠樓”,中共地下黨云南省委滇西聯絡站等28個小院和遺址,龍尾關還出過辛亥革命烈士馬驤、民國中獎工兵總指揮、二戰(zhàn)時期被授予“太平洋勛章”的愛國將領馬崇六等歷史人物。
龍尾街的主干道叫壽康坡,因這里多出長壽老人而得名。壽康坡曾經是一條繁華的商貿集散地,兩旁臨街的人家至今還保留有石頭砌成的鋪臺子?,F在,大部分人家的老人都喜歡喝茶,而這喝茶的習俗,不僅僅是為了解渴,它已經形成了一種長久的生活習慣。
據說當年的壽康坡是茶馬古道必經之路,是下關到大理唯一的通道,有很多大小馬店和茶室。這里也曾是最大的物資交流中心,茶葉、煙草、皮草、布匹等農副產品都在這里交流,晚上燈火通明,是一片熱鬧的商貿街區(qū)。
過去,西洱河邊的西大街很繁華,對面的龍尾街店鋪很多,街道兩邊有很多茶室,不過更多的是與飯館結合在一起,吃飯喝茶隨意。因為那些茶室和飯館離我們單位不遠,我時常在下班吃過午飯后,到龍尾街上走走,或者干脆點個小菜,喝上一壺小茶,然后走路回單位上班,那種感覺十分的愜意自在。
楊家花園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理最好的品茶去處當然首推“楊家花園”?!皸罴一▓@”在大理古城的中心地區(qū),正門在玉洱路(古城原來的玉洱路很狹窄,后來擴寬成貫通古城東西城門的大街)中段。門面是傳統(tǒng)的農村古樸中式二層樓房,下層是鋪面,門面是民間稱作“菜刀門”的樣式:門面像一把刀柄立在地上的菜刀?!暗度小币贿吺卿伱?,“刀柄”一邊是大門。鋪面前面砌起一道一米二左右高、半米多厚的“腰墻”,“腰墻”上是門板,把門板打開,這“腰墻”面就成了做生意的柜臺;通過柜臺旁的大門過道,就可進入后面的花園?!皸罴一▓@”還有一道后門,后門原來開在一條比較僻靜的小街上,如果你不是刻意去找,即便路經此門前,還以為這是一家居民的老宅,擦肩而過了。
其實,在玉洱路拓寬前,這道后門才是“楊家花園”真正的大門,茶客們都是從這“后大門”出入的?!皸罴一▓@”并非現在城市化中房地產開發(fā)商開發(fā)出的什么“皇宮花園別墅”、“巴黎花園小區(qū)”之類的虛擬“花園”,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花園?;▓@很大,占地約兩畝,園中種植著許多花卉,當以各類茶花為主,杜鵑、緬桂、玉蘭、芍藥、牡丹、玫瑰、丁香、紫荊、薔薇、月季、蘭蕙等等名花名卉間植其中,春夏秋冬,花落花開,落紅遍地,又芬芳滿園;墻角或墻腳處有水池三兩,池中布有層層疊累的假石山,石山上有古香古色的古寺,有高山流水的潺潺流泉;池周竹林成蔭,竹叢中突兀出梅樹一二株,入冬就綻放出朵朵紅梅,染紅了一片天空。花園中又有三五座紫藤、薔薇、月季攀援而成的涼棚。你還沒有步入花園,空氣里的芬芳就將你薰醉了。而茶座的布置又極盡匠心,或座落花叢間,或置于水池畔,或在花棚蔭涼處,看似隨意安排,又是適得其所。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品茗,可謂人間一大樂事矣。我想,找遍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如此這般的品茗佳地吧。
