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栗,生于黑龍江小興安嶺林區(qū),兒時隨父母“支邊”到云南。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邊疆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滿族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小說林》《鴨綠江》《四川文學(xué)》等多家刊物發(fā)表作品200余萬字,并出版散文集《大理天空下》和紀(jì)實文學(xué)《從淡綠到金黃》兩部。
一
郝前程是被電話鈴聲叫醒的。那部電話安在他家客廳里,響了好幾聲他才聽到。此時的郝前程半睡半醒,所以他聽到的聲音隱約含混,似乎還摻雜著水的流動和風(fēng)的飄忽。但那聲音很快就顯出了力度,像一束耀眼的陽光從云層里鉆出來,忽地就照進(jìn)了這個早晨。
電話的鳴響表明有人找他,郝前程一邊想著那人是誰,一邊慢騰騰地穿著衣服。等他來到客廳時,電話的鈴聲已像落水者發(fā)出的最后呼救,再不把它撈起來它就該沉入水底了。他抓起聽筒“喂”了一聲,那頭傳來的卻是一聲嘆息,幾秒鐘之后才有了明確的語句:程子,好久都沒見到你了,你過得咋樣呵?
程子是郝前程的乳名,他根據(jù)那邊說話的聲音特質(zhì),斷定這是老家的五嬸。在這個雙休日的早晨,五嬸的聲音像水面上的霧絲,輕柔飄忽,清晰溫潤。他覺得這太不可思議,老家的五嬸得了精神疾病已經(jīng)30來年了,一個精神病人怎么會給他打來電話?更不可思議的是,五嬸患病之后從不與人交流,偶爾說話也是胡言亂語,現(xiàn)在他卻一點也沒聽出她有什么不正常。
這些年郝前程已養(yǎng)成習(xí)慣,在別人打來電話的時候,他從不一來就問對方有什么事。他覺得那樣的問法太生硬,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對待五嬸他同樣如此,他向她詢問了一些老家的情況,她的回答都很正常??珊虑俺踢€是不能確定她的病是真的好了,于是就站在電話機前想了想,突然打斷她說:五嬸,天都黑了你還到處亂跑,你是在什么地方給我打電話?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但也只是兩三秒鐘,那種好聽的聲音就再次傳來:你這孩子,才大清早你就說天黑了,想試探我是不是?你不用試探我,這回我是真的好了,正在南草甸子里閑逛呢。
五嬸是豁達(dá)的,她已經(jīng)聽出這是對她的試探,卻沒有半點抱怨情緒。由此郝前程就確定五嬸的病是真的好了,聽到她如此清晰明朗的表達(dá),他忽然就展開了一種有悖邏輯的想象:在五嬸患病的這30來年里,她的性情和本質(zhì)都處在休眠狀態(tài),現(xiàn)在她突然醒了,她一醒那些休眠的東西也就跟著醒了,一切都是她年輕時的樣子?,F(xiàn)在她是以一個年輕小媳婦的心態(tài)走進(jìn)那片南草甸子的,一旦走入進(jìn)去,她就具有了與南草甸子相同的純性。
確定了五嬸的健康,郝前程反倒不怎么說話了,多數(shù)時間是五嬸在說。她說的基本都是她與南草甸子的往事。對于郝前程而言,老家的南草甸子是最容易讓人墜入玄想的,那里面有著太多的奧秘。少年時期他一直都在聽說,那里有條暗河,但他卻從未真正見過。有時他分明已經(jīng)看到了,一條河流在草甸子里蜿蜒出優(yōu)美的弧度,可一旦走進(jìn)去,卻只能看到一些閃亮的水潭。那些水潭清澈見底,不時就有氣泡冒出來,一串串地在水面上漂著。這個時候他不用抬頭,天空的湛藍(lán),游云的潔白,以及飛過的鳥兒,全都被他看得清清晰晰。
按照郝前程的想象,現(xiàn)在他五嬸走在那片草甸子里,這個畫面應(yīng)該多么的具有詩意。然而對于五嬸,那片南草甸子就是她的傷心之地,她在那里只會感到人生的殘破。老家的人都是這么說的,是他五叔傷透了一對狼母子的心,那匹母狼反過來又暗算了他五嬸的妹妹。從那時到現(xiàn)在,五嬸的人生已有了30來年的空白,醒來之后她不可能不去追思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
果然就是這樣,五嬸講到了那對狼母子,接著又講到了她埋在南草甸子里的妹妹。郝前程聽出她有些傷感,他擔(dān)心這會使她再次犯病,就勸她不要總是沉浸在那些往事里。五嬸說,這個我知道,那些事都發(fā)生了30來年了,你不讓它過去又能咋樣呢?她的話雖是這么說的,但她說到“又能咋樣”那四個字時,聲音就哽咽了。本來郝前程已經(jīng)想到要把話題岔開,可那邊的五嬸卻像看到了時間的粹骨,停了一下就無限傷感地說:30多年的時光??!咋就變成這樣了呢?這之后五嬸便不再控制了,她開始放聲地痛哭起來。
其實從一開始郝前程就知道,他五嬸大清早地走進(jìn)那片草甸子,絕不會只是為了閑逛。別的女人在她這個年齡早已是奶奶的級別,而她卻什么都沒有,她有的只是往事。即便是往事也是散散碎碎的,而且全都沉寂在歲月的深處,這里閃一下,那里閃一下,逼著她非要看個清楚?,F(xiàn)在她終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都不是從前的樣子,她放聲地痛哭也是十分正常的。
在五嬸的哭聲之中,郝前程并沒勸她,他任由她釋放著郁悶的情緒。好在她很快就調(diào)整過來,她停止了哭泣,并且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郝前程完全猜想得出來,那聲嘆息是她沖著天空舒出來的,之后她就對著電話說:程子,老家的人都說你會作文呢,你幫我作個文唄。
作個文?這種說法以前他從沒聽到過,但他懂得她的意思。就說,你想讓我作個什么樣的文呢?
五嬸說,這個我咋懂,你寫出來就行。
郝前程說,那好吧,我寫。
二
與五嬸通過電話的幾天里,郝前程一直想著為五嬸“作文”的事。這段時間他愛人到上海進(jìn)修去了,家里就他一個人,那份安靜有利于他的寫作。夜幕罩住這座城市的時候,郝前程獨自坐在客廳里,眼前總是閃著五嬸年輕秀氣的臉。那張臉很虛幻,他看不清她是愉悅的還是陰郁的。與她有關(guān)的事也相隔遙遠(yuǎn),所以每當(dāng)有一件事冒出來,他便對著那張臉發(fā)問:
那時你多大?
虛幻中的五嬸說,我17歲。
我呢?我有多大?
她想了想,說,你9歲。
就這么問了一陣,確切地說是想了一陣,許多模糊的往事就清晰起來。好像那些往事原本都被霧氣遮掩著,風(fēng)一吹霧氣就散去了,露出來是一個村莊。郝前程的家是三排“n”字形的瓦房,一棵榆樹靜默在院子里,一些枝條鑲嵌在天空中。通常,郝前程站在那個“n”字的開口處,他想把目光投向更遠(yuǎn)的地方,但他一次也沒做到。院子太大了,并且還有籬笆墻遮著視線,他只能看到院內(nèi)的豬圈,茅房,地窖,以及那片綠瑩瑩的菜地。
院子外面就是一條村路,有更多的陽光聚集在那里,像是在為夏季提供著憑證。不時就有人從籬笆墻外走過,他們伸長了脖子朝院子里張望,然后就驚訝著表情自言自語:我的個天哎,這瓦房,這豬圈,這菜地……郝前程知道,他們這是在感嘆他家的家境。在當(dāng)時的中國農(nóng)村,一家人能住上這樣的瓦房,能喂上四頭肥豬,就足以說明這家人的殷實。村里人羨慕他家的日子,他們認(rèn)為他家能把日子過成這樣,最主要的就是他家有足夠的勞力。
郝前程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他家的家境之所以要比別家的好,就是因為他家的勞力多。但他同時還認(rèn)為,就算好也沒好到哪里去,分?jǐn)偟饺祟^就少了。豬圈里的四頭豬是他奶奶為他二叔、三叔和四叔承擔(dān)的義務(wù),是幾家共有的。至于這三排瓦房,那是因為以前他二叔、三叔和四叔都住在這里,不把房子蓋得寬點根本就住不下?,F(xiàn)在他的三個叔叔都另批了宅基地,他們搬出去之后這里就只住了他的父母和爺爺奶奶,還有一個是他還沒成家的五叔。
圈里躺著四頭像模像樣的豬,這不僅會招來人的羨慕,也招來狼的惦記。狼會偷襲家畜,這是郝前程他爺爺早就知道的,他很早就讓郝前程的父親在豬圈上方豎起一排木桿。父親在木桿上拴了繩子,還很狡猾地挽了幾個套子,說是狼要是敢來準(zhǔn)能將它套住。這種辦法幾乎每家都用,所以在父親設(shè)置機關(guān)的時候,五叔的臉上布滿了不屑。他說你這才是瞎耽誤功夫呢,那狼多狡猾呀,還真會朝里鉆?后來的事實證明,五叔是正確的,那些套子從沒將狼套住。
可是忽然有一天,五叔的說法竟被一個事實推翻了。那是個清冷的早上,太陽才剛剛露頭,天色還有些幽暗。郝前程夾著一泡憋了一夜的尿,他急匆匆地往茅房那邊走著的時候,忽然就被一種陰氣阻隔了一下。他停住腳,朝豬圈上方望了一眼,就看見有一匹狼像人似的吊在木桿上。畢竟只是9歲的孩子,他的膽氣還沒處在昂揚的狀態(tài),看到這種情景他立刻驚叫起來。他的叫聲是持續(xù)的,家里人都聽到了,他們沖出來時他的那泡尿已經(jīng)撒在了褲襠里。
郝家的人都被驚呆了,他們與那匹狼保持著距離,靜靜地看著。因為身邊站了自己的家人,郝前程已經(jīng)不那么害怕,也和他們一起望著那匹狼。太陽已經(jīng)升了起來,明亮的陽光照耀在狼的身上,它灰色的皮毛閃著金色的光暈。這時郝前程才發(fā)現(xiàn),那根繩子不光是勒住了它的脖子,還勒住了它的一只前爪。它的姿勢讓郝前程產(chǎn)生了更多的想象,他想在它被勒住的那個瞬間,它一定用那只前爪阻擋過那根繩子的進(jìn)度。只是它的力量還不夠大,或許是那繩子來得太突然,它所有的努力都沒了效果。
死了,死了!五叔喊了兩聲,然后爬到豬圈上方。他用力提起那匹狼,解開它脖頸上的繩子,那匹狼就咕咚一下落到地上。在場的人都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就連足智多謀的爺爺也認(rèn)為他已經(jīng)得到了一張上好的狼皮,他還走過去用腳踢了踢狼的屁股。沒想到就是這一踢,那匹狼竟然翻起身來,像一道光影似地竄進(jìn)了菜地。郝前程分明看見它是往北邊跑的,但最終發(fā)出響聲的卻是南邊的籬笆墻,它幾乎沒讓人看清就從那道籬笆墻上跳了出去。
在那匹狼逃走的整個過程里,所有的人都呆愣著,只有五叔“嗷嗷”地喊了兩聲。等到那匹狼完全沒了蹤影,爺爺如夢初醒,他猛地拍了一下腦袋說:嘿!這才是玩了一輩子鷹又讓鷹給鵮瞎了眼,咋就忘了它會裝死呢?
