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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觸碰了我

2017-05-25 06:57嚴歌苓
十月 2017年3期
關鍵詞:劉峰丁丁

嚴歌苓

原以為再見到劉峰會認不出他來。二十歲他就那樣,跟你多熟你扭頭就想不起他長什么樣。倒不如丑陋,丑陋可以是logo,丑到一定程度,還驚世駭俗。而他不丑,假如由丑至美分為十個刻度,他的相貌該是五度。穿軍裝戴軍帽的他,可以往美再移一度。尤其穿我們演出的軍裝,剪裁考究,面料也好,那種羊毛化纖混紡,特挺括。他的相貌沒有問題;問題就在于沒有問題。因此不管我們曾經如何在一個隊列里出操,在一個練功房里踢腿窩腰,在同一個飯?zhí)美锍浴安四X殼炒肉片”,在同一幢紅樓里說謊話、搬是非,總之,不管我們曾經怎樣緊密相處,在一起糟蹋青春(八年青春!),都休想記住他長什么樣。可是在王府井大街上,臉龐的海里,我的視線瞬刻就把他釣出水面。而且還是側面的他。我想叫他,又想,還是等等。

他叫劉峰。假如把對劉峰的形象的描寫做一個填空表格,其實也辦得到——臉型:圓臉;眉眼:濃眉,單眼皮;鼻子:圓鼻頭,鼻梁端正;膚色:細膩白凈。個頭兒高一米六九。我們都是從五湖四海給挑來上舞臺的,三十多年前,從我們那座紅樓里出來的,都是軍版才子佳人,找不出一張面孔一副身材讓你不忍目睹。

曾經作為我們營房的紅樓,二十世紀末被夷平了,讓一條寬大的馬路碾到了地下。紅樓那四十八個大小房間里,劉峰留下的痕跡也都被碾為塵土:他補過的墻壁或天花板,他堵過的耗子洞,他釘過的門鼻兒,他拆換過的被白蟻蛀爛的地板條……三十多年前的紅樓就高壽了,年近古稀,該算危樓,只是它那極慢的頹塌過程被劉峰推遲。劉峰有瓦匠木匠手藝,把一座三層的危樓當成個巨大的裂縫雞蛋一樣小心捧著,讓我們在“釘子戶”概念誕生之前無意間做了釘子戶。我們無憂無慮地住在危樓里,一住十多年,只是在紅樓的腐朽加劇、頹塌提速時異口同聲呼喊:“誰去找劉峰?”那種頹塌的突然提速往往表現為某一面墻一夜間龜裂,或芭蕉扇大小的石灰沒來由地從天花板脫落,碰到這種時候,我們就這一個好法子:“找劉峰!”

王府井有一群人正在乞討。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兒丟下一個五角硬幣,他們也一視同仁地立正,把孩子當成小首長,嘎嘣脆地行一個標準軍禮。我有點兒看不下去,掉開視線,而就在此刻,我看見劉峰也站在圍觀人群里,平淡的五官反倒被年歲剝蝕得深邃了。他圍觀的神態(tài)可以用去看倆老頭兒下棋,也可以用去看老太太們跳秧歌,還可以用去看警察給司機開罰單。

我從劉峰的側面迂回到他正面。這類平淡臉往往不易老,也不易變,跟同齡人比,他的臉至少嫩七八歲。他是因為“觸摸”事件被處理下連隊的,下連第二年,就上戰(zhàn)場了。

一個旅游團的大汽車在長安街一頭的路口停下,下來五六十個西方觀光客。一隊城管跑步過來,開始驅趕圍觀者,人群亂了。一個老乞丐看見外國觀眾來了,領頭唱了起來,跟旅游團領隊的電喇叭打擂臺。等我再次找到好位置站穩(wěn),往右側看,劉峰卻不在那兒了。我走出人群,往王府井大街兩頭尋覓。他不會消失得那么快,除非他存心躲我。我往大街的南頭走了一截兒,又轉回來往北走,滿街陌生人。此刻劉峰一定想讓我把他也當個陌生人。

那是三十多年前了。我們的老紅樓還是有夢的,多數的夢都美,也都大膽。

紅樓的二層三層帶長廊,長廊上面張著長長的廊檐。假如你傍晚在三樓走廊上吹黑管或拉提琴練習曲,目光漫游,越過樓下也帶廊檐的回廊,再越過回廊盡頭的小排練室,繞過小排練室右側的冬青小道,往往會看到一個挑著倆大水桶的人,此人便是劉峰。水桶是為隔壁巷子里一個男孩兒擔的,男孩兒十七歲,沒有父母,巷子里的孩子們叫他“括弧”,因為他那雙腿站成立正就是一對完好的括弧。孩子們說,要是玩球,可以把括弧的兩條腿當球門,球踢過去都不會擦著“門框”。括弧走路靠一個高板凳,先把板凳往前搬一步,自己再扶著板凳跟一步,他自己兩條腿,板凳四條腿,二百米的路程六條腿要走一刻鐘。每天傍晚,巷口的自來水龍頭開鎖售水,全巷子居民都到巷口排隊買水。一旦括弧買了水回家,六條腿更忙得不亦樂乎,挪了水桶又挪板凳,最后還要挪自己那雙括弧腿,一個鐵皮桶水裝半滿,回到家只剩個底兒。括弧不打水不行,家里燒一口老灶,做的是賣開水生意。劉峰每天從我們院子里挑兩擔水贈送給括弧,領導問起來,劉峰說咱軍隊的自來水反正免費嘛。領導想想,覺得沒錯,子弟兵從吃的到穿的都是老百姓白給的,子弟兵請客送老百姓兩桶水還請不起?漫說括弧這樣孤苦殘疾的老百姓。一個暮夏的傍晚,大家在露天走廊上消食望呆,劉峰就在人們無聊的視野里走過來走過去,兩個大水桶水裝到要滿出來,可擔水人有能耐讓它滴水不漏。 吃撐了的長號手高強吹出一聲飽嗝兒似的低沉綿長的號音,呆呆看著冬青小道上輕盈遠去的矮子嘆道:“哎,怎么就累不死他?他叫什么名字?”旁邊的貝斯手曾大勝說:“劉——峰。”

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劉峰,是他調到我們團的第一個月。那天午飯快要結束,一個人蹲在那兒用榔頭敲打地板。地板老到什么程度呢?你在這邊使勁蹦一下,那邊桌上的菜盆都會翻個兒,起碼會打哆嗦。榔頭敲的,就是一塊翹得不像話的地板。那座老宅院九十多年前的主人是個軍閥,給我們當營房住的紅樓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兩層樓,住了一大一小兩個姨太太,三十年代初,又娶進來一個小小姨太太,當家的就在二樓上又加了一層樓。東北邊都爆發(fā)“九一八”了,西南邊照樣娶姨太太,什么危難下成都人都是享福無罪。知道故事的人細看,三樓的紅色跟下面兩層樓是有細微差別的。用同樣的紅磚,從紅樓里鋪出一條路,頭頂青瓦廊檐,兩側墨綠木柱子,一直通往一個亭子。我們的小排練室是在亭子的基礎上擴建的,因此形狀古怪,冬冷夏熱。再往大門口方向走,就是我們的飯?zhí)?,過去是姨太太們的小戲園子,后來抗日了,成都做了大后方,戲臺拆了,改成舞廳。這個院子里馬夫、老媽子、小丫頭的房子都不是好好蓋的,到解放軍和平解放四川,已經頹敗得差不多了,被拆掉蓋了兩排平房,比老媽子、小丫頭的房還簡易,新住戶們是文工團帶家屬的干部。最新的建筑是我們的練功房,也叫大排練廳,是六十年代的建筑,一看就是多快好省的產物。這天中午跟往常每個中午一樣,我們圍著一個個矮桌子,守著空飯碗飯盒消食,閑聊,男兵女兵斗嘴調情,話你怎么聽都行,聽懂什么是什么。沒人對劉峰正干的活兒感興趣。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穿著兩只不同的鞋,右腳穿軍隊統(tǒng)一發(fā)放的戰(zhàn)士黑布鞋,式樣是老解放區(qū)大嫂大娘的設計,左腳穿的是一只骯臟的白色軟底練功鞋。后來知道他左腿單腿旋轉不靈,一起范兒人就歪,所以他有空兒就練幾圈,練功鞋都現成。他榔頭敲完,用軟底鞋在地板上踩了踩,又用硬底鞋跺了跺,再敲幾榔頭,才站起身。他站直后,你對他身高的期待有所失望。他是那種人,坐著、蹲著個兒挺大,站起來你會在心里說:沒高多少啊。毛病出在腿上,腿不長。不過翻跟頭腿長累贅。他就是因為跟頭翻得好給團里挑來的,原單位是某野戰(zhàn)軍的工兵營。劉峰的跟頭是童子功。他的苦難童年在一個縣級梆子劇團度過,山東的一個窮縣,劉峰的話是“有人窮得光腚呢”!不進入那個梆子劇團學翻跟頭,他也會有個光腚童年。

我正式跟劉峰打交道,是他調來半年后。我們跟隨大部隊拉練行軍到川西北山區(qū),扎營七天進行軍事訓練。假如說我們一年一度“扮演”一次真正的軍人,也就在這七天。例行的打靶和投彈訓練,都是此時完成?!鞍缪菔勘睂ξ覀兪峭嬗螒?,可以不練功,可以過槍癮,可以把壓縮餅干當零食,還可以在“摸哨”時當真打架摔跤。射擊訓練開始前,軍訓處簡副處長選了兩個警戒哨兵,站在靶場最外圍,防止老鄉(xiāng)進入,讓子弟兵不長眼的子彈打了活靶子。我和劉峰入選。劉峰是志愿的,他來自野戰(zhàn)軍,不稀罕打靶,省下過槍癮的機會給其他人;我是被大家一致推舉,因為我射擊一般算不出環(huán)數,子彈從來碰不著靶子邊,大家怕我拖垮集體打靶成績。

那年我差一個月十三歲,身高一米六一,體重三十八公斤,矗立于一九七二年的川西北隆冬,在軍人和老百姓之間筑成一道血肉長城。密集的槍聲從下午一點持續(xù)到四點,我從站崗到“跳崗”,為了腳不在這三小時內生出凍瘡,我不得不把舞蹈課的小跳組合挪用到此時。一排靶子插在一片紅苕地里,紅苕已經被起過了,黑了的藤子秧子攤得如同爛漁網。舞蹈教員楊老師的大手表戴在我腕子上,我跳三五分鐘看一眼,意識到孤單、疲憊和寒冷能使五分鐘變成一輩子。四點過五分,槍聲完全靜下來。打靶應該四點整結束。一個肥嘟嘟的田鼠從我腳邊跑過,我目光追著它,不久發(fā)現田坎下有個圓潤光滑的洞。我想參觀一下洞內,便趴下身,用本該警戒四野的高倍望遠鏡往洞里看,卻什么也看不見。我撿了根樹枝伸到洞里騷擾,一邊學貓叫,不知田鼠跟貓是否敵我關系。此時“啪”的一槍,子彈擦著我頭頂的榆樹梢過去,吹了一聲啞哨。打靶不是結束了嗎?半分鐘不到,又是“啪”的一槍。我還沒想明白,就被人從地上拎起來,扭過頭,看見一張白臉,兩腮赤紅,嘴吐蒸汽。我似乎是認識這張臉的,但因為它被推成如此的大特寫而顯得陌生。他說話了,口氣很沖:“你怎么回事兒?!怎么把老鄉(xiāng)放進靶場了?!”山東口音提醒了我,此人正是另一個警戒哨兵劉峰,他另一只手還架著個駝背老太太。老太太顯然是在我騷擾田鼠的時候溜進靶場的,似乎掛了彩,哼唧著,順著劉峰的手往下癱,最后黑眼球沒了,眼皮夾縫里只剩兩線灰白。劉峰“大娘大娘”地叫喊,我嚇得不省人事了。下一個印象,就是劉峰抱著老太太在我前面飛奔,一面大聲說:“太不負責任了!玩兒心那么重,像個當兵的嗎?!……”對面山坡上飄著紅十字旗幟,劉峰是把老太太往戰(zhàn)地救護隊抱。我跟在后面,一邊跑一邊摔跤,兩個腮幫上都是淚,是摔出來的或是嚇出來的還是被劉峰罵出來的,現在我想,應該做全選。劉峰和我把老太太送進急救帳篷,正在“扮演”戰(zhàn)地救生員的門診部醫(yī)生護士們圍上來。接下去的印象就是劉峰和我在棉門簾外面等噩耗。一會兒,劉峰站累了,蹲下來,仰起臉問我:“十幾?”我蚊子似的哼哼了一聲“十三”。他不再說話,我發(fā)現他后領口補了個長條補丁,針腳細得完全看不見。棉門簾終于打開,急救軍醫(yī)叫我們進去看看。我和劉峰對視一眼,是認尸嗎?!劉峰哆嗦著問子彈打哪兒了。醫(yī)生說哪兒也沒打著,花了半小時給老太太檢查身體,身體棒著呢,連打蛔蟲的藥都沒吃過,更別說阿司匹林了。可能餓暈的,要不就是聽了槍聲嚇暈的。