我們再看看在花叢中的茶座吧。茶桌是大理石的石桌,形狀或園或長或方或大或小或不規(guī)則的多邊形;每張石桌面都是一幅水墨國畫杰作。座位有大理石礅、藤椅、木椅,竹椅、躺椅等等。茶客入到花園,可隨心所欲,隨意挑選入座。再說茶炊、茶具?!皸罴一▓@”上灶的燃料都是選上好的栗炭。栗炭燃燒時火旺、無煙,有微熖,這叫“活火”。燒出來的開水味道甘甜,無煙火的嗆味。那煨水的茶壺,大多是鶴慶縣新華村銅匠們手工打造的紅銅茶壺,煨出的開水無鐵銹的金屬腥味兒。如此三沸之水沏的茶,味甘如泉,可凈心事,潤肺腑,明目清心。何謂三沸水:壺中燒的水剛開始冒起像魚眼般的小泡,稍許有聲,這是一沸;再煮一會兒,水壺四周的水如山泉般地涌起,水泡如串串珍珠般上升,水面上還有蒸汽彌漫,此之謂二沸;最后,水波翻滾沸騰,水面上的蒸汽完全消散,這就是三沸。此時就要提壺拆火,不能再煨了,再煨就成“過熟水”,能喝,但不宜泡茶了。有了好火好壺,最緊要的是要有好水。大理的水是最純凈的蒼山雪融化后的山泉水。蒼山終年積雪,十八條清溪從蒼山深處向洱海流淌。其中有三條雪泉清溪穿大理古城而過,形成“街巷流泉響,泉從家中過”的小橋流水人家格局。用此天上來的雪泉之水,以紅銅壺盛之,再用栗炭火煨成三沸水沏茶,恐怕也只有大理才能做得到?!皸罴一▓@”所用的茶碗都是青花白瓷有蓋茶碗,雖非景德鎮(zhèn)官窯所出,但也是云南著名的鶴慶瓷廠出品,還算過得去。
茶客入座后,向茶司令點要所需的茶名,比如,蒼山雪綠、下關沱茶、普洱雨前、感通早春、南澗銀勾、云龍碧螺春……少頃,茶司令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托著木托盤過來,將托盤置于大理石桌上,又將盛著茶葉的茶碗放到茶客面前,再將碗蓋掀開,一一報出茶名,讓茶客驗證此茶是否是所點的茗茶,是否真品。茶客認可后,茶司令提起銅壺,將壺中的三沸水緩緩沖入碗中,迅即又將這道浮著茶沫的第一開水潑去,再沖入第二開水,并不上蓋,讓茶碗敞著,隨即向茶客道聲:“您慢慢請(請,在云南漢語地方方言中有吃、喝、品嘗、使用之意)便回身走開了。
少頃,茶碗里的茶葉慢慢地沉浮上下,水下似有暗流涌動,又疑水面有微風輕拂,那上下的茶葉便漂漂浮浮,如魚戲水,似龍云游。沉浮之中,茶葉兒慢慢松開,伸展,還原茶葉的本色,展示著她的婆娑,她的婀娜,她的溫存,她的柔媚。然后一片一片的茶葉緩緩下沉,錯落有致,先后落定于白瓷茶碗碗底,又才將茶葉中飽含的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悠悠緩緩地釋放出來。于是,茶碗里的水色也漸次變成淡黃、早秋、褐黃、晚秋、琥珀。水色漸漸深沉,茶客的心緒也隨之慢慢平靜下來了。說“茶可清心”,此時可見端矣。
每年到了省中(現大理一中,原為云南省立大理中學,在20世紀60年代前的一段相當長的時期是滇西的最高學府,滇西各地、州、市縣的高考都集中在大理省中進行)考試期前后,“楊家花園”的茶客幾乎是清一色的學生和帶考老師。那時,每天天剛拂曉,就有學子捷足先登,到“花園”里去占一處最最僻靜的茶座,去遲了的學子、老師們就只好在花園空隙處“加座”了。此時,這里雖人滿為患,但只要是有學生或老師來,“楊家花園”從不拒絕,由店主帶著師生們去尋找一席之地,擠上一張茶桌,插上幾把椅子,讓給學子們一方凈土。人雖很多,總有三四百人吧,但沒有喧鬧嘈雜的市聲,沒有大呼小叫的喧嘩,只聽到讀書翻頁的嘩嘩聲,還有鉛筆寫字的沙沙聲。偶爾,有師生對某一難題的悄聲切磋。書聲、寫字聲、師說聲,點綴著這一片寧靜而安謐的空間,在“花園”里彌漫起一道濃濃的文化氛圍。在這塊美妙的凈土上,伴一碗香茶,聽片刻師說,讀一天圣書,是莘莘學子十年寒窗的精華版,是一幅《滿園春色》圖,更是一種高雅的文化享受。