爺爺很早就想要一張狼皮褥子,現(xiàn)在那張狼皮眼看就到了他的手里,卻在眨眼之間又逃走了。五叔看到爺爺那種不甘心的表情,就說,沒事兒沒事兒,它跑不了,我早晚會把那張狼皮給你扒下來。
聽到五叔這么說,郝前程他母親看了郝前程他父親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直達(dá)父親的內(nèi)心。于是父親鼻孔里就發(fā)出“哼哼”的聲音,他說,老五你不吹牛能死呀,那狼明明跑了你還說它跑不了,你倒是把它逮住啊!
早晚的事兒,五叔說,我每天都待在南草甸子里,就剛才那匹狼,我經(jīng)常見到它,我說把它的皮給扒下來,那就一準(zhǔn)兒能做到。
父親的嘴巴張合了幾下,剛想再反駁五叔幾句,卻突然閉上了。他看見郝前程的爺爺正在盯著他,從爺爺帶有輕蔑意味的眼神里,父親意識到自己是多么的不招人待見。這一點就連郝前程也看出來了,他知道在爺爺?shù)男睦?,父親永遠(yuǎn)都不能和五叔相比。
三
郝前程他五叔說,他每天都待在南草甸子里,這是絕對的事實。五叔在南草甸子里有很多活兒,他在那里打青草,挖百合,成車成車地裝,到了城里就都變成了錢。他這么盡力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他不想再像郝前程他二叔、三叔和四叔那樣活了,他要娶一個好媳婦,最好是城里人。
對于五叔的這種向往,郝前程的父親從來就不以為然,他覺得這只是五叔的個人意愿。凡是意愿里的東西,都是風(fēng)中的樹葉,落到哪里要看風(fēng)向,隨便遇到點情況就改變了。后來的事實證明,五叔真就像是風(fēng)中的樹葉,入夏之后他就落在了一個并不是他預(yù)想的那個地方。這時候五叔也感悟出來,人的命運其實很早就被規(guī)定好了,一切都是天意。
那天下午,五叔從南草甸子回來,剛進(jìn)村就聽到一陣嗩吶聲。他停住腳,側(cè)著腦袋仔細(xì)聽聽,終于聽出那聲音是從村部那邊傳來的。這個村莊向來沉寂,除了婚喪嫁娶,村里唯一的聲音就是黎明前的雞鳴和黃昏時的牛哞?,F(xiàn)在突然吹起了嗩吶,五叔感到很納悶兒,他想這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站在那兒再仔細(xì)聽聽,又覺得不像,因為他聽到的嗩吶聲既不哀傷也不歡快。但五叔還是認(rèn)定出事兒了,憑白無故地吹嗩吶,這本身就是個事兒。
確定了這點五叔就朝村部的那邊走,還隔著老遠(yuǎn)他就看見,那邊已經(jīng)圍了好多人。一群孩子在人群里鉆來鉆去,一派胡躥亂跑。他走到近前時,正巧看見郝前程從人群里鉆出來,他一把將他抓在手里說:程子,咋的了?郝前程說,吹曲子賣藝的,是兩個大姑娘。五叔朝場子里看看,說,這哪是兩個大姑娘,就是一個嘛,那個小的和你也差不多,也算大姑娘?說著他又朝場子里看,這時候他依然攥著郝前程的手,好像是忘了松開。郝前程不想和五叔待在一起,于是就把手從五叔的手里抽出來,跑到別處去了。
郝前程回到家里時,他五叔正站在那棵老榆樹下,兩眼直勾勾地發(fā)呆。此時已經(jīng)到了做飯時間,郝前程他母親抱著柴火從他身旁走過,看到他的那種樣子就停了下來:他五叔,想啥呢?你這是得了什么病呀?五叔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好像他已變成了天上的云,你看得見他,他卻看不見你。母親不相信他真的變成了天上的云,于是就提高了聲音說:老五,我問你話呢,你真是犯病了呀?
這次五叔聽見了,他猛地醒過神來,無限想往地說:嫂子,你也看見那個吹嗩吶的姑娘了吧,咋那么好看呢?就這樣,這樣……他把手架在臉的兩側(cè),調(diào)整過來又調(diào)整過去,眼睛瞇成了兩道縫隙。一旁的郝前程覺得好笑,他心說那姑娘要真像他比劃的那樣,那得多難看呀。這時候郝前程他奶奶也來到院子里,她看到五叔的那種樣子,臉上就有了鄙夷的表情。
看你那點出息,奶奶說,人家是出來賣藝的,今天在這兒明天就不知去哪兒了,你看上人家人家就能留下來跟你過日子?
能留下,郝前程說,那姑娘說了,她們明天還在村里吹嗩吶,晚上就住在村北邊的廟子里。
我看行。郝前程的母親說,今天我也去看了,那姐妹倆苦著呢。咱家五叔長得好,各方面的條件都可以,找個人去說合一下,沒準(zhǔn)兒人家愿意。
你們就作吧。
奶奶這么說了一句,回屋去了。
晚飯過后,五叔又站到院子里,像是在暗暗下著決心。郝前程出來時他眼里立馬閃出光亮,他一邊喊著程子程子,一邊朝他招手。見郝前程沒動,五叔便拉開衣服朝懷里指指,然后又朝村北的方向指指。郝前程看見五叔懷里藏了幾個貼餅子,他根據(jù)著他手指的方向,猜到他是要約他一起去找吹嗩吶的姑娘。像他這種年齡是不適合干這種事的,他拔腿就跑,還沒跑出幾步就被五叔抓住了。五叔說,程子你幫我一把,到時候肯定有你的好處。
郝前程被五叔拉著朝村北走,一路上五叔向他說了他的方案,一直交代到寺廟跟前。寺廟已經(jīng)十分破舊,郝前程知道那里邊沒有佛像,據(jù)說是“文革”時期被推倒了。從那時起這座寺廟就再也無人過問,惟有像這樣的傍晚,陽光從西邊斜射過來,安靜地照著它的殘破。郝前程感到有點緊張,他朝那邊看了一眼,那兩個姑娘正從一段倒塌了的圍墻邊走出來。她們沒發(fā)出任何聲響,兩人都背對著夕陽,因此他看到她們都被夕陽涂成了黑色的剪影。
本來郝前程已經(jīng)決定要幫五叔一把,可一看到那姐妹倆他就反悔了,他竟像個兔子似的鉆到一片小樹林里。這種舉動不是他五叔給他布置的,可他心里就是發(fā)怵,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想讓那姐妹倆看到自己。他這么一跑就把五叔晾在那里,五叔也有點發(fā)怵,也跟著郝前程鉆到那片小樹林里。他們在一個小土包背后埋伏起來,望了一陣五叔就朝那邊努努嘴,郝前程就朝那邊喊話:喂——那個吹嗩吶的姑娘——我五叔看上你了!我五叔是個好人——他看上你就不會變了——你要是同意就出來相看一下吧……
郝前程的任務(wù)就是這么喊下去,但他只喊了一遍就停下了,他意識到自己的喊法有毛病。他五叔教他的時候是按照她們在寺廟里編的,現(xiàn)在那姐妹倆都在院子外面,已經(jīng)出來了還喊她們出來這肯定會讓人家莫明其妙。五叔也覺得沒有必要再喊了,他沖著郝前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然后就獨自地朝她們走去。五叔一走郝前程就換了個角度,因此他看清了那個小姑娘的整體。她的衣服太大了,而且還擰擰巴巴的,一顆小腦袋從衣領(lǐng)上嶙峋地伸了出來。
走過去的五叔和那吹嗩吶的姑娘搭上了話,因為距離隔得遠(yuǎn),郝前程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他看見五叔從懷里取出貼餅子,揭去外面那層花布,取一個遞給那個妹妹。她朝五叔看了一眼,剛一接到手她就轉(zhuǎn)過身去,一個貼餅子只是閃動了幾下就被吞下去了。僅憑她吃東西的速度,郝前程斷定五叔的事能成,但他同時又覺得他五叔有點乘人之危。
四
郝前程他五叔真就把那姐妹倆領(lǐng)回了家。不是當(dāng)天,是在他被拉去喊話的第三天。從郝前程被拉去喊話到五叔把人領(lǐng)回家來,這中間有兩天的空白,他不知道五叔都使了什么手段。五叔把那姐妹倆領(lǐng)回來之后一直很得意,只要有人問到那姑娘的情況,他就會十分自豪地冒出一句:男人就得這樣,追求女人不能太要臉,太要臉了那就是慫。
被五叔領(lǐng)回來的姑娘確實好看,而且她一來就融入了這個家庭,好像她對這種生活想往已久。郝前程知道這姐妹倆已經(jīng)決定要留下來了,從現(xiàn)在到將來,那個會吹嗩吶的姑娘就是她的五嬸。他覺得這太不可思議,許多事在他大腦里來回轉(zhuǎn)著,無意間竟觸及了一個哲學(xué)命題:她是誰,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種疑問不僅存在于郝前程的大腦,按理說他的爺爺、奶奶,以及家里的每個人,都有必要把它弄個清楚,但他們誰都不問。
