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紅燕和韓大明坐在長椅上,正對著一個小水塘。水塘里的水黑得像墨魚汁。從前這地方是變壓器廠的浴室,韓大明最后一次在那個紅磚蓋的、有一長排熱水龍頭的浴室洗澡,應(yīng)該是二十多年前了。
他問紅燕還記不記得那個浴室,紅燕奇怪地把頭扭到一邊去。韓大明就不再說話了,浴室的話題確實(shí)不合適。不過二十多年前,紅燕十多歲,其實(shí)也該記事了。
“這里地勢低,就會積水?!表n大明只好沖著面前那灣黑水說。下午的太陽在水面鍍上一層銀色,水面沉靜得像銀色硬紙殼。水塘呈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中心處有幾根水管探出頭來。
紅燕說:“不是積水。原來是噴泉,噴過一回,挺好看的,后來不噴了?!?/p>
“哦?!边@都是在韓大明坐牢期間發(fā)生的事。他沒什么好說的。
紅燕知道自己被跟蹤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最早一次,是她從超市下班后,聽超市門口自行車寄存處的老李說,有個流浪漢最近常在超市門口一坐一整天,到紅燕下班的時候,流浪漢就跟在她后面一起離開?!澳抢项^兒頭發(fā)臟得就像鋼絲球,你得小心點(diǎn)兒。”老李這么說。
過了幾天,紅燕也看見了那個流浪漢——右腳是殘疾的,走路的時候,兩只腳一只沖前,另一只沖著旁邊,兩腳始終是個直角。
這天,她就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家附近的胡同繞了幾圈,手里一直提著超市打折賣給內(nèi)部員工的一根過期的豬棒骨。
她有意走得很慢,看他能不能跟上。然后她發(fā)現(xiàn),沒用。他對這片胡同還是很熟悉。十七年了,胡同的結(jié)構(gòu)發(fā)生過不少變化,有的地方被拆除,有的地方又被居民自建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堵上了,有的堵上之后又被拆掉。但他還是能找到這地盤上的規(guī)律,就像人跟人再千差萬別,骨骼結(jié)構(gòu)卻總是一樣的。
他在她必將出現(xiàn)的地方,縮著頭等她。她不用刻意去看也知道,他蓬頭垢面,蹲在一排自行車后面,把臉埋進(jìn)衣服里,身上穿的白色老頭衫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破洞,薄得像蒸饅頭用的屜布,可能那的確是屜布做的,只是顏色跟屜布不一樣,汗衫是不均勻的棕黃色——是被汗?jié)n層層疊疊長年染出的效果。
她從那排自行車前走過去,假裝沒有發(fā)現(xiàn)他,就像小時候在胡同里捉迷藏一樣,裝作沒發(fā)現(xiàn)某個小伙伴。她不知道那時自己為什么要假裝,可能只是為了在突然捉住別人的時候顯得自己比較厲害?
她知道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diǎn)多。她在超市上早班,從早上六點(diǎn)到下午兩點(diǎn)。她現(xiàn)在還有時間,不用急著回家給彭秀麗做晚飯。而這根豬棒骨,至少可以換來彭秀麗整個晚上閉嘴不抱怨。
她接著走,不用回頭也知道,他從藏身的那排自行車后面鉆出來,貼著墻根繼續(xù)跟著她。那排墻根永遠(yuǎn)有積水,因?yàn)檫@片胡同——現(xiàn)在差不多已經(jīng)是棚戶了——無用的地下排水設(shè)備。他踩著臟水,撲哧撲哧的腳步聲在安靜的胡同里格外響亮。他還是老實(shí)的,所以沒法做一個高明的跟蹤者,她想。
她在一個三岔路口左轉(zhuǎn),這與她回家的方向背道而馳。如果彭秀麗和韓大明兩個人,今天她必須要選一個的話,她選韓大明。
左轉(zhuǎn)是條細(xì)長的胡同,她沒有繼續(xù)走,而是突然轉(zhuǎn)身。
他被嚇了一跳,馬上把雙手都高高舉起來,應(yīng)是習(xí)慣性動作,她想,又看著他慢慢把手臂放下。
“你為什么跟著我?”紅燕問他。
“我,我……”他吞吞吐吐。
“韓大明,你出來了?”紅燕高聲問他,窄小的胡同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來回蕩漾。在超市工作這些年,她除了增加了二十斤體重,還收獲了越來越亮堂的嗓門兒。
韓大明點(diǎn)頭,點(diǎn)到最后,就把頭低在胸口再不抬起來。下巴上亂七八糟的胡子扎進(jìn)鎖骨里,鎖骨處的凹陷仿佛深不見底。
“你現(xiàn)在住哪兒?”紅燕和韓大明往變壓器廠的舊址走的時候,她問他。
韓大明從前在變壓器廠工作,當(dāng)車間主任,那年受傷后還被評為勞動模范。藏藍(lán)色的工作服永遠(yuǎn)干干凈凈,那枚勞動模范的獎?wù)略谥匾娜兆永飼e在他工作服左上方口袋的位置,剛好壓著他的心臟?,F(xiàn)在變壓器廠已經(jīng)沒有了。十年前,那些十分有韻味的蘇式紅磚廠房被推倒。外資公司在廢墟上開建化工廠。新廠房的墻面是灰色水泥,從沒啟用過。窗戶的玻璃還沒裝上的時候,外資公司那些人就卷著錢款跑了。荒廢的廠房從此就是這座北方小城體內(nèi)一個巨大的暗瘡,被避之不提的公開秘密。
韓大明搖頭。
“沒地方???”紅燕問,當(dāng)然沒地方住,如果有,他也不會穿這樣的衣服,身上還有股垃圾桶的味道。
“有時在馬路邊,有時我就住廠房?!表n大明說。
“化工廠?”
