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凡,安徽亳州人。著有長篇小說《天命》《紅塵》《海燈傳人》等,中篇小說集《玩笑》等。
官場是忙的,每個人都像被鞭子抽打著的陀螺,團團轉(zhuǎn),一刻都難停下來。
但書法卻是慢的,慢得使時間都長了起來,慢得看不到遠處的方向,安心于不舍不棄的一年半載,卻也不見鮮明的長進。吳易東卻抱持不放,他就是從這書寫之慢中體味到了樂趣,消解了官場中另一個自己的不快與煩躁。硯是石的千古凝成,墨是松煙幽香淡溢,筆是竹和毛羽融為一體,紙是檀樹漿抄的潔白柔軟,運腕提筆墨紙相交,快適無比。在輕重提按起承轉(zhuǎn)合之間,書寫便淡去了心中的浮躁與雜蕪。
人的一生中,三十年應(yīng)該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了。這么長的一段時間里,專注地做任何一件事,按理說都會開花結(jié)果,大有斬獲的。
吳易東卻覺得自己是失敗的。他三十年內(nèi)專注做的兩件事自己都不太滿意。更多的時候他回顧這三十年,收獲的卻是沮喪和無奈。二十歲那年他陰差陽錯地入了行政口,成為一名辦事員。那時候鄉(xiāng)鎮(zhèn)還叫公社,公社里的人文化都不高,說話也不太講究,人們就喊他“打雜的”“跑腿的”。他機靈、勤快,公社大院的人無論是誰吆喝一聲,他肯定是一叫就到,一到就干,一干就得干好。當然,這些事無外乎是打打雜、跑跑腿。
后來,他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向上走,五年前竟當上了惠濟鎮(zhèn)的書記??h里找他談話的那一刻,吳易東突然覺得對自己有了點信心,像是黑夜里慢慢行走時看到了前面的燈光,他覺得自己弄個副縣級應(yīng)該不是什么問題。中國的官場很多時候不就是論資排輩嗎,再怎么說,也會有輪到自己的時候??陕?,應(yīng)該說是五年后的今天,他卻又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自己五年沒挪窩的現(xiàn)實就說明了這一點。上面并不都是論資排輩,要論的東西很多,比如上面有沒有得力的人、有沒有送禮,當然也包括有沒有業(yè)績。
吳易東是有些失望,雖然他心里也很不甘。但沒有辦法啊,在縣里市里沒有人替他說話,他也真沒有給誰送過錢,業(yè)績嗎本來就是領(lǐng)導(dǎo)說了算的。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你還真就不行,這不僅僅是相聲里的逗哏,現(xiàn)實更是如此。夜深人靜時,回想自己在官場這三十年確實失敗和無奈,沮喪便自然而生。
有時,吳易東也覺得是有快樂的,這個快樂被他稱之為“腕下快樂”。三十年間,他幾乎每一天都濡墨揮毫,臨帖讀碑。
吳易東研習和心儀的是板橋“六分半體”,隸、楷、行、草雜糅一體,基本達到了妙在能合神在能離。可他依然不是中國書協(xié)會員,連市書法協(xié)會會員都不是。據(jù)說,北京一位書壇大家見了他的字,連聲驚呼他的字已居板橋左右,逼近大成矣??蓞且讝|依然什么名頭也沒有,因為他從沒參加過“蘭亭杯”之類的比賽。他在看來,筆下驚蛇走虺確實是件快意之事,而參加比賽用字作為對抗打敗對手獲金銀銅獎,寫字便弄成了劍拔弩張你死我活,失去了閑情,也沒有了愜意和風雅。但是,在現(xiàn)在這樣一個什么都要貼標簽量化的年代,這三十年吳易東所追求的晉風宋意、陶然以醉,就顯得尷尷尬尬的。
他想到自己在書法界一點名號也沒有,似乎覺得有些后悔和沮喪,甚至有時也認為是一種失敗。
盡管如此,但書寫在他心里還是神圣的。只要有時間,清晨午后或者深夜,他的硯臺總是濕漉漉的,還有濕漉漉的毛筆,雪白的宣紙鋪開來,他便開始抽煙。抽了一支煙,有時是幾支后,閑適的氛圍和悠然的心境才徐徐而來,這時他才提筆蘸墨,腕下生風。
此刻,吳易東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成了這個時段的自在神仙。
這個臘月,盡管惠濟鎮(zhèn)的人都盼著雪花飄下來,可老天爺就是不讓雪下來。沒有一場雪,這年就沒有啥年味,少了許多東西一樣。當人們都失望的時候,鵝毛般的大雪卻突然遮天蔽日飄落下來。人們一陣欣喜歡呼后,便躲在屋里安靜得沒聲沒息,天地間一片靜穆。
吳易東在鎮(zhèn)食堂吃了飯,心情很好地回到自己的宿舍里。他抽了支煙后,就開始研墨。這樣的時刻,不揮毫騁懷,真是說不過去。
今天,他臨的是陸機的《平復(fù)帖》?!镀綇?fù)帖》是草書演變過程中的典型書作,雖隸意猶存,但又沒有隸書那樣波磔分明,字體介于章草、今草之間。此帖禿筆枯鋒,剛勁質(zhì)樸,高雅之間神采清新,字雖不連屬,卻洋洋灑灑,字里行間透露出書家的儒雅與睿智。吳易東提起筆,靜心讀帖,思緒萬千,卻久久不敢動筆。
這時,突然一陣敲門聲,驚醒了吳易東。
誰啊,這個時候竟來敲門。他顯然有些不高興,但遲疑了一會兒便判斷肯定是自己的搭檔李漁鎮(zhèn)長。他與李漁搭班三年半了,對他的腳步聲和做派十分熟悉。這個時候,也只有他才會這樣咚咚地敲門。于是,他一邊向門的方向走過去,一邊說,“老李啊,雪天雪地的,咋從城里回來了呢?”
屋門拉開,李漁一頭雪沖進來。
吳易東笑著說,“老李,你咋回來了呢,不在城里陪弟妹,這雪天雪地的?”李漁一邊拍打著頭上的雪,一邊說,“這都臘月二十五了,我能睡穩(wěn)嗎!”這時,吳易東開始給李漁拍背上的雪,雪白白地落在地上,轉(zhuǎn)眼間就成了濕漉漉的一片水。
“奶奶的,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這還真下了!”李漁跺著腳,罵了一句。
李漁是按吳易東的安排進城送禮去了。
每年,鎮(zhèn)里都要拿出十來萬塊錢,給縣里主管部門的頭兒送送。在其他鎮(zhèn),一般都是書記和鎮(zhèn)長一道兒去的,這種送人情的事一定是兩個都參與的。吳易東卻懶得去,就讓鎮(zhèn)長李漁一個人去。這當然也包括他對李漁的信任。書記鎮(zhèn)長一般都尿不到一塊兒去,可他與李漁卻團結(jié)得不錯。一方面是因為他與李漁曾是市黨校的同學,另外,兩人脾氣相投,李漁從來都沒有爭過權(quán)。用李漁掛在嘴邊上的話說,“書記,我就是你的跑腿兒的,家你當,事我辦!”