在爺爺奶奶的心目中,“她是誰”和“她從哪里來”都不重要,這只需問問她叫什么名字和老家在哪兒就知道了。至于“要到哪里去”那就更簡單了,她現(xiàn)在就在這個家里,不是到這里來還能到哪里去?既然到了這里那就是緣,是這姑娘與這家人的緣,是郝前程他五叔與這姑娘的緣。奶奶是信佛的,她相信能抱良善宗旨者,必能得其心平。再說那姑娘并無離開的意思,她的表現(xiàn)和剛過門的媳婦也沒啥兩樣,她一來就把這里當(dāng)成家了。更主要的是那姑娘還是個講究人,忙碌有忙碌之道,閑暇有閑暇之德。
既然大家的看法一致,五叔就與那姑娘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沒多久郝前程的爺爺又為他們辦了結(jié)婚的酒席。一個被許多人都看得十分重要的時刻,就這么簡單至極地跨越了過去,那個吹嗩吶的姑娘也這么簡單至極地成了他的五嬸。自此,由她帶來的妹妹也不再是他的同輩人了,他不能夠直呼她的名字。然而從始至終,郝前程并不習(xí)慣叫她小姨,每次和她說話,都是先喊一個“哎”字。這時候她就會驚愣一下,臉上掠過一絲慌張,然后就等著郝前程說話。
有很多時候,那個小姨會站在院子門口兒,目光癡呆地望著遠(yuǎn)處。院門外的陽光清澈明亮,但只要有她站在那里,天地間立即就摻進(jìn)許多凄哀。這個情況不光是郝前程,他五叔,還有家里的其他人,他們都會注意到。奶奶是最先注意到的,每次看到那個孩子站在院門口兒,她都會嘆出一口長氣說:罪過呀,男人死了那就更得守住自己的兒女,哪能丟下兒女跟別的男人跑了呢?郝前程知道奶奶說的是他五嬸和小姨的父母,由此他了解了她們的身世。他不想讓他小姨太過憂傷,于是就“哎哎”地喊著,跑過去把她拉回到院子里。
一晃眼就入了三伏,這個季節(jié)地里的莊稼都在自由生長,農(nóng)人進(jìn)入到短暫的農(nóng)閑。可是五叔絕不閑著,他心里一直憋著一股勁,干活特別賣力。自從娶了五嬸他就把自己豁出去了,為了能讓五嬸過上好點的日子,他心里的那股勁像火一樣熊熊不息。天氣已經(jīng)熱得讓人難以承受,但他不怕,一有空閑他就鉆到南草甸子里。五嬸心疼五叔,她知道他在南草甸子里會很孤單,多數(shù)時間她會陪他一起到草甸子里去。起初,郝前程他五叔不讓五嬸去,而五嬸卻非要去,這個時候倆人就會發(fā)生一些爭執(zhí)。
你去干啥?我一個大男人還養(yǎng)活不了你?
去跟你做個伴兒都不行???
那地方連塊陰涼地兒都沒有,你不怕曬呀。
沒有同悲哪來的同喜,我就要跟你去!
郝前程看得出來,五叔和五嬸的爭執(zhí),其實是血液里潛藏的愛戀。這是沒有必要爭執(zhí)的,他們只是想通過這種表達(dá)來說明一下,他們各自都在意著對方。通常情況下,只要他們把上面的幾句說完,五叔就開始讓步了。他做出剛剛想起一件事來的樣子說,對對,那你就去吧,反正也得領(lǐng)小珺去散散心。這之后五嬸也會跟著說,學(xué)校已經(jīng)放暑假了,讓程子也一起去吧。
盛夏的南草甸子陽光明亮,遠(yuǎn)處的山巒被省略為隱約的幻影,滿眼的綠色正朝著天邊涌蕩。五嬸的視力極為敏銳,在五叔用單刀把那些青草一片片割倒的過程里,她時常能看見在草叢中疾躥的俊獸和美鳥。它們冷不防地跳出來,五嬸看到它們就“嗨嗨“地喊上幾聲,還控制不住地想躥上前去將它們逮住。但她立刻就停住了,她回過頭來喊著小姨的名字,示意她朝那草叢晃動的地方看。這時候郝前程他小姨會側(cè)過頭來,看一眼,之后還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到現(xiàn)在郝前程已經(jīng)知道了,他小姨喜歡一個人發(fā)呆,那其實是一種病。這種病在她還沒到他家之前就已被確診了,醫(yī)生說那是抑郁癥。
對于小姨的病情,五叔肯定要比郝前程知道得更早、更具體?,F(xiàn)在,五叔和五嬸把她領(lǐng)到這片草甸子里,其實就是想讓她看看湛藍(lán)的天空,看看像星星一樣遍布的百合花,他們認(rèn)為這草甸子就是療心的藥劑。自從郝前程他小姨進(jìn)入到這片草甸子,她的眼神已不那么空蕩了,看上去她很愿意待在這里。有一刻五嬸回過頭來,看見小姨把手伸向一朵百合花,臉上還露出純真的笑意。那一刻五嬸被驚呆了,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站了一會兒眼淚就下來了。
五
直到現(xiàn)在,也就是郝前程在為他五嬸“作文”的時候,他仍能聞到那片草甸子的幽香。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多年,他仍能聞到那種清新的氣息,這說明他并沒忘記自己的根本。時光在草葉上流轉(zhuǎn)交替,郝前程站在那片遼闊之中,許多有異于常人的感受都積淀在心里。正是因為如此,他才看得十分清楚,這片草甸子有時是春意盎然的明亮,有時是腐朽沒落的灰暗。
郝前程對于南草甸子的認(rèn)知就是如此。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看待那片草甸子,但他知道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有它的正反兩面,它能讓你舒心歡愉也能把你心靈灼痛。現(xiàn)在郝前程回想起那段時光,他感到他的五嬸要比其他女人更加情緒化,宿命的色彩更加濃重。在老家的南草甸子里,五嬸經(jīng)歷著農(nóng)家女子的經(jīng)歷,心情的好壞就看她覺悟到了什么。當(dāng)時,小姨置身于南草甸子的繽紛之中,她的病情確實好轉(zhuǎn)了,因此他五嬸就總是保持著美美的心境。
可是有一天,也就是五嬸看到小姨把手伸向一株百合的第二天,她的心境就突然地被破壞了。那是個陽光耀眼的下午,南草甸子里卻依然有風(fēng),遠(yuǎn)處的草叢像水波一樣閃動。五叔有力地?fù)]舞著單刀,他把那些青草一片片割倒,五嬸就把它們打成一個個草捆兒。就在這時候,五叔突然停了下來,他側(cè)著腦袋存細(xì)地傾聽。之后他一陣興奮,他說有事了,這附近有個狼洞,而且里面還有小狼。五嬸一臉疑惑,她說,有狼洞?你怎么知道?五叔指著一個地方說,你沒聽見小狼叫呀,就在那兒,看見沒,就在那兒!
五叔確定了狼洞的位置,并斷定大狼不在洞里,就熱血奔涌地過去了。等到郝前程和他五嬸跟過去時,果真看見一個狼洞,里面的小狼聽到人的動靜就不再發(fā)出聲音。這是騙不過郝前程他五叔的,他抱來一些干草放在洞口,點燃了又壓上濕草。濃濃的黑煙頓時就把狼洞封嚴(yán)了,五叔取下頭上的草帽,一邊往洞里扇著黑煙,一邊高聲地向里面喊話:老鄉(xiāng)們——快出來吧,皇軍不搶糧食……隨著一團團黑煙向洞里灌去,郝前程也確信洞里確實有小狼了,他已經(jīng)清晰地聽到從洞里傳出它們無處可逃的慘叫。
第一匹小狼躥出來了,五叔的手如同閃電,準(zhǔn)確無誤地按住了它的脖頸。他隨手折斷狼洞前的樹枝,將鋒利的斷茬對準(zhǔn)小狼的眼睛,咔咔兩下那匹小狼的雙眼就開始血流如柱。小狼慘叫著,等五叔將它放開時,它的兩只前爪抱著自己的腦袋,在草地上不停地打滾。五叔戳瞎小狼眼睛的過程只在瞬間就完成了,郝前程曾想著要阻止五叔,但他還沒喊出聲那匹小狼就已經(jīng)成了瞎狼。郝前程之所以要阻止五叔,是因為他聽到小姨的那聲慘叫。她的慘叫是和小狼的慘叫同時發(fā)出來的,她叫了一聲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身體瑟瑟地發(fā)抖。
小姨的恐懼五嬸當(dāng)然也注意到了,她趕緊跑過去將她抱住,不停地進(jìn)行著撫慰。此時小姨已經(jīng)抖得不成樣子,五嬸茫然不知所措,她只能不斷地重復(fù)著一句話:不怕不怕,小珺不怕……五嬸的撫慰就像母蜘蛛往外吐出的絲線,可她吐出的絲線卻怎么也無法將小姨包裹嚴(yán)實,說了好些話小姨的臉色還是那么蒼白。這時候五嬸轉(zhuǎn)過頭來,她的眼神兒變得復(fù)雜了,哀惋、憤怒、失望,這些情緒開始交織。郝前程第一次看見她沖著五叔發(fā)起火來:
你這人咋怎么這樣呵,心也太狠了吧!這么小一個狼崽,你一上來就把它眼睛戳瞎了,你不覺得殘酷呀?