“變壓器廠?!彼恢劳赓Y投資建化工廠的事。
“變壓器廠早拆了,現(xiàn)在是化工廠,也不是,那個化工廠,我們都沒見過,鬼知道化工廠應(yīng)該長什么樣兒?!?/p>
“不知道什么廠。我有時候就住那里?!?/p>
“怎么能住那里呢?”
“很好了,新廠房,挺敞亮,晚上還能看見天上?!彼瓷先フ嫘恼\意覺得自己住在一個好地方。
“總不是個正經(jīng)住人的地方?!奔t燕說。她想他還不知道新廠房永遠(yuǎn)也不可能蓋好了。她還想,可能因?yàn)樗×耸吣甑睦畏渴呛苄〉?,晚上?yīng)該也看不到天上。
“我的房子倒是正經(jīng)住人的地方!”他突然吼起來。因?yàn)樗f到他的痛處了嗎?
紅燕愣了愣,沒跟他計較。韓大明的房子,這些年一直是紅燕和彭秀麗住著。那兩間棚戶區(qū)的平房早破敗不堪,像彭秀麗本人一樣,眼下已是風(fēng)光不再的老嫗,被時間折磨到失去形狀,隨時會崩塌。屋頂漏水,電路老化,瓦數(shù)再低的燈泡也無法平穩(wěn)發(fā)出光亮,總是閃閃爍爍仿佛店鋪那種細(xì)小的彩燈。彭秀麗根本不在乎燈泡亮不亮,反正她多年來只是躺在床上等著兩件事發(fā)生。第一件顯而易見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那就是韓大明出獄,“他出來會殺了我,我會在他出獄那天死掉。”彭秀麗總這么說。紅燕認(rèn)為,世界上恐怕只有彭秀麗一個人對自己的死期如此心知肚明。第二件是拆遷,彭秀麗認(rèn)為如果這里拆遷了,韓大明就找不到她了,至于拆遷之后她和女兒紅燕去哪里住,她倒是沒有考慮過。而拆遷的事隨著時間推移,也總像越來越不可能發(fā)生。
“你,回,家,去過嗎?”紅燕小心翼翼問。她猶豫了一下才終于用“家”來形容他們?nèi)嗽?jīng)住的那兩間房子。如果彭秀麗知道韓大明已經(jīng)出獄,會不會去死?她對這問題充滿好奇。彭秀麗算計了十幾年,就是沒算到韓大明會提前兩年出來。
韓大明沉默著,搖頭,隨后快走了幾步,去變壓器廠的路仿佛漫長得讓他失去耐心。以前他都騎自行車上下班,下班的時候自行車把手上總是掛著一籃子蔬菜。晚上他會把自行車精心擦拭,擺在兩間平房前的空地上欣賞好長時間。月光下的自行車輪轂锃亮,就像明晃晃的刀鋒。
韓大明停下來,回頭對紅燕說:“我不能回去,我怕我會忍不住殺了她!”