吳易東泡了杯祁門紅茶,遞給李漁,兩個人便坐了下來。
李漁端著茶,把下午到縣里走動送禮的事說了一遍。說到最后,就有些激動了。他把茶杯往桌子上一蹾,聲音很高地說,“這些人都不守江湖規(guī)矩了啊,說好的送禮輕重都差不多,大周鎮(zhèn)卻送起現(xiàn)金了!”endprint
吳易東一聽,先是一驚,就問道,“你見啦?”
“可不是嗎,我進朱局長辦公室時,大周的老張正要起身走。我一瞅,桌子上那個信封還在那里,足有兩萬!”李漁看著吳易東,又嘆口氣接著說,“官場也不按套路出牌了。我們這些鎮(zhèn)說好的,給局長只送五千塊錢的卡,他倒好玩起了現(xiàn)金!”
吳易東嘆口氣,然后苦笑了一下說,“唉,咱是窮鎮(zhèn),弄不到錢呢?!?/p>
李漁見吳易東這樣嘆氣,就說,“書記,咱不能充硬頭鱉啊。說不準這個老張給一把手送多少呢。你得出馬了,現(xiàn)在他老張是支著架子跟你競爭呢!”
吳易東明白李漁話里的話兒。明年懷副縣長要轉(zhuǎn)崗,他與大周鎮(zhèn)的書記張達是呼聲最高的人選。過了年,吳易東就五十歲了,如果這次再上不去,就徹底沒戲了。年齡是把刀,過了年齡,就會被一刀切下來。吳易東要是這次上不去,李漁由鎮(zhèn)長轉(zhuǎn)為書記就基本沒戲。他心里明白,李漁也是聰明人,只有自己走上去,他才有出頭之日。所以,他們現(xiàn)在的目標是一致的。官場如戰(zhàn)場,只有共同的利益才可能形成同盟。
吳易東與李漁想法不一樣。他從沒以個人的名義給上面送過錢,何況他也沒有錢。兒子大學畢業(yè)又讀研究生,妻子一個小學老師就那點可憐的工資,他又從來沒收過別人的錢,平時就那點工資補助,他就是想送也沒有。其實,他也知道自己沒按官場套路辦,自己不從下面收,咋有錢往上面送呢。
李漁見吳易東不停抽煙,不再說話,就笑著說,“書記,我知道你手頭緊,但再緊,這場戲也得唱啊!”吳易東苦笑一下說,“老弟啊,你是讓我唱空城計吧。我可沒那本事!”
這時,李漁從懷里掏出幾捆百元票子,往茶幾上一放,笑著說,“別愁了,我給你準備好了!你必須到‘蘇一號那里去一下。明天就去!”
吳易東被李漁弄愣了。他瞅著李漁有幾十秒才開口說,“你這是弄啥呢?這錢哪來的?我可不敢收啊!”
李漁肯定預(yù)料到了吳易東見錢后的表情,就笑著說,“別怕。這錢也不是我送你的,也不是我偷的。是你自己掙的!”吳易東不解地盯著李漁,等著他把話說下去。李漁卻故意把話停了下來,他吸了口煙,才接著說,“這是宋偉托我買你的字,給的潤格!”
吳易東立即明白過來。宋偉是李漁的妻弟,是個包工頭,平時干著鎮(zhèn)里的一些建筑活兒。這很顯然是李漁讓宋偉出錢,怕吳易東不收,就說是買他字的錢,要讓吳給他寫幾幅字。吳易東在心里感激李漁的用心和好意,但他還是不能收這個錢。收了這個錢,他與李漁的關(guān)系就變味了,甚至成為李漁手里的把柄。
于是,他笑著說,“兄弟,你就見外了。我這字還真沒賣過錢,脾氣相投的我就寫一幅給他,不相投的給再多的錢也不寫。宋偉要字還說個啥,要多少我都寫,不過,錢一分都不能收!”
李漁聽吳易東這么說,氣得猛喝一口茶,搖著頭說,“老兄啊,你,你真的是個異數(shù)。入鄉(xiāng)不隨俗,咋能行呢!”
吳易東笑得很苦,但還是笑著說,“兄弟,現(xiàn)在官場畢竟還是有正義的。一號這幾年用人,我看還算堅持了三個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的人提拔靠上面有人,三人之一的人提拔靠跑和送,三分之一的人還是靠工作的。我們哥倆就不能硬著頭皮再拼他一年,干出亮點,成為靠業(yè)績提上去的人嗎?”
李漁了解吳易東的脾氣和為人,知道吳易東是不會接受這錢了。沒錢他就肯定不會去送,那只有靠工作亮點了。他想了想,就說,“好,老哥我聽你的。那過了年,我們就啟動新村建設(shè),再苦再難也要做成亮點。但愿那時,老天能開眼,讓我們成為靠業(yè)績上去的那個三分之一吧!”
一個月前,縣里決定在全縣搞三個“新村整治”示范點。想讓惠濟鎮(zhèn)在幸福里村試點,吳易東和李漁怕出力不討好,一直拖著。一直下不了決心。現(xiàn)在,他們兩個人終于下了決心。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
吳易東看李漁支持搞這個試點,心里也高興起來。他站起身來,走向書案。李漁站起身,也走過去,笑著說,“書興大發(fā)了?想寫什么?”