五叔嘿嘿地笑。他說,這不叫心狠,也不是殘酷,連歌里都說要消滅狐貍和豺狼呢。為啥要消滅它們,道理很簡單,那就是狼會禍害人。
我看你是腦袋進(jìn)水了,連那是一條命也不知道。
你不懂,狼的生命力強著呢,瞎了也能活。現(xiàn)在我把它的眼睛弄瞎了,老狼照樣會把它養(yǎng)大,到時候再來捉它就容易了。
五叔不在乎五嬸的抱怨,但他始終在為自己的兇殘尋找著理由。他說他爹想要一張狼皮已經(jīng)很久了,村里上了年紀(jì)的人都鋪著狼皮褥子,他不能讓他爹總是這么不如別人。對于五叔的說法,郝前程不認(rèn)為那就是他兇殘的理由,但他知道那是個事實。村里人鋪狼皮褥子已有上百年的歷史,而且他們的狼皮不用到別處去買,每一張都是親自從狼身上扒下來的。狼是這片草甸子里最有靈性的動物,鋪著它們的皮毛睡覺,可以感知黑夜的隱秘。村里人都這么說,夜里有賊潛入家里,狼皮上的毛就會豎起來將人刺醒。
在五叔為自己爭辯著的時候,太陽就要落下去了,薄薄的,像一面銅鏡。五叔點燃的草還冒著黑煙,那匹小瞎狼和隨后爬出洞來的三個兄妹東倒西歪,它們已被嗆得無法發(fā)出聲音。按照五叔預(yù)先的設(shè)想,他還得把小狼放回洞里,但他只把后來爬出的三只放進(jìn)洞里就算完事了。他說,把瞎的這只帶回去,咱自己把它養(yǎng)大,不然我一只都得不到。
郝前程懂得五叔的意思。盡管他只有9歲,但他常常與這草甸子打交道,知道狼的習(xí)性。狼是會搬家的,人掏了它的窩,母狼就覺得這里不安全了,它會叼著小狼到別處去住。五叔一定是因為想到了這點,所以他才決定要把那匹小瞎眼的抱回家去。
那天晚上,郝前程把那匹小狼藏在他家廢棄的菜窖里。
六
暮色聚攏過來,整個村莊像是宇宙間的浮物,朦朦朧朧地多了夢幻意味。郝前程他爺爺眼神兒極好,天都擦黑了,他還在院子里做著他的蔑活兒。他用蔑刀剖開一根根竹子,遇到竹節(jié)他的蔑刀輕輕一磕,接著就又是一種自如和順暢。以往的這時竹節(jié)會發(fā)出一些爆響,但是今天這個傍晚,郝前程沒聽到那聲音,他只看到一些竹屑靜謐地濺到爺爺?shù)哪樕稀?/p>
郝前程是從菜地折回院子里的,剛才他曾趴在菜窖上邊往里看過,那匹小狼還在菜窖里。從菜地回到院子里時,他看到做著蔑活兒的爺爺神情專注,所以他沒和爺爺說話就走過去了。他剛剛邁上一個石階,一聲悠長的狼嗥便從暮色中傳來。他知道是草甸子里的母狼來找它的孩子了,而且這次它并不是自己來的,它領(lǐng)來的是一個狼群。這個判斷沒錯,因為接下來的狠嗥已經(jīng)不同于先前,它們正在此起彼伏地把凄哀摻進(jìn)村子的上空。
做著蔑兒的爺爺停住手,先是愣了愣神兒,然后將頭轉(zhuǎn)向郝前程:程子,今天你們在南草甸子里打草,沒招惹狼吧?郝前程不知道該不該出賣五叔,正猶豫著的時候,他的五叔五嬸,還有父母和奶奶便從屋里出來了。顯然,他們是聽到了那種凄慘的聲音,心里發(fā)毛,出來查看情況。狼群嗥叫得糝人,五叔預(yù)感到它們可能會鬧出別的事,便把他掏狼窩的事對爺爺說了。當(dāng)他說到他將小狼眼睛戳瞎的過程時,奶奶立刻雙手合十,一直地念著她心里的祈語。
那也不對呀!爺爺說,你們掏了狼窩,狼應(yīng)當(dāng)在南草甸子里找它的狼崽,現(xiàn)在它們好像進(jìn)村了。
五叔說,別的小狼是在南草甸子里,就那小瞎狼被我抱回來了,藏在咱家菜窖里呢。
聽到五叔這么說,郝前程的父親急了,他一拍大腿說:完了完了,這回算是與狼結(jié)仇了,全村人都得跟著你遭秧。
你給我閉嘴!爺爺沖著父親吼了一句,就你膽小怕事!老五這么做是想給我弄個狼皮褥子,他有這心,你有嗎?
父親討了個沒趣,做出懶得計較的樣子,又凝著神情去聽狼嗥。在郝前程的想象當(dāng)中,此時狼群雖然進(jìn)了村子,但它們的隊伍不會龐大。如今,南草甸子里的狼已經(jīng)少了,就算它們都來了,數(shù)量也不會太多??杉词故巧倌且彩菢O具威力的,它們在村里幽靈般地游蕩著,一聲聲的嗥叫像是跟人叫號,帶著非要拚上性命不可的血腥。村子里已經(jīng)沒了人的聲息,那些人肯定也像他家似的,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然后就回到屋里把門關(guān)緊了。
狼群在村里游蕩了一夜,天亮前終于離去了。太陽升到一人多高的時候,村長氣沖沖地來到郝前程家,一上來就揪住五叔的領(lǐng)口:你小子作死呢,昨天就你在南草甸子打草來著,肯定是你掏了狼窩又把小狼整回來了。五叔嘿嘿地笑,他笑的是村長的那副架勢。村長年輕時背就有些駝,這些年他逐漸老了,背就駝得更加厲害。他抓住五叔的衣領(lǐng)時,手在五叔的臉前,而頭卻只能抵著五叔的肚子。更可笑的是他已經(jīng)這樣了還在不斷地放著狠話,咋的,拿我這村長不當(dāng)干部是不是,你信不信我立馬就送你去勞改?
五叔說,我信我信,你別老抓著我的衣領(lǐng)。他這么說著就推了村長一下,村長立時就開始后退,踉蹌了好幾下才站住沒倒。好你個小老五,村長說,我看你也是一匹狼,我找你爹!其實村長并沒看見,在他揪住五叔衣領(lǐng)的時候,郝前程的爺爺已經(jīng)從屋里走出來了。他是被五叔推開之后才看見郝前程他爺爺?shù)?,看見之后他就對爺爺講了狼群進(jìn)村的嚴(yán)重性,語氣堅定有力,但他躬著腰的樣子卻像是對爺爺?shù)皖^認(rèn)罪。
一開始,郝前程的爺爺聽得還很認(rèn)真,可是當(dāng)村長講到野生動物保護法的時候,爺爺?shù)哪樕暇惋@出冷峻。不對吧村長,爺爺說,你說的那個法指的是不能捕殺、販賣,我家老五沒有捕殺也沒有販賣,他是把一匹小狼抱回來養(yǎng)著,誰說養(yǎng)一匹小狼就犯法?村長說不是那么回事,可不是那么回事又是怎么回事,一時間他又說不清楚。到最后村長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他只是讓郝前程他五叔趕快把小狼送回去,然后就轉(zhuǎn)身走了。
村長一走事情就過去了,五叔并沒把小狼送回南草甸子,他依然把它關(guān)在菜窖里。那個菜窖至少有四五米深,五叔時常下到窖底,把一個裝有剩飯剩菜的小盆子放到小狼跟前。每次去給小狼送吃的,五叔都會叫上郝前程,因此他看到了那匹小狼的反應(yīng)。聽到有人掀動窖上的蓋子,它的神情就十分緊張。當(dāng)五叔下到窖底時,它警惕地向后縮著,直到身體被窖壁死死擋住。送了好次郝前程才發(fā)現(xiàn),這小狼是講氣節(jié)的,它并沒吃下五叔送去的食物。但五叔卻說它吃了,他說昨天送進(jìn)去的剩飯剩菜要比這多,現(xiàn)在少了就是被它吃了。
五叔的話讓郝前程半信半疑,他趴在窖口朝里望望,還是看不出那小盆子里的剩飯剩菜是不是少了。到現(xiàn)在他已明顯地覺得,這匹小狼其實是個幻物,即使就在眼前他也看不清它的本質(zhì)。直到一天清晨,郝前程再次趴在窖口上朝里張望時,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不吃東西卻仍然活著的秘密。菜窖里有一只野兔,大部分被它吃掉了,現(xiàn)在他看到的只是一具破爛的尸體。
郝前程把這一情況告訴了他五叔,五叔立刻“哦”了一聲,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他說,怪不得狼群來村里鬧了兩晚就不鬧了,它們是想讓人放松警惕,好趁著人不注意往菜窖里送食物呢。
五叔,郝前程說,你還是把小狼放了吧,多可憐呵!
你別跟我胡扯,五叔說,那小狼已經(jīng)瞎了,就算你把它放回去,它捕不到野物,不是還得死嗎?