我們伸頭一看,見老太太捧著個軍用水果罐頭,一勺舀兩大塊糖水菠蘿往嘴里塞。劉峰扽扽我,我們倆趕緊鉆進棉門簾。劉峰對老太太又敬禮,又道歉。老太太呼嚕呼嚕地吃喝,專心給自己壓驚,顧不上理會我們。

急救護士輕聲說我們運氣好,真打著她,她一家老小就不用吃紅苕了,全都到文工團吃軍糧去了。

回到我們駐地,故事更清楚了。貝斯手曾大勝跟人打賭,剩下幾槍,他一定打出三個連續(xù)十環(huán)。所有人都打完了,曾大勝一人還趴在那里,半自動還剩兩顆子彈了,他瞄了三分鐘,一彈未發(fā),向身后的軍訓科副科長借了條手絹,遮住一只眼睛,再開始新一輪瞄準,有人打趣說,這一槍,不打十環(huán)對不住科長的漂亮手絹。另一個嘴更損,說:十環(huán)還值得這么瞄?這一槍非打出十一環(huán)來!曾大勝跳起來,跟說風涼話的踢打一陣,再開始第三輪瞄準。到此時,七分鐘已經過去。這就是我為什么認為打靶已經結束,離開了崗位。

當天吃的晚飯是紅苕米飯,大蔥炒紅苕片,紅苕蒸咸燒白(扣肉)。說是本地什么都不產,只產紅苕,那個老太太偷越打靶警戒線,是為了在起過紅苕的田里再刨一遍,一般總能收獲漏起的小紅苕或者被鏟斷的半截兒紅苕。我們中一個人醒悟說,鬧半天劉峰救的不是普通老百姓,是個偷刨公社紅苕的落后老百姓!另一個人說,還讓落后老百姓騙吃一頓糖水菠蘿,那可是首長的拉練特供!又有人說,軍民魚水情對落后人民白唱了吧?話劇隊的老唐山說,劉峰錯叫了大娘:人家才不是大娘呢,聽門診部宣傳員說,前天大娘還領了免費避孕套呢!大家都哈哈哈,劉峰這回當錯了好人,站錯了隊,救錯了人……

劉峰抱著特大號茶缸蹲在一邊,往嘴里扒拉著紅苕米飯,等大家說完,他開口了,說什么先進、落后的,不都是老百姓嗎?落后老百姓就該讓老曾打十環(huán)?再說老百姓沒有不落后的,你們到農村做一回老百姓試試,餓你們一冬,看你們落后不落后,偷不偷公家紅苕?

我湊到他身邊,想說謝謝什么的,又覺得該謝謝他的是那個落后老百姓。劉峰臉對著大茶缸說,這兒的紅苕真不一樣啊,嚼著跟栗子似的。你個小穗子,就因為你貪玩,這么好的紅苕大娘今晚差點兒吃不上了。

那以后,哪兒有東西需要敲敲打打,修理改善,哪里就有劉峰。連女兵澡堂里的掛衣架歪了,劉峰都會被請進去敲打。他心靈手巧,做木匠是木匠,做鐵匠是鐵匠,電工也會兩手。這是個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無數不重要的事湊成重要。他很快在我們當中重要起來。

我們跟劉峰真正熟識,是在他當上我們毯子功教員之后。我們每天最痛苦的時間不是早上跑操,不是晚上政治學習,也不是下午聽傳達文件,而是每天上午七點的毯子功課。我們那群女兵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二,排成一隊有六七八米長,毯子功一個半小時,我們一個個由劉峰抄起腰腿,翻“前橋”(前軟翻),“后橋”(后軟翻),“蠻子”(側空翻),跳板蠻子。尤其跳板蠻子,他得在空中接住我們,再把我們好好擱在地上。我們恨毯子功,首先是我們覺得它無用,其次是我們膽小,給跳板彈幾米高再一個跟頭翻下來,整個人經過剎那的恐怖休克,都不知道怎么落了地。因此只要劉峰提醒一句:“腰里使勁兒,啊?!蔽覀兙蜁o他白眼,越發(fā)不使勁,全由他搬運。

我們停止給劉峰白眼,是他當選上全軍學雷鋒標兵的時候。當標兵本來不招人忌妒,但它的后果太好,比如入黨、提干,提了干后果更好,可以談戀愛結婚分房子生孩子。所以人人明爭暗奪當標兵。入黨對我們這些十多歲的孩子兵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政治待遇,以及由那待遇生發(fā)的優(yōu)越感,有些文件只有黨員配聽。聽文件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當這幫黨員拎著馬架子,齊刷刷向小排練室操步,個個一臉的國家大事,把目送他們的我等進步青年看成虛空,那是讓我們頂眼紅,頂妒忌。

我們中的郝淑雯是最后一個對劉峰收起白眼的。郝淑雯是那個把我們集體平均體重提高的豐滿女兵,一米六九,還沒碰到她就能感到她青春體溫的沖擊波。她是一個空軍首長的女兒,父親手下一個師的高射炮兵。郝淑雯活著的每天都要有人幫忙,騎車上街不會下車,就臨時叫住一個過路人幫她扶住車后架:“哎,老鄉(xiāng)!扶一下嘛!”男老鄉(xiāng)們當然都會奮不顧身沖上去扶這個美色撲人的女兵。扶完還意猶未盡,巴不得扶兩下、三下。自從來了個誰的忙都幫的劉峰,郝淑雯便每天“劉峰”不離口。有時郝淑雯的忙很難幫:縫被子把針丟失在棉花套里,讓劉峰幫她棉絮里撈針。

劉峰被選為我們的軍區(qū)的代表,去北京參加全軍學雷鋒標兵大會,我們這才意識到,每天被我們麻煩的人,已經是全軍的明星了。他從北京回來那天,我們女舞蹈隊兩個分隊都坐在冬天的陽光下學文件,不知怎么沖著歸營的標兵全站起來了。接下來更有趣的事發(fā)生了,所有人都拍起了巴掌。

劉峰頓時臉紅,看樣子是要掉頭往大門外逃。但是他馬上確定整天胡鬧的女兵們此刻一點兒也不胡鬧,有她們眼里的真誠崇拜為證。一向遭我們冷落,因此試圖用冷漠呆板戰(zhàn)勝我們的何小嫚也動人起來,朝劉峰睜著兩汪墨水似的大眼睛。何小嫚整個人可以忽略不計,就那雙眼睛長對了,黑得就像秘密本身。

“學習哪?”劉峰說。

還是老老實實的,就這樣問候我們。好像我們是他在村口碰上的一群納鞋底的姑娘媳婦兒,正碰上他進村,搭訕一句:“做活兒呢?”

劉峰軍裝口袋上別著三等功軍功章,真金子似的,在冬天的微弱太陽里給我們增加了亮度和溫度。某個二百五帶頭,我們挨個兒跟劉峰握起手來。這個劉峰,一手還拎著個沉重骯臟的行李包,一只手給這么多人握,供不應求地握。他終于把行李袋扔在地上,咣當一聲,里面的大茶缸摔疼了。劉峰走到哪里都帶著他的多用大茶缸,吃喝洗漱都是它,男兵們開玩笑說,還可以用它舀水救火。

郝淑雯握著劉峰的手說,《解放軍報》上登了他們會議的照片,她在上面找過他呢。

家在北京的女兵,父母混得還行的,都在劉峰的行李里添了份重量。于是他在握手時對北京女兵說,你家給你捎東西了。

我是唯一沒上去握手致敬的。第一,我自己因為談紙上戀愛被記了一過,跟劉峰這樣的大標兵是正反派關系。第二就是,我對劉峰這個嚴重缺乏弱點的人有點兒焦慮。我好像在焦慮地等待一個證明:劉峰是真人的證明。太好的人,我產生不了當下所說的認同感。人得有點兒人性;之所以為人,總得有點兒人的臭德行。比如找個像何小嫚這樣的弱者捉弄捉弄,在背后說說郝淑雯這類強者的壞話;甚至趁人不備,悄悄地飛快地倒點兒炊事班的香油;更甚者,堅決不買牙膏,輪流偷擠別人的牙膏。劉峰就是好得缺乏人性。他的好讓我變得心理陰暗,想看他犯點兒錯,露點兒馬腳什么的。雖然我當時只有十五歲,偶爾也會有心理不光明的時候。后來果真出了“觸摸”事件,我的焦慮等待才算等來答復。

不過那個暖洋洋的冬天下午距離事件的爆發(fā),還有好幾年。他看見了歡迎人群外的我,走過來說:“蕭穗子,你爸也給你捎東西了?!彼恼谫ㄎ秲簭摹吧訓|西”三個字里豐潤地流露出來。

所謂東西,無非是些零食和小物件,一管高級牙膏,一雙尼龍襪,兩條絲光毛巾,都算好東西。如果捎來的是一瓶相當于二十一世紀的嬌蘭晚霜的檸檬護膚蜜,或者地位相當于眼下“香奈兒”的細羊毛衫,那就會在女兵中間引起艷羨熱議。所有人都盼著父母給“捎東西”,所有女兵暗中攀比誰家捎的東西最好、最多。捎來的東西高檔、豐足,捎得頻率高,自然就體現了那家家境的優(yōu)越程度,父母在社會上的得意程度。像我和何小嫚,父母失意家境灰溜溜,只有旁觀別人狂歡地消費捎來的東西。我們眼巴巴地看著她們把整勺麥乳精胡塞進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蜜餞果脯拌在稀粥里,替代早餐的酸臭泡菜。至于巧克力怎么被她們享用的,我們從來看不見的,我們只配瞥一眼門后垃圾筐里漸漸繽紛起來的彩色錫箔糖紙。我們還配什么呢?某天練功結束從走廊上疲沓走過,一扇門開了,伸出一個腦袋,詭秘地朝你一擺下巴。這就是隆重邀請。當你進門之后,會發(fā)現一個秘密盛宴正在開席,桌上堆著好幾堆父母捎來的美食。出現這種情況原因有三,一是東道主確實慷慨;二是捎來的東西是新鮮貨,比如上海老大房的鮮肉月餅或北京天福號的松仁小肚,不及時吃完就糟踐了;三是家境既優(yōu)越又被父母死寵的女兵有時需要多一些人見證她的優(yōu)越家境和父母寵愛,我和何小嫚就是被邀請了去見證的。

在劉峰赴京開會之前,我收到父親的信,說從勞動改造的水庫直接被借調到北京電影廠。我給父親寫了封信,交給了劉峰。我的意思是如果劉峰在北京實在沒地方串門,也實在有空兒,就替我去看看我闊別好幾年的父親。信自然是個由頭,真話我也不會往上寫。那時我的真話往哪兒都不寫。日記上更不寫。日記上的假話尤其要編得好,字句要寫漂亮,有人偷看的話,也讓人家有個看頭。我漸漸發(fā)現,真話沒了一點兒也不難受。我跟爸爸都在彼此大而化之的字句里讀出真話。

我傻乎乎地問劉峰,我爸給我捎的是什么?