“她也知道你肯定會殺了她。”紅燕笑著說,和彭秀麗一樣,她這些年也一直等著彭秀麗被殺或自殺的那一天。
彭秀麗是紅燕的媽媽,但是彭秀麗把她一生都?xì)Я?,哦,不止,彭秀麗還毀了她自己,也毀了韓大明。韓大明是彭秀麗的丈夫,他們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正式離婚——不知道他坐牢的十七年會不會影響他們的法定夫妻關(guān)系?紅燕不了解這樣的事。韓大明不是她的生父,彭秀麗帶著紅燕嫁給韓大明的時候,紅燕已經(jīng)八歲了。
“她為什么不去死?”韓大明用手背擦著鼻涕,這讓紅燕覺得他可能哭出來了,但是沒有,他可能早就哭干了眼淚。而且他現(xiàn)在那么瘦,可能都沒有殺掉彭秀麗的力氣了。他手臂的骨頭仿佛被彭秀麗啃光的那些豬棒骨,光禿禿的,暴露著經(jīng)脈血管和骨骼上密布的紋路。
“彭秀麗怎么會去死?她還要吃豬棒骨呢。”紅燕說,“她吃掉了我多少豬棒骨,還好我在超市上班,可以買到便宜貨?!彼阉芰洗锏呢i棒骨提到韓大明眼前,晃來晃去。白色塑料袋內(nèi)側(cè)沾著紅色的血跡。
韓大明背過臉去,悄聲罵了句什么,紅燕沒聽清,她倒是聽見,韓大明隨后問她:“能不能給我買個饅頭?”他餓壞了?!拔冶緛硐胝埬愠詵|西的,但是我沒錢?!彼f。
“我也沒錢。”紅燕說,她想起小時候韓大明給她買過的各種好吃的,比如油炸肉串和豬油包子。
紅燕和韓大明就坐在化工廠的長椅上吃饅頭。面前那彎黑水的臭味,絲毫沒有敗壞他們的胃口。紅燕三十歲以后,胃口越來越好。她在超市的生鮮速凍部工作,負(fù)責(zé)卸貨裝貨,體力活兒需要好胃口。卸貨裝貨的,大多是老爺們兒。休息時他們喜歡并排蹲在庫房的一溜兒紙箱前,說說笑笑。紅燕肥碩的胸和屁股當(dāng)然是他們百說不厭的主題。紅燕無所謂,她從十五歲起就是被這些人指指戳戳地開著玩笑長大的。她有時沒興致,就假裝憤怒,拿保鮮膜的圓筒挨個敲那些男人們的腦袋。他們多數(shù)都是從前變壓器廠的工人,或者老工人的孩子,和紅燕一樣,都在這片胡同長大,度過荒唐的青春期。等變壓器廠變成了化工廠,化工廠又始終沒建成之后,幾年前這家全城最大的超市一開張,他們都忙不迭地來應(yīng)聘了。
紅燕手里長條保鮮膜的形狀,總是不合適地讓他們更有興致?!皝?,給紅燕換個大號的!這婆娘喜歡大號的。”
“別逼老娘告訴你媳婦去!”紅燕并不真生氣。
“紅燕就是我媳婦。”男人們嬉皮笑臉,“紅燕是我們大家的媳婦。”
“去你媽的?!奔t燕罵著。她到現(xiàn)在都還不是任何人的媳婦,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二十五歲的時候,她比現(xiàn)在輕三十斤,曾有過對象,是從外地來這里賣電動車的小老板。小老板的電動車行就開在紅燕住的胡同口。她很愛他,他也愛她。他們很快開始談婚論嫁。那時她在籌建中的化工廠負(fù)責(zé)建筑材料登記,每天在一張巨大的表格上填寫鋼筋和水泥的重量,所以她也是坐過辦公室的。對方不在意她幾近癱瘓還每天要吃豬棒骨的老娘彭秀麗,也不在意她住在指甲蓋大的老平房,反正那時小城里跑的電動車,全都是他賣出去的。他還一個人住在新建的樓房里,有一套水磨石地板的兩室一廳,窗簾是好看的碎花布,還有自來水和燃?xì)?。那是紅燕唯一一次愛情,她以為這輩子終于時來運(yùn)轉(zhuǎn)并安心等待幸福生活開始的時候,對方悔婚了。
“惡心,被繼父強(qiáng)奸過的爛婆娘。”他倒是直言不諱。
“那不是真的?!彼忉?。
“全城的人都知道,你那個繼父還在坐牢,你十五歲被老牲口強(qiáng)奸,你以為能瞞得住嗎?”他就連罵韓大明是老牲口的樣子,都文質(zhì)彬彬。