七
村里人都知道了,郝前程家養(yǎng)了一匹小狼,還有一匹母狼經(jīng)常出入。一群孩子要跟著郝前程到他家看小狼,剛剛走到他家院門口兒,突然就被追上來的大人抓了回去。后來郝前程才知道,就是因為那匹母狼的神秘出入,村里人都覺得他家散發(fā)著陰氣。自此他家就像是南草甸子的一部分,無論這里怎樣地五彩繽紛,村里人也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上一眼,之后就再不靠近。
沒有人來家里竄門,郝前程他奶奶的心里一派蒼涼。有很多時候,家里人也都去地里干活兒了,偌大的一個院子里就只剩了奶奶和小姨。這個時候奶奶就莫名地緊張,她感到四周過于寂靜,那種寂靜讓她心里陣陣地發(fā)顫。按說已經(jīng)活到了這把年紀(jì),多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已見過,一點寂靜總不至于讓她害怕。問題是這種寂靜仿佛具備了神秘的力量,就好像它是專門沖著家里的某個人來的,有種不定什么時候就把誰掠走的陰險。有時她還在這寂靜中聽到隱約的嘆息,那是誰在嘆息呢,是那匹母狼嗎?
奶奶年輕時就信佛,早些年村北的寺廟還很完好,她幾乎每天都去那里上香磕頭。天長日久她就按照佛的旨意行事了,一顆心善良得無可挑剔,連菜葉上的小蟲也不忍傷害。按照她自己的說法,天下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凡是喘氣的活物都在佛的庇護之中??墒乾F(xiàn)在,她家老五竟把一匹小狼抱回家來,他還戳瞎了小狼的眼睛,這該是多么大的罪過呀!前段時間村長曾讓郝前程他五叔把那小狼送回去,奶奶也說要把小狼送回去,可他們就是不聽。
院子里的靜謐更加厲害,奶奶朝菜地里望望,看見郝前程他小姨依然蹲在小狼的跟前。那匹小狼趴在她的跟前,它已經(jīng)不那么懼怕人了,其性情和一只小狗也差不了多少。但郝前程他五叔還是很小心,他知道這不是狗,是狼,性子野著呢。夜晚,他把它關(guān)在菜窖里,第二天又把它抱出來,用一根鐵鏈子拴在菜窖門口兒。郝前程他小姨好像天生就不怕狼,只要看到郝前程他五叔把它抱出來,她就走進(jìn)那片菜地,整天都和那小狼待在一起。起初,她只是蹲在它的身邊,眼神兒散散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過多長時間,她的眼睛就像被菜地里的水汽拂洗過了,格外地明亮起來。
看到這孩子與小狼如此親近,奶奶就不再催著要把它送回去了,她覺得郝前程他小姨已經(jīng)離不開這匹小狼。在院子里的靜謐鋪展得沒了邊際的時候,奶奶也會走到小狼的跟前,和郝前程他小姨一起沉默著。不過她的目光并沒落在小狼身上,而是充滿憐惜地望著郝前程他小姨。這孩子比剛來的時候長胖點了,只是那雙眼睛天生就有些凹陷,因此她的前額顯得很平整。她鼻梁高挺,這樣的鼻梁再配上這樣的前額,像個混血孩子。
小珺呀,奶奶說,你自己知道不,你還是個小美人呢!
沒有人回答,被奶奶稱作小美人的孩子只是看了她一眼,之后又把目光落回到小狼身上。
可惜了,奶奶又說,這么個小美人卻得了這病,你將來咋辦呢?
還是沒有人回答。
真是讓人不明白呀,奶奶接著說,你那個媽長的是什么心哪,就說那時候日子苦點,可再苦也不至于扔下親骨肉自己跑了吧!她要不是自己跑了,你或許就不會得這病了,你說是不?
其實奶奶知道,和眼前的這個孩子說話,怎么說都等于是自言自語。自從這孩子來到她家,她從沒聽她說過話,也從沒見她笑過。只有和這匹小狼待在一起的時候,她黯淡的眼神才會透出些光亮。奶奶朝那小狼看了一眼,它還是安靜地趴在地上,也像得了抑郁癥??吹竭@種情形奶奶就想,這孩子的心和這小狼的心會不會是相通的?她和它的命還真是很像呢。
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不可能,人心和狼心又怎么會是相通的呢?奶奶簡直猜不透了。她明知道和她說什么都是白說,但她還是又問了一句:小珺呀,你就說句話唄,你在想啥?
奶奶,有狼。
聽到有人說有狼,奶奶以為說的是眼前的這匹,她并沒在意。突然間,奶奶反應(yīng)過來了,這是小珺在說話。盡管她叫她奶奶差了輩份,但她還是驚喜得不得了,她幾乎是躍過去將她抱在懷里。
奶奶,有狼。
郝前程他小姨又說了一句,還朝菜地的另一邊指了指。
這次奶奶明白了,她朝郝前程他小姨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時,心里頓時就咯噔了一下。她看見陽光里還在摻雜著菜地的綠色,那匹母狼像是從這綠色里幻化出來的,正站在那里朝這邊張望。它的樣子很深情,一雙眼睛亮一下又暗下去,接著又亮起來。奶奶很快就看清了,它眼里的光不是太陽的反光,而是它眼里的淚光。天啊,這狼哭了,它是在心疼它的孩子呢。
奶奶的情緒涌動起來,就好像有風(fēng)從她心上吹過,呼呼地響作一團。她趕緊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念著一些祈禱的話。等她睜開眼睛時,視野里仍是菜地的原樣,那匹母狼已經(jīng)沒影了。
這天晚上,奶奶把這事告訴了家里人,她一邊說還一邊擦著眼淚。五叔以為她是被嚇到了,還沒等她把話說完,他就忽然整出一句:媽你別難過,不就是一匹母狼嗎,你看我怎么收拾它。
八
自從郝前程他奶奶講過那匹母狼在菜地里流淚的事,五叔就經(jīng)常去菜里轉(zhuǎn)悠,而且每次都叫上郝前程。那天,他們走到靠南邊的籬笆墻跟兒,五叔先是一愣,之后就用眼睛盯著一個地方。郝前程也看見了,他五叔盯著的地方有一道縫隙,兩邊還粘著幾縷灰毛。
一段時間以來,郝前程家有一匹母狼出進(jìn),這已經(jīng)沒人感到奇怪。事情是明擺著的,他五叔抱回了小狼,母狼來看望它的孩子,從道理上是說得通的??墒呛虑俺痰母赣H、還有他爺爺,他們把所有的籬笆都檢查過了,那匹母狼是怎么進(jìn)來的呢?家里人都感到這是一件詭異之事,除了爺爺和小姨,其他人都對五叔產(chǎn)生過抱怨?,F(xiàn)在,五叔終于觸到了這詭異之事的核心部分,因此他瞇起眼睛不斷地晃動著腦袋,仿佛連腳趾頭都透著得意。
怪不得呢,五叔朝四周掃了一眼說,別的籬笆都裸露著,只有這地方爬滿了牽?;?,有那么多藤葉遮著,誰能看見?五叔這么說過之后,那種得意又浮現(xiàn)在臉上,人就顯出了亢奮。他將那縷狼毛舉到臉前,不斷地抽動著鼻子,像吸食了鴉片似的陶醉。
郝前程說,五叔,你把這地方再扎緊點吧!
你傻呀,五叔說,這口子不能扎!
為啥不扎?
扎了狼就不來了。
你還想讓它來呀。
五叔嘿嘿地笑,那種笑很陰險,帶有一種不便張揚的神秘。郝前程意識到這個五叔肯定又想著要干一件什么事了,而且這件事一定會牽扯到自己,所以他沒等五叔笑完就轉(zhuǎn)身跑了。
第二天,或許是第三天,具體是哪天郝前程也記不準(zhǔn)了。他只記得那是個清晨,他母親到菜地里去拔青菜。實際上她已經(jīng)將一棵青菜拿在手里,但她的眼睛卻被刺激了一下,手一抖那棵青菜就掉到地上了。這個舉動沒經(jīng)過任何思考,是受到驚嚇之后的本能反應(yīng)。等她漸漸鎮(zhèn)定下來,她又朝那個地方看過去,最先看到的還是那灘血。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柔柔的陽光照在一把鐵夾上,一些凝固了的血幾乎埋沒了狼的一只前爪??吹竭@種情況母親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匹母狼為了給小狼送點吃的,它活生生丟了一條腿。
想象著母狼掙脫鐵夾子的過程,母親就怔怔地站在那里,眼里的淚光開始閃爍。她眼前的鐵夾已經(jīng)被固定住,母狼的前爪被夾住之后是無法掙脫的,它定然是用自己的牙齒咬斷了自己的腿。如此,母親就將那匹母狼與一個偉大的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她心說狼啊,你咋這么傻呀,咬斷了自己的腿你將來還怎么活呢?想到這層她的情緒就難以控制,回到院子里時,全家人都在忙活著自己的事,郝前程他五叔正在自來水管那兒洗臉。
老五,母親氣沖沖地說,你可真夠狠的,那母狼就是來看看它的小狼,它沒逮過院子里的雞,也沒傷過院子里的人,你至于對它下毒手嗎?
五叔愣在那里,眼睛一眨一眨的。這時候五嬸也正好走了出來,她看到郝前程他媽一臉憤怒,就微笑著問:咋的了大嫂?
母親說,你家老五太過分了,在菜地里下夾子也不說一聲,這萬一要被人踩上,那還不得像狼一樣夾斷腿?
你說那夾子被狼踩上了?五叔問。
你自己去看吧,狼的前爪還在上面呢!
五叔把毛巾砸在臉盆里,一轉(zhuǎn)身就去了菜地。他一去其他人也跟著去了,父親、五嬸,其中也包括了郝前程和他爺爺。這時候太陽又升高了些,明亮的陽光從菜葉上反射上來,空氣中摻雜著柔和的綠色。一家人都盯著那個鐵夾子屏聲靜氣,就像那鐵夾子上的狼爪在那兒睡著了,一有動靜它就會暴發(fā)出它的狂野。郝前程他奶奶也跟過來了,進(jìn)了菜地她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剛一站穩(wěn)她就沖著這邊喊了一嗓子:是誰呀,誰的腿讓鐵夾子夾斷了,???