劉峰說他沒看,不過我爸托交的包裹最沉。我偷瞥一眼所有人,希望她們都聽到了,我爸不再是反動文人,不再是工資被凍結每月領十二元生活費的文明叫花子,而是在北京的電影廠里上班、給女兒捎得起東西的父親!但沒人留神我的成分改變和翻身解放,都還暈在對劉峰的崇拜里。劉峰拎起地上的一條灰狗般的行李袋,說他一會兒把東西給女兵們送來。意思是他要在宿舍里完成分揀。不是每家父母都細心,在包裹上寫清名字的,不分揀清楚,萬一張三被李四的父母錯愛了呢。

我們散會前,劉峰拎著那個行李袋回來了。他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分揀出去了,可行李袋一點兒沒見小。劉峰是個人擁有品極少的人,出門又會精簡再精簡。我們女舞蹈隊二分隊有四個北京人,劉峰從丑陋疲憊的行李袋里先拿出四個包裹。最后一個,第五個,是父親給我?guī)У摹D鞘求w積最可觀的一個包裹。塑料袋在當時可不被看成環(huán)保垃圾,而是值得愛惜一用再用的好東西。父親一定是專門弄來這個印有北京友誼商店店標的雙料大塑料袋,那樣的華美讓它盛裝的無論什么都華美了。

下面是劉峰的原話:

“我打電話到你爸電影廠招待所,跟他說對不住,會議安排忒緊,電影廠離城里遠,咱又人生地不熟,這回就不拜訪您了。我還說,叔叔您看我是不是把蕭穗子讓帶的信投郵筒里給您寄過去?你爸問了我一句,我住哪家招待所,我說我還真說不清,頭一回來北京。第二天一早,他找上門來了,我納悶兒他怎么找著了我住的地方。他說,打聽個招待所還不容易,你爸非得請我吃飯。我說會議伙食好著呢,四菜一湯。他說四菜一湯有啥吃頭,他要請我吃北京烤鴨!我告訴他會議代表不能隨便離會,吃了午飯還要分小組討論,你爸這才算了。晚上他又來一趟,送來這么個包裹。還非送我一條煙,我說我不會抽。你爸說讓捎這么重的東西,三千里地,過意不去,問我不抽煙酒喝不喝。我說那更不會了。他又說,那你都說說看,你還不會啥?我看看還能不能找點兒你會的送給你。我說您就別客氣了,不就捎點兒東西給蕭穗子嗎?是我應該做的?!?/p>

劉峰把一個父親愛女兒的急切和渴望做報告一樣敘述一遍。跟他開導我的語調差不多,我那場歷時半年的紙上談愛暴露之后,情書全被繳獲,劉峰在兩所院墻之間的騎樓上找到了我。我手里拿了一根背包帶,頭頂上有根結實的橫梁,多年前不知吊過軍閥大戶多少丫頭小姐。他一把奪過背包帶,說蕭穗子你好糊涂。組織派他來挽救我,來得正是時候,晚一步就太晚了。

“……蕭穗子,你千萬不要悲觀,背思想包袱,在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來??炭喔脑熳约海蠹疫€是會歡迎你歸隊的嘛。浪子回頭金不換嘛。就給大家看一個金不換!怎么樣?”

作為一個小說家,一般我不寫小說人物的對話,只寫我轉述的他們的對話,因為我怕自己編造,把編造的話或部分編造的話放進引號里,萬一作為我小說人物原型的真人對號入座,跟我抗議:“那不是我說的話!”他們的抗議應該成立,明明是我編造的話,一放進引號人家就要負責了。所以在我現在寫到這段的時刻,把劉峰的話回憶了再回憶,盡量不編造地放到一對兒引號之間。

劉峰對我爸的描述語調雖然乏味,還是讓我鼻子酸了,能想象出一個做了好多年階級敵人的父親,怎樣笨拙地學起庸俗的社交手段來。爸爸想送劉峰禮物,看起來是犒勞劉峰的三千里地當馬幫運貨的辛苦,實際上是拉攏劉峰,為了他不得意的女兒。劉峰是全軍學雷鋒標兵,政治光環(huán)好歹能罩著我一點兒。逆境讓爸爸這樣的人學庸俗,學拉拉扯扯,正是這一點讓我心酸。

吃晚飯的時候,北京友誼商店在我們全體女兵和部分男兵當中已經著名了。本來它也是一個著名的所在,據消息靈通的北京兵說,進那個商店的都是特殊人士,外國專家、外交官、華僑、中國訪外代表團成員。那里頭人民幣可不流通,流通的叫外匯券,是一個有著自己專門貨幣的小世界!我父親此刻的身份,大家可想而知。父親是沒那份權利的。后來;那是很后來了,已是劉峰在前線負傷之后,何小嫚因為背著一個傷員行走十多公里而立功之后,我才知道當時父親是沾了一位大導演的光,蹭他的護照進了友誼商店。一九七六年這位導演身邊圍了許多人為他寫劇本,這一大幫人的名字就叫作“集體創(chuàng)作”,我爸爸當時也沒有自己的名字,跟那一大幫人被叫成“集體創(chuàng)作”。

晚上排練或班務會之前,我們有一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短短一小時的自由,我們得緊張地消費。陰暗角落偷個吻,交換一兩頁情書,借一幫一一對紅調調情,到心儀的但尚未挑明的戀人房里去泡一會兒,以互相幫助的名義揉揉據說扭傷的腰或腿……那一小時的自由真是甘甜啊,真是滋補啊,以至后來游逛了大半個世界擁有著廣闊自由的我常為三十多年前的一小時自由垂涎。那一小時當然還可供我們加餐,就是吃零食。官方伙食是不值一提的,每禮拜四吃豆腐,每禮拜五吃面條,每禮拜六吃包子,這是可預期的好伙食,余下的多半個禮拜,是不可預期的壞伙食。零食的重要性在于此,缺乏零食的嚴重性也在于此。所以,劉峰給我?guī)淼模喼笔且灰贡└坏呢敻?。對了,劉峰在跟我交接那個友誼商店大包裹時還轉達了一句爸爸的囑咐:“叫穗子分給小朋友們吃。”從小到老,爸爸把我的所有朋友一概稱為小朋友。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晚上我翻身的喜悅,當主人的自豪。劉峰千里迢迢帶來了我的大翻身,剎那間貧民成了土豪,讓所有人開我的倉分我的糧,我頭腦里響著狂歡的嗩吶,動作里全是秧歌。我拆開塑料包,光是巧克力就有兩公斤!十二平方米的營房里,頓時各種霓虹彩幻的糖紙鋪地,我的虛榮和夢想,父親懂得,全部成全我,通過劉峰,讓我做一回暴發(fā)戶敗家子,大把大把的來自友誼商店的人民幣買不到的高級貨舶來品讓我分給平時施舍我的“小朋友們”。

第二天早上的毯子功課,劉峰照常站在毯子邊上。抄跟頭的活兒苦,全軍標兵還接著干這個?這是我們一致的內心獨白。我們這幫女兵最重的一百出頭,最輕的也有八十斤。壞伙食讓人長胖,那個時代我們就明白。一個半小時毯子功課,劉峰等于干一份額外碼頭搬運工,把我們一個個掀起來,在空中掉個個兒,再放到地上,還是需要他輕搬輕放的易碎貨物。最初他之所以攤上這份搬運工,就是因為沒人愿意搬運我們。

抄功師傅是這樣扎架勢的:雙腿叉到兩肩的寬度,膝蓋稍許彎曲,像一個騎馬蹲襠步停在了半途,同時伸出兩個交叉的小臂,拳頭握起,往你背下一墊,再猛往空中一掀,由丹田發(fā)出一聲悶吼:“走!”劉峰為什么要吼這一聲?那你去問問碼頭搬運工為什么要喊號子。抄功的還要借助被抄功者的助跑、起范兒、騰躍,共同完成一個側空翻或前空翻。劉峰的不幸在于我們是誰也不真正起范兒,更不騰躍,態(tài)度就是:領導讓練毯子功的,領導讓翻這些勞什子跟頭的,那就讓領導派的人幫著翻吧。于是劉峰每天對付的,就是我們這一個個人形麻包。抄功不僅累,還影響自己。像劉峰這種翻跟頭的人最講究下身輕,腿要飄,而抄跟頭卻是反著,重心重量都要放在腿上,惡果是腿越來越重,跟頭也會越翻越砸夯。抵消這惡果的辦法劉峰也是有的,至少他自己相信它是個辦法,那就是拿大頂。據說拿一小時大頂能抵消十小時的搬運。因此毯子功課堂上,我們一串跟頭下來一律蹲著休息,他一律拿著大頂休息。每搬運我們一個小時,他要花十五分鐘拿大頂,這么頭朝下腳朝上倒著控一控,似乎能把沉進腿里的重量倒騰回去。劉峰一邊拿大頂,兩腿還在空中不停抖摟,看起來是把他自己當成一個裝豆子的竹筒,或者裝水泥的紙袋,顛倒一番,抖摟抖摟,豆子或水泥就會被倒灌到另一頭去。

那時假如一個男兵給一個女兵弄東西吃,無論是他買的還是他做的,都會被看成當下所說的示愛。一九七六年春節(jié),大概是大年初二,我萬萬沒想到劉峰會給我做甜品吃。我被堵在了宿舍里,看著對同志如春天般溫暖的劉峰,頭暈眼花。把我的情書出賣給領導那個男兵在我心里肯定糞土不如了,但不意味著任何其他男兵都能填補他的空缺。我暈暈地笑著,臉大紅,看他把一個煤油爐從紙板箱里端出,在我們三人共用的寫字臺上支好,坐上一口漆黑爛炭的小鐵鍋。鍋蓋揭開,里面放著一團油乎乎的東西。他告訴我那是他預先和好的油面。他還解說他要做的這種甜品,是他老家的年貨,不逢年過節(jié)舍不得這么些大油大糖。說著他對我笑。劉峰的笑是羞澀的,謙恭的,笑大了,還有一丁點兒賴,甚至……無恥。那時我會想到無恥這層意思,十六歲的直覺?,F在回憶,他的謙恭和羞澀是有來由的,似乎他冥冥中知道“標兵”不是個本事,不能安身立命,不能指它吃飯。這是他的英明,他的先見。他又笑笑,下巴指指手里操作的甜品,土家伙,不過好吃,包你愛吃!我心里空空的,他的每句侉音十足的普通話都在里面起回音。劉峰也干這個?用弄吃的示愛?……在我混亂并陰暗的內心,主要感覺竟然是受寵若驚。劉峰不單是團干部,人家現在是黨委成員了。他從帆布挎包里拿出一個油紙包,打開,里面是一團黑黢黢的東西。一股芝麻的甜膩香氣即刻沁入我混亂黑暗的內心。他把面團揪成一個個小坨兒,在手心迅速捏扁,填上黑黢黢的芝麻糖,飛快搓成一個大元宵,又輕輕壓扁。我看著他開作坊般的熟練動作,連他復員轉業(yè)后的出路都替他看好了:開個甜品鋪子。鍋里的菜油開始起泡,升起炊煙,他說,把你們全屋的人都叫來吃吧。我放心了,也失望了,為自己的自作多情臊了一陣。我們同屋的三個女兵家都不在成都,一個是獨唱演員林丁丁,家在上海,另一個就是香艷性感的郝淑雯。劉峰又說,他其實已經招呼過林丁丁了,中午她在洗衣臺上洗被單,他就邀請了她,沒明說,只說晚上有好吃的,四點鐘食堂開飯少吃點兒。原來丁丁是他請的頭一個客人。他又接著說,小郝饞嘴,早就跟他央求弄吃的了。哦,看來第一個受到邀請的是郝淑雯。郝淑雯跟哪個男兵要吃的會要不來?她動手搶他們都歡迎。

我看清了局面,三個同屋,蹭吃的是我。我問,那小郝人呢?他說放心吧,她一會兒準到。他推開窗戶,窗外是一條沒人走的窄巷子,排水溝又寬又深,偶然有起夜的女兵偷偷往里頭倒便盆。溝那邊是一所小學的圍墻,從來聽不見念書聲,總是咚咚鏘鏘地敲鑼打鼓,給新下達的“最新指示”報喜。圍墻非常老,磚頭都粉化了,夏天苔蘚綠絲絨似的,偶爾冒出三兩叢野石竹。劉峰手和嘴都不停,話已經轉到我父親那里去了。他從來沒見過我父親這樣的人,穿衣打扮舉手投足都跟他認識的人不一樣。有點兒古怪,嘿嘿……穿那種深灰毛料,上面還帶細白道道,頭發(fā)老長,打彎兒,腦后一排頭發(fā)撅在后衣領上,頭油都蹭上去了。像個舊社會的人。不是勞動改造了七八年?那要是不改造呢?不更怪?我說:怪也不該改造啊,還不讓人怪了?!

“對嘛,所以給咱叔平反了呀!”

