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談論文學標準,我想我們會再次遭受“你以為你是誰”的詰問。好在我早有準備。第一點,我承認,文學的標準問題類似于“時間問題”,我和我們在面對它的時候往往只得重復圣·奧古斯丁忐忑的回答:
“假如你不問我,我是知道的;但你一旦開口,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說出?!笔堑模覀兪侵赖?,但用一種數學的方式“標準化”、“尺度化”,我們是無法做到的。第二點,在重申“文學標準”的過程中,我將部分地或者更多部分地“借助引文”——拉大旗做虎皮,躲在“他們”的背后,用他們的話來說。所以,我才談到,它部分地屬于重申。我要做的,就是用我們的方式理解和闡釋“他們的話”,使它的面目變得更為清晰一點兒。
“關于想象性文學的偉大這一問題,我只認可三大標準:審美光芒、認知力量、智慧。隨著我們的社會(遲緩地)改變偏見和不公,如今所謂的‘相關性,不出一個時代,便會被棄擲在垃圾桶。文學與批評界的時尚人士總會有衰退過時。結實的老家具尚可作為古董流傳,而糟糕的文學作品和意識形態(tài)的勸誡不會有這樣的命運。時間腐蝕我們,摧毀我們,而時間更殘酷地抹滅庸劣的小說、詩歌、戲劇、故事,不論這些作品道德上如何高潔。走進一座圖書館,看看三十年前的杰作:在被遺忘的書籍當中,僅有寥寥數部仍有價值,而邪惡的湮滅使大多數暢銷書成為時間報復的對象?!边@是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在他《史詩》一書前言中的文字,他甚至使用了“我只認可”這幾個字。
我只認可三大標準,它意味著,在這三大標準之外還有另外的標準,不過,哈羅德·布魯姆不認可,他忽略了另外的。我們看看他所做的強調:審美光芒;認知力量;智慧。他重視審美,重視文學中應攜帶的美和妙,重視著“技藝”和“技術”的達到,哈羅德·布魯姆認為這不可匱缺。小說,需要幫助我們認知人和人性,認知世界、生活和我們自身,它要對我們的習以為常提出警告,它要引發(fā)我們的思忖—是故,布魯姆在強調審美功能之后又強調了認知力量。區(qū)別于這一“認知力量”,我們看到,他還單獨提到另一標準:智慧。智慧,也許就是米蘭·昆德拉所確稱的那種“比它的寫作者更聰明”的小說、文學,是卡爾維諾所確稱的那種“永遠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還是作家在糅合、鍛造、穿接的過程中所展示的卓越、精妙和迷人?或許都是,甚至不止于此?!爸腔邸边@一標準的存在對我們的每個人寫作來說,都是特殊的苛刻所在——即使我們從不懈怠。
作家列夫·托爾斯泰也有自己的“三大標準”,在他的隨筆集中,印象中他至少曾重復過兩次,一次見于他為莫泊桑文集所作的序言,另一次見于他著名的《論莎士比亞和戲劇》。兩次重復,其基本的內容是一致的:1.作品的內容——內容越有意義,即對人生越重要,作品的品位越高。2.通過與此類藝術的技巧而獲得的外在之美。3.真誠,即作者對其所描寫之物要有真切的親身感受。
