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蕓
1
我終于結婚了。
我結婚是大事,我丈母娘根本就不想把韓鳳玲嫁給我。她撇著嘴說:“蛇精病,你們一家祖祖輩輩都是蛇精病。罕村嫁到誰家都比嫁到你家強,邱二文遲早也是個蛇精病?!?/p>
我丈母娘是個大個子,音量比身量還高,說她是個大舌頭,其實是舌頭短了一截,她發(fā)不出那個“神”的音。現(xiàn)在網上的人,都不好好說話,比如把朋友說成“盆友”,把喜歡說成“稀飯”,把可愛說成“可耐”,把帥哥說成“帥鍋”,等等。我丈母娘不是網上的人,她就是舌頭大。再往遠里說,我老丈人一輩子也不待見她。當然,現(xiàn)在好了,我老丈人早翹辮子了。
我爸邱墩子說:“你娶韓鳳玲?就等著火燒屁股吧!”
我說韓鳳玲沒啥不好,就是嘴有點兒碎,在城里當了半年服務員,被人放了回來。如果不是放回來,她也落不到我手里。罕村挨著門戶數,家家都有大姑娘,但家家的大姑娘都不在家,她們都去了城里,哪怕住耗子洞,她們也一定要在城里安個家,她們都不喜歡鄉(xiāng)下。
關鍵是,我爸邱墩子不讓我去城里發(fā)展,去鎮(zhèn)上也不行。村南一線穿的路邊他給我盤了個店,讓我學電氣焊。他說城里有啥好的?到處都是人肉味。生人是生人肉味,熟人是熟人肉味。他是在形容人多。
我問:“熟人肉啥味,你嘗過?”
那時我就喜歡跟他抬杠,可我不得不聽他的,誰讓他是親爹呢。但我也嘟囔:“守著這大路邊,連媳婦兒都摸不著。我都26了,你就別想抱孫子了。”
我爸說:“那是你姻緣沒到。等你當了大老板,媳婦兒水窟窿眼子都堵不上?!?/p>
他是個樂觀主義者,這是在形容姑娘多。家家院墻下面都有水窟窿眼兒,流雨水用。他的意思是說,姑娘多得會從墻下流水的地方爭先恐后往我家鉆,像蛤蟆一樣。
“你也就做個夢吧。”我憤憤,“就沖這四面漏風的破店,我能當大老板?”
韓鳳玲因為嘴碎不被老板喜歡。她總問顧客多大歲數,一個月掙多少錢,媳婦是干啥的,小孩幾歲了。還有一回,她問客人是男是女,一下讓老板動了氣。老板說,看不出來你也不能問,不問你會死?。宽n鳳玲理直氣壯地說,他長頭發(fā)抹口紅卻是個大平胸,我不問咋會知道?
老板擺手說,那你咋不讓他脫了褲子直接檢查?你走吧走吧走吧,這年頭,不男不女的人多了去了,你這樣問下去,遲早把我的店問黃了。
這個店是賣保健品的,有男人吃的,有女人吃的,還有男女一起吃的,據說特別管用。有時候,男的會變成女的,女的還會變成男的??傊?,韓鳳玲很好奇。
韓鳳玲在村南下了車,先到我的店里看了看。她戴著運動帽,背著小挎包,手里還拎著鋪蓋卷。她不是一個好看的姑娘,眼皮長,臉上布滿了雀斑。她用城里人的腔調喊我:“邱二文!”“文”字讀出了二音。這是洋腔,說出來很好聽,卻讓人起雞皮疙瘩。在我們罕村,任何二音的字都讀一音半,另半個音節(jié)被口腔吞了,你讀二音人家會問你哪兒的人。別小看這句話,能把你羞臊得找不著北。我舉著滿手油膩,提了把椅子過來,讓她歇歇腳。說真話,我喜歡聽韓鳳玲喊我。尾音像掛著小蝌蚪,一顫一顫地麻。韓鳳玲說,邱二文,這店是租的是盤的?我說是盤的。她說,也不少錢吧?我說,那當然。前后八分多的地方呢,將來可以搞建筑,干別的。韓鳳玲說,不錯啊,你又有手藝又有店面,將來能娶個好媳婦。我炫耀地把手里的焊槍滋出一大堆火花,韓鳳玲趕緊用手堵住了耳朵。韓鳳玲說,你咋不戴面罩,這樣會刺傷眼睛的。我這才把面罩戴上。韓鳳玲像視察大員一樣這里轉轉那里看看,我不突突的時候,她說你這里就缺個老板娘了,有了嗎?我說,你來吧。
當然,這是笑話。搞對象沒這么簡單。復雜的事不能往外說,算是隱私吧。她經常往我這里跑,給我打下手。旁邊開藥店的都看出來了,說邱二文,韓鳳玲要跟你搞對象。我說,哪能呢。我說哪能呢的時候,心里還一點兒想法也沒有。我也嫌她嘴碎,還嫌她媽是個大舌頭,愛搬弄是非。她總問我私人問題:邱二文,你相過幾次親?你跟女的拉過手嗎?親過嘴嗎?女人的嘴甜嗎?這樣問來問去,我就著了她的道。
但韓鳳玲也有一樣好,她問:“邱大文有下落了嗎?”
這一問就讓我的心柔軟了。人們都把邱大文忘了,連我都忘了。過去我偶爾還能夢見他,現(xiàn)在我許久都想不起他了。
“也不知他現(xiàn)在在哪兒,有沒有吃苦?”韓鳳玲癡癡地望著遠方,她這個樣子最是迷人。馬路對面就是玉米地,小玉米苗才齊腰高,當年邱大文也是在這個季節(jié)走的,還不滿20歲。
“他為啥走,是去找你二叔了,還是去找你二爺了?”
“拉倒?!蔽艺f,“我二爺都多大歲數了,還找得著嗎?”
2
我跟韓鳳玲結婚了。她管我媽叫媽,管我爸叫爸??晌夜芩龐尳胁怀鰦?,還不是因為她媽舌頭大。她說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蛇精病,在罕村成了笑話。
“那你還把閨女嫁給蛇精?。俊笨此洁斓脷g,村里人逗她?!绊n鳳玲不缺胳膊不缺腿,你讓她嫁給神經病做什么?”
丈母娘說:“她樂意呀!她樂意我不樂意。邱二文早晚也是個蛇精病,不信你們走著瞧!”
氣死我了。我對韓鳳玲說:“盼著姑爺得蛇精病,這是親丈母娘??”
韓鳳玲哧哧地笑。沒結婚前她為我干這干那,小花貓一樣老實聽話。結了婚就不行了,一張嘴就向著她媽。“行了行了行了,她是老家兒,你跟老家兒一般見識干啥?”
但我爸聽不慣,悄聲對我說:“你丈母娘要再叫你蛇精病,你就拍她一板磚,敢下回她就不了?!蔽荫R上板起臉說:“你這是餿主意。好歹她是你孫子的姥姥,哪能說拍就拍……拍死咋辦?”
我爸一梗脖子,瞪起大眼珠子,說我的胳膊肘往外拐?!皩O子呢?還不定在誰的肚皮里藏著呢!”
這話就欠厚道了。我氣得滿臉通紅,他是我爸我也得批評他。我正色說:“韓鳳玲好歹也是黃花大閨女嫁過來的,你這當公公的不能這樣說話,這要是讓她知道了,她會作踐你。”
“作踐”是我們這里的方言,意思就是說,不讓人待見,不讓人尊重的意思。
我爸也覺得理虧,他把責任往我身上推。他嘟囔說:“你小子吃里爬外,我早就知道你小子吃里爬外——你干脆倒插門算了?!?/p>
我瞪起眼睛說:“我這就走。”
我爸立時不言聲了,他知道我說得出就做得出。
但我不管丈母娘叫媽是真的。有一天,她在小賣店里跟人叨叨,說邱二文的嘴,就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邱二文再不叫媽,我讓韓鳳玲也不叫,看誰吃虧
旁邊的人起哄,說就不讓鳳玲叫,看他能咋著
我剛好從那里過,一挑門簾進去了。丈母娘看見我,腰一窩,走了。
我也不買啥東西。橫著眼睛看了一眼周圍的人,那意思是說,別他媽跟著胡咧咧,小心我翻臉不認人。
大家都訕訕的。我走后才有聲音傳過來,說邱家二小子可沒大小子仁義,打小就敢吃胳膊粗的蛇。
我心說,不是生著吃,是烤熟了吃。那么香的味道你們哪有福消受。我哼了一聲,回頭嚷了句:“知道就好,我還敢吃人呢!”
可韓鳳玲跟我沒完,她不讓我碰她,說你先叫媽,先叫媽。我心急要吃熱豆腐,說你媽又沒在跟前,咋叫。她哧哧地笑,說我在跟前??!我起身就下炕,點著她的腦袋說,你信不信,我20塊錢就去鎮(zhèn)上找個小姐。那個時候剛流行“打炮”,鎮(zhèn)上最好看的妹子也就20塊錢。韓鳳玲滿腦袋頭發(fā)都支棱起來,像個沒睡醒的刺猬。她突然嗷地發(fā)出了一聲叫,然后說:“你去,你去?。∏穸?,你不去就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
我真走了。去同學懷盛家里看電視。電視是他爸買的,他爸在郵局當干部。但很快就不干了,因為貪污3000塊錢,他爸被判了刑。但那臺電視留下了,24寸,大彩電。是罕村第一個帶色的電視。
日子磕磕絆絆往前走,越走人越疲沓。韓鳳玲經常頭不梳臉不洗下地干活,她真不咋叫我爸我媽了。我爸我媽也不在乎。我媽心底大概是理解我的。她跟人說,我有親兒親女,讓人家兒媳婦叫干啥?我姐嫁到了鄰村,是一個愛操碎了心的人。她問我咋聽不見韓鳳玲叫媽了?她過去不是這樣??!
我糊弄她:“在你面前不叫,你走了才叫呢?!?/p>
我姐說:“去,一邊兒去。你就是護著媳婦兒,全罕村都知道你護著媳婦兒。”
我把我姐往外推,說快去好好孝順你公婆,娘家的事兒你少摻和。
丈母娘除了像耗子一樣躲我,也不唆使韓鳳玲了。我們很快生了兩個兒子。第二個兒子生下來,我心里一驚。我想生個女兒,我不想生兒子。我手臂支在炕上,跟他臉對臉,我心說你是老二,你知道你是老二嗎?他嘴里吐泡泡,似乎是在啐我。媽蛋,我心說,我也是老二。老二咋了?這樣一想,我又去找老大。老大專心在墻角挖土,他是個機靈孩子,三歲半了,拉著塑料車過來,嘴里說,你躲躲,你躲躲。丈母娘是真疼他。集集去買好吃的。結婚幾年,韓鳳玲也基本沒了女人樣,地里的活計糙拉人,她臉上的雀斑更多了。
上秋的時候,我家出大事了。
懷盛去鎮(zhèn)里洗澡回來,摩托車徑直騎到了我家門口,撒手一扔就跑了進來。懷盛說:“邱二文,你快跟我去村南看看,橋上坐著一個人,大家都說看著眼熟?!睕]等我反應過來,我爸早從屋里躥了出來。60多歲的人,腿腳還像風車一樣快。他扯起一件衣服往肩上披,直奔懷盛的摩托車。他倆嘟嘟走了。我隨后騎車攆了去。前邊的車像流星一樣飛,在村南橋這邊沒剎住閘,凌空一躍,一下扎到了橋底下。
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我心說,完了完了完了。那橋底下是爛泥塘,有修橋時堆下去的石頭。這要撞在石頭上,就憑這車速,腦袋還不成漏勺?
旁邊的人身手快,先撈摩托車,又把人一個一個撈了上來。懷盛除了一身泥,沒咋礙事。我爸卻斷了一條腿。鎮(zhèn)上的醫(yī)生二五眼,腿接了一次,又接了一次,還是沒對好茬口。醫(yī)生說,是腿本身有問題。我當即罵:你媽蛋的,你打軋板固定著,接不好你賴腿?你媽生你沒屁眼兒,你是不是賴接生婆?