我蒙了一會兒悶兒,才明白他的“咱叔”是我爸。劉峰的樣子是很稱心很解氣的,終于擺平公道了,他為我爸稱心呢。

下面又是他的原話:

“別往心里去。那些人說你這個那個的,別上心。你爸是個好人。你爸真是好人。這誰看不出來?小穗子,挺起腰桿做人,??!”

還是那種乏味語調。但說完他看著我,目光深深的。

就算以后的日子我記不住劉峰的長相,他的目光我也別想忘掉。

剎那間我?guī)缀跽J定劉峰就是專門為我備的年貨,讓我私下里過個年。他拉上那兩個志得意滿的女同屋,不過讓她們當電燈泡。我的案子發(fā)生,只有很少幾個人對我說過同情的話。劉峰的同情,非同一般,代表最高美德同情我。劉峰跟我是人群的兩極,他在上,我自然在底部,也許比何小嫚還低。沒人覺得何小嫚危險,而我,讓他們感到一種對手感,一種神秘的危險。劉峰對我的關懷同情,基于對我父親的認同,為此我都可以愛他了。那是個混賬的年齡,你心里身體里都是愛,愛渾身滿心亂竄,給誰是不重要的。劉峰說別哭,給,擦擦。他居然掏出一團糟的手絹給我,擱在平常我是要惡心的,但這一刻,不潔都象征著溫暖和親密。我認定這些土頭土腦的甜餅就是專為我做的。你被孤立了太久,被看成異類太久,什么似是而非的感情感覺都可以拿來,變成你所需要的“那一種”關愛和同情。但下一刻我就明白真正的愛或者關愛是什么了。林丁丁和郝淑雯同時進來,劉峰此刻正面朝窗外濕漉漉的冬夜,向她倆轉過臉,那雙單眼皮下發(fā)出的目光和看我是決然不同的。雖然劉峰的身份使他仍然持重,但那目光是帶葷腥的,現在看來就是帶荷爾蒙的。他軍鼓般的心跳就在那目光里。

這就明白了。劉峰愛的是她倆中的一個。想也不用想,當然是郝淑雯。前一年郝淑雯跟劉峰一塊兒出過一趟差,去劉峰曾經做苦孩子的梆子劇團,學了個梆子獨幕劇回來。郝淑雯是可以唱幾聲的,唱得不是最好,但唱歌的人又沒有她的舞蹈基礎,她跳得也不好,但舞蹈隊里又沒有像她這樣能開口唱的,因此這個載歌載舞的梆子戲,她就是獨一無二的女一號。劉峰演的是一個反派,最后要被女一號打翻在地。那是兩人萌發(fā)戀愛的好時機。后來“觸摸”事件暴露,我才知道我當時的判斷多么失誤。

林丁丁是個文氣的女孩兒,比郝淑雯大一歲,當時應該二十歲。細皮嫩肉的丁丁,有種上海女子天生自帶的嬌嗲,手腳輕微的不協(xié)調,像小兒麻痹癥落了點兒后遺癥,而這不協(xié)調卻給了她一種稚氣,看她走路跑操人都會暗暗懷著一點兒擔憂:可別摔了。她話不多,每天總有一點兒身體不舒服。這種時常生小病的女孩兒最讓我們羨慕:帶病堅持工作,輕傷不下火線,諸如此類的表揚嘉獎都歸這類女兵包圓兒。我們那時都盼望生病。一幫年輕健壯的青年,掙死了表現不過是幫炊事班喂喂豬,切切土豆絲兒,多掃幾遍院子,多抹幾趟走廊,多沖幾次茅坑,可畢竟是茅坑少,人多,上百個人都要爭學雷鋒的表現,那得多少茅坑多大院子?所以每天鬧點兒小病的人自然條件就比我們這些健康人要好,人家天生“輕傷”,盡一份本職就是英勇。丁丁還有一點,就是天真無知,那么一把歲數,你說阿爾巴尼亞人愛吃山鷹,所以叫山鷹之國,她也會圓眼睛一瞪:“真的呀?”她比我大四歲,可是拉到馬路上肯定所有老百姓都會認為她更小。我們三人合用一個書桌,假如三個抽屜同時打開,你會發(fā)現只有丁丁是個女孩兒,我和郝淑雯都是地道丘八。丁丁其實也沒什么好東西,但所有破爛兒讓她仔細收拾,就都擺放成了體己和細軟。丁丁有一雙不大但很圓的眼睛,繞了兩圈不長但濃密的睫毛,讓現在的人看,一定誤認為她繡了眼線。我當時真的愚鈍,不知林丁丁暗中接受了劉峰多少小恩小惠。劉峰幫所有人忙,明著幫,但沒人知道他暗中幫林丁丁更多的忙。

我們三個女兵從床下拿出馬扎子,餐桌就是劉峰裝煤油爐的紙板箱。劉峰自己蹲在地板上,說他老家的人都很會蹲,蹲著吃飯蹲著聊天,蹲著比坐著還舒適。我們有什么辦法,只好讓劉峰舒適。劉峰做的甜品真好吃,他自己只吃一個,看著我們三人吃,像父親或者大哥一樣心滿意足。林丁丁的手向第四個餅伸去的時候,劉峰說哎呀,小林,這玩意兒不好消化,盡是油,回頭別鬧胃疼。丁丁的手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郝淑雯已經一把搶到自己手里。郝淑雯當時也被誤導了,認為劉峰理所當然是為她做的餅,我們兩個同屋是蹭吃的。任何男兵對她的殷勤她都是不多想的,先笑納再說。欠她殷勤她可不答應。炊事班馬班長一打肉菜就帕金森,馬勺又是顛又是抖,一旦給小郝哆嗦掉勺頭上兩片瘦肉,小郝會奪過勺往馬班長腦殼上打。一次冬訓野營,毛毛雨里行軍三十公里,到宿營地所有人都成了冰冷的泥團子。炊事班兩口大鍋同時燒洗腳水。到處稀泥,沒地方坐,我們多數人都只能站著,一只腳先放進盆里燙,拿出來穿上鞋襪,再燙另一只腳,等另一只腳燙熱了,解乏了,前面燙熱的腳又站乏了,凍涼了。郝淑雯找了個長方形木箱坐上去,兩腳泡在熱水里無比受用。首席中提琴手端著一盆水過來,叫她挪挪,他也要坐。小郝說不行,兩人坐箱子吃不消,三合板箱子,咋吃得消兩個屁股?中提琴手說是吃不消,那就請她起來。她看著他笑,意思是你想什么呢,我給你讓座?中提琴手問她,知不知道木箱里裝的什么。小郝說不知道。中提琴手告訴她,裝的是中提琴,正式的琴盒壞了,這個是舞美組臨時用三合板釘的。小郝還是看著他笑,照樣不讓。中提琴手急了,說箱子里裝的是老子的琴,小郝你不要吃屎的把屙屎的還麻到了(欺負到了)!小郝仍然笑,學他的四川話說,老子就要麻到你。男兵們對郝淑雯毫無辦法,不給她甜頭吃她會搶。

那天晚上甜餅吃過后,一個周六,我和郝淑雯看完露天電影回來,同時嗅到屋里一股油膩的甜味。小郝問丁?。河殖蕴痫灹税??丁丁反問:什么甜餅?沒有??!小郝伸著脖子,就像要用舌頭舔舔空氣,來戳穿丁丁的謊言。

幾年后爆發(fā)“觸摸”事件,我回想起來,覺得劉峰對林丁丁的追求,可能遠遠早于那個甜餅之夜。早到什么時候?也許早到林丁丁剛來的時候。丁丁最早是插隊知青,又被地方歌舞團招募,到我們歌舞團來的時候,舞臺上已經相當老到。你看在臺下孩子氣十足的丁丁,完全不能想象這就是上臺挑大梁的獨唱演員。也不能想象這就是那個想陪首長喝酒,帶壞地方劇團習氣的丁丁。你不知哪個林丁丁是真丁丁,反正肯定有一個是偽裝的丁丁。林丁丁從新兵連出來不久,趕上我們的業(yè)務集訓。集訓時期,聲樂隊演員也要上形體課,也要拉山膀踢腿跑圓場。舞蹈隊演員輪流教他們形體課。這天輪到劉峰。從好幾種轉述中我想象這么個場面:劉峰站在小排練廳的一頭,看著一隊笨手笨腳、嘻嘻哈哈的男女聲樂演員迎著他踢前腿。站在劉峰的角度,每一條穿著燈籠褲的腿踢起,都是沖著他的腦門,差一點兒的,是沖著他的鼻尖。就在林丁丁沖著他的喉結揚起腿時,他叫了一聲:“使點兒勁!”丁丁眼睛向他訴苦,但他不明白她訴的什么苦。接下去的一下,丁丁腿就是照著他的練功服的拉鎖高度踢了,眼里的苦情更深,劉峰照樣不領會,又來一句:“認真點兒!”丁丁又是一腿,只踢到他肚臍高度,可就是這一下,把一個東西從她燈籠褲管里“發(fā)射”出來,直飛向劉峰,落在他兩只黑面白底的士兵布鞋之間。這可是一個見不得人的東西。林丁丁的臉頓時血紅,撲上去,撿起它來,跟撿自己命根似的,然后撞開門飛奔出去。大概把那東西看清的只有劉峰。假如丁丁后來不是尋死覓活地哭,肯定不會有太多人對此感興趣的。劉峰卻在那里白著臉。他窺視了閨房秘密,雖然不是故意的,卻感到某種罪責。半截兒被血泡糟的衛(wèi)生紙,只有梢頭是白色,其余部分是慘烈的猩紅。女兵們月月要發(fā)生的這件事,男兵們都不當秘密,出早操跑步,哪個女兵若喊報告,執(zhí)勤分隊長不敢不批準“出列”!這聲“報告!”也就報告了所有男兵,那件女人月月發(fā)生的“血案”此刻正發(fā)生在“我”身上。正發(fā)生“血案”的舞蹈女兵是不用上毯子功和舞蹈課的,但必須“看課”,常能看到幾個昏昏欲睡的舞蹈隊女兵坐在練功房的長板凳上,無聊而無奈。

林丁丁從小排練廳沖鋒到大廁所,騎站在茅坑上,號啕大哭。我們的公共廁所建筑設計是這樣的:男界女界之間,墻壁沒有達到屋頂,墻頭上流通著同一個食堂的飯菜在人體里打了一轉又出來的氣味。常常是這邊女兵打聽晚上排練什么,那邊就有男兵脫口而出的回答:“跟樂隊合排《卓瑪上大學》!”也常常是這邊女兵起頭唱一句什么,那邊就有男兵跟著合唱。于是丁丁的號啕一下子把隔壁的一聲高歌“光輝的太陽……”堵截住。五秒鐘的靜默之后,男高音問:“這誰呀?!”丁丁此刻已經哭得蹲下了。隔壁大概進來一個樂隊男兵,聽了一會兒林丁丁的悲聲,長嘆一聲:“媽喲!什么調?”

男高音說:“High C!”

隔壁的男兵人數多起來,一片打聽和議論聲浪。

“咋個嘍?!”

“死人了哇?”

斷墻這一邊,女兵們人數也多起來。一片勸解和安慰。

“有啥子關系嘛?”

“未必哪個的媽不來例假?”

丁丁抽泣:“他們都看見了!……”

“誰看見誰負責!”

這是郝淑雯說的,一面還朝斷墻那邊挑著下巴,尋釁挑事似的。那時小郝、我、林丁丁還不住同屋。領導隔一年會調整一次住房,防止我們一個屋子住久了,住出感情,住成幫派。男兵的代表在斷墻那頭開始問詢:“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沒出!”女兵這邊由聲樂隊長代言。

“那哭啥子?”

小郝頂撞道:“少問!”

“總得有點兒階級感情吧?哭這么慘都不讓問?”

郝淑雯似乎為又得到一個斗嘴的借口,笑容都上來了:“女娃娃家的事,瞎問什么?”

聲樂隊女分隊長伸出手去把丁丁往上拉,一面哄她:“吃一塹長一智,下回來例假不踢腿就是了!舞蹈隊的到這時候都請假!”

丁丁嗚咽:“沒人告訴我……可以請假的呀!……多丟人??!……”

郝淑雯倒是大度大方,照樣沖墻頭那邊喊話:“有什么丟人?誰往臟處想誰丟人!”