沒人回應(yīng),不過這已不重要了,站在她那個位置,一打眼就能看清這邊的情況。盡管那鐵夾子上夾著的不是人腿,但那種情形還是刺傷了她的眼睛,她趕緊將眼睛閉上了。這之后她又雙手合十,起初她念的阿彌陀佛還有間隙,到后來就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爺爺在菜地的時間十分短暫,他只是朝那鐵夾子上看了一眼,然后就轉(zhuǎn)身走了。走出幾步他轉(zhuǎn)回身來,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后對五叔說:老五,這事你沒做錯,不就是一匹狼嗎,不這么整它一下,以后它能把這兒當(dāng)成家。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那以后的許多日子,五嬸經(jīng)常會把頭側(cè)向菜地,看過之后她該干什么還干什么。郝前程看得出來,五嬸之所以不時地把頭側(cè)向菜地,就是擔(dān)心那匹母狼會來傷害她的妹妹。這種舉動小姨是不會察覺的,因為只要她待在菜地里,她置身于的就是另一個世界。有時候郝前程也會朝菜地里望望,他看見他小姨蹲在那里面無表情,那匹小狼也靜默無聲。
其實五嬸的擔(dān)心很多余,自從那匹母狼被夾斷了腿,它就再也沒在菜地里出現(xiàn)過。不知冷暖的小姨就那么看著不知明暗的小狼,看著看著籬笆墻上的牽?;ň偷蚵淞?,之后是天高云淡,之后是霜冷長河,直到南草甸子里的百合又一次開出花朵。就在這個季節(jié),那匹小狼掙脫了鐵鏈子,從此不見蹤影。
九
小狼逃脫的那天,郝前程正在學(xué)校上課,他不知道那是怎樣的過程。但他完全想象得出來,那匹小狼掙脫鐵鏈子時,他小姨肯定在場。當(dāng)時,那匹小狼已經(jīng)比半大狗還高了,它和小姨從頭年的夏天一直待到第二年的春天,這么長時間的相伴已讓它知道她是個怎樣的人。它當(dāng)著她的面就可以做出種種動作,不管它花多長時間進(jìn)行掙脫,身邊的這個孩子都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
養(yǎng)了大半年的小狼就這么跑了,它的離去讓郝家人產(chǎn)生了不同的心境。父親和母親都是一個意思,跑就跑了吧,反正那也不是家里能養(yǎng)的東西。而五叔和爺爺則認(rèn)為,就算跑了也是跑回南草甸子去了,早晚也得抓回來扒皮。他們這么說著的時候,郝前程他小姨竟有了反應(yīng),她的眼里滿是恐懼。小姨還是會到菜地里去,還是會蹲在那片陽光地里。只是她眼前已經(jīng)不是那匹小狼了,而是一條靜物寫生般的鐵鏈子,在陽光下閃著堅硬物質(zhì)的光澤。
那天郝前程放學(xué)回來,他從那道籬笆墻邊走過時,看見他小姨的表情十分怪異。她把臉仰向天空,鼻梁和眼睛縮在一起,像是感到了極度的凄哀。起初,郝前程沒怎么在意,但接下來的事,讓他著實地驚訝。她竟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地面,然后就一聲接一聲地發(fā)出哀鳴。她的這種舉動不僅是郝前程看到了,他的五叔和五嬸也看到了,他們聽到那種哀鳴就趕緊跑到菜地里。五嬸把她抱起來,一個勁地問小珺你咋了,小珺你咋了?
小姨沒說自己昨了,她的兩道眼簾垂下來,那垂下的眼簾遮蓋了她所有的心思。五叔像是感覺了什么,他見郝前程他小姨沒什么反應(yīng),就用手臂碰了碰五嬸說:你說剛才,剛才這小珺,她咋那么像狼呢?五嬸沒作聲,她也覺得妹妹的樣子太像狼,怎么會像這樣她也想不明白。倆人這么沉默了一會兒,五嬸抬起頭來看著五叔,那眼神里充滿著疑惑和無奈??吹轿鍕鸬难凵窈虑俺叹椭溃鍕鹫诜赋?,她已經(jīng)在小姨的身上看出更嚴(yán)重的問題。
自此郝前程他小姨就不安分了,只要家里人稍沒留神,她就會跑到南草甸子里去。這個季節(jié)太陽已不再繞著山梁轉(zhuǎn),從升起到落下走的都是直線,因此南草甸子就溫暖起來。只是那些青草還不怎么旺盛,百合果也不到挖的時候,所以南草甸子里很少有人。正是因為草甸子里沒人,五嬸才極不放心,她經(jīng)常會約上郝前程到那里去。郝前程覺得和五嬸一起去很麻煩,她太焦急了,三分鐘找不到她就以為出了事,她的那份焦急經(jīng)常會讓她失去了矜持。
有很多時間,郝前程只要看到他小姨沒在菜地里,他便獨自去南草甸子里尋找。通常他會先站在一個地方朝里瞭望,看到哪里有個黑點兒,他就直接沖著那個黑點兒走去。那一路他是舒心的。他感到這片草甸子簡直就是天女的繡品,有許多花朵點綴在草叢之中,其靈動的樣子直接浸潤到他的靈魂深處。這說明郝前程是個向往美好的孩子,他甚至認(rèn)為他小姨每天跑到這里,其實也是為了得到這份靈魂的浸潤??墒呛鋈挥幸惶?,郝前程的這種感覺完全被破壞了,他在這生機盎然的野境里看到了一種悲涼。
那同樣是個陽光明亮的下午,郝前程走近他小姨時,他看見她正在驚愕地望著遠(yuǎn)處。他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眼睛就像遭到了撞擊,接著便是心臟的怦怦狂跳。驚愣了好一陣他才確定下來,他看到的是狼,是一前一后艱難行走著的兩匹狼。前面那匹一瘸一拐,后面那匹咬著前面那匹的尾巴,它們一起一伏地顛簸在草叢之中。郝前程立刻就辨認(rèn)出來,前面那匹是被他五叔夾斷了腿的母狼,后面那匹是被他五叔戳瞎了眼的小狼。它們還活著,只是活得不像狼了。
面對著這對狼母子,郝前程的感覺確實是這樣的,它們活得不像是狼??墒沁@種感覺剛剛冒出來,他很快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感覺沒有明確指向。它們本來就是狼,而他卻感到它們不像是狼,不像狼又像什么呢?他想說它們像人。那匹瘸母狼拉扯著小瞎狼艱難地度日,這種情況確實是多見于人類。人到了最遭糕的境地往往會說自己是人不人鬼不鬼,如果站在這對狼母子的角度,它們到了最遭糕的境地那就該是狼不狼人不人。
現(xiàn)在,郝前程就站在他小姨身邊,但小姨就像沒看到他,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遠(yuǎn)處的狼。她看出它們不會向她走來,于是就吸足一口氣,極具暴發(fā)力地呼喊起來:老鄉(xiāng)——她的聲音在草甸子里滾蕩著,嗄啞而又粗礪,仿佛把草甸子里陽光劃傷了,它們在疼痛般地顫動。郝前程知道,“老鄉(xiāng)”是那匹小狼在她心里的名字,這個名字來源于他五叔的隨意念叨。當(dāng)初,五叔掏狼窩的時候,他一邊往里灌煙一邊沖著洞口喊話:老鄉(xiāng)們,快出來吧,皇軍不搶糧食……
小姨的呼喊一聲接著一聲,每次她都攥緊兩個拳頭用盡全力,喊著喊著她就滿襟淚痕了。不遠(yuǎn)處的狼母子顯然是聽到了她的喊聲,那匹小狼放開了母親的尾巴,揚起頭,仿佛在鎖定聲音傳來的方向。它終于朝這邊走來,但它只是走到離他們四米遠(yuǎn)的地方,忽然間就停住了。小姨從懷里取出一個貼餅子,掰下一塊扔到小狼跟前。這時候郝前程才知道,他的小姨每天跑進(jìn)這片草甸子里,實際上就是為了給這小狼送來一點吃的。
小狼聽到了物體落地的聲音,皮毛收縮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了。就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那不是石頭,它走到那塊貼餅子跟前,一直就那么嗅著。郝前程以為它很快就會將那貼餅子吃下去,但這個時候那匹母狼卻嗚嗚地發(fā)出叫聲,聽到這種聲音那小狼便警覺起來。它最終還是放棄了那塊貼餅子,突然轉(zhuǎn)身,朝著它母親的方向跑過去了。
老鄉(xiāng)——
小姨又發(fā)出那種嗄啞而粗礪的呼喊,但那小狼并未回頭。
十
終于有一天,小姨沒再回來了。家里人在那片草甸子里找了兩天,他們踩著荒草一直找到最南邊的山腳,卻連個人影也沒見到。第三天郝前程的爺爺去了村部,他對村長說他家小珺走丟了,想讓村長派些村民幫著找人。