吳易東想了一會兒,就說,“今天先為新村題個名吧!”于是,他提腕蘸墨,寫下三個飽滿的大字:幸福里。
現(xiàn)如今,日子越過越好,可年卻越過越?jīng)]有年味。
在吳易東看來,過年就剩下三件事了:貼春聯(lián)、看晚會、趕酒場。
兒子臘月十六就回來了。貼春聯(lián)、看晚會是他和妻子的事,吳易東自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趕酒場。其實,他不喜歡喝酒,但不喝不行。一年了,親朋好友在一起喝一場是不能拒絕的;比自己職位高的老領(lǐng)導(dǎo)叫喝,也是不能拒絕的;從外地回來的同學、老鄉(xiāng)、朋友給你打電話了,你總得安排一場吧;人家請你了,你吃過了喝過了,總要回請一下吧。唉,每一場酒都有充分理由,如果拒絕了,別人就會說你“大樣”,下一次肯定也會拒絕你的酒場。
從除夕到初七,吳易東這八天趕了十七場酒。他覺得自己就是被泡在酒精里了,一身的酒氣就沒散過。雖然,每天都換一套衣服,可那酒氣還是纏繞著他,自己都覺得很難聞。他想,人的胃真是太神奇了。天天被酒精泡著,再加上酸甜苦辣雞魚肉蛋在那里作鬧著,就是鋼質(zhì)的銅質(zhì)的也被腐蝕壞了,可那肉的胃就是沒問題。那就造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初八上班。吳易東召開了鎮(zhèn)幾套班子成員會。雖然每年的這個會都是例行公事,大家在一起收收心,交換一下春節(jié)這幾天酒場戰(zhàn)況或牌場輸贏,但今年這個會卻有一項重要內(nèi)容。那就是,布置“幸福里”新村整治工作。既然年初一那天他與李漁去一號家拜年時,一號表過態(tài)了,那就要真抓實干,保證在入冬前全面完成。
雖然,班子成員也覺得這事不好弄,但大家還是有些興奮,畢竟有事干了?,F(xiàn)在鄉(xiāng)鎮(zhèn)的財權(quán)收到縣里了,統(tǒng)收統(tǒng)支,不找點事干,連喝酒的錢都沒有,更不要說發(fā)獎金了。所以,大家還是想找點事干的。更何況省里下發(fā)的《關(guān)于推進農(nóng)村危房改造和村莊整治意見》里有規(guī)定,可以整合各項資金,省里還“以獎代補”。不是說經(jīng)手為富嗎,這樣一來,這一年大家有酒喝就不成問題了。鄉(xiāng)鎮(zhèn)里的一般干部要求其實也簡單,想發(fā)大財是不可能,就圖個在鄉(xiāng)下有點面子,有酒喝有煙抽,工資省著不用再混個肚兒圓,一年年忍著熬著,到退休能混個副科正科就行了。endprint
惠濟鎮(zhèn)的班子是團結(jié)的,這主要取決于吳易東和李漁。書記和鎮(zhèn)長能尿到一起,下面自然不會幫幫派派的。會上,李漁主動承擔這項工作。他說,“吳書記雖然掛的是組長,但事還得我們干。總不能讓老板事事跑到前面吧,我們在前面沖,真有難事吳老板去擺平就行了!”這樣說著,大家就笑著表示了贊同。散會的時候,李漁看著吳易東說,“老板,這年還沒過去,我們還要拼著命給你干,你得有所表示吧!”李漁說話是有分寸的,他這樣說,既保持了自己作為鎮(zhèn)長的尊嚴,體現(xiàn)了他與吳易東的親密,更充分襯托吳易東一把手的地位。其實,這場酒是他們倆節(jié)前就商量好的,吳易東就笑著說,“惠濟鎮(zhèn)是鎮(zhèn)長說了算,你安排吧!”
李漁笑聲很響,他用眼把會場掃了遍,最后說,“那我就安排了啊。今天咱點好酒,享受享受!”
李漁是從基層摸爬滾打出來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經(jīng)驗十分豐富。初九那天,他就把幸福里村的書記劉金和村主任楊德云喊到了鎮(zhèn)里。他把幸福里新村整治的事說了。村書記劉金六十多了,兩個兒子都在省城工作,幾天前就說不想干了,想到省城享福去。他當了一輩書記了,現(xiàn)在越來越淡,又有哮喘病,基本不問事兒。主任楊德云就是幸福里村的實際一把手。她是民辦教師出身,沒出嫁時就是有名的潑辣女,喝酒罵娘侃大山比男人還男人。她一聽鎮(zhèn)里把這事定了下來,縣里也作為了試點,就很興奮也很自信地答應(yīng)了下來。
中午,李漁和吳易東幾個人在鎮(zhèn)食堂請劉金和楊德云喝了場酒。德云喝得差不多了,臨走的時候非要到李漁辦公室,說是要單獨請教下一步工作。李漁就說,“你不怕我酒后失態(tài)???”德云就笑著說,“怕你?我倒要問問鎮(zhèn)長你怕不怕我酒后亂性呢!”說著,兩個人就拉拉扯扯地離開了食堂。這時,關(guān)副鎮(zhèn)長說,“都說他倆有一腿,今兒個我還真信了!”食堂里就爆出一陣有高有低的笑聲。
其實,楊德云是趁著酒色蓋臉來給李漁討價還價做交易來的。楊德云的弟弟楊德草是個小包工頭,她是想讓弟弟把這二百多套房子的工程攬下來??伤仓览顫O的妻弟宋偉也是個小包工頭,這事得事先說明了。剛才喝酒的時候,她就想好了。所以,一坐下來,她就開門見山地說,“鎮(zhèn)長,你也知道現(xiàn)在村民并不都同意整治合并集中居住,就是硬捏著頭皮同意了,可建設(shè)時也會很不順利的?!?/p>
李漁剛聽一句,便基本明白了她的意思,但還是不說透,只是笑著說,“德云,你咋想的,別給我繞了,來直接的吧!”
楊德云喝了水口,說,“鎮(zhèn)長,這也算安居工程,事關(guān)八九百號人的安全問題,對工程質(zhì)量,我倆都得負起責來?!崩顫O突然糊涂了,這女人肚子里裝的啥花花腸子呢?于是,他也不動聲色地說,“你是在給我談情說愛啊,云山霧罩的,直說,直說。”楊德云就笑著說,“那好,我直說。我是想,為了保證質(zhì)量,你讓宋偉供鋼筋水泥,我讓德草負責蓋。這樣,質(zhì)量就有我們兩個控制著了。我們放心呢。”
李漁對楊德云這番話多少有些意外,不得不佩服眼前這個女人。想了想,就說,“工程的事可以讓你弟干,但得走招標程序。至于材料的事讓不讓宋偉干,我還沒想好。”楊德云望了一眼李漁,就說,“鎮(zhèn)長,咱倆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誰想的啥都知道。你要是不讓宋偉供材料,我還真不讓德草干了,這試點工期猴年馬月還真說不準了呢!”