在內容與意義的關系上,很“傳統(tǒng)”、很“現(xiàn)實”的托爾斯泰首先確認“內容為王”。他認為文學的高格在于它對人生的重要性是否足夠,它是否包含對人生存在意義的追問和解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們似乎不太好意思強調內容、強調意義了,但它在,應當存在著,它很實際很重要地決定著文學的“格”。寫民族史、人類史、家族史與家國史當然可以富有意義,對人生重要;寫一個個人,寫一段日常的生活、寫一個微小片斷也可以富有意義;像卡夫卡那樣寫下“既沒有黨也沒有意識形態(tài)及其行話,沒有政治、警察或者軍隊”的小說,或者像加繆那樣寫下“一個叫默爾索”的局外生活——它同樣可以富有意義。問題是,這樣的寫作中必須有一條連接我們生命存在的線,一條連接“我和世界”的線,一條連接詰問的線。一沙一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微點不值得重視,然而將微點進行截斷式“自切”,孤立起來,它即使富有藝術的汁液感也依然屬于中品或下品。在這里我想再次復述一位批評家對時下我們的文學的批評,她說,我們現(xiàn)在的完成多數是些“室內劇”,僅有一個個孤立化的男男女女的欲望故事,它沒有遠景甚至匱乏“室外的風景”——我想我們應當重視她的這一警告。
與布魯姆一致,托爾斯泰也將藝術性看作是“標準”,不過在他這里多少有些輕慢,認為它是種“外在之美”。仔細思考一下,這話恰又是極為正確的,藝術性的呈現(xiàn)均是“外在”的閃光;而所有上佳的藝術性,均是與內容、與言說相匹配的“微妙平衡”……但藝術性、審美性,對于文學而言是絕不可或缺的,如果它能夠用另外的語言樣式“翻譯”而不遭受絲毫減損的話,那,它作為文學的存在就是可疑的。托爾斯泰的標準中還有一條,“真誠”。說實話如果讓我個人排列想象性文學的“三大標準”,我是不會把“真誠”放置進去的,我認為有更為重要的因素可以在它的前面。多年之前,在閱讀托爾斯泰隨筆集時,我甚至暗暗嘲笑過他的這一標準,我認為某種“不真誠”也可以造就偉大的作品,在某些時候作家會讓自己在作品中“隱身”,他不干涉其中人物的思和想,行為和未來……他不把自己的價值判斷帶給其中的哪一個人,哪個人都不是他。還有一種強烈的游戲性策略,許多非常棒的文學都這樣干過,像《巨人傳》,像《堂·吉詞德》,像余華的《活著》,我們會讀到作家們對他筆下主人公或輕或重的戲謬……且慢。此“真誠”非彼“真誠”,我或許忽略了托爾斯泰隨即做出的語詞闡釋,他在這里強調的是作家們體驗上的、態(tài)度上的真誠,而不是將它放置于“對待故事中的人物”身上。這里,真誠的意思應是,如果你寫帝王,你應當真切地、體驗地認知帝王的生活,包括美與不美,善與不善;如果你寫底層,也應當真切地、體驗地“進入到”底層的生活中,包括進入到美與不美,善與不善。真誠,他的意思可能是,好的文學都取自作家的肋骨,連著他的血肉和疼痛,只有用自身的肋骨“創(chuàng)造出”的文學才堪稱偉大;他,也是對我們用“成功學配方”調制成的文學時下的一種振聾發(fā)聵的警告。
四
米蘭·昆德拉說過:
“一個詩人如果不是去尋求隱藏在‘某處之后的‘詩,而是‘保證使自己服務于從一開始就知道的真理(它自動上前,是‘在前面出現(xiàn)),那么,他也就拋棄了詩的使命。這種先入的真理是叫革命、或者異議、基督教信仰或是無神論,它是較為有理還是站不住腳,這都無所謂。一個詩人,如果他不是為有待發(fā)現(xiàn)的真理(它是耀眼奪目的)服務,那么,無論他服務于哪一種真理,他都是一個虛假的詩人?!保滋m·昆德拉《某處之后》)——從隱藏中尋找,并找到,我把它也看成是文學的標準之一。這一標準是昆德拉在用“不能”和“不應”來確立的,他掃掉的是那些團在外圍的“偽”。這一標準是艱難而苛刻的,它逼迫我們的寫作走向精神的、技藝的、思考的多重“冒險”,我們還得努力保證,我們在隱藏里翻找出來的并不是已經被證實或證偽的那些“真理”。