后來我抱怨懷盛說,真操蛋,你這是耽誤多大事兒啊。懷盛說,哪是我耽誤事兒,是你爸一個勁催我快快快。誰想到破摩托關鍵時刻收不住閘呢。我說,讓你快你就快?你不知道自己使的啥家什?懷盛說,知道尿炕提前三天睡篩子,二文你可不能恩將仇報。我說,害不害臊,你有個啥恩,戲都讓你演砸了。懷盛眨巴眨巴小眼睛,說當初我說啥來著,我就說眼熟,沒說那人長啥樣吧?我說,你沒說。懷盛說,這就對了。你爸一定以為那人是大文。我悶住了,我也以為那人是大文。大文走了快八年了,起先我不想結婚,是想等大文回來,后來實在是熬不住了,有人看見大文在寧夏的黃河邊上撈魚,問他為啥不回家,他說在外還沒溜達夠呢。
后來我爸帶著盤纏專門跑了趟寧夏,見到了黃河,卻連大文的鬼影都沒找見?;仡^再找那人,那人又不承認了。
我爸在炕上養(yǎng)腿,我跑村里這家那家打聽情況,基本可以復原那天傍晚的情景。罕村村南那座水泥橋,是引灤入津的福利,修周河大橋時順帶修過來的。橋頭橫著有一條路,在橋與路的腋窩地帶,一群老頭兒每天都在那里下棋打牌閑聊天。馬扎板凳都是自帶的,有人靠著墻,有人靠著樹。橋上人來人往,蕩起的煙塵能撲到這里,這些老人就像土里長出來的老人參,個個眼睫毛都有二兩重。但沒人躲一躲,他們都習慣了這塵埃。那個人是怎樣走過來的沒人注意。他背著一個草綠色的帆布包,已經洗得發(fā)白了。一身得體的藍布制服,戴一頂灰色的寬檐帽。他站在夕陽的光影里,生澀地問,這是罕村嗎?有人抬起了頭。更多的人一起打量他。大家告訴他,這是罕村。你去罕村誰家?那人結巴一下才說邱……老邱家的人,都還好嗎?罕村邱家是獨姓,所以大家一下就知道了他問的是誰。秋田三爺站起了身,圍著那人看,問他貴姓。他說我也姓邱。秋田三爺啊哈了一聲,說看你面熟,你是不是邱墩子他弟——邱栓子?那人未置可否,掏煙。給每個人都散,逐個點燃。然后退到了橋上。這條路總過運糞的車,橋上相對寬敞。那一張一張老臉相跟了去。那人靠住橋墩,猶疑了半天才點頭說,不錯,我是邱栓子。那些老人哇地叫了起來,說你真是邱栓子,你這些年去了哪兒?都干了些啥?娶媳婦了嗎?生娃了嗎?邱栓子的手有些抖,半天點不著自己的煙。他往橋下吐了口唾沫,頭扭過去很長時間。再轉過身來,臉上都是淚水。秋田三爺掐指說:“邱栓子,你走足有30年了,香港都回歸了,你可算是回來了。你爸你媽死都合不上眼,你哥三十兒黑夜年年上房摟著煙囪喊你的名字——莫非你真聽見了?”
邱栓子到底把煙點著了,狠狠吸了一口。他的臉是紫的,像紫色桑葚一樣。他沒有回答老人們的問話,而是抬起眉眼朝村里看。懷盛洗澡回來正好路過這里,頭發(fā)還是濕的。他屁股坐在車座上,一腳支著地,全聽進去了。因為我倆關系好,他就風馳電掣來我家,把我爸馱走了。然后,兩人一起摔到了橋底下。
邱栓子——如果他就是邱栓子的話,應該是站在橋墩那個位置,親眼看見了他哥邱墩子飛身一躍的英勇場面——當然,他也許沒看見,當時他的面前圍著許多人,瞬間發(fā)生的事他不一定能捕捉到。但,不管看沒看見,他都知道那人是他哥,因為有人一直在喊邱墩子掉河里了!邱墩子掉河里了!這一點我反復叮問過,還站在橋上他可能站著的位置朝西看,那里正好停著一輛大發(fā)車,就是那天送我爸去醫(yī)院的那輛。我爸和懷盛被一起裝進了車里。懷盛一再說他沒事兒。秋田三爺說你現(xiàn)在是在熱火上,有事兒自己也不知道。萬一傷著內臟呢?還是到醫(yī)院照照吧。大家都說照照吧照照吧。懷盛也上了車。那些老人有些遺憾地看車走遠了。他們在這里坐了多少年了,今天總算干了件正經事。
天空暗淡了,大發(fā)車沒了蹤影,才有人想起邱栓子。楊樹葉子被風吹得嘩啦啦地響,邱栓子像風一樣不知去向。
有人說:“他是不是回家了?”
秋田三爺帶頭往我家走,韓鳳玲正在做飯,我媽管燒火。秋田三爺問:“邱栓子有沒有回家?”
韓鳳玲沒好氣地說:“因為他把我公公摔到了橋底下,現(xiàn)在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他還有啥臉回家?”
我媽氣得在后面給了她一個脖兒拐,說你小小的人兒咋有歹念?過后韓鳳玲跟我告狀,我稱贊我媽說:打得好!
3
我爸倚著被垛靠在墻上,一天三餐都在炕上吃,像個有功之臣。沒事兒就看院子里的風景,公雞跟母雞打架,麻雀跟貓搶食。他問我:“你當真沒看見你二叔?”
我坐炕沿上,摸出一支煙點上,吸一口才給我爸。又找來半個碗碴子給他當煙灰缸。按照時間推算,我到達的時候二叔應該還在橋上。可我確實沒朝那里看,我騎車剛過大隊部,離大橋還有30米的距離,懷盛騎車馱著我爸就飛了起來,我哪有心思注意別的。橋底下是又黑又臭的爛泥塘,我到達的時候,我爸和懷盛正像兩匹動物一樣在那里浮游。爛泥黏稠得像糞池,摩托車的一只轱轆高舉著,屁股撅起來,另一只轱轆自己在塘里摸魚。
我爸遺憾地說:“真不湊巧。若是那天不出事兒,他興許能來家里。”
我也這么看。
“都賴懷盛?!彼f,“我一直讓他慢著慢著慢著,他就是不聽,我就知道要出事兒?!?/p>
摔這一跤把他摔出毛病了,他平時不咋撒謊。“拉倒吧?!蔽艺f,“你肯定讓他快著快著快著了。”
我爸勾著頭,不言聲了。
我說:“二叔是文化人,聽說年輕的時候就抄《紅樓夢》,字寫得像書上印的那么整齊。若是不讓他去挨斗,說不定不會走。后來恢復高考,說不定能考上大學,現(xiàn)在也許早當官了?!?/p>
我爸看著我。
我說:“你皮糙肉厚,咋不替爺爺挨斗呢?”
我爸瞪起了眼,他就不喜歡聽我說實話。爺爺“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算“封建余孽”,挨斗的時候彎不下腰,跟村里的造反派說,能不能讓我兒子代替我?
造反派答應了。
爺爺問他的兩個兒子,你們哪個替我去彎腰?兩個兒子都不愿意。他們長大了,不愿意去丟那個人。爺爺想了個辦法,讓他倆猜黃豆。黃豆放到手心里,握成拳頭,猜著了就去挨斗。二叔先猜,結果一猜就猜著了。
定規(guī)則時講一手為實,一手為虛。二叔不知道,爺爺和他的大兒子建立了同盟,每只手各放一粒黃豆,只要先猜,不管怎么猜,去挨斗的都是二叔。
這是爺爺晚年告訴我的,后來又在我爸那里得到了證實。我問爺爺:同樣都是兒子,你怎么會有偏有向?
爺爺說,讓你二叔去,因為兩點考慮。一是他年齡小,比你爸小6歲。你爸該說媳婦兒了,若去挨斗,媳婦兒就更不愿意進家門了。更重要的是,你二叔整天扎在旮旯看書,還抄書。摳點錢他就去買大紙,裁成本子大,幾天就使一瓶鋼筆水。一家人就數他費錢,可他連桶水都不想挑,大家都嫌他懶。誰想到他會因為這點事不辭而別呢?早知道這樣,我寧可讓他們斗死,也不會讓他猜黃豆。
爺爺晚年仍對二叔耿耿于懷,他覺得二叔不仗義。
我不這樣看。我覺得,不仗義的是爺爺。摟煙囪喊人的是你,挨斗哪能讓兒子去呢。尤其你不能跟大兒子合伙搞欺騙,換了我,我也走。
我爸卻不這樣看,說大文沒挨斗,他咋也走了?
我說二叔不走他就不會走。他也許是跟二叔學的。
我爸鼻子里發(fā)出哼哼聲:“你也倆兒子,你也倆兒子?!蔽野值囊馑际牵也幌蛑f話,倒好像我兒子不是他孫子。
我又摸出來一支煙,點火的時候,摁動了三次打火機。
停頓了一下,我爸說:“他要是能來家里,說不定能帶來大文的消息?!?/p>
“可他到了門口卻不愿意回家里。邱栓子,他到門口了都不愿意回家!”我爸忽然抽了一下鼻子。他掉淚了。
我忽然想起了懷盛的話。我問:“你是不是以為他就是邱大文?”
我爸又不言聲了。他望著窗外的一棵椿樹,有一尺粗了。他說將來他死了就用那棵椿樹做棺材。我說,扯淡,你一頓能吃三海碗飯,哪就死人了。我爸說,黃泉路上沒老少。我說,做不做棺材我說了算。他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古怪,像是陷入了某種情境中。我說:“過去的,拉倒吧。”
他也說:“拉倒?!?/p>
我媽端了臉盆進來讓他洗手。我媽說:“到家門口了都不進家,看起來老二是真不愿意回來了?!?/p>
我走出了屋子,韓鳳玲抱著一捆樹枝進了院子。大堤上正在镩樹,村里的娘們兒都瘋了,滿大堤上去撿樹枝。我一再告訴韓鳳玲,咱家使得起煤氣,不用去揀樹枝,可她就是不聽。她說樹枝曬干了是硬柴,幾把就能燉熟一鍋肉。
總不能因為這個打她一頓吧?我尋思。
邱栓子的事兒被人議論了很久。經常有人有事沒事來我店里坐,跟我分析這分析那。門口固定放一把折疊椅,半邊都被那些屁股壓塌了。他們主要關心邱栓子在外過得咋樣兒,看形容還不錯,衣著整潔。就沖臉是紫桑葚的色,也不是富貴型。他當年為啥走,現(xiàn)在為啥回,回來了為啥不進家,都是探討的話題。我越聽越心煩,有人問我他后來有沒有跟我家聯(lián)系?!奥?lián)系啥啊?!蔽铱跉獠荒敲从押茫罢l知道那人是不是他。”
有人問:“你爸過年還去摟煙囪嗎?”
我瞪著眼說:“你爸過年才去爬煙囪!”