村長還是那樣躬著腰,他向爺爺問了一些情況,然后就把手一揮說:你回去吧,那孩子肯定還在南草甸子里,我馬上給你發(fā)動村民。爺爺又一次走進(jìn)南草甸子,進(jìn)入不久他就看見,有許多村民都從村口那邊進(jìn)來了。那些人很快就分散開來,這里一個那里一個地在移動著,像撒落在野地里的黑色星星。
下午時分,有人急匆匆地朝這邊跑了過來,說是郝前程他小姨在一個水潭邊上。從那邊跑來的是一群人,他們只說是見到了小姨,卻沒說他們見到的是一個活人還是一具尸體。當(dāng)時郝前程家的其他人都離得遠(yuǎn),這邊只有他的父母和五叔五嬸,他們聽到這個消息就朝著那個水潭的方向跑??煲咏莻€水潭的時候,郝前程看見那里已經(jīng)站了好幾個人,都是哀哀的神情??吹绞沁@樣的情況,郝前程就已經(jīng)確定下來,他小姨沒了。
郝前程判斷得沒錯,他小姨確實沒了。她赤身裸體地躺在水潭邊上,水和岸將她做了平均分配,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這種情形不要說見證過許多死亡的村里人,就連郝前程這樣的孩子,也同樣覺得這種死法十分蹊蹺。從她光碌碌的身子上看,她好像是自己跳進(jìn)水里的,可她的上半身又分明在岸上;從她死亡的地點上看,她有可能遭到了狼的暗算,可她的身上又沒有狼的齒痕。不管是哪些種情況,郝前程他小姨確實是死了,現(xiàn)在郝前程最擔(dān)心的是他五嬸,他知道她一定受不了這份打擊。
出乎預(yù)料的是,五嬸竟異常冷靜,沒像其他女人那樣呼天喊地??吹叫∫痰氖w她只是慘叫了一聲,之后就死死地盯著,像是在辨認(rèn)那到底是誰。她是有必要這么辨認(rèn)一陣的,平時這個小姨總是暗淡,她陰郁的表情讓人看不出活力。現(xiàn)在她死了,陽光照著她的胴體,已經(jīng)挺起的胸脯和平坦的小腹都著了光澤。那些光是金黃色的,它們以清澈和明朗的姿態(tài)從她身上反射起來,讓人想到傳說中的美麗水神。她的眼睛還微微睜著,似乎還隱含了某種喜悅,這讓郝前程覺得她在死去之前定然是一個大徹大悟的時刻。
一陣哭聲傳來,像忽然起飛的鳥群,呼呼啦啦地塞滿了草甸子。是郝前程的爺爺、奶奶,還有二叔、三叔和五叔他們過來了。還隔著老遠(yuǎn)郝前程就看見,悲痛至極的奶奶被幾個叔叔挽扶著,她已經(jīng)哭得不成樣子,但郝前程仍能聽出一個基本完整的語句:珺哎,珺哎,我的小珺哎……奶奶就這么哭喊著,雙手舉起來又落下去,把滿天的驕陽拍打得不停顫動。他們很快就到了近前,郝前程他奶奶看到赤身裸體的小姨,那哭喊的聲音就更加地悲愴。
在場的人只顧去安慰郝前程的奶奶,誰也沒去注意五嬸的反應(yīng),只有郝前程不時地將目光落在她的臉上。那張臉依然是毫無表情,但郝前程還是看得出來,她的內(nèi)心正在天塌地陷,是那種斷裂、崩潰和垮塌讓她靜默無聲。奶奶的哭喊仍沒停息,她看見五嬸依然愣在那里,就指著她說:老五媳婦你想啥呢,你妹妹死了你不曉得呀,連哭兩聲都不會呀!
五嬸還是沒有反應(yīng)。
事情不能總是這么擺著,郝前程的爺爺把郝前程的奶奶拉起來,說是要先把孩子埋了。他的這種說法沒人反對,但是該把她埋在哪里卻是要商量的。郝前程他五叔說,就埋在咱家的祖墳地里,反正都是一家人。
聽到五叔要把郝前程他小姨埋在祖墳地里,村長清了清嗓子說:你們還是再考慮考慮吧,這可是個孩子,要是埋進(jìn)祖墳地你們?nèi)沂且蹓鄣摹?/p>
那你說埋在哪里?五叔問了一句。
還是埋在這草甸子里吧。村長畢竟是村長,凡事要比別人考慮得周全,他努力地直了直腰說:你們也不想想,這孩子每天都往這兒跑,她就是把這兒當(dāng)成天堂了,把她埋在這兒也算是隨了她的心愿。
郝前程他爺爺覺得村長說得有道理,他去征求五嬸的意見,五嬸仍然沒有反應(yīng)。問了幾句他就不問了,他讓郝前程的幾個叔叔回村釘了個木匣子,天黑之前就把小姨埋下去了。
埋掉小姨的第二天,郝前程家的院子里就少了一個郁悶的孩子,但日子卻仍在向前邁進(jìn)。五嬸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地漫過盆里的疏菜,又嘩嘩地流了一地。是郝前程的母親跑過來將水關(guān)上的,關(guān)上之后她看了五嬸一眼,看到的卻是奇怪的冷笑。母親猛地打了個激靈,她逃跑似的回到屋里和家里人嘀咕了一陣,沒多會兒他們就都出來了。
是奶奶先和五嬸說話的。奶奶說,老五媳婦,小珺走了我們都難受呢,你心里可不能有過不去的坎兒?。?/p>
過得去,五嬸說,那對狼母子走在前面,我妹妹小珺走在后面,咕咚一下小珺就掉進(jìn)水里了。五嬸的話這么開了頭,之后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并且還毫無邏輯。她說,是那對狼母子把小珺拉上岸來的,它們咬住小珺的衣服,拖呀、拖呀,衣服都拖掉了才拉上岸來。說到“拖呀拖呀”的時候,她的兩只手做出拉拽的動作,這個動作貫穿了她說話的始終。她一直做著這個動作,中間只說了那對狼母子也沒想到小珺已經(jīng)死了,然后又接著拉拽胸前的空氣。
看到五嬸的反常,郝前程他爺爺沖天空嘆出一口長氣,然后沖著郝前程他五叔說:看你這命吧,走了個剝皮的,又來了個抽筋的。五叔愣在那里,等他回過味來,一屁股就坐到地上了。
十一
事后的一切都在證明,五嬸確實是得了精神上的疾病。這些天她總把她帶來的嗩吶拎在手上,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吹起來,整個村莊被她弄得陰風(fēng)慘慘。聽到那種聲音郝前程的心里就酸酸的,他知道,五嬸這是在用嗩吶呼喚她的妹妹。以前五嬸曾和他說過,她和小姨一起討生活的時候,小姨也曾走失過,她一吹嗩吶小姨就回來了。
可是現(xiàn)在,五嬸已用那把嗩吶呼喚了很久,她的妹妹沒有回來。時間一長家里人就習(xí)慣了,無論五嬸的嗩吶吹得多么讓人心煩意亂,他們只是把那當(dāng)成一個瘋?cè)伺龅捻憚?。只有五叔還緩不過勁來,他總覺得那嗩吶聲讓人心疼,越是陰風(fēng)慘慘越是體現(xiàn)著人性。每次聽到五嬸的吹奏,五叔就像被切開了皮肉,那份疼痛讓他呲牙咧嘴。他帶著五嬸到處去治病,從縣城到省城都去過了,五嬸的病還是反反復(fù)復(fù)。
來來回回地這么折騰,一個原本殷實的家開始捉襟見肘,郝前程他奶奶再也拿不出錢了。那天下午,五嬸坐在通往堂屋的石階上,目光里帶了些尖銳,像要把什么東西盯出個窟窿似的。看到這種情景五叔就急了,他扇動著兩只胳膊站起來,老鷹飛翔般地沖到郝前程的父母跟前。
大哥大嫂,五叔急頭掰臉地說,你家有錢,我知道你家肯定有錢,你先借給我,以后我加倍還你。
父親聽到是要借錢,被尿憋急了似的在原地轉(zhuǎn)圈兒,停下來時已是一臉的無奈:老五你也不想想,這個家除了老二老三老四,剩下的就是你我,到現(xiàn)在還合著過呢。咱家的錢都由爹媽管著,你媳婦治病他們拿出來的錢就已經(jīng)含著我那份了,我哪還有什么錢呀!
大哥你別給我裝佯,五叔說,你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聽到五叔這么說,郝前程的母親不高興了。她說,老五你咋這么說話,什么叫見死不救呵,你媳婦死了嗎?當(dāng)初要不是你掏了狼窩,那小珺也不會老往南草甸子里跑,你媳婦也不會……
母親突然停了下來,她莫名其妙的停止很不正常,父親和五叔都覺得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側(cè)過頭去,看見爺爺站在堂屋門口兒,臉色鐵青。院子里頓時就安靜下來,有風(fēng)從陽光里穿過,老榆樹的葉子在輕輕顫動。就這么靜了一會兒,爺爺?shù)哪樕每戳诵?,也不那么憤怒了?/p>
活人總不能讓尿給憋死,爺爺胸有成竹地說,不就是老五媳婦治病還差點錢嗎,男人生了眼睛你得看得出錢在哪兒。從明天開始,咱就多出點力,把你們那三個兄弟也叫上,到南草甸子里取錢去!