“沒有。”她說。十五歲的時候,她被帶到醫(yī)院,高高躺在一張巨大的“刑具”上,張開兩腿。女醫(yī)生戴著口罩和三角形的白帽子,但仍擋不住她那雙表示嫌惡的瞇縫眼。紅燕閉著眼睛忍受,等待女醫(yī)生給出一個公正的結(jié)果。確實(shí),后來的結(jié)果證明,紅燕是清白的。她當(dāng)然是清白的。只是,也根本沒人關(guān)心紅燕還是個處女,因?yàn)殡S后韓大明被判十七年的事情,在所有人看來都更有意思、更值得談?wù)摚涸?jīng)的勞動模范,三級傷殘的變壓器廠車間主任,娶了膚白唇紅的彭秀麗,還不夠,他惦記的是十五歲的繼女。
賣電動車的商人讓紅燕滾出他的兩室一廳,從此再也不要弄臟他的水磨石地板,無論她是否剛剛把那地板擦得像鏡子般閃亮。
紅燕吃完了饅頭,用裝饅頭的塑料袋裹著一個磚塊,朝那黑水塘扔過去,水面被砸出一個個圓圈,瞬間又恢復(fù)平靜,仿佛磚塊被濃稠的液體消解掉了,無影無蹤。只要水足夠骯臟,就沒人會看見水底有什么,哪怕淹沒一切的那東西,只是水,而已。
“我在里面表現(xiàn)好,所以減了兩年刑?!表n大明說。
“你在哪里都是表現(xiàn)好的人。你就是那種人?!?/p>
“其實(shí)還不如在里面呢,好歹里面有我一間房,不大,四人間,好歹有個睡覺的地方,時間到了就去吃飯,總能吃上飯的?!?/p>
“你現(xiàn)在吃不上飯?”
“有時候吃不上,我領(lǐng)低保,等著安置工作,等了好久了,年輕一點(diǎn)兒的好安置,我這種人,可能難些?!?/p>
韓大明這天一口氣吃了四個饅頭。他說:“彭秀麗還能老吃豬棒骨?!?/p>
紅燕無奈地笑著:“是的,她只好這一口,她最喜歡吸里面的骨髓,她現(xiàn)在更好這口兒了,說骨髓補(bǔ)鈣,她以為自己補(bǔ)完鈣沒準(zhǔn)兒還能站起來。”
“這婆娘真有福氣,怎么有你這么個女兒。”韓大明穿著黑布鞋的兩腳,掛在長椅邊上,來回踢著地面的小石子,紅燕幻想他在踢彭秀麗,一下、一下,又一下。
不過在紅燕印象中,韓大明不是會踢老婆的那種男人,就算是十七年前那個夜晚,他也頂多拖著殘腿舉了舉菜刀,連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都沒有砍壞一件。倒是彭秀麗,抓住他的胳臂,哭喊著,看上去更像要砍人的樣子。紅燕似乎也上前了,拉著韓大明的另一只胳臂,剛好是他殘腿同側(cè)的那只胳臂。韓大明站不穩(wěn),摔在地上,彭秀麗趁機(jī)跑出去,在胡同里大嚷韓大明要強(qiáng)奸她女兒。
紅燕告訴韓大明,她其實(shí)也恨彭秀麗,就因?yàn)樗翘焱盹埡笤诤锎舐暼碌哪切┰?,讓胡同人所有人都信以為真。幾家的媳婦還專門跑出來握著彭秀麗的手噓寒問暖。她們把彭秀麗挨家挨戶帶到各自的家里去。她們給她洗臉、梳頭,請她吃瓜子。彭秀麗吃著瓜子哭哭啼啼告訴那些媳婦們,“韓大明要拿菜刀砍我,因?yàn)樗獜?qiáng)暴紅燕,被我撞見了?!迸硇沱愔缶鸵恢辈换丶?,在那些媳婦們輪流照顧下,她依然在胡同里生活得不錯,只是她早晨穿著睡衣去買豆?jié){油條的時候,得小心翼翼不碰上韓大明。直到彭秀麗起訴韓大明,韓大明被抓走,彭秀麗才住回來。
她沒臉見韓大明,那段時間才一直不回來,至少紅燕是這么看的。
“她不在乎我的名譽(yù),她只在乎她自己的,哪怕我是她女兒?!奔t燕說。
“她也不在乎我的名譽(yù),我家三代都在這胡同里住著,幾時做過虧心事?!表n大明也說。
“我真不想管她,有時就想她早點(diǎn)死掉算了?!?/p>
“等等,你剛說,她癱了?”