爬煙囪是罵人的話,人死了燒成灰,冒出的煙才叫爬煙囪。那人就知道說到了忌諱,佝起腰背灰溜溜地走了。
老實說,丈母娘罵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蛇精病是有道理的。我也認為,我家祖祖輩輩就是蛇精病。我家沒有讀書人,也不是富貴人家,都是普普通通的莊戶人,可我們家的事,就透著不普通。
我家祖籍三岔河口,舉家逃難時,用漁網裹著孩子。孩子睡在驢車里,身底下鋪著的黃銅甲胄,是從河里撈上來的。當然,這只是一個傳說,傳說中只有這幾句話。是哪兒的三岔河口不知道,是哪一輩祖宗也不知道。我小的時候我爸對我說,咱家的腳丫子跟人不一樣,像五腳錨一樣鉚在地上,趾縫都能夾一粒葡萄。后來我為這個事上癮,見人就讓人家脫鞋,看腳丫子的形狀。罕村是大村,邱家是小姓,祖祖輩輩活得勤儉而憋屈。我爸說,他小時候燉肉不敢跑味,否則鄰家不依。我問,咋個不跑味呢?我爸說,后半夜下手啊。
我從小就知道,我家與別的人家不一樣。我爺爺的弟弟,我的二爺爺,跑了。我父親的弟弟,我的二叔,跑了。到我這輩顛倒過來了。我媽說,我十幾歲的時候她都不敢離眼兒,幾分鐘看不見她就以為我也跑了。結果,一家人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卻沒誰注意邱大文。他在某個有著腥氣的雨天,穿過沒過腰的玉米地,一去就不回頭。他那年還不到20歲,三錘子都砸不出一個屁。我媽眼睛都快哭瞎了,說這個家的人前世造了什么孽,怎么都想往外跑。
前幾代祖宗的事我不知道。我爺爺80多了,大年三十兒晚上還往屋脊上爬。他留一把山羊胡子,穿對襟棉襖,緬襠褲,實納幫千層底布鞋,在凜冽的寒風中攀上木梯,一步一步爬上屋頂。煙囪與屋脊就有半米的距離吧,他叉開腿坐著,雙手摟著煙囪,像摟著一個孩子。顫顫巍巍的聲音從胸腔里一跳一跳地往外冒,越過煙囪往遠處發(fā)散:“邱莊子,你回來吧!再不回來我就看不到你了!”對,我爺爺叫邱村子,他和邱莊子是雙胞胎。那時爺爺的父母已經不在了,在的時候爺爺會這樣說:“邱莊子,你回來吧!再不回來就見不到爹媽了!”邱莊子跑了以后,我爺爺的父親說,你每年大年三十兒的夜里都要去房上,摟著煙囪喊你弟的名字,這樣他就聽見了,聽見了早晚都會回來的。這是祖宗留下來的方法??磥砦壹易嫔蠜]少丟人,都有偏方了。
我爺爺從年輕喊到年壯,又喊到年老。下雪的天氣也擋不住他,他從房上下來,滿頭滿臉的白,就像圣誕老人一樣。
爺爺這兩句話,反復喊了不知多少遍,每一遍都帶著哭腔。黑黢黢的夜空灌滿了他蒼老無奈的聲音。確信風把他的話傳到了遠方,他才倒退著從屋頂上爬下來。院子里站滿了人,小孩子提著紙燈籠,大人摟著肩膀,都一臉肅穆地看著從木梯上下來的爺爺。爺爺臉上的淚水,在紙燈籠的映襯中,放著熒光。我用手摸過,那是一層冰碴。
有人問:“您咋不喊自己的兒子呢?”那時二叔跑得時間不長,一家人都還存著希望,覺得二叔跑不遠。公家張著天羅地網呢,那是1967年的早春,他個半大小子身無分文,能往哪兒跑?所以爺爺撅著山羊胡子,硬氣地說:“不喊。他愛去哪兒去兒哪?!?/p>
摩挲一下臉,爺爺又說:“他會回來的!”
事實是,二叔一走杳無音信,他像二爺爺一樣,從這個家,完全、徹底、干凈地消失了。
爺爺在世時爺爺喊,爺爺去世了我爸喊,一輩又一輩。我爺爺因為喊人挨批斗,到我爸喊人的時候就好多了,院子里連看熱鬧的都少了。為此我特別不愿意我爸死,我可不想摟著那根煙囪,被人叫蛇精病。
這個風俗哪里都沒有,就屬于我們家。因為只有我們家輩輩丟人。我爸說,當初從三岔河口搬過來,煙囪豎在屋頂上,又大又直,圍腰還纏了布,就是為了摟著喊人的。因為邱家的人遲早得丟一個,這是命數。
他們有什么理由非走不可呢?家里沒有那么差,非得讓一輩一輩的人爬房頂嗎?想起這個問題我就氣不順。我丈母娘說我家輩輩都是蛇精病,不是蛇精病是什么!尤其到后來,我爸邱墩子去房上喊人,村里角角落落都有人應。我爸喊:“邱栓子!”應答聲一片,很有點兒一人唱來萬人和的意思。我爸說:“你快回來吧!”大家都嚷:“你快回來吧——”像唱歌一樣,嘻嘻哈哈,從南笑到北。這就不嚴肅了,很不嚴肅。初一一大早我拒絕出去拜年,是因為覺得沒臉見人。還因為,我看見誰都像仇人。
我爸卻不這樣認為,他從房上下來,端著煙笸籮坐到門檻子上抽煙。腦頂懸著的電燈泡,身上披滿了灰塵。濁黃的一縷光暈打下來,把人的臉打成了屎糕色。他的卷煙紙都是我的白報本,又硬又脆,上面寫滿了我蜘蛛爬一樣的字。有煙冒出來,我甚至能看到那些字在翻卷,燙得吱吱叫。他喊完的樣子很愜意,很安靜。喊過這一年,他就覺得又一件大事完成了。
4
“邱莊子為啥要走?”我問爺爺。黃瓜架下,兩個板凳放在陰影里,我和爺爺在乘涼,順便聞些黃瓜花香。我那時七八歲吧,喜歡刨根問底。我打小就不叫那個人二爺爺,我沒見過他,我覺得他不配。
我爸因為這個打過我的屁股??蔂敔斪o著我,爺爺說:“小猴崽子愛叫啥叫啥——誰讓他就叫邱莊子呢?”
據我爺爺說,二爺爺逃走是因為婚姻。媒婆來給爺爺提親,說的是鄰村窩頭莊劉姓人家的女子,是保長老婆的娘家侄女。這是民國十四年的春天,塤城里正在鬧農會,農民扛著鋤鎬木锨搞暴動,沖進了縣政府,把縣太爺嚇得跳進茅坑不出來。我爺爺進城賣笤帚,也加入了暴動的隊伍。大洼里適合種高粱,高粱穗子脫了粒,剩下的秸稈叫笤帚苗。我爺爺是刨笤帚的好手,緊實,細密,模樣周正,十里八村都知道。暴動搞完了,我爺爺挑著笤帚回家了——他一把也沒賣出去。他挑著扁擔回家的路上還沉浸在幸福里??h太爺穿著綢布褂,寡白的一張臉,戴一副小圓眼鏡。懷里摟著黃絹包,聽說那是縣政府的大印。糞坑四四方方,他就站在中央的位置,肥水能有齊腰深。有人喊他上來,縣太爺說打死我也不上來!縣太爺看著像根雞毛菜,還挺有骨氣。有人往坑里丟磚頭,那些糞肥濺起來掛到了縣太爺的臉上、嘴角,看上去非常滑稽。后來天快黑了,人群就散了。我爺爺就是那天開了眼界,鬧暴動的都是窮人,卻能把縣太爺擠兌到糞坑里,堂堂的七品知縣,真是顏面掃地。
他不同意娶保長老婆的娘家侄女,與這次開眼界有直接關聯(lián)。保長是個神氣活現(xiàn)的人,平時不咋正眼瞧人,跑過來主動結親,把爺爺的父母樂顛了??蔂敔數南敕ㄊ牵菏赖廊绻兞?,保長又算什么!保長肯把內侄女嫁到赤貧人家,這其中肯定有鬼。爺爺跟我說這些的時候,還一臉得意。我馬上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問:邱莊子知道你這些想法嗎?爺爺說,他哪兒會知道。他沒見識,他一門心思想入洞房。我看著爺爺,說你咋不提醒他。爺爺拽了下我的耳朵,說小孩子咋這樣說話。我說這樣說話有啥不好呢?爺爺就不言聲了。爺爺那個時候胡子已經白了,戴一頂破草帽。有一朵黃瓜花就在他耳朵邊上晃,就像戴了耳墜一樣。這是爺爺最后跟我提有關邱莊子的事,我不明白邱莊子為啥那么想入洞房,他怎么沒有跟爺爺似的拒絕保長。
是爺爺的父母舍不下這門貴戚。于是在父母的授意下,進到洞房的是二爺爺邱莊子。喝了喜酒鬧了洞房,家人親朋散去,二爺爺揭了紅蓋頭,才發(fā)現(xiàn)新娘是一個黑麻子。麻子就罷了,還是黑麻子!滿臉的麻子坑,密密麻麻,看一眼就讓人心亂如麻。二爺爺立馬頭就大了,氣憤地扔了紅蓋頭,踢了一腳屋中央放著的尿盆,從后窗翻了出去。新娘連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就成了活寡人。關鍵是,誰也不知道邱莊子這一去啥時回來,都以為他出去荒唐了。一月,倆月,一年兩年。第13年,麻子28歲了,爺爺的父母實在看不下去了,體面地當老黃花閨女把麻子嫁了。那年正鬧鬼子,罕村通往窩頭莊的路上修了炮樓,里面住著一個日本鬼子叫老藤,統(tǒng)領著一個中隊的偽軍。麻子坐兩人抬的小轎出嫁,半路還被人搜了身。那時家里窮,也沒有像樣的東西陪嫁,麻子帶走了兩升小米子。臨走,還給公婆篩了茶,給全家人做了早飯。走到大門口磕了個長頭。麻子說,邱莊子什么時候回來告訴我一聲,我回來看他。說完,蹬板凳上了轎。
大家都說,麻子雖然不好看,卻是個剛性人,能干,明事理。如果臉上蒙塊花手絹,完全可以當個正常人。
麻子嫁回了窩頭莊。男人也是個體面人,新死了老婆。一點兒不嫌她有麻子。他們緊鑼密鼓生孩子,一年生一個,像母雞下蛋一樣,共生了三兒一女,后半生過得很安穩(wěn)。
你也就知道了我爺爺臨死會說些什么。他是老死的,身上筋筋巴巴,除了皮就是骨頭。那天他睡晌午覺,躺下時對我爸說,墩子,我要是不睡醒你就別喊我。我爸答應了。爺爺又說,我要是老不醒你別忘記過年上房,摟著煙囪喊一個人。我爸問:喊誰?爺爺嘆了口氣,說我們家對不起麻子。我爸說,人家過得好好的,還說那些干啥。爺爺說,你二叔年紀大了,想回來也有心無力了。
爺爺墳上的土還沒干,那天,突然有一輛蹦蹦車開到了生產隊的打麥場。
這是散社后的第一年,大家都還有點兒不習慣。生產隊的場院平平展展,麥殼子像魚一樣在土里浮著,我們管它叫麥余。大人們沒事愛到這里轉,回憶搶場收場時熱火朝天的場面。下大雨,會有人抻來炕席、扯來棉被苫麥垛。然后,就有人寫表揚稿,上縣里的小廣播。我背著藍布書包從教室里出來,沒容拍打一下土,懷盛就從大門口跑了過來。懷盛說早就放學了,你咋才出來?我說今天該我值日,我得擦玻璃,掃地。懷盛說,就你假積極,值個日就耽擱這么半天。我問他有啥事。懷盛推著我說快走快走,隊里的場院有個人,說是你家的人。我問是誰。懷盛說,我也說不準,就是一個白胡子老頭。我馬上興奮起來,一下斷定,那人肯定是邱莊子。
漫長的呼喊終于有了結果,只是我爺爺入土了。我比任何人都興奮,撒丫子往隊里的場院跑,場院與學校成刀把形。我拿出跑400米的速度,像風車一樣旋過了刀把,打麥場卻空無一人,只有兩道嶄新的車轍有反復碾壓的痕跡,順著場邊上了水泥橋。懷盛跑得氣喘吁吁追了過來,說蹦蹦車走了,不知人有沒有走。我特意跑到了水泥橋上,朝遠處望。一個女人后車座上馱著一個孩子往遠處走。一個男人肩上扛著一柄鋤頭往近處來,沒有什么蹦蹦車。我激動的心慢慢消停了,我對懷盛說,邱莊子肯定去家里了。懷盛問我怎么知道,我說,咱倆打個賭,就賭5分錢。懷盛想也沒想,就說行!于是我們倆慢慢悠悠往家里走,我有點兒緊張,怕想法落空。我不是舍不得輸掉那5分錢,我是太想家里來人了。
進到院子里,屋里的聲音高一句低一句,那口音熟悉而又陌生,我就知道我贏了。那年我家新買了臺縫紉機,蝴蝶牌,誰都不會使,可我媽就愿意放在那里,當擺設。旁邊是一只小坐柜,上面坐著白胡子老頭兒,一只胳膊肘支在縫紉機上。此刻那臺縫紉機很打眼,顯得富貴而又寶氣。他的頭發(fā)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說不出哪里有一點兒面熟的影子,但整體看上去很陌生。他是一個粗糙的老頭兒,遠不如我爺爺面皮干凈。我剛一在屋里探頭,我爸就一把把我捉住了,說快叫二爺爺,快叫二爺爺。邱莊子說,這是大文還是二文?我爸說,這是二文,念四年級。大文在公社念書呢,才升初一。公社才改名叫鄉(xiāng)政府,我爸一時還記不住,他總愛叫公社。他說公社離這里三里地,大文一會兒就回來。
我媽烙餅炒雞蛋,用蔥花爆鍋,邱莊子連連吸著鼻子說真香。他從灶膛邊的火堆上邁過去,是一雙千層底的布鞋,跟我爺爺穿的一模一樣。他去了后院。后院原來是柴棚,眼下蓋了起脊的房子,我和大文在里面住。他長久地站在那里看,連我都有一點兒心虛了。這一所宅院,東西窄,南北長。爺爺活著的時候常說,若是你二爺爺不走,這宅院該有他一半。如今他終于回來了,不知道他怎么想。我爸大概也想到了這一點,我看見他的臉有些尷尬,就好像,一直藏掖的東西被人窺破了,我的原來不是我的。過去的房子是兩間,就是邱莊子逃走的那座土坯房,就坐落在這個位置,所以邱莊子跳出后窗就是街,他借著星光逃離了麻子臉,好像逃離的還不僅僅是麻子臉。
誰知道呢。
后來那間土坯房就做了柴棚,再后來我爸放了園子里的一些樹,在坑塘里漚熟了,又蓋了三間小房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沒留后窗。
他到屋里轉了轉,翻了翻我和大文的課本。把地上的一支鉛筆撿了起來,放到了柜子上。對屋放的是雜物,糧倉,農具,舊的鞋子和衣物,一股嗆鼻子的灰塵味。他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也不問,就那樣仔細、反復地玩味,端詳,連墻角的一只蜘蛛都沒放過。從那間屋子出來,他坐到一只板凳上,脫下鞋子往外倒了倒,鞋殼里不知什么時候蹦進去一顆麥粒,還帶著麥芒。
晚飯后,我爸把院門閂緊了。我們一家人坐在炕上,聽二爺爺講有關他的事。二爺爺面含一點兒羞怯,讓嘴里冒出來的煙霧遮著臉,話說得簡明扼要。他說他年輕的時候不懂事,為了一個麻子就離家出走,因為負氣,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我心里鼓蕩著一些話,不說出來心里難受。我說,我爺不要那個麻子才給了你,你知道嗎?