李漁猛地掐了煙,站起來,伸出右手。這時,楊德云也伸出了右手。兩只手握在一起的時候,李漁開口說,“就按你說的辦,但村里的事你必須擺平!”楊德云用力握了一下李漁的手,笑著說,“你就放心吧。我回去就先開黨員會,摸摸情況?!?/p>
楊德云是有辦法的,她回到村里先開了黨員會。開會之前,她帶領(lǐng)村里十一名黨員重溫了《入黨誓詞》。會場一下嚴肅起來。這時,她強調(diào)說,這是中央的決定省里的任務(wù)縣里的主張鎮(zhèn)里的大事,是黨安排下來的大事兒,共產(chǎn)黨員必須無條件服從。誰不服從不支持就是背叛誓詞,上級必須處理。會開得很短,但效果很好,大家簽了保證書,會就散了。
第二天,她又把村里十幾個刺兒頭召集在一起,說是開“座談會”,聽取大家的意見。她清楚,這十幾個人如果拿下了,接下來就不會有事了。但這十幾個人議論最多的是,并村后騰出來的土地問題。鎮(zhèn)里有了規(guī)劃,村子整合搬遷后,原來500多畝地準備引進一家工廠。按說,這是好事兒,有工廠了,村民就可以在這里做工。但老百姓關(guān)心的是,這地多少錢一畝賣,賣的錢咋分,這中間會不會有貓膩。
楊德云知道,在村里最難弄的是王必福。他七十多歲了,1955年參軍,當了三年兵,1958年轉(zhuǎn)業(yè)到合肥一家塑料研究所工作。1961年,響應(yīng)國家“跨黃河、過長江”號召,主動寫申請回家鄉(xiāng)支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說的是完成任務(wù)了再回原單位,結(jié)果再沒能回去。他天天上訪,公社就讓他當大隊的民兵營長,后來降為大隊會計,再后來降成生產(chǎn)隊政治隊長、生產(chǎn)隊長,一直到1981年卸任了,他就成了村民。雖然如此,他的威信卻很高,他家慢慢成了第二村委會。不拿他當根蔥是不行的。
王必福對新村建設(shè)沒啥直接的反對意見,就是覺得對國家這政策想不通。楊德云到他家征求意見時,他也許是礙著情面,沒說啥難聽的話。他說,六十年代城市鄉(xiāng)村化,城里人到農(nóng)村當知青,把農(nóng)村年輕人的心弄亂了;二十多年后,鄉(xiāng)村城市化,農(nóng)村人到城市里去,農(nóng)村蓋小區(qū);鄉(xiāng)不像鄉(xiāng)、城不像城的,人心都亂了,秩序也亂了;這幾十年農(nóng)村人被國家弄得在城鄉(xiāng)之間飄來蕩去地懸著,他想不通。楊德云那天從王必福家出來時,覺得事情可能不是這樣簡單,這老頭子心里鬼著呢,從他的話音里聽出來,他最主要的還是關(guān)心咋建設(shè)、咋分配、成本多少、騰出的土地咋賣。
對其他幾個刺兒頭,楊德云是不會一一造訪的。她是村長,她只能去王必福家,一是表示尊重,二是堵住這老頭子的嘴,她是給別人看的。接下來,她讓幾個親信在村里放放風,聽聽議論。這是她的策略,摸清了這些人的真正想法,就可以對癥下藥了。另外,她自己在家里對這十幾個人一一進行了分析。誰家計劃生育超了,誰家孩子想?yún)④?,誰家有什么事可以作為把柄。這些都是她出手的底牌,也是這些刺兒頭的麻骨,關(guān)鍵時候有用。endprint
幾天過后,村里人議論紛紛,仨一堆倆一團地說著這事。楊德云覺得時機成熟了,不能再繼續(xù)讓這些人議論下去,就決定召開座談會。
她把這十三個人都通知到村部,好煙好茶敬上后,就開始說話了。她先從中央到鎮(zhèn)里,把政策說了。然后說,“咱農(nóng)民現(xiàn)在富了,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圖的就是一個好環(huán)境。新村蓋好了,有娛樂室、有圖書室、有花園有廣場,水沖廁所,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這都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日子。更何況一家六萬塊錢就行了,其余的錢鎮(zhèn)里籌、國家撥,我們還有啥說的呢!”
她一番話講完,就讓大家發(fā)言,表態(tài)。這些人一個比一個猴精,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是不開口。誰都知道,從明里說啥反對理由也說不出來?,F(xiàn)在上面叫辦的事不都是這樣嗎,從明里說理由一套一套的,可到最后經(jīng)被歪嘴和尚念變樣了。你有你的千條計,我有我的老主意,現(xiàn)在上面都說和諧了,我就是不同意你也不能捏著鼻子硬灌醋。
會就這樣僵持著,沒有人發(fā)言。這時,楊德云望著王必福說,“必福爺,你一輩子經(jīng)多見廣,先打個頭炮吧!”王必福本來不想說,可聽楊德云這樣一說,其他人又把目光一齊投向他,他只得開口了。他咳嗽了一聲,然后說,“這個新村整治,我沒啥意思,這也是國家的主張。不過,我只要求公開、公平。”他看了一眼其他人,又接著說,“公開嘛,就是啥事兒都張榜公布,公平呢也簡單,大家心里都有一桿秤。我就不多說了?!?/p>
見王必福開口了,下面就開始嘁嘁喳喳地說開了。有的說房子成本太高,弄不起;有的說將來咋分;有的說那老莊子騰出來的地如何賣,錢咋分。說到底就是兩句話,錢和地咋分公平。楊德云聽著,心里就很不舒服,但她還是強壓著火氣。但心里卻罵道,公平?這世道有多少是公平的事兒?如果事事都公平,那誰都不要張嘴閉嘴說“公平”這倆字了。
楊德云知道這樣的座談會要想統(tǒng)一這些人的思想是不可能的,這只算是一次交鋒,也可當成是讓他們出一出心中的怨氣。現(xiàn)在,這幾個人肚子里憋得像皮球一樣,不放放氣,一下子按下去不可能??疵總€人都說了一遍,她就宣布說,“感謝大家的理解和支持,既然你們的意見統(tǒng)一了,下一步工作就好辦了!”其實,這是楊德云說話的藝術(shù),這些人根本就沒有統(tǒng)一意見,但她總結(jié)時就這樣說,村會計記錄了下來,將來就可以作為整治這些人的依據(jù)了。座談會上,都統(tǒng)一了,以后再不同意就是反悔。
她剛說到這兒,懶孩突然說,“主任,我可沒同意啊。房咋蓋、咋分,地咋賣,錢咋弄,這要是不說明白,我堅決不同意扒房!我就不信,這共產(chǎn)黨的天下,還能把我的房子炸平了不成!”
楊德云一聽這話,兩眼望著懶孩足足有一分鐘沒說話。會場靜了下來,所有人的喘氣都聽得真真切切的。這時,楊德云說,“懶孩叔,你的房子我還真得拆。你兒子又超生一個女孩,你敢違法生孩子,我就要按法拆房子!你信不信?”
說罷這句話,楊德云站起身,聲音很高地說,“散會!”