此刻男廁所一個聲音冒出來,是德高望重的聲樂教員王老師在說話:“小林不哭了??迚牧松ぷ?,啊?!甭晿防蠋熚迨鄽q,嗓音一點兒不顯歲數。他是很疼丁丁的,十幾個弟子,丁丁一開口唱,就征服了他的心。小林的音色特別,稀奇,有種奇怪的感染力,老師背地跟不少人琢磨過丁丁。林丁丁這一出戲夠轟動,把五十多歲的王老師都哭來了。

女兵們把哭得柔弱疲勞的林丁丁架出廁所,男兵們全站在男廁所門口觀望。似乎丁丁負了重傷,或者受了某畜生的糟蹋。那截血污衛(wèi)生紙的目擊者們都用眼睛糟蹋了她。男兵群落里站著劉峰,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該負某種責任。

等大家把丁丁哄到床上,蓋上被子,劉峰膽戰(zhàn)心驚地走進來,傻站了一會兒,想負責又不知負什么責,無趣了一陣,還是走了。第二天他看見丁丁,丁丁臉猛一紅,他的臉也猛一紅,都明白,劉峰是把那血污東西看得最清楚的人。那血污東西如同一個深紅色飛行物,差點兒就在他身上結束旅程。那件摩擦在丁丁最私密處的東西怎么就沖破了衛(wèi)生帶的束縛,沖破燈籠褲腿松緊帶的封鎖線——松緊帶的封鎖只增加了反彈力和爆發(fā)力——飛將出去,直達劉峰腳邊?劉峰想到林丁丁踢腿時那三道訴苦的目光,他怎么就完全不解風情?不就是他逼的嗎?“使點兒勁!”“認真點兒!”好了,那么個血淋淋的秘密從褲管里被“發(fā)射”出來。就算劉峰沒看到林丁丁的女性核心,看到的也是離核心最近的東西。甚至看到比核心還核心的東西,那原是可以生發(fā)一個小生命的紅色熱流,從那個極小的血肉宮殿里,通過一條柔軟漆黑的渠,決堤在這片由某個街道工廠生產包裝的帶有磨礪性的長條紙上……

當然這都是我想象的。我在這方面想象力比較豐富。所以大家說我思想意識不好,也是有道理的。我想劉峰對林丁丁的迷戀可能就是從那個意外開始的,所以他的欲求是很生物的,不高尚的。但他對那追求的壓制,一連幾年的殘酷壓制,卻是高尚的。他追求得很苦,就苦在這壓制上。壓制同時提純,最終提純成心靈的,最終他對林丁丁發(fā)出的那一記觸摸,是靈魂驅動了肢體,肢體不過是完成了靈魂的一個動作。

讓我們來看看林丁丁這一頭的故事。這一部分的林丁丁,是劉峰不認識的。丁丁的這一段生命流向,跟劉峰的,根本不平行。丁丁做著大多數文工團女兵共同的夢:給一個首長做兒媳。丁丁在北京的軍隊大院有個姨媽,丁丁叫她二姨。二姨也同樣像大多數中年女長輩一樣世俗,時刻豎著“雷達”,為她所有“條件不錯”的晚輩捕捉高攀的可能性。二姨認為她所有晚輩里條件最不錯的就是她大姐的這個女兒,獨唱演員林丁丁。她神通廣大的“雷達”居然搜索到成都來了,七拐八彎地介紹丁丁去一個副司令家做客,副司令可是有三個兒子呢,總有一個會勾引上丁丁或被丁丁勾引。劉峰第一次給林丁丁做甜餅,正是在丁丁收到姨媽的那封介紹信的時候,正是她為穿哪件羊毛衫上副司令的門而傷腦筋的時候。假如我們相信那個天真無辜的林丁丁是真的丁丁,那么我們可以相信她后來的說辭:“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劉峰對我有意思!”那我們還得相信,劉峰的自制力有多強,所有表露都被壓制成一個個甜餅。劉峰和林丁丁是夠條件正式談對象的。他們都是軍官,不早婚早育就行。他們完全可以像團里正經談對象的男女一樣,把飯打回宿舍,加上一兩個自制的私有菜肴,哪怕加一點兒私有的作料,一勺辣醬或一小碟蒜泥,就能把集體伙食吃成兩口子的小灶。可劉峰對林丁丁,一直就那么遠遠地守望。他覺得她還在進步,事業(yè)上的,政治上的,他不該早早打擾她。總該等她入了黨吧,這件事他是可以使上勁的。后來的事實證明,在丁丁的入黨大業(yè)上,他確實建立了豐功。并且他自己也繁忙,大大小小的標兵模范都要他當,大家就像推舉他縫補大幕、修理食堂板凳、疏通洗衣臺下水道那樣總是全票推舉他當標兵。這是他最忙的時候:去部隊巡回演講,到中學小學做報告,參加軍區(qū)的或全軍的表彰會。會與會之間,他忙著做出一些模范的作為,以跟他一大堆英雄稱號相配。一天夜里,我私下練了一個很有難度的舞蹈動作,經過道具庫房,見里面還亮燈。熄燈號已經吹過一小時了。那是一年里最熱的幾天,道具庫房的兩扇窗戶大開,遠處就能看見劉峰頂著亮閃閃一頭汗珠,蹲下站起地忙著什么。我好奇心上來,走到窗前。劉峰耳朵上夾著一支筆,牙縫里叼著兩顆鐵釘,穿著汗背心的肩膀上沾滿布料的紗頭。他正干的事兒一看就是相當生疏吃力的:把一塊混紡粗花呢往框架上繃,不是使不上勁,就是使錯了勁,每一次拉扯布料,他的嘴巴都要地包天一下,太陽穴也跟著一痙攣。

我招呼道:“都半夜了,還忙呢?”

他的回答從咬著鐵釘的牙縫后面出來,說炊事班馬班長要結婚了。

炊事班長要結婚,他忙什么?我更奇怪了。

“沒錢呀。”他從口中取下鐵釘,“他對象非要一對兒沙發(fā),不然她不讓馬班長安生。湊合給他打一對兒吧。三十歲了,又是農村兵,找個成都媳婦兒不容易?!彼训魏沟南掳驮诤?jié)竦谋承募鐜虾莺菀徊?,汗珠不是擦掉的,是被刮掉了?/p>

我再一次想,這是個好人。無條件、非功利的好。一個其貌不揚的身軀里怎么容納得了這么多的好?

這是一九七六年的夏天,連隊化建設管理,領導已經不再提了。領導現在對我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管理,營房里穿花襯衫的越來越多,夜里出去遛彎兒的男女,歸隊越來越晚。對我不良思想意識大批判的人,開始秘密傳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做首長兒媳夢的女兵大部分都圓了夢。林丁丁似乎不是個成功例子,還是每天按時到王老師那里上聲樂課,聽說“羅馬尼亞以騾子和馬著名”,她還會:“真的呀?!”聽說“哥倫布發(fā)現美洲大陸,上海人發(fā)現阿拉斯加——阿拉是家嘛”,她也會:“是嗎?!”你會想:她那不小的一把年歲都在哪里長著呢?等你看見她怎么在兩塊手表之間倒騰,對她天真幼稚的懷疑就會被驅散。她的抽屜里放著一塊上海表,手腕上戴著一塊摩凡陀,要不就反過來,摩凡陀在抽屜里休息,手腕上值班的是上海牌,兩塊表的上班下班,怎么調休,取決于她的哪一個追求者來隊。一個追求者是宣傳部的攝影干事,一個是門診部的內科醫(yī)生。醫(yī)生算是我們的駐團大夫,一禮拜總要來一次給我們巡診。攝影干事也來得比較勤,給我們照資料照片、排練照和演出照。摩凡陀是醫(yī)生送給丁丁的禮物,一個古董,K金表框,戴一天要校對七八次時間。上海表是攝影干事送的,也不是全新,第一任主人是干事的未婚妻,未婚妻讓干事戴了綠帽子,干事硬是跟她把上海表討了回來。醫(yī)生論歲數該算個中年男人了,結過婚,鰥居六七年,帶著一個女兒。他優(yōu)越于干事的地方是個子高,身材瘦(丁丁不喜歡胖子),性格溫和,尤其對天天鬧不舒服的丁丁來說,十分方便,生病可以隨時看病,不生病可以預防生病,并且醫(yī)生有學問有錢,據說他遠在福州的老家很有家底,一堆華僑親戚。攝影干事優(yōu)越于醫(yī)生的是年輕,活潑,常給各部門首長照相,因此上上下下都吃得開,提拔有望,自己可能當首長。但比較胖,還戴眼鏡,這兩點丁丁認為頂不漂亮。現在看出來了吧?選擇男人,丁丁比我們所有女兵都成熟世故:她看他本人的本事,不看他老子的本事。林丁丁的成熟和世故是冷冷的,能給荷爾蒙去火。也許我的判斷太武斷,林丁丁真的天真幼稚,兒女事情開竅晚,她允許醫(yī)生和干事同時追她,不過是給他們面子。還有,女人誰不虛榮呢?多一些追求者,多一些珠寶,都好,都是打扮。

連何小嫚都有人追求。何小嫚到陸軍醫(yī)院之后,跟一個男病號成功地戀愛起來。男病號是個排長,因為嚴重膽結石住院。那個肝膽科是全軍區(qū)的先進科室,發(fā)明了一種中草藥排膽石療法。何小嫚結束了半年的護士速成班之后,到這個科室做了一名實習護士,跟著所有醫(yī)護人員沙里淘金一樣在病號們腹瀉的糞便里淘膽石。她專門負責那個排長,從排長糞便里淘出大大小小二十多粒膽石,最大的一粒,相當于十克拉鉆石。最大的膽石被裝在一個玻璃器皿里,淺粉帶褐,漸漸銀灰,細看銀灰上還嵌有一條條微妙的細血絲,那奇特的質感和難以形容的色澤以及形狀,也許使小嫚和排長聯想豐富起來……珠蚌用體液和疼痛孕育珍珠,大山以暗流和礦藏孕育鐘乳石,十克拉的膽石也一樣,也是被體液和苦楚滋養(yǎng)打磨,也是一種成長著蛻變著的生命。兩人凝視著玻璃器皿里的十克拉膽石,覺得它何嘗不是珍寶珠璣,何嘗不帶有唯一性偶然性,何嘗不是不可復制的。而取得它的工程又何其艱辛,耗費多少天日多少升自來水在糞便里淘沙,不亞于下大海摸珠??淳昧耍瑑扇擞X得小石頭何嘗不可以做他們的信物。排長突然說,何護士,送給你做紀念吧。何小嫚驚恐地抬起眼睛。我說過,她那雙眼睛是精彩的,尤其在她穿上白色護士裙,戴上白帽子和大口罩,那眼睛特有的黑暗凝聚力全然被強調出來。至于此后她脫下口罩,眼睛的凝聚力會不會被弱化,排長會不會產生失望的閃念,或略感上當,我從來沒有證實過。排長在跟小嫚結婚后的第二年犧牲在戰(zhàn)場。此刻讓我回過頭,回到小嫚和排長以膽石定情那一刻,跟隨排長的感覺,沉沒到何小嫚深不見底的眼睛里。那雙眼睛在我們這群瘋瘋傻傻的軍版才子佳人中被埋沒了,可在蕓蕓眾生里,它們的精彩最終被發(fā)覺了。

當然,這場景是我想象的。唯一憑據是多年后何小嫚給我看的一顆膽石。何小嫚離開文工團后,我是她唯一保持稀淡聯系的人。大概她覺得我們倆曾經彼此彼此,一樣低賤,有著同樣不堪的過去,形容這段過去,你用什么都可以,除了用“自尊自豪”等字眼。何小嫚離開文工團之后,我們去過她所在的陸軍醫(yī)院巡回演出。那是個野戰(zhàn)醫(yī)院,醫(yī)院分三個包扎所,何小嫚屬于三所。三所沒有禮堂,發(fā)電不穩(wěn),怕燈光靠不住,所以演出在傍晚六點開始。劇場就是露天籃球場,賽區(qū)做舞臺,四周高起來的看臺是觀眾席。川滇交界的山區(qū),夏季天長,傍晚也長,已經晚上七點,掉在山后的夕陽還殘剩一抹,給舞臺打著追光。何小嫚沒有來看演出。后來知道她主動提出調班,在病房上特護。演出中我們發(fā)現了幾乎所有女軍醫(yī)女護士都作怪。首先,她們全坐在最后一排,相對舞臺最是居高臨下,似乎不是在看我們抒情到肉麻程度的舞蹈,而是觀看斗獸場的格斗,或是看三流馬戲團的馬戲,因此可以看得有一搭無一搭,每人都捧著一本書或者雜志,一旦她們認為我們的“馬戲”看頭不大,便捧起書來,于是最高一層看臺上的白凈秀麗面孔沒了,成了一排書本。似乎她們跟何小嫚一伙,知道我們這群人欺負過小嫚,如此的無禮和傲慢是專用來替她氣我們,報復我們的。