屋里瞬間一片尷尬??吹贸?,我的話讓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意外。我爸揚起胳膊想打我,看了二爺爺一眼,又把手放下了。二爺爺嘬了一口煙,沒接我的話茬,他自己說自己的。
開始他一直朝南走,到了河南地界。拜了個師傅學燙畫,把牡丹燙在葫蘆上。先燙葉,后燙花兒,再燙莖。學了幾年,覺得無趣,又往西北走,一直走到了賀蘭山下,黃河岸邊。他捧起水來喝了口,那股土腥氣特別對胃口。于是在一座村莊住了下來。娶了當地的姑娘為妻。如今那個二奶奶已經去世了,他們有三女一兒,都成家立業(yè)了。他想在有生之年回趟老家,是想看看家里人。
大文看起來很驚詫,他搶著問:“你說的真是黃河嗎?”
他說:“真的是黃河??匆婞S河我心里就踏實了?!?/p>
大文又問:“這些年離家,你后悔過嗎?”
他說:“后悔,每天都在后悔?!?/p>
大文說:“后悔你咋不回來?”
他堅定地說:“不回來。”
他說“不回來”的時候語調極其從容,讓你覺得他離家出走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又給自己裝了一鍋煙,點著了火,吧嗒嘴的樣子真是像極了我爺爺。
我媽坐在燈影里,眉目不清,她大概是有看法的,有些譏諷地說:“爹媽到死都閉不上眼,你可真是孝順兒子。”
他說:“我明天就去給爹媽上墳?!?/p>
我爸說:“照我說,你最應該上的是你哥的墳,他摟著煙囪整整喊了你一輩子。因為這個‘文化大革命時挨批斗,差點兒把腰弄斷了。80多歲還在喊,你早來些日子,就見到他了?!?/p>
二爺爺抹起了眼淚。眼瞼掉下來,整張臉皮下移了一公分。他可真是個十足的老人了。他問起了麻子臉,他不提我們早忘了這個人。我爸說,他十多歲的時候麻子臉才嫁人,她一直在這個家里侍奉公婆。我爸小的時候,還穿過麻子臉做過的鞋子。二爺爺悲愴了一下,一股鼻涕噴了出來。大文趕忙遞過去一張擦屁股紙。二爺爺擦了一下,沒擦凈。胡須上沾了星星點點。
他的手一看就是勞動的手。骨節(jié)粗大,皮膚皴黑。被太陽曬出了一層老皮。他旁若無人地用紙的邊角鉆鼻孔,突然豎起了一根手指:“你們知道我見到誰了嗎?”
二爺爺說,有一天,他在岸邊生火做飯,一條船靠了過來,跟他來就火。船上下來3個人,使船的一張嘴,他就聽出了家鄉(xiāng)口音。他很激動,一直不敢張嘴說話,那幾個人都當他是啞巴。一頓飯連說帶吹,興致好得很。吃了飯,那些人要走,二爺爺才小心地問:“小兄弟,你家離罕村不遠吧?”
那人打量著二爺爺,大概也發(fā)現(xiàn)了彼此之間很相像。他突然扔了手里團著的一件衣服。瞪著眼睛說:“你是不是邱莊子?”
于是他們重又坐下來,喝酒。從正午一直喝到日頭偏西,直到臨走,那人才說自己是邱栓子,是邱莊子的侄子。他在黃河上已經漂了五年了。
你不想回家?
想!
我也想!
兩人各上各的船,招了招手,告別。
我爸啪啪拍自己的膝蓋,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誰也不知道他拍自己的膝蓋是什么意思。是羨慕,還是不羨慕。二爺爺說起那一折,有聲有色,就像在說戲文。我爸眼睛直了,嘴邊淌著涎水,可真像個蛇精病。
我媽此刻在納鞋底。她的鞋底納得平平展展,炕腳擺了一堆,分不出誰跟誰是一雙。此刻她仰起窄小的腦門,后腦勺上的發(fā)髻窩到了衣領里。她認真地問:“就見過這一次?”
二爺爺說:“就見過那一次。那天喝多了酒,險些掉進河里,從那以后我就不跑船了?!?/p>
大文問不跑船干啥。二爺爺說,開荒種地。黃河邊上的土很肥沃,隨便扔一把種子就能長出糧食。
大文啪地拍了我一下。眼里放著賊光。
我倚著墻坐著,踹了大文一腳。他那一掌拍到了我的大腿上,肉顫了老半天。眼下他枕著我的一條腿,一根食指含在嘴里,目不轉睛看著二爺爺。真的,我未來丈母娘說我家都是蛇精病,我從那時候就看出來了我家的蛇精病綿延不絕。我拍了一下炕,說了聲拉倒,蹭下炕,套上鞋,出去撒尿。院門外原來圍著許多人,見我把門打開,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擁進了院子里。院子里黑乎乎一片,都是人的腦袋。
大文把我的肩膀抓住了,原來他也出來了。大文激動地說:“二爺爺從黃河來!”
我抖了一下,邊撒尿邊說:“有毛關系?!?/p>
大文猛地推了我一掌。我朝前踉蹌一下,頭險些撞在墻上。有一部分尿液灑在了我的腳面上,溫乎乎的。我惱怒地說:“你干什么?”
大文眼下就是蛇精病,他大聲說:“那是條大河??!”
5
二爺爺只在我家住了一晚。轉天早晨,他先去小賣店買供品,給他爹他娘上墳,又給他哥上墳。他在爹娘墳前長跪不起,又在他哥墳前長跪不起。
我躲在遠處的樹后看他,大文也躲在遠處的樹后看他。我們不在一個方向。我們不約而同選擇了逃學,但彼此并沒有打招呼。
我家的墳地在西河套,那里有一片楊樹林。楊樹又叫鬼拍手。二爺爺磕頭時,它們就在空中嘩啦啦使勁拍。我爸陪在他的身邊,腳底下放著籃子,用樹枝為他翻動燃燒著的紙錢。左手拿著細脖子錫酒壺,那還是爺爺燙酒專用的。二爺爺磕完3個頭,就直起腰背矗立著,就像一座雕像。他的白胡子飄啊飄,白頭發(fā)飄啊飄,他的腰背可真直,在太陽底下連晃都不打。我呆呆地看,不止一次想,他半天沒動,是不是死了?
我爸把供品裝進籃子里,提回了家。二爺爺一個人去了鎮(zhèn)上。學校和鄉(xiāng)政府并成一排,對面就是供銷社。他趕在午飯前回來了,抱了一匹絲質的繡花稠布,綠色的底,藕色的花,大花套著小花。前邊有小孩子引領,他徑直去了窩頭莊,找到了麻子臉。麻子臉正在燒鍋做飯,歲月的褶皺把她的麻子擠沒了,她反而不像同齡的女人那樣顯老。她的頭發(fā)還是黑的,手腳像年輕人一樣麻利。幾個孩子先跑進了院子,隨后是白胡子老頭,抱著一捆布。走到院子中央,撲通跪下了,把那匹布高舉過頂。麻子臉走到門口,覷著眼打量,突然大叫了一聲:“這不是邱莊子嗎?”二爺爺垂著眉眼說:“沒出息的邱莊子給你賠不是來了!”麻子臉發(fā)出了一聲長號,“天啊——”很快又住了聲,她慌忙走下臺階,連連說:“快起來,快起來。你沒有不是,你哪有不是啊!”麻子臉接過布匹,夾在腋下,又用一只手去端二爺爺的胳肢窩,總算把二爺爺薅了起來,兩人相對,都淚如泉涌。你給我擦,我給你擦,場面相當感人。麻子臉說:“快進屋,快進屋。今天就在這兒吃飯,我這就去煮雞蛋!”
團圓了要吃雞蛋,但吃完了又叫滾蛋。這都是風俗。
我媽在家里包餃子。韭菜雞蛋,又炸了些蝦皮。我爸在堂屋走遛遛,說不該放蝦皮。“他是玩船的,平時少不了腥氣?!蔽覌屢惠呑右矝]說過幾句正確的話,此刻說:“他在河里玩船,這蝦皮是海里的!”我爸立時不言聲了。他三番五次到門口去望,我從外面回來告訴他,二爺爺在麻子臉家吃水飯煮雞蛋,不回來了。
我媽手里的餃子皮扔在了案板上。泄氣地說:“還有剩飯呢。”
看得出,我爸也有點兒灰心,可他掩藏著。我爸說:“咱家就不趁吃一頓餃子?”
我站在案板的一頭,可憐巴巴地說:“我想吃餃子。”
我媽不耐煩地說:“去,外面抱柴火去!”