在惠濟鎮(zhèn)政府大院里,人的待遇是分等級的。
鎮(zhèn)食堂里的一日三餐就體現(xiàn)得最分明不過了。按規(guī)定,早餐稀飯、油條、雞蛋、大饃、咸菜;中午和晚上,兩葷兩素;但只要是吳易東或李漁兩個人有一個來吃的,就要加菜。早餐一般會加狗肉湯、牛肉饃,中晚餐就會加兩個葷菜,湊成三葷一素外加一個湯,有時還會拿出兩瓶酒,隨意讓人喝點。這規(guī)矩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形成的,反正大家都認可,沒有一個人覺得有什么不公平和奇怪的。
鎮(zhèn)食堂的玉芬嫂,對鎮(zhèn)里每位干部的口味都拿得準。但她也挺辛苦,每天晚上都要給吳易東和李漁打一個電話,問一問明天早上是不是在鎮(zhèn)里吃早飯。當然,有時李漁也會直接給玉芬嫂安排的。李漁鎮(zhèn)長的安排有時也很曖昧,高興的時候他會在晚飯后給玉芬嫂開句玩笑,“嫂子,今晚我一個人睡?。 ?/p>
這意思玉芬嫂心領(lǐng)神會,明天一定要提前給老黃訂牛肉饃。同時,也會以送茶送熱水這樣的理由到李漁住的那個小院坐一會兒。至于他們倆在一起談什么,都做什么,時間長了,也沒有人感興趣了?,F(xiàn)如今,男男女女那點事根本就不算個事了,大小干部都各有各的小秘密,誰也懶得問誰。
惠濟鎮(zhèn)的“黃記牛肉饃”全國獨一份,已有五百多年家族單傳歷史。吳書記和李鎮(zhèn)長愛吃牛肉饃這是有理由的。牛肉饃是清真食品,做工講究。第一道是做餡兒,以上好的黃牛剔骨肉為主料,佐以粉絲、蔥、姜及十八味作料拌勻后,其形狀以不塌架為準;第二道是和面,面和好之后要醒好,然后用手按成薄皮,層層卷入肉餡,再把肉餡團按成直徑35—40厘米、厚3—5厘米的圓形餅,直到皮薄如紙;第三道是炕,先把炭火生旺,再于旺火上蓋一層炭灰,厚度以不露明火為準,鍋是圓形平底鍋,兌上芝麻油用文火細炕,且不斷地翻轉(zhuǎn),約30分鐘即可。熟透的牛肉饃外殼油亮亮、金燦燦,入口時能發(fā)出脆響的聲音,里面的餡兒分多層,層層鮮嫩而不油膩。
九點,余縣長要來鎮(zhèn)里調(diào)研新村規(guī)劃。說是調(diào)研,其實就是來拍板,來督促,也是年后來鎮(zhèn)里跟大院里的人見個面。
春節(jié)過后,縣里頭頭腦腦下基層調(diào)研走訪是一種慣例了,也是親政親民的體現(xiàn)??h電視臺一播,全縣人就都知道縣里的頭頭們也不容易,都忙著呢,老百姓心里就舒服點兒。為了迎接余縣長一行來鎮(zhèn)里,從昨天中午鎮(zhèn)里就忙開了,準備資料、圖紙,清掃沿街道路,最重要的是安頓幸福里村,對那幾個刺兒頭采取鎮(zhèn)里和村里干部一個人盯住一個人,堅決不能出岔子。鎮(zhèn)里的所有干部全部住鎮(zhèn),不準回家。
這些事李漁負全責。他早早地起來一走進食堂,老黃正好把牛肉饃送來。玉芬嫂給他切了一塊,他滿意地點點頭,就吃起來。今天,他吃得有些急,筷子夾起來饃塊有些大,進嘴的時候就不免沾著兩個嘴角。盡管他吃完后,擦了擦嘴,但嘴角和嘴唇上依然油亮亮的。出食堂門的時候,玉芬嫂笑著說,“鎮(zhèn)長,你的嘴吃得油晃晃的?!崩顫O看了一眼玉芬嫂,也笑著說,“噫,這會兒又沒工夫給你親嘴,不礙事!”
李漁出了鎮(zhèn)大院,正見吳易東從街上回來了。他趕緊走了一步說,“書記,你比我還早呢。快去食堂吧,牛肉饃我都吃過了。”吳易東笑了笑,說,“我走一走,看衛(wèi)生打掃得啥樣。關(guān)鎮(zhèn)長正在那邊看著呢?!边@時,李漁向前面一瞅,正見一個白色塑料袋向這邊飄來。于是,他張口就說,“這個老關(guān),長眼可是用來出氣的,這塑料袋子還滿天飛,眼裝褲襠里了??!”endprint
吳易東看了一眼李漁,就說,“老李,嘴上要有個把門的啊。老關(guān)也不容易,這話他聽到傷感情。”李漁也覺得話說得有點過了,就訕笑了一下,“書記,你快去吃吧。我再走一遍。這臉面上的事無小事呢?!?/p>
出乎吳易東和李漁意料的是,今天余縣長一行車隊改變了原來的計劃,沒有去幸福里村先實地看,而是直接到鎮(zhèn)大院來了。余縣長和住建委主任方宏一行,坐到鎮(zhèn)會議室就看幸福里村的整治和設(shè)計方案。幸福里新村設(shè)計方案是方宏主任推薦公司做的,主題為“生態(tài)旅游”,依托惠濟河岸風光,以特色水果種植、農(nóng)家樂為抓手,充分體現(xiàn)皖北民居特色,集水、電、汽、道路、廣場、游樂碼頭為一體。李漁介紹方案時,方宏不時插話稱贊。方案匯報結(jié)束后,吳易東又補充了關(guān)于資金和建設(shè)方式的計劃與實施方案。
余縣長聽后,點上一支煙,用激光筆指著投影屏上的圖,先是表示認可。然后,又提出了幾點小的修改建議,比如廣場要增大點,公廁的外觀再有特色些之類。最后,他說,“我這次來也是蘇一把安排的,主要是來看看進度?,F(xiàn)在,我放心了,因為你們可立即干了。但你們一定要記住,這村莊整治新村建設(shè)事牽扯幾百戶人家,老百姓的事無小事啊。你們不僅要干事,還得會干事,干成事,不出事?!?/p>
今天,余縣長安排的還有一個行程,是去大周鎮(zhèn)看養(yǎng)殖專業(yè)戶。所以,十點半就把這里的會散了。臨上車時,他握住吳易東的手說,“易東啊,立即干!這項工程不僅對惠濟鎮(zhèn)意義重大,也是全縣的試點。試點成功了,下面就好推了。當然,事情辦成了,惠濟鎮(zhèn)就在縣里立了一個大功,對你和李鎮(zhèn)長也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啊!”說罷,他向吳易東和李漁分別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才上車。
余縣長走后,吳易東就給李漁說,“這事開弓沒有回頭箭了。按方案進行吧。你安排明天去幸福里村開始丈量每戶的房子,摸清實底才好算出細賬來。”李漁點上一支煙,然后說,“書記,你放心吧。明天讓老關(guān)帶人去,我下午給楊德云電話安排一下。這第一次進村,你我都不能出面,讓老關(guān)帶建管所人去探探虛實,試試村民的真實反應(yīng)。”其實,吳易東也是這樣想的,他覺得這事不會這么順利,第一次進村如果能進能出就說明這事阻力不會太大,如果進不去、出不來,就要慎重了。他聽李漁這樣說,滿意地點點頭。李漁肚子里是有幾個彎彎腸子的,基層工作經(jīng)驗豐富,這一點他很放心。
初春的夕陽比冬天來得晚了不少。
李漁望一眼窗外紅艷艷的落日,抓起電話撥了村長楊德云的手機。他先給楊德云說了明天關(guān)鎮(zhèn)長帶隊去丈量各戶房屋面積的重要性,又一條一條地安排如何防止村民阻止。他想得很細,如何開群眾會、從村東頭第一家還是村西第一家開始、如何丈量等等都做了細致的安排。楊德云聽著,覺得李漁多慮了,似乎是對自己駕馭能力的懷疑。她有一張口吐蓮花的巧嘴,雖然心里對李漁的話感覺不舒服,但說出來的卻抹蜜一樣好聽。她笑著說,“李鎮(zhèn)長,你真的太有經(jīng)驗了,我真的超佩服你,恨不能比著你塑尊像供起來,天天對你五體投地!”