啊,我扯遠了。還不到何小嫚正式出場的時候。

回到林丁丁的故事中來。丁丁照舊在兩個追求者之間,兩塊手表之間有條不紊地忙碌斡旋。那時候戀愛是件漫長的事,似乎滋味太好了,一下子吞咽首先要膩死,其次是舍不得,必須慢慢咂摸,慢慢地品。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可以是性部位。頭發(fā)梢、汗毛尖都可以達到高潮。從兩只手打戰(zhàn)帶汗地握到一起,到肌膚和肌膚零距離廝磨,往往是幾個年頭的歷程。直到一九七七年的九月底,劉峰和林丁丁,兩人的身體,肢體、肌膚彼此還完全陌生??蛇@一天到底來了。劉峰來到林丁丁門口,敲敲門。門里有人叫:“進來!”是郝淑雯叫的。聽到這一聲叫喊,劉峰差點兒扭頭走掉。來之前他是做了一番偵察的,知道此刻這間屋只應該剩下一個人:林丁丁。因為晚飯后劉峰派我去機關保密室取文件(存心的),供明天團支部開大會用。后來,他親眼看見一輛軍用吉普絕塵而去。吉普的主人是郝淑雯的“表弟”,聽女兵稱說表弟或表哥的,男兵們都會來一個小小的壞笑。一般小郝的“表弟”來,小郝就會做一回吉普女郎出門兜風。就在劉峰猶豫著要不要逃走時,門從里面拉開,對著小學后墻的窗玻璃都被震得咯咯響。郝淑雯發(fā)“表弟”的脾氣,拉門用的力氣足以放進那輛吉普。我的猜想是她跟“表弟”剛使了性子,“表弟”賭氣開車跑了,這會兒門外有人敲門,她本以為“表弟”像慣常一樣,找回來犯賤,讓她把性子使完??梢豢磥砜褪莿⒎澹仓绖⒎逭业牟皇亲约?,便從劉峰身邊擠出門,趿拉著黑皮鞋走了。

小郝提了干之后,當了女舞蹈隊二分隊隊長,一上任就廢除了女兵一年調換一次宿舍的規(guī)定。跟老同屋相處,省心許多,那些被老同屋知道或猜到的秘密,會留在同一個屋里。林丁丁的兩塊手表的秘密,我們是猜到的,但秘密一直待在我們的門里,沒被擴散到門外。郝淑雯的秘密我們也是猜的,“表弟”是街上認的;“表弟”開吉普車跟騎車的“表姐”平行了一段路,一個在車窗里,一個在窗外,就“表姐表弟”上了。“表弟”有種二流子的帥氣,又寬又扁的肩膀,又細又長的腿,軍帽下的頭發(fā)至少兩寸,軍裝領口一圈黑絲線鉤織的精致狗牙邊,笑起來嘴有點兒歪,如果問他的部隊在哪里,他就那樣歪嘴笑笑,說在西藏呢。如果再問那怎么他一直在成都,他也是歪嘴笑笑,說他是在部隊的駐成都辦事處?!氨淼堋庇袀€在總后軍械總廠當廠長的老子,廠長老子的部下用廢舊和備用零件給裝了一部上好的吉普車,他開著吉普滿街逛,見到漂亮女兵就減速,郝淑雯是他多次減速追上的。郝淑雯對“表弟”的態(tài)度扯不清,不甘心與他進入正經戀愛,也不甘心跟他分手。這是個自由活動的晚間。是的,一九七七年我們常常一晚上一晚上地“自由活動”。電影院開門了,新電影舊電影場場滿,人們不是毫無選擇地只能去禮堂看我們演出,盡管看了八遍了,熟得能在臺下給我們提詞兒了,但不看又沒更好的事可干。不看我們夜也太長了,怎樣消磨掉?軍二流子“表弟”連我們中的明星郝淑雯都看透了:“自己還拿自己挺當人——一張免費票就把你看了!想咋看你咋看你,想往你哪看往哪看?!闭诘胤綉蚯驮拕F開始上演新劇目,羅馬尼亞的民間歌舞團來過之后,日本的芭蕾舞團居然帶來了《吉賽爾》和《天鵝湖》,省城人民突然對我們演出的需求量逐漸減少。這就是我們有了許多自由之夜的主要原因。

劉峰推開門,發(fā)現林丁丁趴在桌上,聽肥皂盒大的半導體里播放她自己唱的歌,專注得癡呆了。那份專注為她筑起一座城堡,把劉峰和小郝都隔絕在外面。劉峰慌張起來,不知怎樣攻入她的城堡,求救地往旁邊一張空床上瞥一眼,于是立刻找到了串門的借口,脫口就問:“蕭穗子呢?”

丁丁回過頭的一瞬,耳機掉在了地上。劉峰搶先一步替她撿起,直起身的時候突然覺得脖頸兒一涼。一顆水珠順著他的滌綸白襯衫領子滴了進去。丁丁從她墻一般厚的專注里突然出來,臉仍然是癡呆的,瞳孔都有點兒擴散。丁丁對于對象的不專注,就像她對自己的歌聲的專注一樣,都是沒辦法的。劉峰此刻被心里和身上的激情弄得渾身癱軟,動作也不準確了,一面把耳機遞給丁丁,然后伸手去擦后脖頸上的水,一面混亂地想,不會是漏雨呀,抬頭一看,原來水源來自晾衣繩那根膠皮衛(wèi)生帶。到了這年月,女兵們的臉皮已經有了一定厚度,過去漫說衛(wèi)生帶,就是胸罩也不好意思赤裸裸晾在屋里,上面總要掩護地搭一塊毛巾。劉峰看見那根衛(wèi)生帶,丁丁看見了他看見衛(wèi)生帶的怪樣,兩人都不約而同想到那次踢腿。丁丁馬上出來一句:“不是我的哦!”

這是一句多么蠢的話。一旦蠢話出來了,蠢事就不遠了。劉峰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兒大,把不該露的牙齦露了出來。于是就浮現出我最早先發(fā)現的那一丁點兒無恥。丁丁覺得這個劉峰跟平時不是一個劉峰,但因為心不在他身上,也就沒有細究下去。“蕭穗子不在。”她解說這個明擺的現實。

丁丁覺得劉峰那晚不對勁,主要該劉峰那件滌綸襯衫負責。襯衫嶄新,雪白,微微透明,以至于藍色跨欄背心和肉色的胸大肌都朦朧可見。那是挺要命的襯衫,不知為什么在那個年代深受基層軍官歡迎,似乎司令部政治部的參謀干事人人一件,到了周末脫下統(tǒng)一軍服,卻又換上這種統(tǒng)一便服。其實劉峰穿戰(zhàn)士襯衫挺神氣,尤其草綠偏黃那種,束在腰帶里,以不變應萬變,軍人那種不跟老百姓隨流的灑脫,一派不屑于經營自己的男人氣,那一切都是很為他平淡的相貌幫忙的。而這花了他半個月工資買來的一身,顯得過分經意,反而把他自己裝扮得又土又俗,讓他一步退回了他老家縣城,退回了那個梆子劇團,用翻跟頭的血汗錢掙出一套自認為是大城市的時髦。

劉峰說,他是來請蕭穗子去參觀的。參觀什么?沙發(fā)。到哪里參觀沙發(fā)?那次蕭穗子看見他在打沙發(fā),給炊事班馬班長打的,她不相信在馬班長結婚前能打好,兩人還打了賭,所以他現在來請她去參觀,看看誰輸了。當時我夾著保密室取來的文件走在回營房的路上,離揭穿他的謊言只差五分鐘的路程??墒巧嘲l(fā)突然引起了林丁丁的興趣。

“你還會做沙發(fā)呀?!”丁丁的眼睛發(fā)出光芒。離開上海,她只在副司令家見過沙發(fā)?!澳悄悴徽埼覅⒂^參觀?”

林丁丁是會撒嬌的。此刻她跟劉峰是撒嬌的。劉峰從來沒覺得他配接受丁丁的撒嬌,于是靦腆而膽怯地問她是不是真想參觀。丁丁立刻拿起床上快要鉤完的小臺布就走。雖然還是同一座軍營,但女兵的寒酸家當上已經出現了各種私人裝飾,小臺布將會蓋在丁丁床腳的兩個帆布箱子上,連肥皂盒大的半導體也有一個專屬的鉤花口袋。

林丁丁跟著劉峰穿過昏暗的院子,在正修建的排球場里深一腳淺一腳。這個團體的人隔一陣流行一樣事物,這一陣在流行打排球,于是大家做義工修建起排球場來。舞美和道具庫房就在未來的排球場那一邊。進了門,劉峰拉開燈,丁丁看見一地煙頭?!昂冒∧愠闊?!”

女人管男人抽煙之類的事,就是把自己不當外人了。這是丁丁把劉峰往誤會里帶的重要一步。

劉峰馬上辯解,不是他抽的,是炊事班長馬超群抽的。馬班長看他的沙發(fā)一點點成型,看上了癮,煙癮便隨著也上來了。此刻,他鄭重揭開一塊做布景的帆布。出現在林丁丁眼前的,是一對墨綠和棕色格子的沙發(fā),龐大拙實,跟她在副司令家坐過的一樣龐大、拙實,比那些沙發(fā)就稍微好看一點兒。丁丁的天真無邪此刻百分之百地爆發(fā),她一步跳過去,把身體由高處重重摔進沙發(fā)。讓她意外的是這沙發(fā)如那些首長家的沙發(fā)一樣,也把她彈了起來。她于是由衷地說:“劉峰你太棒了!”幾年前,劉峰給她做甜餅,她也這樣由衷地夸過他。直到我們這個天府之國經濟漸漸好轉,西餐館重新開張,食品店里出現了不憑票購買的糕點,林丁丁才吃膩了劉峰的甜餅。

注意到了吧,劉峰成功地把林丁丁誘進了這個相對封閉的二人空間。舞美庫房兼做車間,跟營房相隔一百多米的距離,距離小排練室最近,但也相隔百八十米,最初將它設在這里,就是嫌它吵鬧,做布景和道具不是榔頭就是電鋸,誰都不愿和它挨著。一旦進了這里,關上門,即便林丁丁呼救也未必有人聽得見。

丁丁指指旁邊的沙發(fā),問劉峰怎么不坐。劉峰說那張沙發(fā)是先打出來的,面料繃得不夠好,做完第二張有經驗了,現在想把那只拆了重繃。丁丁打聽到做這對沙發(fā)的花費不過三十多元,上海人對合算交易的真實激動涌上來了,她又說了句好聽的:“劉峰你真棒!”

劉峰有點兒飄了,試探地笑笑,說以后給她丁丁做的沙發(fā),一定會更好,好很多,一回生二回熟了嘛。丁丁想到萬一真到了那一步,必須在摩凡陀和上海牌兩塊表里抉擇,嫁給攝影干事或內科醫(yī)生,有一對價錢合算的沙發(fā)并不是壞事。要知道,那個時代沙發(fā)代表一定的社會階層。她笑嘻嘻地說:真的呀?一言為定哦。丁丁和其他年輕女人一樣,跟任何男性相處,只要不討厭他們,就是會來點兒小調情,自認為不會惹出任何后果。但是她此刻在劉峰這里,卻惹出了后果。

劉峰說:“以后你要什么,我就給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丁丁是否在此時已經感到了危險。劉峰把那句話當成愛情盟誓,不知丁丁聽出多少意味來。也可能一個閃念劃過丁丁心里那片混沌:跟一個有著手藝人的聰明和勤勞的男人在一起,合算的事會每天發(fā)生。嫁給劉峰這樣的人也許本身是件挺合算的事。丁丁在那個封閉空間的逗留不能不說是繼續(xù)往劉峰的激情里添燃料。接下去劉峰跟丁丁透露了一個秘密:她的入黨轉正已經通過了,下周末就會宣布。他以為丁丁會驚喜。丁丁的全部反應就是微微一笑,然后說:“知道會通過的?!?