晚半晌我們聽說,二爺爺從窩頭莊順道走了。他和麻子臉關在屋里小半天,出來時,兩眼紅得像兔子。麻子臉沒有出來送,她只是把窗子支了起來,身上披了一匹綢子布。是二爺爺買來的,披在身上像畫里的人物。二爺爺朝窗子招了招手,朝西走了。
當年他就是朝西走的,一直朝西,再朝南,那里有一條國道。
那天大文也沒回來吃飯,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丈母娘愛說閑話的毛病一直沒有改。只要我不在家,她就高門大嗓。我一回來,她就貼著墻邊走,氣兒都不敢出。有時我也跟她開玩笑:“你咋不說我是蛇精病了?”丈母娘挑起眼皮剜我,嘟囔說:“還沒到時候呢,你早晚都是蛇精病?!蔽铱粗Γ@是我心情好的時候。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指我啥時候摟著煙囪喊人,啥時才是蛇精病。我早不做電氣焊了,家當當破爛賣了,八分地我蓋起了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做餐飲。門前畫出停車位,旗桿上掛出酒幌子,門臉上做了個燈箱廣告牌,很像那么回事兒。西邊的土地被村里征收種油葵,油葵連成片,吸引了很多人來參觀。國道移了位,就從我的飯店門前過??神R路要拓寬,把我的房子三下兩下就拆了。我氣得身上綁了汽油瓶子找鄉(xiāng)政府,他們追加了我一點兒賠償款,事情不了了之。修國道是大事,個人做出點犧牲也應該。只是我的犧牲有點大,我投資飯店的錢還沒回本呢。村里人都說,邱二文是狠角色,看他這回咋辦。我能咋辦呢,胳膊擰不過大腿,該涼拌就別熱拌。這道理我懂。
我要回到老宅去生活了。想到這一點,我就滿心不適應。心里煩,眼里就總起褶皺,看見什么都不順眼。自從我爸摔斷了腿,他就干不了重活了。可他每年三十兒黑夜爬房頂,風雨無阻。過去村里人都笑話他,就像笑話一個蛇精病一樣。我在鐵锨上抹大糞,在家家門板上拍一下,來年就沒人敢吱聲了。其實糞便都被凍住了,落不到門上多少,可我扛著锨那么一走,就像鬼子進村一樣。什么叫一鳥入林百鳥壓音。就像我這樣,來年我爸再上房頂,大家都主動在家貓著,連炮仗都不放。說真的,我爸的聲音不好聽,放開音量,就像讓人掐住了脖子,聲音都從縫里往外滋,像小雞子一樣。他一輩子都放不開音量,這一點,還不如我爺爺。我在下面聽得不耐煩,提醒他說,要喊就喊大文吧,他也走快20年了。我爸不喊。我知道,他不喊不是因為不惦記,而是不好意思表示出惦記。他說那兔崽子沒良心,他愛死哪兒死哪兒去,隨他便。最后一次上房頂,我爸渾身篩糠,他的食道長了個東西,手術沒做利索。我爸這一輩子,就是跟手術沒緣。早年接個腿,都能落后遺癥。所以我在他的身上,總能看見叫命運的那個小黑人,影子似的站在他的身后。就像此刻,剛吃過年夜飯,他執(zhí)意要上房頂,我勸他別上了。十幾蹬木梯,他攀不上去。可我爸不聽我的話,他登上一個木棖,回頭對我說,死了你用椿樹給我做棺材。我“呸呸”啐了兩口。這是啐晦氣。我爸又說,我活著我上,我死了你上。我又“呸呸”啐了兩口。我爸呼哧呼哧登上了第3截,我爸說,喊了這一回,我就再也喊不動了。我說,那就別喊了,都喊多少年了,不管用。我爸說,咋不管用,你二爺爺回來了,你二叔也回來了。我說,回來有啥用?我二爺爺從半道上又走了。我二叔都不回家,到了家門口連家門都不進,還害你斷了一條腿。我爸說,他不回來是他的事,我不喊是我的事。你不喊是你的事,你喊嗎?我仰頭看著他,落了滿眼的星星。我說,我喊,我喊。我爸說,你愿意喊誰喊誰,我不管你。一陣風飄進了我的腦子里,我想說,我喊大文。但我沒說出來。我爸說,大文也許去找你二叔了,他們或許也在黃河邊上遇到了,一塊兒喝酒呢。他已經攀到了屋檐上,梯子吱嘎響了一聲,嚇了我一跳。我趕緊用雙手扶緊了。我爸四腳著地往瓦壟上爬,我退后幾步,看見他爬到了屋頂,終于摟住了煙囪。
“邱栓子,我對不住你啊……”
嚇了我一跳。我爸怎么改臺詞了?我爺爺就從沒喊過這句??!大段的靜默,有一種不真實感。天冷得深入骨髓,讓人情不自禁地打寒噤。我不知道我爸為啥要懺悔,他這個時候懺悔有什么意義呢。寒星眨著眼,樹梢在屋脊上晃,偌大的罕村鴉雀無聲。我爸與煙囪重疊,我看不清他。我等著他喊“邱栓子你回來吧!”最多喊3聲,我就招呼他下來。可許久沒有動靜。我喊了兩聲“爸,爸”,我爸沒有應答。我心里一跳,三步并作兩步爬上了屋頂,我爸兩手緊摟著煙囪,頭朝天空上仰,嘴巴大張著,仍然是喊人的姿勢。我想把他的頭扶正,頭卻不待在該待的地方,“啪”地垂了下來。
我爸睡在了那棵椿樹里。我經常做夢夢見他,他穿一身綠衣裳,戴頂荷葉帽,臉雪白,像剛出生的娃娃一樣。
我最不愿意跟人說邱大文這個人,這么多年,我從沒主動提起過他。但我惦記他是真的,就像跟韓鳳玲搞對象之前,她一問邱大文有下落了沒有,就讓我的心軟了。二爺爺走了以后,我跟邱大文秘密談了一次話。他兩眼冒賊光看著我。他是個蔫人,三腳踹不出一個屁,所以他冒賊光的眼神就像探照燈,一下讓我覺出了詭異。
他問我:“你想去黃河嗎?”
我問黃河有啥。他說有水。我說有水有啥稀奇的,大河里都有水。邱大文說,黃河里的水不一樣。我問有啥不一樣,他說黃河里的水能養(yǎng)魚。我說放屁,哪兒的水都能養(yǎng)魚。他的臉憋得血樣紅,大聲分辯說:“養(yǎng)魚跟養(yǎng)魚相同嗎?”
我打了一個哈欠,我說:“不一樣也沒啥了不起。”
邱大文說:“那是條大河?。 ?/p>
我不是一個有知識的人,可此刻,知識派上了用場。我看不慣大文的傻逼樣。我說,“課本里都說了,黃河是母親河,它可不就寬點兒長點兒嗎?”
邱大文比我大14個月,從小就不討人喜歡,膽子小,天黑不敢出門。鉆牛角尖,愛抬杠,抬三百里地不換肩。愛哭鼻子,哭起來就沒完沒了。我爸經常罵,哭你娘個腳,老子還沒死呢!
但他內秀,下象棋我總也下不過他。下不過他我就耍賴,耍賴他耍不過我。
我倆睡在一盤炕上,我作業(yè)不會做也不問他,因為他也不會。他每天鬼鬼祟祟畫圖,我從他身邊過,他會把圖藏起來。
我說:“我對你的圖不感興趣——你畫的是啥?”
后來我才知道,他在畫一艘船,小船兩頭尖尖,有槳。風帆扯了起來,要遠航的樣子。有一晚,屋里堆放了許多木板,錘子,釘子,折尺,鋸條。我問他這是要干啥,他說造一條船。
“憑你就能造一條船?”我嘲諷說,“你造不出一條船。”
他的臉又憋紅了。我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愛紅臉。他說你別告訴爸媽。我說,你放心吧,我誰也不告訴。
我問他造船干啥,他說你連這都不知道,下水啊!
我特別不喜歡他這一點,破廟露著鬼。
我爸我媽其實都看到過這堆木板,他們經常到后院來。我爸踢了那些木板一腳,說這是想干啥?我媽嚷:邱大文,你給我抱出去!這是放木板的地方嗎?我真想告訴他們,邱大文這是想造船。我沒說,不是信守承諾,是懶得說。
后來那些木板都劈成柴燒火了,把大文氣得嗚嗚哭。
我們好歹都讀完了初中,邱大文在面粉廠干活。是村里人開的私人面粉廠,在罕村村南的機耕地里,周圍是大片的莊稼。他每天回來都像小白人一樣,有時候洗臉洗不干凈,耳朵前邊會留一個白道。我倆很少說什么,他是沒嘴的葫蘆,我有嘴,卻不想跟他說。
那時我爸我媽都監(jiān)護我,不讓我出去做事。他們經常開玩笑似的影射我,說你想出遠門嗎?你要張嘴拿盤纏呀。餓肚子可不是鬧著玩的,外面到處都是人販子,把你賣到山西下小煤窯。
邱大文聽見了,傻拉呱唧地咧嘴笑,呆頭呆腦。
那天,下班以后邱大文沒回家,我爸我媽還都沒當回事兒,他們覺得,他是到哪兒去發(fā)呆了。邱大文就喜歡發(fā)呆,在哪里一坐就是半天。所以他突然失蹤,誰都不當回事兒。
3天,5天,10天,半月。眼見得我爸我媽越來越緊張。他們問我,大文有沒有跟你說什么。我說。他是從廠里走的,我沒看見他呀。我爸到村南路邊的人家去打聽,有人說,看見邱大文穿過齊腰高的玉米地朝西走,上了那條國道。當時正下小雨,他鉆出玉米地時,身上都是濕的。
這年是1985年。有小孩子跳房子這樣唱:1985年,來了馬戲團。戲團嫌我小,給我兩塊錢。一毛買雞蛋,兩毛買蔥蒜。剩下一塊七,買個大公雞。公雞不下蛋,馱著上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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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兩個兒子,大的叫火生,小的叫木生。名字都是算命先生給起的。老大是火命,老二是木命。算命先生說,兩人相生相克,既能抱團取暖,又能兩敗俱傷。我問啥時抱團取暖,啥時兩敗俱傷,算命先生嘆了口氣,說,憑天由命吧!
我一拳搗了他的吃飯家伙。憑天由命的話,用你說?
他們相差3歲半,眼下都是房梁高的小伙子。
韓鳳玲這個碎嘴子,我從打兒子降生就警告她,再嘴碎也不能叨咕兩個兒子。韓鳳玲說,我不管?我說,不要你管。你就管他們別餓著別凍著。韓鳳玲說,你是拿我當保姆吧?我說,他們需要抱團取暖,你幫不了他們。韓鳳玲也算明事理,她知道這里的輕重。有時晚上趁著我高興,她會沒心沒肺地問:“咱這倆兒子,會有一個離家出走嗎?”
我回答不出來,這是我的命。他們一個是我的心,一個是我的肝,扯斷哪個都要命。
韓鳳玲有時這樣問:“如果他們倆必須有一個離家出走,你情愿是哪個?”
我拍了一下她的屁股,下手有些重,眼見得那瓣屁股窩下去老半天才彈上來。韓鳳玲發(fā)出來一聲慘叫,羞惱地說:“你咋就不知道開個玩笑?”
我喝道:“你還有理了,你是親媽嗎?”