“你不知道?你走沒多久,她就遇上車禍,小汽車壓了她一條腿,是左腿,跟你壞的那條剛好相反,這真有意思。剛開始本來沒壞,只是骨折,接好就能長好的那種骨折。骨頭長好后,她也躺在床上不起來,說是要讓對方多賠點(diǎn)兒錢。她可真有本事,斷斷續(xù)續(xù)訛了人家五年。她用一條腿賺了我們五年的生活費(fèi)!這種女人,太他媽有毅力了。但是,結(jié)果你知道嗎?她因?yàn)樘闪颂?,肌肉萎縮,就再也不能下地了!”
“真是報應(yīng)??!”
“是,她真癱了之后,我就想開了,她反正已經(jīng)得到她的報應(yīng)了。何況,我還是她女兒,我不管她,她怎么辦?而且她躺床上不起來,要人家付生活費(fèi),說到底,不也是為了我嗎?”
“后來呢?”
“后來她就真癱了啊?!?/p>
“后來人家還給她付生活費(fèi)嗎?”
“不,人家再付,我也沒臉要了。我不要了,丟不起那人?!?/p>
“唉,我現(xiàn)在一點(diǎn)兒都不相信因果報應(yīng)這回事了?!表n大明的那只殘腿,一直往紅燕坐的方向歪過來,紅燕總沒法不去注意它。她想起韓大明受傷之前,騎自行車帶著她和彭秀麗去胡同口的新民餐館吃飯,自行車前后各坐著一個,車鈴響了一路。夏天里,胡同總是被樹蔭蓋出一道長長的陰涼地帶,不可知的地方總有蟬聲傳來。胡同里總有人贊嘆,“韓主任前世修了什么福,一口氣得了這么漂亮的兩個?!?/p>
韓大明不信報應(yīng)這回事了。他說:“我一輩子沒做過一件壞事,結(jié)果受了工傷,殘了,這不算什么。但我就想不通,彭秀麗為什么要這么害我,我沒有對不起她?!?/p>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奔t燕吐了一口唾沫,很痛快,她把陳年的老痰也一塊兒吐掉了。
“都十七年了還不到,得什么時候到?”他嘆氣。
紅燕看著韓大明,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最后只好問他要不要再吃個饅頭,她可以去買。
他搖頭,說:“我在這里最想的,就是去從前的廠浴室洗個熱水澡。”
“受傷后你就沒去那兒洗過了,我記得,你都在家里洗,打盆熱水,鎖上門?!?/p>
“你怎么知道?”
“我有一次去開門,打不開,聽見有水聲,我就回自己房間了?!?/p>
韓大明說:“你不知道我為什么不去廠浴室洗澡。”
“因?yàn)槟阃炔缓昧???/p>
“不是,我腿雖然這樣,但是我還能走路,走到浴室更是沒問題,那陣子我還上班呢,只是從白班換成了夜班,廠里說夜班更輕松,算是照顧我?!?/p>
紅燕當(dāng)然記得,如果不是韓大明上夜班,如果韓大明沒有在那個本該上夜班的晚上提前下班回家,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他們所有人現(xiàn)在都會是另外的樣子。她曾經(jīng)的愿望是跳舞,當(dāng)舞蹈家,但現(xiàn)在她只能拖著被劣質(zhì)食物膨脹開的身體,在超市把所有的肉類食品碼放整齊。
韓大明說:“我當(dāng)時是被砸壞了脊柱,傷的是性能力。我,我那之后,就,起不來了。我不能去浴室洗澡,他們會笑話我,我可是車間主任、勞動模范?!?/p>
紅燕不知道,彭秀麗從來沒告訴過她,韓大明受傷后就是一個沒有性能力的人。在韓大明的判決下來前后,彭秀麗一口咬定的,都是他強(qiáng)奸幼女未遂。所以韓大明被判了十年有期。又因?yàn)樗e了菜刀,被判故意殺人未遂,又是一個十年有期。兩個“未遂”合并執(zhí)行,十九年。真是諷刺,十九年,卻因?yàn)閮蓚€都“未遂”。
“真的?”紅燕問。
“真的?!彼值皖^,把胡子扎進(jìn)自己的鎖骨。
“天啊,一個沒性能力的強(qiáng)奸犯?!彼滩蛔〈笮Τ鰜?,雖然她也知道,笑聲在此刻會顯得很不合適,至少有些殘忍。但更殘忍的事情,她沒有告訴他,她還不能像他那樣,把不堪的真相一股腦兒說出來——“一個是沒有性能力的強(qiáng)奸犯,另一個,是被強(qiáng)奸的老處女?!边@真是太好笑了,老天。
韓大明看著幾乎已經(jīng)笑出眼淚的紅燕。她覺得他眼珠里塞滿的都是春日里漫天飄飛的楊絮。他狹窄的雙眼里仿佛寫著兩個大大的字,麻木。
“那你為什么要承認(rèn)?”紅燕說。