李漁知道楊德云的實際心思,但他裝糊涂地笑著說,“你別供我了,你要是把這次村莊整治給我擺得四平八穩(wěn),我就照著你塑尊像把你供在我屋里!”楊德云笑得嘎嘎地說,“把我供屋里,你就不怕別的女人進去后不敢上床啊!”李漁是常給楊德云開玩笑的,他就順著她的話說,“那就不要別的女人來了,有你了,以一當十,就夠我用的了!”于是,兩個都在電話兩端笑起來。
掛了電話,李漁點著一支煙,邊吸邊向吳易東辦公室走去。
第二天的丈量到底還是出了岔子。進村后,會議開得還算順利,沒有人敢站出來直接反對。關(guān)副鎮(zhèn)長見狀就立即安排從村東第一家開始丈量。這家主人叫王滿意,是個膽小怕事的老實人。從他家開始,也是楊德云的意見。王滿意家順利量好后,第二家第三家接下來的就不好再說什么。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就已經(jīng)量完了十一戶。關(guān)鎮(zhèn)長覺得大獲成功,就安排一起來的七八人回鎮(zhèn)里吃飯。他們開的建管所的皮卡車,車出來的時候事情卻突然發(fā)生了。車子路過王六斤院子前時,后面的車斗碰到了院子外一棵泡桐樹。桐樹皮碰掉巴掌大一塊。這時,王六斤就站在車頭前,堅決不讓車走。村里的人本來心里就有一股氣,見有人出頭便呼啦一下圍住了車子,不讓走了。
楊德云開始想來硬的,但王六斤脖子一扭,就是站在車前不動。關(guān)鎮(zhèn)長見這情況,就想賠點錢了事。結(jié)果王六斤就是軟硬不吃,不要錢,非要個說法。事情就這樣僵住了。幾十分鐘過去了,村民們就圍著起哄。這個說鎮(zhèn)里的車也不能拿老百姓財產(chǎn)不當事兒,那個說你以為你是誰啊,可以在村里橫沖直撞。正在這時,關(guān)鎮(zhèn)長的手機響了,原來是李漁見他們沒回來吃飯,問問是咋回事。關(guān)鎮(zhèn)長見是李漁的電話,就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走到人群外僻靜處接電話。
李漁一聽是這事,立即發(fā)起了火。他在手機那頭說,“老關(guān),你豬腦子啊。這就沒有辦法了?車咋不碰別人的樹,是不是他家的樹靠路太近了?如果是太近了,就是占了村道,占了村道就有法子治他了!鎮(zhèn)大院的人被扣了,這鎮(zhèn)里的臉還往哪兒擱!”關(guān)鎮(zhèn)長這時才突然有了對策,他掛了電話就往人群中去。
村民見關(guān)鎮(zhèn)長又回來了,嬉笑著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更歡了。
這時,關(guān)鎮(zhèn)長大聲咳嗽幾下,然后對著楊德云說,“村長,這條村道是多寬?”楊德云聽他這么一說,立即明白了。她向著路兩邊目測了一下,就說,“王六斤你應(yīng)該知道路是四米吧?你看看你這樹栽在哪里了?你的門樓蓋到哪里了?!你自己量量吧?!边@時,村民都傻了眼,都向路兩旁瞄。
建管所趙昂所長反應(yīng)更快。他大聲說,“都給我讓開,現(xiàn)場量!”
皮尺一拉,王六斤的臉立即寒了下來,像霜打的紫茄子皮一樣。原來,這棵樹在路半尺里面,樹左邊的門樓也占了路半尺寬。這時,關(guān)鎮(zhèn)長來了精神,他厲聲說道,“蓋房栽樹路后退半尺這是規(guī)矩吧?你說咋辦?”王六斤一時答不上話來。關(guān)鎮(zhèn)長又接著說,“好啊,原來你就是村霸。門樓和樹都占著路,你這是侵占群眾利益,侵占國家財產(chǎn)。你要是識相,就立即跟我們一道去鎮(zhèn)里說說,要是不識相就等著派出所來帶你吧!”endprint
王六斤和村民都成了啞巴。楊德云見狀,就破口大罵起來,“奶奶的,還不散開!”車前立即讓出一條路來。關(guān)鎮(zhèn)長看一眼散開的村民,又冷笑著對王六斤說,“走吧!還要等派出所來抓你啊。”這時,王六斤的媳婦突然跪在了關(guān)鎮(zhèn)長面前?!版?zhèn)長,樹俺自己刨,門樓俺這就扒。求求你,別帶六斤走了!”
楊德云見狀,心里一喜,暗想必須給村民一個下馬威,殺雞嚇猴。就對關(guān)鎮(zhèn)長說,“鎮(zhèn)長,既然他媳婦求情了,就先別帶王六斤了,讓他在家刨樹、扒門樓,把他媳婦先帶走!”