兩個兒子成績都不賴,一個讀初中,一個讀高中。木生在鎮(zhèn)里念,每天回家住?;鹕趬_城念,3個星期才回來一次。
木生很黏哥哥,每次火生回來,兩人都扎在屋里不出來。有時候我問,你們倆都說些啥?木生說保密?;鹕f,告訴你你也不懂。
我總在想抱團取暖和兩敗俱傷,經常愁得整宿睡不著覺。
村里人都在造新房,起二層樓,貼瓷磚。韓鳳玲眼熱。其實是她媽眼熱。丈母娘人老了,可舌頭依然大。她說:“都說邱二文有本系(事),要我說他也就那么回系(事)。這3間房還是祖上照(造)的,他結婚這些年啥也沒置買?!?/p>
她的言外之意是,韓鳳玲這些年嫁給我虧了。我丈母娘說得對,韓鳳玲一件首飾也沒有。手上,脖子上,都是素的。她跟我要過多次,我說那就是個套,你又不上吊,戴它干啥。
韓鳳玲罵我摳門鬼,嘴還毒,不知是啥托生的。我說,就是蝎子托生的你后悔也晚了,當年誰讓你總跑去給我打下手。
她們都對我有意見,還因為,韓鳳玲花一分跟我要一分。罕村沒有幾個男人當家的人家,男人是摟錢的耙子,女人才是裝錢的匣子嘛。
可我們家不一樣,我對誰都不放心。我積攢每一分錢存到賬戶上,是想讓兩個兒子上大學,最好能上到國外去,讀碩士,讀博士。只要不離家出走,他們上到哪兒我供到哪兒。上不了一本上三本,我也絕不讓他們到村里的面粉廠掙錢花。
我不能再讓他們當蛇精病。
我固執(zhí)地認為,大文之所以離家出走,與他在面粉廠待的那兩年有直接關系。不大的一個院落,四面都是高墻,大文每天都當小白人兒,晚上走到月光底下就像白面鬼。他比我大14個月,卻像大14年的。后來我經常想,他不走也會成神經病人的。
這些想法憋在心里,我跟誰都不能說,說了也沒用。我姐來跟我借錢蓋房子,我媽獅子大開口,說我剛拿了拆遷款,隨便她借多少,我都不會駁回。沒想到我一分錢都不借,我姐是哭著走的,邊哭邊罵我沒良心。
我在她背后嚷:“你找有良心的去借吧!”
這件事,傷了她和我媽兩個人。我媽自此再不跟我說話。她說我的錢是飯店換來的,飯店的前身是電氣焊店,那個店是我爸出錢盤的。嚴格地說,這錢不單有我姐姐一份,也有她一份。
我承認我媽說得對??赡怯衷鯓樱X在我手里,誰都摳不走。這錢就留著我兒子上學用,我不能讓他們再當蛇精病。潛意識里我覺得,我家輩輩都有人離家出走,與不上學有很大關系。出走一個,蛇精病一個。
我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其實是發(fā)狠的。
不知這口氣是不是把我媽憋住了,一天早晨她遲遲不出來吃飯。我讓韓鳳玲進去看,韓鳳玲驚慌地跑出來,說我媽中風了。
我媽自此在床上癱瘓了。她左半個身子都不能動,語言有障礙,話含在嘴里,卻說不出來。她的眼神空洞而又惆悵,我不愿意看見她,就像她也不愿意看見我。
我在門外說:“媽,別怪我心狠?!?/p>
你們一定關心年夜飯后我家的情景。我爸死的第一年,我在罕村到處走。那是一個響晴的夜晚,繁星璀璨,家家窗子上人影幢幢。我知道他們都在干什么。他們一準圍在圓桌旁,吃飽喝足,邊打飽嗝邊議論我。他們會說:“邱二文那小子,他才不會摟著煙囪喊邱大文呢?!?/p>
他巴不得邱大文永遠不回來呢。
為什么?
邱大文萬一帶著一窩8口回來,就他那個憋死貓的宅院,還得分一半給邱大文。
他二叔如果不走,還有他二叔一半。
他二爺如果不走,還有他二爺一半。
那他還剩下啥了?
他頂多剩一個屋!倆兒子加一個癱子娘,外加他們兩口子,就屁股大的地方。
他在罕村是狠角色,從小就敢吃蛇。
那又怎樣?別人都造新屋,他還不是干看著?
這些其實沒人議論,都是我的腦子里蹦出來的。黑暗擠得我腦仁兒生疼,是因為被這些玩意兒堵塞了通道。也不知是咋回事,就像有一種聲波總往我的大腦里植入,一刻也不停止。我的腦子很亂,一想到上房去摟煙囪就更亂。但再亂我也得上去摟,不光是我爸有遺言,還有全村那么多的眼睛呢。
當然,我不怕誰。我打小就不知道怕誰,但有一樣我怕,可我不能說。
吃過飯我就對那娘仨說,我出去轉轉,你們洗洗睡吧。這意思他們懂,誰都懂。我看見火生和木生對了一下眼神,倆人一嘀咕,回自己的屋了。韓鳳玲嘟囔說,還得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呢,還得守歲呢。我一瞪眼,她就把嘴閉上了。韓鳳玲代表她媽跟我吵過架了,說你到底還是要當蛇精病了,你是不想給兒子長臉了。我說,我這才是給兒子長臉。韓鳳玲說:“就長蛇精病的臉?”韓鳳玲不是大舌頭,這些年讓她媽帶壞了。我出手給了她一拳,拳頭的外側蹭到了嘴角,牙齒立時流出了血。我說,你不愿意當蛇精病的老婆你就滾。韓鳳玲說我往哪滾?我說隨便你往哪滾。有多遠滾多遠。說著,我又把拳頭舉了起來,示威。若不是礙著兒子的面,我真想放開了揍她一頓。
嘴欠的女人,好用的就是拳頭。
我把所有的街巷都走遍了。大步,嗵嗵嗵。我走的時候狗都不咬,狗都怕我邱二文。家家燈火通明,連廁所豬圈的燈都開著,這是老例兒。今晚黑,黑一年。今晚亮,亮一年。其實屁用不管,人們就是討個吉利。都知道屁用不管,可就是存著那個心。還有人家特意換了大燈泡,像升起了一個小太陽,連街上都照得瓦亮瓦亮。
除了費電,屁用不管。我叨咕。
北風吹得臉像刀子割,可我走得后背都是熱的。我解開了懷,給身體降溫。有人在議論今年春晚趙本山的小品,沒勁,真沒勁。相聲也沒勁。那是相聲嗎?觀眾不樂自己樂,都不好意思聽!我仔細看這是誰家的宅院,原來是懷盛家。懷盛在塤城做買賣,賣五金。這些年,城里瘋了似的蓋商品房,也捧了他的五金店。他也曾鼓動我進城開飯店,我沒去。我爸不讓我離開罕村,我就決定到老也不離開。議論節(jié)目的是女人,不知是他老婆還是他女兒。韓鳳玲也這樣,一邊嚷沒勁一邊看,女人都這樣。不知她今年有沒有看春晚。我走回院子里,院子里很安靜,我的心里也安靜了。這一天,我的心都不太平。跟韓鳳玲干一架,更不太平了。梯子已經搭在了屋檐上,我有些意外,梯子應該是韓鳳玲搭的,這個老娘們兒,刀子嘴豆腐心。窗簾拉嚴了,我看不見屋里,噌噌幾下就攀上了房頂,對著煙囪坐下,叉開兩條腿,把煙囪摟在懷里。煙囪冰冷,就像摟著的是個孩子。我胸腔里卻陡然涌起了一股熱浪,那種感覺有些奇特,仿佛五臟六腑都被調動了。我把自己溫暖了。寒風在頭發(fā)梢上打呼哨,我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炭火盆!升起一股對胞兄邱大文的感情,這些年,我從沒像今天這樣惦記他。這個悶嘴葫蘆,在外這些年不知吃了怎樣的苦,受了怎樣的罪。他若真能聽見我呼喊的聲音,我這一輩子,就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邱大文——”
村里的燈忽然成片地黑了,遠處近處都是房屋樹木黑森森的影子。我愣住了。我不知道他們黑燈意味著什么,但有一點我清楚,他們在關注我,他們聽見了我那一聲喊。夜幕中,我眼前都是支棱起的耳朵,詫異的,感動的,肅穆的,不屑的,罵蛇精病的,種種耳朵的模樣和表情,成排成片。又一股情緒涌上來,我?guī)缀鯉е耷徽f:“邱大文,你快回來吧,再不回來就看不到媽了!”
我的聲音悲壯高亢,響箭一樣發(fā)出去,帶著電光石火。星光底下都是穿梭的沙沙聲——那是祖先的靈魂正像蝙蝠一樣張著翅膀。我接連又喊了幾聲,喉嚨都要喊劈了,才住了嘴。我的頭有些木,耳邊一波一波回蕩著自己的聲音,整張臉孔都是麻的。屁股底下有些硌,我用手撐著瓦壟,小心地站起身來。頭上是湛青的天,我就在天底下,伸手就能摘下星星。村里的燈火一盞一盞都亮了。我忽然有些了悟,心說,管你們怎么看我,我不在乎。
7
“邱二文,你信不信,我是你的恩人?”
懷盛搖著車鑰匙走進來。光頭,脖子短,肚子突兀地疊在褲腰帶上,襯衣顯得又瘦又小,身形像個孕婦一樣。
我把后院連接兩幢房子的甬路翻開了,鋪自己打造的水磨石。我知道水磨石在城里都過時了,所以懷盛嘲笑說,費那瞎勁干啥,買些瓷磚鋪上多省事。
我喊韓鳳玲倒茶,懷盛卻擺了擺手,示意我朝外走。我以為他要我出去吃飯,他每次回家都要湊個飯局,在鎮(zhèn)上的小飯店,要十個八個菜,花一兩百塊錢。莊稼人看一兩百塊錢是錢,在懷盛的眼里,就跟一毛兩毛似的,一分兩分似的。
懷盛上來拉我,說我跟你說個事兒,你千萬別暈過去。
我說,什么樣的事兒我邱二文沒見過?
懷盛說,這個事兒提前也沒給你打招呼,實在是我當時頭腦太熱了,二文,我他媽就跟發(fā)瘧子了一樣。還有,我太想給你個驚喜了。當年你爸……
我說,別說沒用的,啥事兒?
穿過正房的堂屋,我們走到了前院,出東角門,那里停著鈦金黃的別克車。這車我坐過,懷盛說,他準備換輛更好的,還問我要不。
我說,你看我像買得起車的人嗎?
懷盛說我有錢都穿肋骨上,這一輩子,活得虧。
這還是上次見面說的話,他不?;貋?,我一年也難見他一兩次。
他嵌了下遙控鎖,打開了后面的車門,從里面忽然鉆出來一個人。藍布褂子,黑布褲子,一雙踩翻了的綠膠鞋,看不出顏色。人瘦得就剩一個框架架在那里,他屁股和后背先下來,然后才是亂蓬蓬的一個腦袋,待轉過身,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仰著臉四下看,臉上是深度的平靜或寧靜。他目光一直沒有落到我身上,我卻一直瞪大眼睛看他。我拉了懷盛一把,這是……
懷盛努了下嘴:像吧?
那人突然哇哇叫著手舞足蹈往院子里跑,穿過堂屋,徑直跑向后院。我急忙在后面跟著,我的心冷颼颼的,說不出的一種情緒。我看出了這不是一個正常人,他沉靜的后面是一潭死水。懷盛跟在我的后面,說他記得我,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陡然收住腳。眉頭攢動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情緒穩(wěn)住了。韓鳳玲正好從外面回來,手里托著一兜雞蛋,一張臉跑得收不住汗。她說,真的是大文回來了?
