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石 像
最難雕刻的部分已經(jīng)完成
她的笑意是石頭的
她的嘴唇和衣袖是石頭的
她的啞默和心跳是石頭的
當一個人伸出手,她的體溫是石頭的
她在石頭里獲得時間
在別人的眼光和撫觸中獲得生活
許多朝代后,還會獲得新鮮的禱告
在她石頭的眼睛里
生命和死亡是同一只鳥
日出前起飛,黃昏隱藏了腳跡
她的憐憫和遺忘是石頭的
她的呼吸是石頭的
她的不確定的名字是石頭的
——最難雕刻的部分已經(jīng)完成
丁酉年正月初七:地震紀念日
防空警報滾過幸存者們的頭頂
活著就是一種儀式
關(guān)于災(zāi)難的秘密在集市交接
人們掏出用舊了的紙幣
兌換土里長出的糧食
——那里的裂縫愈合了二十一年
谷物已經(jīng)有了新的變種
地 址
往這里寫信的人,有溫和的聲音
我的自由,是找到這個地址的出口
燈光轉(zhuǎn)暗時,我有一首舊詩中的窗臺
一個人敲門,我亮出手掌上一刻鐘的愛
這里,所有的記憶都被稱為墻壁
我把詩篇和回信掛在每個房間
——它們開鑿著新的地址,我的囚徒
過西南山區(qū)
那些用方言繪制地圖的人一路走失
母性的山地,拋撒白色花瓣——
祖國遍留一隅,好讓人釋懷:
一個白族人氧化過的聲腔
過上兩日,風光就會屬于語詞
——如果珙桐不能吮吸流云
如果瀑布空響,背負了亞洲的盛名
我在尋找安眠的河床
為了形容喀斯特的熔巖,我拜訪了黑暗
多少次,我以為我理解了西南山麓的秉性
游走于它們的苦行、情欲和死亡
撒在地面引誘野鳥的麥粒
同樣誘惑著我的矮腳馬
指引我道路的人,都會去往市集
呵,我隨身揣著簡短的致意
——任何國家、任何人,都會問候起天氣
在另一些似曾相識的地方
鋼琴師
把你的旋轉(zhuǎn)樓梯借給我
把你漂浮不定的島嶼借給我
一個年輕女人,設(shè)法離開長滿藻類的海灣
把你的渴給我,把你的淡水的眼睛給我
陌生的教堂坐落在每個指頭上
把死神打的結(jié)一個個解開
——呵,用一把左輪手槍指著猜謎的人
把最后一粒子彈的背叛給我
朗 讀
一個人讀到孩子,笑了一下
一個人讀著悲劇,神色凄惶
有人清了幾次嗓子
在不同的聲調(diào)中,我聽到了他們的所愿
跟他們在市井中的所愿一樣
跟他們在床榻、銀行、荒野中的所愿一樣
人們朗讀,有時像在探視監(jiān)獄
鑰匙在其他聽不見的人手上
有時,停頓就是關(guān)閉一座危城
沒有更飽和的空氣傳遞想象的旋渦
人們很少跟蹤自己的聲音
很少理解自己的呼吸在別人體內(nèi)發(fā)燒
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只敢想一想逃亡
想一想殺戮。他們朗讀時
克服著墜落的快感
輕一點,再輕一點,以不誤入別人的地獄
有人在朗讀前,要求喝一杯冰水
有時,他不能得償所愿
一個人托著腮,口齒含糊
一個人讀到靈魂,不由往身后張看了一眼
聽人說起他的家鄉(xiāng)
“一直在下雨
——我出生的城市
沒有雨的時候依然在下雨”
他的亞麻色瞳孔是雨中的建筑
用以儲藏一種我沒有聽過的樂音
山丘在下雨,船只也是
早晨去買面包的路面下雨
來到我跟前的旅途也是
我差點要打斷他的講述
在我頭頂密布烏云
“只有我母親晴天一樣美麗”,他說
她擁有一雙中國式的黑眼睛
戒臺寺獨坐
太多人訴說他們的遭遇,我不必再說
太多祈求和禱告,我不必再訴
戒律一代一代,讓松樹長出不同的臉孔:
自在、抱塔、臥龍……
不必再數(shù),我也在其中
金沙江上的死者
尋找他們的尸骨
分別用了七天、十四天、二十一天……
要是四十九天過去,就要永沉沙底
人們相信逢七是一個命數(shù)
其余的時間
他們在水中清洗罪孽、悔恨、冤屈
——別人用整整一生無法完成的事情
他們只用了江流的一小段
經(jīng)楠木林而過
多么好的小路
和我一樣,沒有成為一個母親的負擔
也不像少女,不諳別離的饋贈
多么好的楠木
等待著屬于它的嘴唇
語言無法真正忠實于生活
穿過更多的楠木
多好的靜默
像他人的晚年,像平常人的房間
——我總會經(jīng)過
在這里,或在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