“我承不承認(rèn)都一樣?!彼f,“你也是,你承不承認(rèn)都一樣。不影響判決?!?/p>
突然,她說:“如果被別人看到我們見面,那真是,哈哈,那真是……”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形容,她猜胡同那些老居民,應(yīng)該還是能認(rèn)出韓大明的。只不過,當(dāng)年那些老居民已經(jīng)不剩下幾個了。
“你看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沒人能認(rèn)出了吧?”他低頭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把一根手指插進(jìn)衣服的一個破洞里,轉(zhuǎn)圈,那破洞眼看著被越撐越大,露出里面黝黑松弛的皮膚。他又抬起手臂,聞了聞袖子,那氣味應(yīng)當(dāng)不怎么好,但他也滿足地微笑著。
“確實(shí),不過,還是被我認(rèn)出來了?!奔t燕說。她當(dāng)然能認(rèn)出他,那條永遠(yuǎn)朝一旁伸出去的腿,總是無法回到正確的方向——這是他永遠(yuǎn)的標(biāo)識,一輩子也不會消除的標(biāo)記,如同罪惡。
她說:“無所謂了,我經(jīng)歷的事情,比這個可糟糕多了。而且,我這樣子,誰會強(qiáng)奸我?我倒是希望有個人來強(qiáng)奸我!”
她身上還套著超市工作的藍(lán)背心,“福貴超市”四個巨大的字在她的前胸后背上都掛著——哪個男人會對“福貴超市”四個字有興致呢?而且她現(xiàn)在胖得低頭已經(jīng)看不見自己的腳踝了,只看得見肚皮上背心的油漬。
“你胖了不少。”他說,“我就放心了?!?/p>
她想他完全不懂外面的世界了。他可能還以為胖就代表生活得不錯。
“超市門口,看自行車的那個老頭……”他說,那個老頭今天趕他走,還叫來了兩個瘦小的保安,揚(yáng)言如果他再出現(xiàn),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他只好躲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他是刑滿釋放人員,正等待一份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的工作安置,所以他最不能去的地方,就是派出所了。
“是的,老李,他是個好人,他提醒我,說你跟蹤我?!奔t燕摳著指甲縫。她從小就有這習(xí)慣,把指甲摳到只剩下細(xì)細(xì)的一根線,露出雪白的指尖的肉。“我還得謝謝你,從來沒有男的跟蹤過我!現(xiàn)在,他們得對我刮目相看了,老李肯定會讓所有人知道的?!彼€是笑。
“你沒結(jié)婚嗎?”他突然想起一般,問。
“沒有。”她搖頭,又低頭,“誰會娶一個被強(qiáng)奸過的女人?”
“事實(shí)不是這樣?!彼f。
“你坐了十七年牢,我沒法嫁人。這不就是事實(shí)嗎,你以為還有什么別的事實(shí)?”
“我想要事實(shí)?!彼f。
“嗯?”她不明白,她想如果他真的要真相,他十七年前就應(yīng)該為自己爭取的,反正她是為他爭取過的。
“我就想你、我,還有彭秀麗,我們?nèi)齻€人,當(dāng)面說清楚事實(shí)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十七年就只想這個事。”
紅燕說:“所以你跟蹤我?”
他點(diǎn)頭,然后等著幾個放學(xué)回家的小男孩背著書包從他們坐的長椅前走過去。男孩們走過去了,他們并排蹲在黑水塘前,往里扔各種東西,磚塊、裝滿沙子的可樂瓶,還有撿來的爛鞋子。他們在比試誰扔得更遠(yuǎn),沒有人能把那些東西扔到水的對岸去。
“我不想跟蹤你,我其實(shí),就是不敢主動跟你說話?!?/p>
“哦。”她想起,十七年里,她和彭秀麗都沒去監(jiān)獄看過他。她是受害人,而彭秀麗是原告,她們都沒去看望過被告。而她們分別是他的妻子和繼女。她想,那應(yīng)該再沒人去看過他了。
“我不知道你恨不恨我?我不敢跟你說話。但是,我一點(diǎn)兒都不怪你?!?/p>
“怪我?”她有點(diǎn)兒生氣,“我沒有告訴別人你并沒有強(qiáng)奸我,所以你就要怪我?”