但是,非常遺憾。昆明那間中式兩層樓木結構、彌漫著書香的“青云茶室”已被連根拔除,代之以傲視一切的高樓大廈。在大廈二樓,我找到間“茶吧”,從商鋪的名稱看,定是有茶賣的。我步入“茶吧”找了個坐位坐下,“服務員”走過來,先甩過來一句冷得扎人、寒磣的歡迎詞:“歡迎光臨!”然后遞過一本“食譜簿”來,“先生,請點用?!蔽一卮鹫f“甭點了,要一碗普洱碧螺春茶?!狈諉T傻眼了,呆愣愣地瞅著我,好像在審視一個外星人似的愣站著。他緊接著說,“先生,要一杯飲料吧,或者來一杯云南小??Х龋俊憋嬃鲜鞘裁带B東東?可口可樂是美國佬配錯了的“吉普賽”草藥水,別的飲料大多是白糖+蘇打+香精的水??Х??從巴西來的外來植物,用它的果實加工成咖啡粉。人太疲勞了,用水沖一杯咖啡喝,倒是立竿見影,精神抖擻??Х葘嶋H上是“興奮劑”,是“藥”。我是來喝茶的,不是來喝藥的。我說:“要茶?!彼f:“好的,奶茶怎么樣?我們這里有十大品牌的奶茶。”奶茶?奶茶不是茶,是奶(還不知是什么奶呢),加點香精,再加上根本沒了茶味的冷茶水。我有點生氣了,說:“聽不懂話嗎?我要茶,我只要茶!”他這回是陪上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先生,對不起,我們不賣茶?!蔽一亓艘痪洌骸安毁u茶,怎么叫做茶吧?”拂袖而起,忿忿地離開了“茶吧”。真是的,借“茶”之名,行賣非茶之實,太可以了!
我又找到讀書時常去的鳳翥街,茶室倒有幾間,走進去一看,全是麻將房,只見每張桌子圍了四五位麻將客,喝五吆六的麻將圍城大戰(zhàn)正在你死我活地激烈展開。這哪里是茶室,干脆叫做麻將房還名符其實。至此,我心情壞極了,喝茶的心緒早已飛到天外去了。
大理的“楊家花園”倒是還在原來那塊地面上。只是它早就不賣茶了,成了一間餐廳、飯館、酒店。不管叫什么,它只是喝酒吃飯的地方。
三十多年前,“楊家花園”的茶飲就沒落了。先是茶葉很金貴,市場上根本見不到茶葉,“楊家花園”是公私合營的茶飲業(yè),但由商業(yè)局特批供應的茶葉,只是雜七雜八的碎茶葉合成的“配茶”,夠不上等級,更說不上是什么品種。據茶廠說,精品好茶一直都生產著的,但都由上級統(tǒng)一調撥,特供省里和北京了,供給“群眾”和茶館的定量茶葉就只有“配茶”。因為既無等級又無品種,所以“楊家花園”賣的茶都一律叫“清茶”,或者干脆就一個“茶”字了。況且,經營茶室可以說是本小利微的行當,生意好時也只賺得可憐的微利;全年經營下來,常常是虧本的買賣。于是,“楊家花園”入不敷出,就兼營燒烤、桌球、棋藝、麻將等,以維持員工的生計。
改革開放,大理對外開放了,老外旅游者蜂擁而至,各路神仙、大俠紛紛來此聚會,論劍講道,黎民百姓禮尚往來請客吃飯應酬的事也多了。把場地清出來,經營全盤轉向餐館業(yè)。現在“楊家花園”還叫“楊家花園”,可再也找不到這個花園里鳥語花香的茶座,找不到這個花園里濃郁的人文世界,找不到花園里茶香書香交織的文化氛圍。俱往矣,這一切都不在了。這當然不是“楊家花園”主人的過錯。我在前面說過,經營“茶室”幾乎是真正意義上的“為大眾服務”,日夜操勞,蠅頭小利。在今天這個人人都千方百計鉆頭覓縫追逐金錢財富的拜金社會里,只有傻透頂的傻老冒才會去做。
我可以算作大理居民了。我在大理古城喝茶,已經到了“除卻巫山不是云”,除卻楊家花園不是茶的地步了。但現在“楊家花園”早已今非昔比。那就到“洋人街”上的什么“吧”去喝吧。
洋人街
上世紀的九十年代,我經常會在閑暇之時去大理古城走走,每次去大理古城,就會看見一些老外和大款,時常坐在街邊的桌后,各人面前一大個杯子,可能是咖啡、酒或茶?