原來,懷盛從打進村就開始發(fā)布消息。許多人都知道了他從塤城帶回了大文。他的五金店旁邊是包子店,老板說,有個神經病總到這里買包子。那天懷盛正好碰見了,圍著神經病轉3圈兒,脫口說這不是邱大文嗎!神經病叫了一聲“懷盛”,懷盛就把他擁抱了。懷盛從沒那樣激動過,第一時間讓大文上車,把他拉了回來。懷盛說要讓大文認人,認路。但在我看來,他就是顯擺,說他是我的恩人。
人們潮水一樣往我家里涌。我丈母娘來了神通,指揮人分批去后院查看,每一個人回來都心滿意足。都說,是大文,是大文。
誰都比我高興。韓鳳玲翻出我的舊衣服,指揮懷盛幫助大文洗澡,洗頭水就用她的。太陽能熱水器就在后院的房山上,用門板搭出了一間小屋,外面掛一塊布簾,我甚至聽見懷盛說:你還知道害羞呢,幾年沒洗澡了?大文嘎嘎地樂,說6年啦。
不知是真是假。
丈母娘風風火火出去了,再回來,夸張地穿了件長身圍裙,懷里抱著豬屁股,足有30斤。她招呼大家說,都別zhou(走),都別zhou(走),今天二文家有喜系(事),大家都喝杯喜酒。
我心里很煩,可我知道我不能發(fā)作。我蹲在后門檻子外面,兩條胳膊長長地伸出去,頂在膝蓋上,像個局外人。我丈母娘愛憐地看了我一眼,說邱二文今天高興傻了。
我無力地站起身,去了我媽的屋里。
我媽那樣躺著有3年了。平時都是韓鳳玲過來伺候她,我負責監(jiān)督。韓鳳玲心不歹,端屎端尿,喂水喂飯,我媽吃不了的剩飯她也吃,一點兒不嫌棄。所以癱瘓3年的病人身上沒褥瘡,屋里沒怪味。她跟我丈母娘同年生,我丈母娘還生龍活虎呢??匆娢疫M來,她把頭側了過來,由遠往近里放目光,打量我。我在她的頭前坐下了,把她臉上的一縷頭發(fā)抿到了耳后。我相信,她把過去忘了,我是說,我姐借錢的事,我惹她生氣的事,她該忘了。
我說,你還記得你的大兒子吧,他回來了。
我摟著煙囪喊了他3年,喊回來了。
只是人不靈醒了。
真成蛇精病了。
我自嘲地笑了下,突然眼睛潮了。我媽抽噎一聲,用那只好手攥住了我的胳膊使勁搖晃,嚕嚕嚕說了一大通,可惜我一句也聽不清。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手從我的胳膊上滑了下去,我理解她是沒奈何了,沒奈何了。我說,我去把大文領過來。她趕忙點頭,我這才醒悟,她剛才著急也許就是這個意思。
大文躺在鋪蓋卷上睡著了。腰彎成了大蝦,兩腿編成了十字花,我的一雙藍色拖鞋,在他腳趾上掛著,搖搖欲墜。他躺的是木生的鋪蓋卷,眼下木生也讀高中了?;鹕ツ昕忌狭酥攸c大學,考慮專業(yè)的時候,我主張去師大類的院校,將來畢業(yè)當個老師。在我的概念中,當老師是世界上最好的職業(yè)。工資高,福利好,受人尊敬,還輕省,旱澇保收。當然,我只是給建議,我任何想法都不會強加給我的兒子,跟他們相處我小心翼翼??苫鹕f,他只對哲學感興趣,他要解決人生中懸而未決的一些問題。讓我誠惶誠恐,我問,哲學能解決問題?看不見,摸不著的?;鹕f,但哲學能給解決問題的途徑,能讓人活得清楚?;鹕f的這些我不懂,我年齡大了,思慮越來越重了。但我不會把這些思慮表現(xiàn)出來,我說,你愛學啥學啥,只要你喜歡的,我就支持你。
大文翻了個身,臉朝向了另一邊。房山上掛了塊方鏡子,映出了我們倆。眉目,鼻孔,人中,耳輪,額頭上的抬頭紋,大文就像我的翻版。沒錯,這個人是他。此刻半邊臉擠壓在鋪蓋卷上,扯開的嘴角流著涎水。我在心里說,我才剛喊了你3年,你就回來了。我以為你會讓我喊一輩子,像二爺爺一樣,胡子白了再回來?;蛘?,像二叔一樣,過家門而不入??傊?,我沒想到你這么快回來,這個樣子回來,讓我一點兒準備也沒有。邱大文,你說,我該怎么待你?我的話就像會傳導。外面丈母娘響聲大氣地說:“邱二文,今年過年你再也不用上房摟煙囪了!”
院子里一片歡聲笑語。我陡然火冒三丈,隔著窗戶罵:“放你媽屁!”
我這一聲罵,把邱大文嚇醒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身子往炕里翻卷。外面熱氣騰騰的氛圍驟然就冷了。我閃了一下身,躲在墻垛能遮住我的地方,從玻璃窗我看見許多人都在往外走,丈母娘解下圍裙,狠狠摔在地上,嘴里罵罵咧咧,也走了。懷盛想攔住她,丈母娘用蠻力一撞,懷盛險些被撞個趔趄。韓鳳玲嚷:“邱二文,你個死爹哭媽擰種的貨!”
那天我和懷盛都喝多了。燉的那一鍋肉,就懷盛我們倆吃,我吃得有些惡狠狠,腸子估計都要讓豬油糊住了。懷盛兩只眼睛像兩盞紅燈籠,瞪圓了看我。他打著酒嗝說,二文,你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辦錯事了?我看你情緒一直不高。我遮掩說,你沒辦錯,你啥時候把事辦錯過。懷盛說,你不用諷刺我,我知道有件事沒辦對。我端起杯子敬他酒。懷盛說,當年,你二叔回來的那年,要不是我馱著你爸騎著摩托車沖到橋底下,你爸就不會摔傷,就不會骨頭一直接不好,說不定就不會得食道癌,也許現(xiàn)在還活著,見上大文一面。懷盛掉眼淚了,他用胖手抹一把,眼淚里有油水,都汪在了汗外邊。我說,說那些干啥,都是命。懷盛端起一杯酒,一口就喝了。懷盛說,我不信命。這些年,啥時想起你爸我都覺得心里愧得慌。當時摔斷腿的,咋就不是我呢。我即便成了瘸子,至少不耽誤開五金店,也不會耽誤找媳婦。我現(xiàn)在結了3次婚了,那樣我頂多結一次。二文,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看著懷盛,他的胖臉上像小壟溝一樣淌汗水,把剛才的眼淚沖沒了。我突然想起,我二爺爺回來也是懷盛給我報的信,他說場院來了個白胡子老頭。如此說來,懷盛送來大文也是有緣由的,否則塤城那么大,怎么獨獨讓他遇見。
我端起杯子敬他,這次是由衷的。我說,懷盛,你一直都在幫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幫我。你發(fā)財了也沒忘記窮兄弟。
懷盛說,你不窮。要不是你家輩輩摟著煙囪喊人,日子能過天上去。你們把心思都用在這上了,現(xiàn)在好了,大文回來了。
我囁嚅地說,大文回來了。
我也想掉眼淚。眨巴眨巴眼,那倆窟窿是干的。我都多少年不知道眼淚是怎么回事了。餐桌放在了堂屋,后門敞開著,邱大文還在呼呼大睡,呼嚕聲像旱天滾過的雷一樣。
8
我留意觀察,邱大文沒事就嘀嘀咕咕自己跟自己說話,嘴里像打呼哨一樣,帶一種卷舌音。他看我的時候眼神輕飄,一帶而過,你甚至鬧不清他在想什么。一個神經病在想什么,大概健全人很難猜出來。但他記得我,他指著自己身上的衣服說,嘻嘻,二文的。
可他不認識我媽。那天,我媽看見他,激動得直流口水。我把他拽過來,讓他喊媽。大文像驢一樣往后坐坡,說啥也不往近前走。我恍然,他走的時候我媽才40出頭,一根白頭發(fā)也沒有?,F(xiàn)在,她佝僂著一副小骨架躺在那兒,頭發(fā)比雪還白。晚上讓他跟我媽住,他說啥不干,他嚷嚷說,我不跟這個老奶子住,我住我的屋。他就認準了木生的那個鋪蓋卷。似乎覺得,還是當年自己的那個。
韓鳳玲離家出走了。我知道她走不遠,趁機躲到我丈母娘家里玩小麻將。平時她不敢玩,怕我打折她的腿。我就是這么跟她說,一個賭,一個嫖,老邱家的人都不準沾,誰沾打折誰的腿。她揭短說,當年你去鎮(zhèn)上打過炮,你還是先把自己的腿打折吧。這么多年,我也就這個短兒攥在她手里,那還是我們剛結婚的時候,她不讓我碰,我說花20塊錢到鎮(zhèn)上找小姐,其實是在懷盛家看了一宿帶色的電視,韓鳳玲也知道我不會去找小姐,她是愛拿這個當話把兒。
轉天是周末,木生回來了。他現(xiàn)在3周才休一個大禮拜,這周不該放假。木生告訴我,他的眼睛患了紅眼病,老師怕傳染,特意批了假,讓他休兩天。我查看他的眼睛,有一點紅,但沒到紅眼病的程度。我說,你也想回來吧?木生穿著藍校服,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那里,說我也想回來,我想回家看看我大爺。我說,你看他干啥?木生說,我怕他在家里待不長,又要走。那樣我就見不到他了。我的腦子里轉悠了一下。我說你為啥非要見他?木生反問,這些年他去哪兒了?
他去哪了我不關心。邱大文也不愿意告訴我。他每天就在屋里貓著。在炕上躺著,在地下轉悠,反正不出屋。偶爾出來,也像賊一樣躲著我,吱溜一下,身子比眼神閃得都快。我偷偷觀察他,他沒人的時候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臉上做表情,手上還有動作,有時發(fā)出呼哨聲,特別響,像嘴里含了口哨一樣。傍晚韓鳳玲回來了,是木生找回來的。進家不理我,挽袖子做烙餅小米粥煮咸雞蛋。飯熟她先給邱大文端了過去。坐在桌子前,她對木生說,今晚你跟奶奶睡。
我脫口說,不行!
他們娘倆一起望向我。我愣了一下,解釋說,久病在床的人身體會發(fā)散一種不良信號,那個屋氣場不好。韓鳳玲說,那就跟大爺一屋睡。我陰沉著臉,沒吭聲。我不能讓木生跟邱大文住在一起,我不放心。木生看了我一眼,說,爸,我就跟大爺睡一屋,不礙事,他沒有暴力傾向。我說,他有沒有暴力傾向你知道?木生說,我看他沒有。我說,他在外漂泊這么多年,誰知道都干了些什么。韓鳳玲說,他再有暴力傾向也不會對親侄子下手。木生看著我,說,大爺看見我親。我說,我咋不知道?木生說,爸你等著。說完,跑到了后院的屋里,工夫不大,跟邱大文一前一后出來了。倆人都站在后門口,不說話先笑,就像有默契一樣。邱大文拐著一條腿,站在路下邊,歪著肩膀,個子差不多跟木生一樣高。他不好意思地面對著我們,像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木生說,大爺。
大文應了一聲。
木生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侄子。
我夜里跟你睡你愿意嗎?
愿意。
你會打我嗎?
我怎么會打你呢。
我要打你呢?
給你打,給你打。
大文把腦袋往木生的方向扎,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兩人像在說相聲。
韓鳳玲嘩的一聲笑了,邊笑邊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仿佛是在說,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打人呢。我沒笑。我讓大文回屋吃飯,木生也坐了過來。我說:“我們還不了解你大爺,再說,你奶奶……”
木生說:“爸,要不我還是回學校吧?!?/p>
木生冷起了臉子。那意思仿佛是在說,這樣總可以了吧。問題是,他知道我為啥不讓他跟大爺住,他這是存心給我下絆子。
我噎住了,手里的筷子被攥出了油,但我沒有下一步動作。我打小沒對孩子動過一個手指頭,我這個當爹的跟別人不一樣。木生跟火生還不同,火生從小就是個爽快人,說話做事大大咧咧。木生是個小白臉子,打小就一句話說三分藏七分,眼皮往下一扯,心事就打成了結。我就怕跟這樣的人打交道。
我說:“你甭管,讓你大爺跟你奶住,你奶想他?!?/p>
木生起身離座,說了句:“您就別費心了,我大爺不認識我奶了?!?/p>
木生到底跟大文睡在了一鋪炕上。淡藍色的窗簾拉嚴了,小屋成了一個封閉的世界。橘黃色的燈光從里面透出來,淡淡地透露出一種意味。我一直坐在后門檻子上抽煙,里面的動靜我聽不到,但我就是不愿意回屋。說不出為什么,我有點兒不甘心。韓鳳玲喊我3回了,我都沒有動。那屋里的燈熄了,我又坐了老半天。轉天一大早,木生就起來了,眼睛紅得像兔子,神情卻有點兒亢奮。他說大爺原來一直在放馬,他是個牧馬人。韓鳳玲說,難怪他嘴里老打呼哨,是不是在叫馬?木生說,對,他肯定一直跟啞巴牲口打交道,吃不飽,穿不暖,一頓只給吃一小碗飯。時間久了就成了這個樣子。韓鳳玲特別感興趣,問他在哪兒放馬,木生說,我聽像是在黃河邊上……我手里的飯碗啪的掉在地上。木生倉皇地說了句“我吃飽了”,起身就往外走,韓鳳玲說,兒子,這碗湯你還沒喝呢。木生說我不喝了,我上學了!