關(guān)鎮(zhèn)長點了點頭。這時,建管所里的兩個年輕人,架著王六斤的媳婦上了皮卡……
太陽還沒露臉,懶孩就走出了院門。
風不大,霧卻蒙蒙地濃。夏霧雨春霧晴。懶孩想,這幾丈高的霧,等太陽一出來,溫度一高,要不了多長時間,霧就會上升消散,天空立馬一片放晴。于是,他急急地沿著村街向村外走。
村街上一輛摩托車嘟嘟著慢慢騰騰地從他身邊駛過;再走又看到影影綽綽有兩個人,一個背著包一個拉著箱子在他前面,時而露出輪廓時而又被霧裹成兩個晃動的團團兒。這是誰家的閨女又出去打工吧,那個拉箱的肯定是她家大人往出送的。懶孩想,要是擱到別處村里早沒有青壯男女了。可今年不太一樣,正在弄村莊整治新村規(guī)劃,村里的男人有許多都沒有出去。這扒屋建房的大事,誰到外面能放了心呢。這樣想著,他的思緒就很復(fù)雜,復(fù)雜得不知道都是些什么,竟又有些空蕩蕩的。
出了村口,懶孩的腳步加快了。步子急,他的上身就有些前傾,微風帶動著霧團,人就矮胖了些。他恨不得一步就到自家的那塊麥田里,他要再多看一眼那邊綠油油的麥地,因為天一亮鎮(zhèn)里的推土機就會來。
推土機一來,他家的那六畝麥子和別人家八十多畝麥子一樣,就會被那個轟轟響的推土機瞬間吃進肚子里。夜里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想過天亮了就反悔,就不同意那合同了??伤罱K還是沮喪地不再這樣想了,合同都簽過了,青苗補償金都揣進自己懷里了,也按下了那鮮紅的手印,現(xiàn)在要給國家翻臉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他對麥子的感情確實不一般,小時候麥田就是一種誘惑,他和他的小伙伴放肆地在麥苗間藏貓貓,順著麥壟捕捉蝴蝶;瘋累了就地一躺,麥田就會鋪展出一大片來讓他仰著臉看云天流動,他覺得在麥子的身上比任何一個地方都舒服爽快;成年了,麥子在他的生命中占據(jù)的位置更重要了,他每年把全部精力都投給麥子,為麥子把土地深翻,給麥子喂著適量的水、充足的肥,排除著蟲草的侵擾,就是想讓麥子舒舒坦坦地長??蛇@青綠的麥子馬上就要拔節(jié)了,卻要用推土機把它毀掉,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攔腰截成兩半一樣難受。
開始的時候,他想反對蓋新村這事兒,可胳膊擰不過大腿,何況自己的兒子又超生一個女孩呢。違了計劃生育國法,有小辮子在國家手里抓著,你只要一蹦跶人家就拽啊。更何況這整治老村建新村又節(jié)約地國家又補助錢,再反對似乎也找不出個正理來。
現(xiàn)在,國家也真不錯,種地不交皇糧了上面還有補助,治病有醫(yī)保,娃兒上學不交學費,像自己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每月還發(fā)六十塊錢的養(yǎng)老金,上面都這樣待見咱老百姓了,再擰著勁兒不同意那還真做不出來呢。昨天,鎮(zhèn)里吳書記的話讓他也無言以對。吳書記說,現(xiàn)在我們干部就是以良心換真心,以真心換同心,以公平換太平,新村建設(shè)是給老百姓謀福呢。上面都這樣了,咱老百姓的心也是肉長的啊,還有啥理由不聽上面的呢。
這樣走著想著,不一會兒,懶孩就到了自己家那片麥田前。
他蹲下來,手在麥苗上輕拂著,雖然麥苗上掛著薄薄的露水珠,涼涼的,但他一點都沒有感覺出來。左右拂動的手觸著麥苗,通過胳膊傳到他心里的感覺卻是一股股暖流和愛意,他覺得自己就是在拂著小孫子的額頭一樣,心里舒坦極了。這樣在地頭蹲了不知多長時間,他實在太喜歡這片麥子了,竟想要抱著它們。于是,他索性躺在了麥苗上,一任飄動的春霧把他與麥苗埋在了一起。
春天的太陽升得快,一露臉兒沒多長時間,就高高在上了。霧就開始一層一層地淡去。但懶孩沒有感覺到這些,他依然躺在麥壟里,兩手緊緊地攥著兩把麥苗兒。當他聽到轟轟的推土機開來的時候,他才定神向遠處望望。推土機像個巨獸,大口大口地吞吃著麥田。這時,他聽到村長楊德云那尖厲的聲音向他喊著什么。他沒有起來,仍然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任楊德云的尖聲和轟隆的推土機聲灌滿他的耳朵。
懶孩一天都沒回家吃飯。推土機推到他家那塊麥田時,他被楊德云從麥苗上拉了起來。起來后,他眼里汪著淚站在地頭,看著推土機把自己的麥苗兒吞吃完??斓桨淼臅r候,推土機昂著頭神氣地走了,鎮(zhèn)里的干部也散了,血紅的夕陽下,只剩懶孩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里站著。
對麥子的感情并不都是一樣的。村長楊德云與懶孩截然不同。她見麥田被順利推平,心里喜滋滋地給鎮(zhèn)長李漁打電話,說是一會兒到鎮(zhèn)里當面匯報。
這天晚上,李漁的心情也很好。他與楊德云還有關(guān)鎮(zhèn)長幾個人,沒有在食堂吃飯,而是在鎮(zhèn)上“一聞香酒樓”喝的酒。大家沒想到新村用地推得這么快,這么順利,在勝利的氛圍下喝酒,自然就會多喝。
楊德云喝得不少,足有八兩。其實,在場的人喝得都不少,一箱子古井貢原漿都喝光了才散場。散場的時候,楊德云給李漁說,“鎮(zhèn)長,你別看這首戰(zhàn)告捷,后來的難事還不少呢。我得去你那給你單獨匯報一下?!崩顫O明白楊德云的意思,這個女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肯定是為工程的事兒。于是,就點著頭說,“好啊,到我辦公室吧,我可不敢在宿舍接待你。你不怕我,我還怕你酒后亂性呢?!?/p>
楊德云聽李漁這樣說,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在心里罵道,你當副書記時,恨不得天天要老娘,現(xiàn)在當鎮(zhèn)長了,又有其他女人了,嫌老娘了是吧。我還非得治治你這個喜新厭舊的主兒。于是,她就說,“嘿,嫌我了是吧?我還非得到你那狗窩去不行呢!”李漁笑笑,望著前面先走的幾個人,然后說,“咱可說好啊,你可不能非禮我??!”楊德云用手指推了一下李漁,曖昧地小聲說,“吃著鮮瓜就忘了干棗是吧?想得美!”endprint
楊德云三十四五歲,是屬于豐腴的那種女人,屁股圓滾滾的。這樣的女人,這個年齡,正是由狼變虎的時節(jié)。屁股大床散架,她的床上功夫李漁是領(lǐng)教過的。從他們第一次開始,基本都是李漁先繳槍投降。