“不,我是說我一點(diǎn)兒都不怪你?!?/p>
“我都去醫(yī)院做證明了,但那有什么用?”她說,說完自己先笑了。她想起自己拿到的那張?zhí)幣ね暾淖C明,現(xiàn)在那張紙還在她的抽屜里,就像一份恥辱人生的判決。她固執(zhí)地保留著那張證明,但她沒給電動車?yán)习逄徇^那張紙。
她還想告訴他:“罪名是未遂。未遂,就是沒發(fā)生,既然沒發(fā)生,我再怎么爭辯,還有什么用?”但她沒說。她只是停了一會兒,看男孩們興高采烈地在不遠(yuǎn)處比試投擲磚頭的游戲。小時候,韓大明受傷之前,她也喜歡來變壓器廠玩。那時,她總能在廠房的墻角或草坪上發(fā)現(xiàn)一些形狀奇怪的金屬小玩意兒,她把那些小玩意兒都帶回去。那其實(shí)都是生產(chǎn)變壓器的殘余廢料。韓大明是個手巧的男人,他用這些撿回來的廢料給她做了一個像變形金剛一樣的筆筒。那時她并不喜歡那個筆筒,因?yàn)樘恐?,而她的夢想是舞蹈家,舞蹈家最不?yīng)該用的就是笨重的筆筒。那個筆筒,現(xiàn)在還在她家,放在廚房當(dāng)磨刀的器具,很好用,只是變形金剛的腦袋就這樣被菜刀一點(diǎn)點(diǎn)磨掉,不過那實(shí)在是個不小的變形金剛,所以她還可以用它磨很多的刀。那是很好的時候,至少那時在變壓器廠玩的男孩兒們對她都格外友好,并不在意她是一個跟著母親嫁到這里來的外地人。直到韓大明受傷,她就不再來玩了。因?yàn)樗詾?,瘸了腿的韓大明不再美好,她不再喜歡跟他扯上關(guān)系。她后來猜想,彭秀麗跟自己的想法一樣,瘸腿的韓大明不再是光鮮的車間主任,只是一個令人同情的、殘疾的勞動模范。
紅燕說:“我當(dāng)然不恨你。”
韓大明卻說:“我恨她,你媽媽?!?/p>
紅燕揚(yáng)著眉毛又笑:“彭秀麗?誰不恨她,我也恨她?!?/p>
“我就是想要個事實(shí),就是想我們?nèi)齻€人,我們本來還是一家人的,對不對?我們一起過了好幾個春節(jié)呢?對不對?我對她、對你都很好,對不對?現(xiàn)在我們能不能坐下來,把整件事說清楚。我就想這件事。反正我牢也坐完了,我不求什么,我就求事情在我們?nèi)齻€中間是清清楚楚的?!彼秸f越快。
“我想,我明白了。”她說。事情對她從來都是清楚的。
十七年前那個夜晚,她在彭秀麗和韓大明的房間看電視。一部她最喜歡看的連續(xù)劇,里面的男男女女通通愛得死去活來,那個殘腿的女人總是不相信丈夫?qū)ψ约旱膼?。片尾曲是《一簾幽夢》,好聽得她全身都發(fā)軟。她一點(diǎn)兒都不關(guān)心彭秀麗在隔壁房間做什么。隔壁房間是紅燕平日住的,只有一張小床和幾個大箱子,其中一個箱子裝著韓大明的工具,大大小小的鋼鋸和錘子在箱子里排列整齊。她從不被允許碰那些工具,因?yàn)椤皶阶约旱摹保n大明說。不過,自從他一年前受傷后,他自己也再沒碰過那些鋼鋸和錘子了。
《一簾幽夢》片尾曲第一次播放的時候,那個雜貨鋪的老頭送了花生和毛豆來,她一邊吃毛豆一邊看廣告,等著下一集。
韓大明回來的時候,電視正演到關(guān)鍵的情節(jié),殘腿的女人一直猶豫要不要自殺,此刻她看上去真的要用刀片切手腕了。韓大明不喜歡這部電視劇,因?yàn)榕魅斯臍埻?。韓大明買了豬棒骨回來,紅燕本應(yīng)該立刻換一個電視頻道的,但她舍不得,她希望殘腿女人的刀片不要割下去,就算割了,也要被及時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
紅燕以為,是她在看的電視劇惹怒了韓大明,所以他才把豬棒骨扔在他和彭秀麗的大床上,讓血淋淋的骨頭弄臟了床單。血水和油弄臟的床單會很難清洗。
韓大明去了隔壁臥室,紅燕還在看電視劇。但是隔壁吵起來了。紅燕聽不清電視的聲音,只看見里面的女人躺在浴缸里,刀片遲遲沒有落下。真是緊張。
她跑著到隔壁,告訴他們別吵了。韓大明受傷后,總是喜怒無常。他們經(jīng)常吵架。
雜貨鋪的老頭居然還在。他看了紅燕一眼,和平時沒什么不同,但很快紅燕就發(fā)現(xiàn),那老頭沒穿褲子,兩條瘦腿像烤過頭的肉串,黑乎乎地從穿了太多衣服的身體里伸出來。
彭秀麗問韓大明:“你怎么早回來了?”