韓鳳玲連碗帶飯掃進了簸箕里,她不叨咕就不是韓鳳玲?!澳闱颇?,你瞧你,這么大人了還拿不住一個碗,鬧得兒子飯都沒吃好,他一定以為你是故意摔的。你從昨天就沒個好臉色,像誰欠了你800吊錢似的。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你就不能讓他高興高興?”我飛起一腳,把她的簸箕踢翻了。韓鳳玲冷眼看著我,我走進了后院的小屋子,邱大文原本在地上轉圈,聽見了動靜,爬到了炕里邊。
我說,你在黃河邊上放馬了?
邱大文抱著腦袋,一副死相。
我大喝一聲:“跟你說話呢!”
邱大文像蟲子一樣往里轱轆,差不多貼到了窗臺上。
我說:“以后不許提黃河,聽到沒有?”
大文小聲說:“我是在黃河邊上放馬。”
我腦袋上的頭發(fā)根根直豎起來,從汗毛孔里往外冒涼氣。我大喝一聲:“看你再說!”
大文渾身一哆嗦,把腦袋扎到了被卷里。
我心上的火順著喉管往外躥。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說你既然在黃河邊上放馬,為啥還要回來!
大文一下哭了,說吃不飽,還挨打。
當年你自己造船,都想去黃河邊。黃河是咋回事,都勾了你們的魂了嗎?
我的眼淚一下就落了下來。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聽不得這兩個字。老邱家的人老一輩、少一輩,都迷戀這條河,可這條河離罕村十萬八千里,與我們家不相干?。?/p>
我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用雙手抱住頭,嗚嗚地哭。我邱二文可不是動不動就長淚短淚的人,我爸死我都沒掉眼淚疙瘩。
我今天哭,是因為我確實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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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來,韓鳳玲說我遭遇了鬼剃頭。她用鏡子給我照,我的后腦勺一大一小兩塊斑禿,像兩塊小地圖。我整夜睡不好覺,韓鳳玲不知道我想什么。她這個大鏡面腦袋,和她的碎嘴子根本不成比例。木生自打那天走,放假也沒回來。我騎車跑3里地去窩頭莊打聽,那里有他的同班同學,到我家來過。同學說,邱木生在學校印刊物呢,他們有個文學社,這兩天正在弄稿子。我問,你能不能找誰聯(lián)系一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學校。同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背過身去打了個電話,回頭對我說,邱木生是在學校呢,您要不要跟他說話?我抹了下腦門子上的汗水,謝過同學往外走,走到院外,同學說:“叔,木生寫了一首有關黃河的詩,特別好,曾在我們班上朗誦。他去過黃河嗎?”
我就是從那天夜里開始做噩夢。夢見大雨滂沱,空氣中一股子霉腥氣。家里的兩扇大門嘩地被風吹開了,外面風雨飄搖。玉米秀穗子了,都被風吹得一邊倒。有個人影惶急地奔向玉米地,我在后面追,可怎么也追不上。我沖著大雨喊:木生,木生……我把韓鳳玲喊醒了,她踹了我一腳,說你別犯蛇精病行不行,還讓不讓人睡覺了!窗上沒拉窗簾,窗外還黑著。我摸到一支煙,想點火。可我的手哆嗦,怎么也不給勁。我甩了甩,越來越不給勁。我是個膽子大的人,從沒為什么事害怕過??蛇@個夜晚讓我驚恐到了極點,我意識到,這個家庭又要有人失蹤了,我家的蛇精病果然綿延不絕。只是,再不會有人摟著煙囪喊人了,火生和木生,我都不會讓他們待在家里。我坐了起來,把煙和火都扔了。我的心就像野馬一樣在奔跑,是要有大事發(fā)生的節(jié)奏。后院傳來了很大的響動。風聲裹著腳步聲,橐橐橐,橐橐橐。我下了炕,悄悄走到了后門口,拉開房門,見一坨黑物就像長了腿,自己在奔走。我大吃一驚,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邱大文頂著一床被,像夜游神一樣在那里耍。他大概聽見了動靜,嗖的躥回了屋里。
蛇精病,這他媽才真是蛇精??!我抹了把腦門子上的冷汗,都要癱軟了。
爸。
嗯。
我大爺回來了?
你是聽誰說的?
木生說的。
他嘴可真快。
您問問他在黃河的哪一段放馬,知道有三岔河口這個地方嗎?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是問問。
他是瘋子。他說的話不作數。
不是有清醒的時候嗎?
他沒在黃河邊放過馬,他撒謊!
我用盡氣力叫。
放下電話,我意識到我又犯錯誤了。我不該對火生那么大聲。我這是怎么了?來到了后院的小屋里,邱大文頭上蒙著花頭巾,正在鏡子前扭。他活得可真滋潤啊!花頭巾是我媽的,做包衣服的包袱皮兒,眼下那些衣服都抖落在炕上。
邱大文看見我,立刻把花頭巾扯了下來,身子矮下去半截。他又想上炕,被我一把拉住了。
我厭惡地看著他,我承認我此時一點兒溫情也沒有。我說:“你知道三岔河口嗎?”
他像受氣的小媳婦兒一樣搖頭。我說:“你說話,是知道還是不知道?!?/p>
邱大文小聲說:“不知道?!?/p>
我說:“你到底在哪兒放馬?”
他膽怯地看了我一眼,說就在黃河邊上。一個大馬圈,我每天喂馬、鏟馬糞、給馬飲水,他們從不放我出來。
放馬、喂馬是不同的。我大聲吼:“你說謊,你根本就沒見過黃河!”
大文困惑地看著我。
我俯下身去,把一張臉湊近了他,我說:“你從沒見過黃河,你跟我們在說謊,對不對?”
他的腦袋無力地垂了下去,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看著他。我感覺不到他是我的哥哥。我不覺得他是親人。其實從小我就沒有這個感覺。他不像別的哥哥,弟弟受欺負了能站出來為弟弟出頭,都是我為他出頭,有一次,幫他打架我被人砸了一磚頭,腦袋上鼓出來雞蛋大的一個包。
可……他畢竟還是哥哥……是哥哥就有什么了不起嗎?
有些想法是一點一點聚集起來的。那天韓鳳玲說,大文總這樣貓在家里不是事兒,得出去轉轉。你也得出去轉轉,別總像見不起人似的。我跟韓鳳玲不一樣,她一天不去人多的地方就難受,這一點特別像她媽。我就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下棋、打牌、聊天,凡是人多的地方你都看不見我。村里人都說我是做過大老板的人,放不下架子。所以飯店關了好幾年,除了侍弄幾畝地,我沒再干別的。閑暇時間我愛收拾家。豬圈不養(yǎng)豬了,我把圈棚修繕了,上面鋪上石棉瓦,把柴草碼了進去。這些東西用不著了,可我把它們做成豆腐塊,碼得整整齊齊。我把菜窖修理得像宮殿一樣,墻壁就像砂紙打磨的。沒事我還愛研究菜譜,自從學會了用手機上網,我就特別愛看別人咋做菜。我蒸的大饅頭比韓鳳玲好,她總使不好堿,把饅頭蒸成鐵蛋子。村里有私人腌制廠,往日本出口醬菜。韓鳳玲每天去幫人家摘黃瓜,能掙80塊錢。摘黃瓜不耽誤聊天,她喜歡干這個。
自從邱大文回來,我是臉上掛了相,越發(fā)覺得沒臉見人了。
我確實應該出去轉轉了。我聽從了韓鳳玲的建議,那天早晨起來,我對邱大文說,跟我去鎮(zhèn)上趕集吧。邱大文很高興,眼巴巴地看著我,似乎在分辨這話的真假。我說,去大集給你買好吃的。火生和木生就要放暑假了,以后你得跟那個老奶子住,聽到了沒有?我指了指我媽住的房間。
邱大文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氣得給了他一耳光:搖什么搖!
我問他為啥不去那屋住,他扯著嗓子朝后指點著說,這是我的屋!
我張口結舌看著他,這是蛇精病嗎?蛇精病還能知道這些?這不是要分家產嗎?
邱大文不想跟我出去了,我薅著他的脖領子,把他提溜到了門外,鎖上了大門,我丈母娘正好打這里過,自從我把她罵走,她一直也沒到我家來過。她低著頭要走過去,嘴里叨咕說,這天可真熱。我搭了一句話,是熱。她停下了腳,看著我。我搭的這句話就等于給了她臺階,她要順坡下驢了。她問我干啥去。我說去趕個大集,買些菜種。丈母娘說,頭伏蘿卜二伏菜,是該預備種子了。大文也去?我說,大文也去。丈母娘往南走,我和大文往東走,奔河堤。我問大文,知道她是誰嗎?大文得意地說,大舌頭。
我杵了他一拳。
賣東西的比買東西的還多。這是我對大集的印象。天氣熱了,大集不好趕了。太陽白花花地曬下來,每一張臉都汪著油。大文跟我寸步不離,他啥也不看,光看我。我先到糧食市場看行情,卻在那里遇到了一位老表親。老表親按說不遠,是我奶奶的娘家侄子。我小的時候,沒少跟著奶奶回娘家。老表親見了我很親熱,老遠就打招呼:“二文也趕集來了?”我看見老表親也很高興,趕忙掏出煙來散給他。老表親說,你一個人來的?我說,大文和我一起來的。我轉身找大文,他在不遠的地方看兩只小白兔。
老表親說:“聽說大文回來了,人不靈醒了?”
我說:“在外遭難了?!?/p>
老表親說:“回來了就好好待他——多虧遇見你這樣的兄弟。我經常跟家里人說,二文年年摟著煙囪喊大文。別說管用不管用,那是兄弟情義?!?/p>
“管用。”我說。
老表親不屑:“管啥用?!?/p>
在這里與在罕村不同。說起摟著煙囪喊人我變得特別有底氣。我大聲說:“咋不管用,我家丟的人,還不是都喊回來了!”
老表親70多了還是老杠頭,他知道我們家的底細。老表親說:“要說這話我不該說,你們家年年喊人,可喊的人都不對。你爺爺喊你二爺爺,卻從不喊你二叔。你爸喊你二叔,卻從不喊大文。要是喊人真管用,咋也得先喊自己的兒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有點兒發(fā)愣。我沒想過這一層。但這一點老表親說得對。邱栓子丟了很多年了,我爺爺只喊邱莊子一個人。后來,大文丟了很多年了,我爸只喊邱栓子一個人。我看著老表親,一張精瘦、精明的臉,是一副認真執(zhí)拗的表情。我說,照你說這是咋回事兒?老表親說,我哪兒知道。只有你爺你爸才知道。他們都知道喊人不管用還一年一年地上房頂,誰知道他們是咋想的。
老表親的嘴里有了不屑。
“我把大文喊回來了?!蔽?guī)缀跏窃趪肃檎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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