父親反應(yīng)遲鈍,他不明白“取錢”是什么意思。在他眨動著眼睛琢磨著的時候,郝前程他五叔已是一臉的興奮,他已經(jīng)完全被爺爺?shù)脑掽c醒了。爺爺所說的到南草甸子里取錢,其實不光是指打草和挖百合,還有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那都是可以捉來賣錢的。當(dāng)天晚上,五叔翻出了多年不用的鐵夾子,月亮都升起老高了,他還在那兒一個勁地擦拭。
只要五嬸的病沒好,郝家的人就聚在南草甸子里。日復(fù)一日,整個南草甸子就像巨大而又綿軟的生物,只能任人扒開肌膚。郝家的人確實從那里“取”到了錢,他們用這些錢把五嬸的病治好了,可沒過十天半月就又犯了。五叔心里“滋火”得很,當(dāng)五嬸又一次犯病的時候,他竟沖過去抓住五嬸的衣領(lǐng):冤家哎,既然好了就別犯了,行不行?。吭谖迨鍝u晃著五嬸的那一刻,五嬸的腦袋便跟著甩動,但她依然對著五叔傻傻地笑著。
這是郝前程親眼看到的,他覺得五嬸的笑蘊含著讓人無法解釋的東西,那當(dāng)是有關(guān)生命和親情的秘密。盡管五叔是個粗糙的人,但他對五嬸很上心,看到五嬸的那種笑容他就又向著南草甸子走去。郝前程曉得他去南草甸子的目的,他在那里設(shè)置了鐵夾、繩套、粘網(wǎng),他是想去看看是否捕到了獵物。到現(xiàn)在草甸子里的動物們都認(rèn)識他了,它們知道他的手段是多么殘忍,也知道與這個人做鄰居是多大的災(zāi)難。郝前程曾經(jīng)親眼見過,一群剛出生的小野豬在水潭邊撒歡,它們一見到五叔就不顧一切地四處逃躥。
事實上它們是逃不掉的,五叔在那里設(shè)下了很多機關(guān),空中和地面全都被他控制了。就是靠著那些鐵夾子、繩套、粘網(wǎng),他一次次地從捕獲中得到快感,又一次次地把它們做成了昂貴的食品。郝前程家的院子里經(jīng)常掛著大雁、野兔、雉雞的尸體,它們被一根根竹蔑穿好掛在太陽可以曬到的地方,不長時間就有了誘人的色澤。除了這些還有臘鹿子肉,臘野豬肉,最扎眼的卻是那一大一小的兩張狼皮。五叔出去售賣這些東西都是悄悄進(jìn)行的,有了錢他就把五嬸領(lǐng)去治病,治好了他就又潛回到南草甸子里。
盡管五叔已經(jīng)十分盡力,可五嬸的病還是反反復(fù)復(fù)。漸漸地,郝前程從一個少年長成了青年,又從縣城讀書轉(zhuǎn)移到省城讀書,許多時光就這么過去了。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他等著分配,從省城回到村里時,五嬸的病還是沒好。郝前程的記憶里仍然保留著南草甸子的生機,他以為站在那些水潭邊上還是不用抬頭,從水面上就可以看到鳥兒們匆遽地飛過;野兔和雉雞也會閃出身來,它們折下一根嫩草,慢悠悠地咀嚼著歲月的滋味兒。然而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一眼就看出來,這片南草甸子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模樣。
郝前程找到了他小姨葬身的水潭,但那個水潭早已干涸了,而且它的周邊也看不出埋過小姨的痕跡。像他小姨這種還是未成年的女子,無論她生前的面容怎樣姣好,一旦死了就沒有必要留下墳包。其實從一開始郝前程就感覺出來,這片草甸子就像他的五嬸,即使美麗也已經(jīng)錯亂了。
十二
就在郝前程回村的那幾天,他發(fā)現(xiàn)爺爺總是心神不寧,行為和神態(tài)總像處在夢幻之中。有些話他已經(jīng)問過多遍了,可只要郝前程離他稍近一點,他就又會問上一遍:程子,你大學(xué)畢了業(yè),國家是要包分配的,他們把你分到哪兒了?郝前程說分在省城了,單位挺好的,過幾天就去上班。
每次有過這樣的問答,爺爺?shù)难凵駜憾忌⑸⒌模桓睉n心忡忡的樣子。其實郝前程看得出來,爺爺?shù)男氖虏唤行氖拢f穿了就是沒把事情落到實處的空蕩感。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家里出了在朝的人,從此他的孫子就會領(lǐng)到國家的工資,這便是農(nóng)村人說的月月都有麥子黃了。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有他的全家,以及村里所有姓郝的人,應(yīng)該怎樣與人相處都得有個套路。家里出了個在朝的人,這和別的人家是不一樣的。
可是再仔細(xì)想想,郝前程又突然覺得,爺爺心里想的并不是這些。這個曾經(jīng)強悍、倔犟,又極有主張的老農(nóng)確實老了,他好像預(yù)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盡頭,因此他時常會生出莫名的憂慮。那些天他一反常態(tài),他竟時常坐在五嬸才會去坐的石階上,見到郝前程就又問他被分到哪里。郝前程無奈地笑笑,說爺爺你咋了,不是告訴過你分到省城了嗎?爺爺?shù)哪樕细∑鹨唤z陰云,說怪不得連年大旱呢,原來是要冒出你這個人物啊。
說過這話的第三天,爺爺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地離開了人世。郝前程面對著爺爺?shù)墓讟?,把他這幾天的言行過濾了一遍,終于明白了他話里的內(nèi)涵。在他古老而又偏僻的老家,人是相信天地靈性的,一方土地出了人物必然會讓周圍的人付出代價。現(xiàn)在,連年大旱已讓村民苦不堪言,而且原本硬朗的爺爺也過世了,這會不會就是人們所說的代價?郝前程知道這只是個鄉(xiāng)間的說法,因此他更相信自然規(guī)律,連年大旱和他根本就沒有關(guān)系。
給爺爺辦完了喪事,郝前程跟著父親和四個叔叔去挨家磕頭,這是祖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家里有人過世了,全村人都來幫了忙,不去回應(yīng)一下會落下閑話。路過那個打場時,他看見那里站了幾個人,其中一個的站姿像個憂傷的問號。郝前程一眼就看出那是村長,于是就將自己從父親和叔叔里分離出來,一個人朝著村長走去??匆姾虑俺踢^來村長直了直腰,但很快又彎下去了,時隔多年他仍讓郝前程覺出了他的謙卑。村長說,程子回來了,聽說你爺爺過世了?
郝前程愣了一下,他心說這村長是咋了,昨天抬爺爺去祖墳地的時候他還過來送了爺爺一程,現(xiàn)在他卻像不知道這事,什么意思呢?
不管什么意思,村長和爺爺是同輩人,他既然這么問了那就得回話。
是,我爺爺過世了。
埋哪兒了?
我家祖墳地。
錯了,應(yīng)該把他埋在南草甸子里。
為什么?
這個你懂,讀書人嘛。你爺爺領(lǐng)著你爹和你五叔干了那么多年,他把整個南草甸子都掏空了,不把他填進(jìn)去就得把別人填進(jìn)去呢。
村長這么說著的時候,手朝著打場上指了指,那意思是你朝那邊看看就會知道“別人”是誰。打場上的幾個人在曬玉米,每家都是很小的一堆兒,脫下的籽粒也干癟癟的??吹侥切┯衩缀虑俺叹拖肫饋?,前些天父親曾和他說過,這兩年老天已不再體現(xiàn)他的好生之德了。連續(xù)兩三年的時間,老天基本就沒落過什么雨水,地里的豆、麥,一露頭就渴水至死。土地被太陽烤出發(fā)焦的氣味,籽種一撒下去就裂開一張小嘴兒,像在默念著明暗不定的咒語。
對于郝前程而言,老家的模樣并不固定,有時他會覺得那就是一個虛幻的影像??墒堑人谑〕枪ぷ髁藥啄曛螅切┯跋窬筒辉偬摶昧?,它的天空和它的土地,它的遠(yuǎn)山和它的近水,一切都那么真實。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逝去的時光雖然帶走了很多東西,但那份情感卻永遠(yuǎn)地留駐在他生命里。自此,他對老家開始關(guān)注,每年,最多兩年,他總會回去看看。他知道這也只是看看,而且他看到的只是現(xiàn)在,那個水草豐腴的老家他是再也看不到了。
比如五嬸,年輕時她皮膚是多么細(xì)嫩呀,好像掐一下就會溢出水來??墒乾F(xiàn)在,疾病已使她十分粗糙,盡管他每隔一兩年就會見到她一次,但她每次都讓他心生酸楚。本以為她這一生只能如此了,沒想到在時隔30多年以后,五嬸的精神疾病竟奇跡般地好了。她讓他為她“作個文”,他覺得這不光是一種病情的好轉(zhuǎn),更多的還是一種意識的覺醒。
這些天郝前程一直潛心寫作,他寫的是五嬸與那片南草甸子的共同命運,期間他給五嬸打了好幾次電話。這倒不是他還需要向五嬸詢問什么,他只是想再求證一下,想看看五嬸的病是否真的好了。
編輯手記:
在小說《野境》中,五叔想給爺爺弄一塊狼皮,五叔開始變得很殘忍變得不擇手段,五嬸的妹妹“我”的小姨患有憂郁癥,在南草甸子那片自然中,小姨找到了讓內(nèi)心心安的東西,病得到好轉(zhuǎn),但當(dāng)五叔把小狼的眼睛刺瞎的同時,小姨的心眼也在那一刻徹底閉上了。小姨的死是個謎,死得意味深長,也導(dǎo)致了五嬸的發(fā)瘋,這樣的發(fā)瘋也瘋得意味深長,這是有著無限解讀空間的死與瘋。以“孝”作為支撐,似乎殘酷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也是可以不擇手段的,而在這篇小說中,恰是這樣粗暴的“孝”帶來一切的毀滅與瓦解。正如作家鐵栗在小說中所說“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有它的正反兩面,它能讓你舒心歡愉也能把你心靈灼痛”。為了一張狼皮,五叔和爺爺把生命看得很淡。郝前程是一個目擊者,他目擊了五叔和爺爺?shù)寞偪?,他目擊了人性的?fù)雜、貪婪與柔弱。五叔與爺爺對那些充滿野性的生命很不屑,小姨死后五嬸發(fā)瘋,五叔為了救五嬸,對那片自然來了更為殘酷的掠奪,五叔與爺爺為他們的固執(zhí)偏執(zhí)付出了代價。人心被折騰,生活被折騰,當(dāng)人與自然的平衡點被打破之后,一切便開始土崩瓦解。一些人沉迷于世,一些人淪為無力的旁觀者,一些人被卷裹進(jìn)去,原本富足的一家生活變得不再富足。有批判,有贊美。批判是不露鋒芒地對人心的批判,贊美是有點黯然神傷地對自然以及自然中的那些充滿野性的生命的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