這倒讓劉峰吃了一驚。其實組織上通過林丁丁的轉正申請并不像丁丁想的那么理所當然。那時候,在我們那伙人里,業(yè)務優(yōu)秀并不給政治進步加分,往往還減分。本分的事做不好沒關系,跳群舞溜個邊,唱大合唱充個數,都毫不影響你入團入黨,只要做忙夠了本分之外的事,掃院子喂豬沖廁所,或者“偷偷”把別人的衣服洗干凈,“偷偷”給別人的困難老家寄錢,做足這類本分外的事,你就別擔心了,你自會出現在組織的視野里,在那視野里越來越近,最后成為特寫,定格。丁丁進入組織的視野,不是由于她那音色獨特的歌聲和她對自己歌聲的當真,每天上聲樂課以圖不斷完善這歌聲,而是因為她天生自帶三分病,她活著什么也別干就已經是“輕傷不下火線”。她不是胃氣痛就是渾身過敏,再不就是沒來由地發(fā)低燒,她的那雙腳也長得好,一走路就打滿血泡。我們急行軍夜行軍千百里走下來腳掌光溜無恙,她一只腳就能打出十多個血泡。我總也忘不了女兵們在行軍后脫下鞋時的失望——怎么就有這么不爭氣的腳掌,也不比林丁丁少行軍一步啊,卻是一個泡也打不起來!林丁丁的腳在眾目睽睽下被衛(wèi)生員抱在膝頭,一針針地穿刺,直至血水橫流,十多個血泡上扎著引流用的頭發(fā),簡直是一對人肉仙人掌。此時丁丁總是對人們擺著軟綿綿的手:“不要看我,不要看呀!”人群卻包圍不散,尤其男兵們,嘴里還不時地咝咝吸氣,似乎丁丁已經局部地犧牲了,局部地做了烈士,他們追悼局部的丁丁。

后來我們知道,劉峰為了丁丁轉正,還是做了些工作的。有些黨員說她過分追求個人成功,劉峰反駁說,大學都開始招生了,都有人報考碩士博士了,光紅不專的人以后沒的混了,黨難道不需要一點兒長本事的人?

在這間關門閉戶的舞美車間里,劉峰對丁丁說,她入黨了,他從此就放心了。丁丁奇怪地看著他。放什么心?“放心”從哪兒說起?

“我一直在等你。就是想等你入了黨再跟你提。怕影響你進步?!?/p>

劉峰老老實實地表白,一雙眼睛亮起一層水光。他的淚是因為想到自己幾年的等待;那等待有多么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劉峰已經說得夠白了,丁丁卻還糊涂著,問他:“等我?等我干什么呀?”

“就等像咱現在這樣啊?!?/p>

“這樣怎么了?”丁丁偏了一下臉。

劉峰覺得丁丁此刻簡直可愛死了,這么無邪無辜,用當下話來說,她是真“萌”。

“小林,我一直都喜歡你?!?/p>

小林是劉峰一直對丁丁的稱呼,年輕黨組干部跟群眾談話,稱呼是革命隊伍里的。

林丁丁聽了這句話,還抱有僥幸,喜歡她的人很多,男的女的多的是,到軍區(qū)軍人服務社買牙膏,都會碰上幾個中學生,告訴她他們喜歡她,喜歡她的歌。

劉峰走錯的一步,是坐在了那個龐大沙發(fā)的扶手上。這是他為下一步準備的:伸出臂膀去摟他的小林??删驮谒渥膭x那,丁丁跳了起來,大受驚嚇地看著他:“你要干什么?!”

劉峰一下子亂了。他跟著站起身,撲了一步,把丁丁撲在懷里。

丁丁的掙扎很輕微的,但男人知道好女人在這種時刻都會半推半就一下。

劉峰這時候說了錯話。他說:“我一直是愛你的?!苯酉氯ニ纠锕緡?,丁丁大致聽清了,他意思說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她,等她提干,等她入黨。

林丁丁突然掙扎得猛烈,并“哇”地哭出聲。假如那次踢腿踢出了衛(wèi)生紙的大哭是冤無頭債無主,不知誰糟蹋了她完好的純潔,這次她是冤有頭債有主。劉峰抱著這個哇哇哭的女子,完全亂了,不知正發(fā)生的是什么事,事情的性質是什么。他連掏出那一團糟的手帕都想不起了,展開巴掌就去給丁丁抹淚。根據丁丁后來對我們的描述,我想象力都跟不上了:那該是多滑稽的場面!劉峰一只手緊摟著林丁丁,生怕她跑了,另一只手那么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給他心愛的小林抹淚。一邊抹,一邊暗自驚嘆到底上海女子,這手感!細嫩得呀,跟剛剝殼的煮鴨蛋似的,蛋白還沒完全煮結實……臉蛋就這樣好了,其他部位還了得?手從臉蛋來到她那帶柔軟胎毛的后脖頸兒……都是夏天的過錯,衣服單薄,劉峰的手干脆從丁丁的襯衣下面開始進攻。

劉峰繼續(xù)說錯話:“小林,我對你是真心的,愛你……”

林丁丁突然破口大喊:“救命啊!”

劉峰就像給人打了一棍,進入了半秒鐘的休克。丁丁就是那當口從舞美車間跑出去的。跑出去,還在哭。接下去又出現一個荒誕情節(jié),跑出門的丁丁突然又折回,用腳去鉤那扇門,似乎要替劉峰把門關上。鉤了兩下還是關不上那門,只聽里面一個聲音說:“別管了,你走吧?!边@個聲音之沙啞之無力,似乎發(fā)自一個正在咽氣的生命。

后來我們問丁丁她為什么用腳去關門。她說她不能用手,用手就會看見劉峰:她不想再看見劉峰??墒菫槭裁匆ソo他關門,跑了不就完了嗎?她糊涂地瞪著眼,搖搖頭,又搖搖頭。我想她是給嚇糊涂了,要把一場驚嚇和造成驚嚇的人永遠關閉在那扇門里。就在她執(zhí)意用腳替劉峰關門的時候,王老師的兒子跑來了。他是唯一一個隱約聽見丁丁呼救的人。這是個十六歲的男孩兒,跟樂隊的鋼琴師學琴,此刻剛下鋼琴課,走到未來的排球場上。男孩缺的就是一個姐姐,一直把父親的得意門生林丁丁當親姐姐。他從排球場循著呼救聲而去,正撞上從舞美庫房淚奔而來的丁丁,問姐姐怎么了,丁丁跟這么個毛孩子說得清什么,接著淚奔。男孩目送丁丁消失在紅樓的走廊門口,轉過身,覺得自己有能力破除這懸疑。他很快來到唯一亮燈的庫房門口,推開虛掩的門,看到劉峰在拆一個沙發(fā)上繃的布料,不像是他讓丁丁喊救命的呀。于是他帶著更重的懸疑回家了?;氐郊宜改刚f:“姐姐哭了!”

對王老師來說,林丁丁哭是正常的事。舞臺上唱砸了一個音,忘了一個詞,她都會跟老師痛哭。倒是師母覺得兒子滿臉疑云好生奇怪,問了句丁丁為什么哭。

兒子說不知道,但是好像還聽她喊了一聲“救命啊”。

丁丁回到宿舍,我和小郝剛擦了澡。已經熄了燈,我們正摸黑兒用擦澡的溫水抹涼席,聽她的呼吸不對,我拉開燈,看見的就是這個剛被人強奸未遂的林丁丁。郝淑雯也看出事情很大,問丁丁怎么這副德行。

丁丁一頭栽倒在她自己的床上,大哭起來。

隔壁的人和對門的人都被她哭醒了。我們的門上響起越來越不客氣的敲擊:“林丁丁,大半夜的,干嗎呀?!”我們只好關燈。在我們軍營里,一九七七年夏天的熄燈號跟其他所有號音一樣,已經沒多少人當真了。

丁丁用毛巾毯捂住頭??蘼曅×?,但整個地板都跟著她哽咽,直打戰(zhàn)。等了半小時,她才從毛巾毯下鉆出來。小郝擰開她的小臺燈,我們的丁丁全走樣了,眼淚能把一張臉整容,整那么丑!催問了二十幾遍之后,丁丁終于爆破出一聲:“……怎么敢?!……”

我們問敢什么。

丁丁說:“他怎么敢?!……”

我們問,這個他,是誰?

“他怎么敢愛我!”

再追問幾句,她終于把這個“誰”揭露出來。我和郝淑雯早就懷疑劉峰愛她,那么多甜餅還不足以證實這懷疑?一聽劉峰的名字,我們都笑了,嘻哈著說:丁丁你他媽的也太摳了,能讓醫(yī)生和干事愛,就該讓各行各業(yè)的男人愛嘛!怎么就不能讓劉峰愛一愛呢?未必人家就只能對你對所有人做好人好事,不允許人家對自己也做件好人好事?他愛上的哪個女人,那女人就該為他做件好人好事!丁丁的回答讓我們更暈,她說劉峰怎么可以愛她,劉峰就不應該有這種臟腦筋。小郝從床上跳下來,直直地矗立在丁丁床前,叉著腰,俯視丁丁的臉。

郝淑雯說:“怎么臟了?……”

林丁丁說不出來。

郝淑雯又逼一句:“干事和參謀愛得,人家劉峰就愛不得?”

林丁丁嘟噥說:“他……就愛不得。”

“為啥?”

林丁丁還是說不出來,臉上和眼睛里的表達我多年后試著詮釋:受了奇恥大辱的委屈……也不對,好像還有是一種幻滅:你一直以為他是圣人,原來圣人一直惦記你呢!像所有男人一樣,惦記的也是那點兒東西!試想,假如耶穌惦記上你了,惦記了你好幾年,像所有男人那樣打你身體的主意,你恐懼不恐懼,惡心不惡心?他干盡好事,占盡美德,一點兒人間煙火味也沒有,結果呢,他突然告訴你,他惦記你好多年了,一直沒得手,現在可算得手了!一九七七年那個夏夜我還詮釋不出丁丁眼睛里那種復雜和混亂,現在我認為我的詮釋基本是準確的。她感到驚怵,幻滅,惡心,辜負……

矗立在她床前的郝淑雯為劉峰十分的不平,她突然低沉的嗓音里有種威脅:“劉峰怎么了?哪點配不上你?”

“跟配得上配不上沒關系啊……”丁丁說,“這都滿擰了!”她的上??谝粽f北京話,非常好玩兒。她要不是想拼死解釋自己,不會急出北京話來的。

我也覺得滿擰。這是個成長了好幾年已經長得巨大的誤會。丁丁說不好是怎么個誤會。我能模糊意識到,可又排列不出語言來。曾經大家認為我思想意識不好,那之后一直沒斷過人對我的思想意識咬耳朵,可是一般思想意識有問題的人,都是比較復雜敏感的,所以我能意識到林丁丁的委屈和幻滅。

“人家不瘸不瞎的,是矮了點兒,也不難看?。 ?/p>

“沒說他難看??!”

“那你到底嫌他什么?”

丁丁喃喃地說:“我什么也不嫌,我嫌得著嗎?我敢嫌劉峰嗎?”說著她又啜泣起來,這回真是傷心啊,跟我們這些人有指望講通嗎?

“我看劉峰不比你那個內科大夫差!什么好???還帶倆孩子……

“一個孩子!”丁丁辯駁。

“一個孩子你還不一樣得當后媽!二十五歲當后媽,就那么幸福?!攝影干事也沒什么好,油頭滑腦,我看就是個騷花公,結婚不出兩年就得花別的女人去!劉峰比他倆強多了!人家劉峰多好啊,你能挑出他哪點不好來嗎?!”

丁丁冒出一句:“好,你怎么不嫁給他?”

小郝的臉上也出現一種被惡心了的神情,并且為這惡心吃了一驚。偶像千好萬好,跟他接吻恐怕接不了的,會惡心了偶像,更惡心了她自己。

丁丁又說:“你怎么不勸蕭穗子跟劉峰好?”

我油腔滑調:“不能毀我英雄哦。蕭穗子這種人,組織不是早就指出,有思想意識問題嗎?”