需要承認人們慣于懶惰。需要承認眾多的讀者、批評家和寫作者習慣“服務于從一開始就知道的真理”,這樣能夠便于他們言說,這樣能夠和他們的習見契合,這樣能夠讓他們較為容易地找到路徑并把幾年之前的、老師教給的東西“再發(fā)現(xiàn)”一遍……需要承認,讓自己服務于自動上前的真理不止讓自己可以輕松,還會獲得更多的喝彩和利益。因此,強調這一標準就顯得更為重要。在隱藏中尋求,在幽暗處探尋,本質上注定孤獨,他或許會成為習見的敵人,自我的敵人,以至文學的敵人——它,攜帶了些許的災變氣息,以至鼓勵著冒險的文學都不能和它相認。在這時,它會讓那些真正的冒險者、前行者也心生忐忑,甚至自我懷疑。但,如果它不是“有待發(fā)現(xiàn)的”,那它就必然會遭受時間的腐蝕和摧毀,進入到最終的遺忘之中。或許,在這里我們還可重申布魯姆前面所提到的“時間標準”:三十年。時間是殘酷的,但時間也會幫助洗滌。
與昆德拉呼應,瑪里奧·巴爾加斯·略薩言及他的文學標準:“使我著迷的那些小說更多的是因為書中所表現(xiàn)的聰明、智慧和道理,這正是讓我著迷的地方,即:變成以某種方式摧毀我心中批判能力的故事。”
以某種方式摧毀我心中批判能力的故事。它,必然不是顯現(xiàn)的,被哲學和社會學反復證明過的。它必然是:只有文學才能發(fā)現(xiàn)的,只有這一篇,才第一次提供的。
五
約·馬·庫切說,強大的詩人總是創(chuàng)造他們自己的世系,并在這個過程中重寫詩歌的歷史——我將它也看成是文學的標準之一。在這里,庫切說的是創(chuàng)造自己的世系而不是融入自己的世系或者延脈這一世系,而是說,創(chuàng)造。也就是說,因由這一強大詩人的出現(xiàn),他的先驅也隨之變得面目清晰起來,他的出現(xiàn)甚至可以是對先驅的“照亮”。同時他說,并在這個過程中重寫詩歌的歷史,這句話曾讓我沉吟許久,在閱讀這句話的過程中我悄悄將“詩歌”置換為范圍更闊大些的“文學”。我在想李白,想《紅樓夢》,想巴爾扎克,想魯迅,也想納蘭性德……庫切,使用的衡量標尺是“文學史尺度”,它甚至可能會把一些“體積略小”也略矮些的星辰掃入另冊。
詩人奧登對于大詩人的定義同樣是“史學化”的,然而他注意的是這個詩人的自身,他比較的也是這個詩人的之前和之后,也就是說,他只追問這個詩人的發(fā)展和改變而不涉及他者和他者的完成。他說,“大詩人有一個明顯的優(yōu)點,那就是他總是持續(xù)地發(fā)展自己,一旦他學會了一種類型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立刻轉向了其他方向,去尋找新的主題和新的形式,或者兩者同時進行,有時實驗會失敗?!痹谶@里,轉向,從舊我中轉向成為他的文學評判標準,而且寬厚地容忍了失敗——然而這一標準并非不具有它的苛刻。
我還記得,劇作家奧尼爾說過一句極為精彩的話,他說“不和上帝發(fā)生著關系的戲劇是無趣的戲劇”——戲劇,可以是整個文學的代指,就像奧登、昆德拉、庫切談及的詩歌和詩人那樣。和上帝發(fā)生關系,是強調精神向度的“高度感”,它和托爾斯泰“內容越有意義,即對人生越重要,作品的品位越高”也有部分的響應性。
六
確立和重申,在這里,我和我們沒有特別地“創(chuàng)立”或“另立”怎樣的標準,而是,梳理已有的,努力將其上面的塵土拭去。我和我們也愿意,使用這些被重申的標準,面對我們的創(chuàng)作,我們的新文學,我們希望的豐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