按理老外喝咖啡不足為奇,不過他們喝咖啡的功夫,遠遠沒有達到中國人喝茶或者酒的“水平”,他們往往是在一個“咖啡吧”一坐,要一杯咖啡,抬上一本書,半半天呷一小口,可以喝上一整天也不會覺得浪費時間或者感覺到疲憊。我去洋人街,不喝咖啡,也不喝酒,為的就是喝上一杯茶,也算是給自己開開“洋葷”,裝裝“洋”。
記得有一次,我到大理古城辦事,事情辦結束之后,吃過午飯時間還早,就步行到了洋人街,我入坐一家“吧”門前的街邊茶座,一位嘉年華的少女服務員嬉笑著從門里走來接待,見我是個國人,而且是個老頭兒,穿著也不時尚,肯定我不是腰纏萬貫的大主顧,臉色氣象突然晴轉多云,并且瞬間變成陰天?!皻g迎光臨”的臺辭當然免了,連稱謂“先生”也一起免了。她沉著臉問:“要點什么?”我答:“茶?!庇謫枺骸凹t茶?綠茶?”答:“綠茶?!痹賳枺骸皫孜??”答曰:“一人?!彼卦挘骸罢埳院?。”轉身回“吧”里了。
少頃,服務員走出來,右手提了一把鋁制的小號茶壺,茶水從壺嘴里溢出,潑灑了一地;左手捏著一只茶杯樣的盞。走攏我桌前,將還滴淌著茶水的鋁茶壺和小茶盞朝我面前一放。扔下一句“您慢用”。轉身回“吧”里了。
一看見這滴著茶水,周身被砸得體無完膚的鋁壺,我已毫無心緒;再瞧瞧那只滿身茶銹的所謂“茶杯”,我一陣心翻,把心中原有的那一點點茶意都打翻了?!百I單!”我吼道。服務員在門里的叫聲比我還猛烈:“25元!”我甩下錢,忿然而離?;仡^想想,用25元,買來一腔忿懣,這不是自尋煩惱么?而且覺得自己還真是有點二百五了。
當今眾里尋他千百度,也找不到一處像昔日“青云茶社”、“楊家花園”那樣的茶館了。當然,在成都、杭州、蘇州、北京可能還有。但為了喝一次茶,就要千里迢迢,萬里遠征,那也是不現實的。驀然回首,要品茗、喝茶,恐怕還得自己動手吧!
在鄉(xiāng)下喝茶
童年時代,茶是苦澀的記憶。那時的生活很貧困,茶通常是從集市上買回來的散茶,極廉價的。從地里勞動回來,大人們通常喜歡沏上一大茶缸,慢慢地喝,祛除一天的疲勞。時間久了,茶缸里便有一層厚厚的茶垢,我偶爾喝一兩口,但總是苦得難以咽。
在我的書齋,隨便翻閱一本雜志的時候,我讀到畫家張利烽的一幅國畫,畫名《利烽茶話》。畫面右下角一位老者披衣打坐,面前地上置一把茶壺、三五茶盞。畫面大部分留白,左上邊有邊款,曰:“品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能坐下來細品茶香,不是閑情,而是境?!?