奇怪的是,我也覺得跟劉峰往那方面扯極倒胃口?,F在事過多年,我們這幫人都是結婚離婚過來的人了,我才把年輕時的那個夏天夜晚大致想明白?,F在我試著來推理一下——

假設劉峰具有一種弗洛伊德推論的“超我人格(Superego)”,那么劉峰向此人格進化的每一步,就是脫離了一點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論的摻兌著“本我(Id)”的“自我(Ego)”的人格。反過來說,一個人距離完美人格——“超我”越近,就距離“自我”和“本我”越遠,同時可以認為,這個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納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他有著令人憎恨也令人熱愛,令人發(fā)笑也令人悲憐的人性。并且人性的不可預期,不可靠,以及它的變幻無窮,不乏罪惡,葷腥肉欲,正是人性魅力所在。相對人性的大葷,那么“超我”卻是凈素的,可碰上的對象如林丁丁,如我蕭穗子,又是食大葷者,無葷不餐,怎么辦?郝淑雯之所以跟軍二流子“表弟”廝混,而不去眷顧劉峰,正是我的推理的最好反證。劉峰來到人間,就該本本分分做他們的模范英雄標兵,一旦他們身上出現我們這種人格所具有的發(fā)臭的人性,我們反而恐懼了,找不到給他們的位置了。因此劉峰被異化成了一種旁類,試想我們這群充滿淡淡的無恥和骯臟小欲念的女人怎么會去愛一個旁類生命?而一個被我們假定成完美人格的旁類突然像一個軍二流子一樣抱住你,你怪丁丁喊“救命”嗎?

回到一九七七吧。丁丁還在“他怎么可以愛我”上糾結沒完。郝淑雯問她打算怎么辦,她不知道怎么辦。小郝警告她,無論怎么辦,都不該出賣劉峰。

“你不愛他,是你的權利,他愛你,是他的權利。但你沒權利出賣他。這事在咱們屋里就到此為止,聽見沒有?我出賣過別人,后來看到被出賣的人有多慘。”

我頓時對這個分隊隊長充滿敬仰和尊重。我沒問她出賣過誰。那年頭誰不出賣別人?

丁丁答應,絕不出賣劉峰。

到此為止,林丁丁并沒有告訴我們,劉峰觸摸了她。直到第二天,聲樂老師把兒子講述的情況略做分析,在丁丁的聲樂課上查問了她幾句,事件才真正爆發(fā)。對于丁丁,聲樂老師就是代理父親,可是丁丁就是跟她親父親也不會出賣劉峰。王老師是非常寶貝丁丁的,他立刻秘密地找到專管作風的副政委,說他兒子聽見丁丁喊救命,并目擊了丁丁淚奔,一定是丁丁被人欺負了。副政委和聲樂老師一塊兒秘密約談丁丁。經不住軟硬兼施的追問,丁丁最后還是招出了劉峰。王老師倒抽一口冷氣后,問是怎么個欺負法。丁丁這回一句都不多招了。

我們這位副政委堅信,“任何一個文藝團體要爛,必定從男女作風上爛起”。他沒想到在他眼皮底下我們爛得多么徹底,把劉鋒都爛進去了。副政委從劉峰那里獲得了大致供詞,但他覺得供詞一定是大大加以隱瞞的,于是機關保衛(wèi)干事被請來主持辦案。保衛(wèi)干事不久就斷出我們以后稱之的“觸摸事件”始末:林丁丁被誘進庫房,然后遭受了劉峰的性襲擊。誰能相信?是劉峰而不是林丁丁吐露了事件中最惡劣的細節(jié):他的手觸摸到了林丁丁裸露的脊梁。經過是這樣的:他的手開始是無辜的,為丁丁擦淚,漸漸入了邪,從她襯衫的背后插進去……

“摸到什么了?”

“……沒有……”

“什么也沒摸到?”

劉峰搖搖頭,愣著眼。脊梁上能有什么呀?保衛(wèi)科的人好像比他還明白。

“再好好想想?!?/p>

劉峰只好再好好想,要不怎么辦?

“林丁丁可是都說了哦?!北Pl(wèi)干事抽了半包煙后開口,“我們不是想跟你了解細節(jié)。細節(jié)我們都搞清了?,F在就是給你一個機會,自己交代出來?!?/p>

劉峰終于想起了,他當時在丁丁脊梁上摸到了什么——丁丁的乳罩紐襻。

保衛(wèi)科的人問:“是想解開那個紐襻,對吧?”

劉峰愣住了。他不禁惶恐,而且憤怒。

“沒有!”劉峰怒吼。

“沒有什么?”

“沒有你那么下流!”劉峰站了起來。

保衛(wèi)干事把茶缸猛地砸在桌子上,濺了劉峰滿臉茶水。

“老實一點兒!”

劉峰坐回去。保衛(wèi)干事要他老老實實對自己分析,反省。

再老實他也無法了解自己的手到底什么意圖。他當時腦子里只有熱血,沒有腦漿,因此只覺得手指尖碰到了一個陌生東西,手指尖自己認識了那東西:哦,女兵的胸罩紐襻原來是這樣的。

“你是想解開林丁丁的紐襻,對吧?”

一個小時后,當煙灰缸里有了二十個煙蒂的時候,劉峰給了保衛(wèi)干事一個非常老實的說法:“我不知道?!?/p>

保衛(wèi)科干事看著他,一絲冷笑出來了:自己的手指頭要干什么,心里會不知道?

劉峰垂頭瞥了一眼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第一次發(fā)現他的手很難看。有可能的,當時手指頭背著他的心,暗打歹主意。但他的心確實不知道。

后來我和郝淑雯問林丁丁,是不是劉峰的手摸到她的胸罩紐襻她才叫救命的。她懵懂一會兒,搖搖頭。她認真地從頭到尾把經過回憶了一遍。她甚至不記得劉峰的手到達了那里。他說他愛他,就那句話,把她嚇死了。是劉峰說他幾年來他一直愛她,等她,這一系列表白嚇壞了她。她其實不是被觸摸“強暴”了,而是被劉峰愛她的念頭“強暴”了。

這么多年過去,我才覺得我弄明白了一點:林丁丁的身體并不那么反感劉峰,劉峰矯健壯實,一身形狀很好的肌肉,假如抽去那個模范標兵的概念,她的身體是不排斥他的,因為年輕的身體本身天真蒙昧,貪吃,也貪玩,身體在驚訝中本能地享受了那觸摸,她繞不過去的是那個概念。

接下去就開始了公開批判。也就那么幾個手段,大會小會上念檢討,大家再對檢討吹毛求疵,直到劉峰把自己說得不成人樣。這個不久前還在北京的全軍標兵大會上被總政治部首長戴上軍功章的劉峰,此刻在我們面前低著頭,個頭兒又縮了兩厘米。我坐在第二排馬扎上,卻看不見劉峰的臉,他的臉藏在軍帽的陰影里,只見一顆顆大粒的水珠直接從軍帽下滴落到地上,不知是淚還是汗。開始我們沒幾個人發(fā)言,都想不出壞話來講劉峰,劉峰畢竟有恩于我們大多數人啊。但不知誰開了個頭,把所有人的壞話都引發(fā)了。最難聽的壞話是劉峰自己說出來的,他說他表面上學雷鋒,內心是個資產階級的茅坑,臭得招蒼蠅,臟得生蛆。講到如此無以復加的地步,別人當然就放了他了。

不久處置劉峰的文件下來了:黨內嚴重警告,下放伐木連當兵。下放去伐木,跟我爸爸修水壩是一個意思。

邊境沖突起來,聽說劉峰已經調回他過去的老連隊:野戰(zhàn)軍的一個工兵營。一九八〇年夏天我在成都的馬路上碰到他。他一定是先看到我的,但不愿意招呼我,轉身站在一個賣油淋鴨的攤位邊。因為等著買鴨子的人多,他想混入人群,錯過我。我還是沒讓他錯過,揚起嗓子叫了他一聲。

他假裝尋找聲音來源,目光盡往遠處投。這個表演比較拙劣,因為一大街的人就我倆穿軍裝。下面就是我的表演了,也不高明。我熱情過火地沖了一步,手伸了老長,不由分說地握住他的右手。我也表演,我演的是多么徹底地忘卻了他最不堪的那次公開露面:汗水淚水直接從軍帽下滴落一地。我的表演還想告訴他:就算沒忘記那一幕,現在誰還會計較?摸摸脊梁怎么了?脊梁是全身最中性的部位了吧?戰(zhàn)場都上過的人,性命都差點兒讓摸掉了,還吝惜脊梁?!

就在碰到他手的剎那,我明白了,那手是假肢。那只曾經摸過丁丁脊梁的手,被丟在了戰(zhàn)場上。

我跟他就在街邊站著說話。我們不經意地談著上前線的事。我們不說“上前線”,只說“上去”;我們各自是哪月哪天“上去”的。我告訴他我其實不算“上去”了,最遠“上”到包扎所采訪傷員。他問我去的是哪個包扎所,我說就是何小嫚的那個三所,但是沒見到小嫚,因為她跟醫(yī)療隊上第一線了。劉峰此刻說,可見當時醫(yī)護人員太欠缺,連何小嫚這樣瘦小的女兵都上前線了。我說小嫚是五份申請書把她自己送上前線的。劉峰搖搖頭,說要是人員足夠的話,十份申請書也不會讓她上去。全是吃了那個虧,沒人救護,何小嫚的丈夫才犧牲的。

“你還不知道吧?何小嫚病了?!?/p>

“什么???”

劉峰說:“說是精神分裂癥?!?/p>

我問是不是因為她丈夫的犧牲。

劉峰說何小嫚被送到他們醫(yī)院精神科的時候,還不知道她丈夫犧牲了。

“那她怎么了?怎么就分裂了呢?”

劉峰說他也不太清楚。只聽說她扛著一個傷員扛了十幾里地,成了英雄事跡主人公,戴著大紅花到處做報告。她是戴著大紅花給送進精神科的。我跟劉峰在大街上分手之后,我手心一直留著抓握假肢的感覺。大夏天里,那種冷的,硬的,廉價的膠皮感覺留在我的手上,在我掌心上留了一塊灼傷。

我不止一次地寫何小嫚這個人物,但從來沒有寫好過。這一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寫好她。我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我照例給起個新名字,叫她何小嫚。小嫚,小嫚,我在電腦鍵盤上敲了這個名字,才敲到第二遍,電腦就記住了。反正她叫什么不重要。給她這個名字,是我在設想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那樣的家庭背景會給她取什么樣的名字。什么樣的家庭呢?父親是個文人,做過畫報社編輯,寫點兒散文編點兒劇本,沒怎么大成名。她的母親呢,長相是好看的,劇團里打揚琴彈古箏,像所有可愛女人有著一點兒恰到好處的俗,也像她們一樣略缺一點兒腦筋,因而過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都絕對隨大溜。我能想象在小嫚的母親跟她父親鬧離婚前,那個家庭里是溫情的,小布爾喬亞的。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善良軟弱的文人父親給小嫚取出這樣一個名字。何小嫚很有可能向著一個心智正常,不討人嫌的女孩成長。像所有軟弱善良的人一樣,小嫚的父親是那種莫名地對所有人懷一點兒歉意的人,隱約感覺他欠著所有人一點兒情分。人們讓他當壞分子,似乎就因為他比任何人都好說話,常常漫不經意地吃虧,于是人們就想,何妨把壞分子的虧也讓他吃了。到了何小嫚的母親都開始講他壞話,提出離婚的時候,他不再覺得心里苦,他反倒覺得解脫了。睡前吃安眠藥,他心里一亮,看到了終極的出路。這天早上妻子去上班了,他牽著女兒的手,送她去托兒所。家門外不遠,是個早點鋪子,炸油條和烤大餅以及沸騰的豆?jié){,那豐盛氣味在饑荒年代顯得格外美,一條小街的人都以嗅覺揩油。一出家門小嫚就說,好想好想吃一根油條。四歲的小嫚是知道的,父親對所有人都好說話,何況對她?父女倆單獨在一塊兒的時候,感情上到物質上她都可以敲詐父親一筆。然而這天父親身上連一根油條的錢都沒有。他跟早點鋪掌柜說,賒一根油條給孩子吃吧,一會兒就把錢送來。 爸爸蹲在女兒面前,享受著女兒的咀嚼,吞咽,聲音動作都大了點兒,胃口真好,也替父親解饞了。吃完,父親用他折得四方的花格手絹替女兒擦嘴,擦手;手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她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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