韓大明臉紅得像那根豬棒骨上深色的血,他打開工具箱,操出一把刀。這是他受傷之后第一次打開工具箱,這次他要修理的東西,是他的家庭。
“廠里停電!我要?dú)⒘四恪!?/p>
雜貨鋪的老頭離開了,一邊走一邊不慌不忙穿褲子。紅燕看見老頭的白色內(nèi)褲,松垮得像巨型尿布。
韓大明重復(fù)宣告自己要?dú)⒘伺硇沱悾钡剿牡侗慌硇沱悐Z走。他故意殺人未遂。
紅燕不知道彭秀麗如何靈機(jī)一動,嚷出韓大明要強(qiáng)奸她女兒的話來。她覺得自己肯定做不到,在那么短的時間里,講述一件并沒發(fā)生過的事,并且,令所有人都信服。
紅燕有時猜想,彭秀麗其實(shí)早有準(zhǔn)備,她提前想好這樣一個故事,剩下的,只是等著有一天把它講出來。但也許,這個故事永遠(yuǎn)也用不上,只要變壓器廠沒有停電、韓大明沒有提前回家的話。這樣的猜想讓紅燕感到可怕。漸漸地,她就不再這么想了。
那幾個男孩,還在水塘邊,投擲比賽似乎難以為繼,因?yàn)樗麄兪诌吙梢匀映鋈サ臇|西都已經(jīng)被扔出去了。這會兒,他們都彎腰埋頭,可能在地上尋找一些大小合適的石塊。韓大明坐在長椅上,彎腰撿了個石塊,朝男孩們丟過去。他們一窩蜂過來,以為他扔了個什么寶貝。
只是個石塊,其中一個男孩叫著,顯得沮喪,其他四五個男孩莫名其妙地大笑。
這時,紅燕告訴韓大明,那個雜貨鋪的老頭,已經(jīng)死了。原來雜貨鋪的地方,現(xiàn)在是一家沙縣小吃。
韓大明沒說話,又彎腰撿了個石塊。然后他站起來,胳臂在空中掄了好幾圈,才把石塊扔出去。
撲通一聲,石塊沒有飛到對岸。在快要越過黑水塘的地方,它幾乎像突然地,就落進(jìn)水里了。
小小的一灣污水,為什么扔了那么多東西進(jìn)去,也沒有填滿它?紅燕覺得這真是令人困擾的問題。
韓大明似乎在跟自己較勁,他繼續(xù)撿石頭,扔出去,甚至拖著殘腿往更遠(yuǎn)的地方去撿更多的石頭。男孩們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他們?nèi)杠S著,吼著紅燕不明白的話——可能那些話本來就沒有意義。他們只是樂于見到這個骯臟的老頭參與他們的游戲,或許他們只是不愿意這個老頭撿走了本應(yīng)屬于他們的石頭。
紅燕一點(diǎn)兒也不想動,這是筋疲力盡的一天。
韓大明終于把石頭扔到對岸去了,他沖男孩們喊:“上西天吧!該死的東西?!钡穆曇羯硢《⑷酰瑤缀跻怀隹?,就立刻凝滯在空氣里。
男孩們望著水塘對岸,全都大張了嘴,“勝利了!扔過去了!”,他們?yōu)趵兄?、喊著,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尋找或開發(fā)下一個游戲。
紅燕這才發(fā)現(xiàn),韓大明扔到對岸去的,不是石頭,而是骨頭,那根豬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