看著畫,又想到當今提倡快節(jié)奏的“現代化生活”。為了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禁伐林木,當然也就沒有了木炭?,F在取火用的都是煤氣、天然氣、電氣,水是桶裝水或自來水。要煨開水,有快開電水壺,還有更簡便的“飲水機”,按一下電源開關,開水立等可取。這就將起火擇水煨水的過程大大簡化了,隨著起火擇水煨水過程中心情漸次平靜的過程也就被略去了。生活“現代化”了,此亦無可奈何之事。
在“立等可取”這一小會兒“等”的時間里,你趕緊涮洗茶具吧。紫砂茶壺、有蓋白瓷茶碗、瓷杯、玻璃杯你都將就著用吧。但我勸你,千萬不能用塑料杯、紙杯!塑料杯是什么東西?化學原料制品,開水一泡,說不定把化學成分中的致癌物也一起泡出來了。好家伙,那不是茶,是毒藥一杯了;紙杯倒是方便了,不必涮洗,一次性的,用完扔了,但紙杯是紙漿做的,甚或是“再生紙”做的,有化學成分,還有大量的細菌、病毒,用這樣的“杯”泡茶,明明是害己害人嘛。有的紙杯在杯外印著“已經高溫高壓消毒,請放心使用”的字樣,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信,我一百個不信。
以前,會有一些機會到大理的鄉(xiāng)下去辦事。記得是在上世紀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跟隨一位朋友到了吊草的一位彝族老鄉(xiāng)家,進到屋子里,四壁黝黑,光線很暗。屋子靠墻的位置有個火塘,生著火,煙熏火燎的,火塘中心支了一個黑黑的三角,三角上燒著一壺噓噓直叫的水壺。
一位老大爺看見我們到來,熱情招呼我們坐下,給我們泡他們彝族的烤茶喝。
我第一次喝到那種味道的茶,感覺入口很苦,很澀,回味很香,喝下幾盅后感覺很帶勁。
后來,我憑著記憶,問了幾個懂茶的人之后,自己慢慢在家學著泡烤茶喝。我到市集上買了小土陶罐和茶葉,將特制的小土陶罐放在小火爐上,先把陶罐烤熱后,再放入茶葉,然后不斷抖動小陶罐,使茶葉在罐內慢慢膨脹變黃,待茶香四溢時,將沸水少許沖入陶罐內,此時“滋”的一聲,陶罐內泡沫沸涌,茶香飄溢。
在后來的生活之中,偶爾,我會在靜靜的夜晚,獨處一室,捧一本書,弄一杯烤茶,靜靜觀、輕輕聞、慢慢品……透過杯口吐出陣陣清香,初入口時淡淡的苦澀,輕輕咽下,如甘純爽口,唇齒間芳香馥郁,這倒像人生旅途,茶的香澀,世人共識,都市與鄉(xiāng)野,高明同凡夫,皆品一樣的滋味。
現代化的生活方式,把大千世界的豐富生活簡單化了,把中國傳統(tǒng)茶文化也簡單化了,簡化到喝茶都無法品出茶味來了。
此時,不知怎么了,心中突然打起一陣冷噤,涌起一陣陣的遺憾……
編輯手記:
愛一個地方與吃或者喝還是分不開的,所謂“每日必飲三次茶”,茶是云南少數民族艱苦勞作的能量之源,也是節(jié)慶和平時待客的靈性之物,在物質生活相對豐富的今天,讀著劉傅森老師喝茶故事片段,都是無茶不成歡的日子里最幸福的回憶片段,而那一個個片段,像是一扇扇窗戶,通過窗戶,讓我們可以窺見那些逝去的場景,窺見那些飄蕩在記憶里的幡旗、招牌以及悠長的吆喝和叫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