今天,他又喝多了點酒,更是感覺到力不從心。沒幾個回合,楊德云就騎在李漁身上說,“哥哥,你是真不行了,還是被那幾個嫩妮子掏空了?你這不是害人嗎,讓人吃個半飽不飽的!”李漁嘆了口氣說,“女人三十如狼,男人四十變羊,你就放哥一馬吧。改日我調(diào)整好了,再戰(zhàn)你個丟盔卸甲?!?/p>
其實,這晚丟盔卸甲的是李漁。他從床上坐起來抽煙的時候,楊德云開始了另一場進攻。她直說了新村建設(shè)工程的事。她說,既然材料讓宋偉包了,那工程你就得放寬點。你不能讓德草喝不著肉湯吧!李漁還能說什么,他心里知道與女人胯下之盟比城下之盟還被動。于是,他就答應(yīng)了楊德云的要求。
楊德云離開后,李漁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
他覺得這事做得有些風險。現(xiàn)在,宋偉靠著他在干一些工程,雖然掙的錢也給他,但給他帶來的負面影響太大。這次新村建設(shè)工程,又加上楊德云的弟弟,工程造價肯定會高不少。村民現(xiàn)在對建新村就一肚子氣,到時不知道又有啥反應(yīng)呢。讓他更為擔心的是工程質(zhì)量,羊毛永遠不能出在狗身上,他們想多賺錢就必然降低質(zhì)量。讓國家和老百姓多花點錢,只要做圓了,招標合法了,別人也不好說什么;如果工程質(zhì)量降低了,那可是老百姓一輩子的事兒。想到這里,再想想自己以前做過的那些違規(guī)的事,李漁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過了十二點,李漁依然沒有睡著。
他又想到紀委那個同學給他透露的消息,說他是有舉報信的。這一點,李漁過去并沒放在心上。他是有底線的,他從沒直接收過別人的錢,只是感覺沒有風險時才通過宋偉間接弄點錢。煙酒禮品這些東西,他當然收過。又有哪個鄉(xiāng)鎮(zhèn)長書記沒收過呢?,F(xiàn)在,鄉(xiāng)鎮(zhèn)級領(lǐng)導(dǎo)一個月就兩千多塊錢收入,要是不收點外快,不弄點小錢,人情禮尚往來都不夠,更不要說養(yǎng)家糊口,更何況還要往上面送呢。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才能提拔調(diào)動,這就是潛規(guī)則。像吳易東這樣認為只要工作干好就有機會的人,可以說是太少了。
李漁想,自己將來要是出問題,首先得出到縣委書記蘇一把那兒。他感覺蘇一把太貪,早晚得出事,他出事了就有可能帶出自己來。就說春節(jié)前吧,自己把十萬塊錢送給蘇一把時,他竟問起吳易東最近在忙什么。那言外之意很明顯是說吳沒有來送。李漁就順口說這是他與吳書記兩個人的一點心意。其實,李漁這樣說也是有準備的。那天,他說宋偉要買吳易東的字,雖然吳沒有收錢,但他畢竟給吳易東說了。他是想給吳一個人情,同時也是為今后留點后路,這錢并不是自己一個人送的。
這事,在李漁心里盤算過許多次了。
現(xiàn)在身處官場,又想提拔進步,又想潔身自好,幾乎不可能。但官場如戰(zhàn)場,步步有危險,光如履薄冰不行還得暗修便道,必須給自己多想幾條退路。他現(xiàn)在是把吳易東當成推進器也當成了擋箭牌。吳易東只要上去了,他就可以順著當上書記;如果,將來蘇一把出了問題把他帶出來,那他吳易東也得給自己承擔責任。
李漁這樣想著,心里就安泰點了。加上酒勁上來,一會兒就睡著了。
書法,是一個私人的雅好,是面對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
吳易東認為這是養(yǎng)心性的最好通道。每到夜半將至,他把白天的繁雜和浮躁慢慢趕走,立在案前,身心便都平靜了下來。在這靜謐的夜間,他便可以通過書寫把內(nèi)心安放下來,行云流水云卷云舒,或與古人神交,或抒寫凌云高志,物我兩忘。
今晚,吳易東的興致很好。他臨了一個多小時《石門頌》,躺在床上還沉浸在其中。于是,他又拿起這卷碑帖讀了起來。這豐富而自由的線條風格與結(jié)構(gòu)趣味,圓渾、奇肆而又含蓄,看似靜態(tài)的書法特性中蘊含著變化??醋謥碜滞飞裆⑸窬?,真是一筆一精神、一字一世界。吳易東完全融進了這黑白意趣里。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這個時候打來電話真是敗興,吳易東嘟噥了一句,還是拿起了手機。號碼顯示是李漁打的,吳易東想,這個老李都半夜了還有什么急事呢?雖然心里不高興,但他還是沒有表現(xiàn)出來。于是,迅速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說,“李鎮(zhèn)長,這個時候打電話,有啥急事?”
李漁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書記,還真有急事,不然就不打擾你了?!?/p>
“那就說吧,客氣啥?!眳且讝|說。
李漁給吳易東說工作時都直截了當,所以今天他也就直說了,“書記,現(xiàn)在幸福里新村開工快三個月了,可這錢是件大事呢。上面補助的錢沒下來,老百姓拿不到房子不愿交,工程隊說明天就停工。這如果一停工群眾肯定有議論,一旦村民趁機再摻和進來,這事可就碰了。咱不能老指望著那個楊德云,出事情她肯定孩哭抱給娘。到時候還是咱的事!”
吳易東一聽便明白:李漁是在催舊村拆遷的事。只有舊村拆了,那地才能推平,引進的“宏達電能公司”才能進駐,鎮(zhèn)里才能拿到土地拆遷費和土地出讓金返款。這一點,吳易東明白。但他之所以一直在拖,就是覺得這個“宏達電能公司”是生產(chǎn)蓄電池的,污染問題解決不了,怕帶來后患。
現(xiàn)在,李漁說新村工程明天要停工,這另一個目的也極有可能是與楊德云攪在一起的,材料是宋偉供的、工程是楊德草干的,他們是在一起逼宮,也是在逼錢。
想到這些,吳易東就順腿又把球踢了回去。他說,“李鎮(zhèn),你的意思我明白??墒?,宏達電能公司環(huán)評報告(環(huán)境影響評估報告)拿不出來,說破大天我也不敢跟他們簽合同。我們得對老百姓的未來負責呢。”
李漁其實要的就是吳易東這句話。只要他開口宏達電能公司環(huán)評報告通過就可簽合同,那就一切好辦?,F(xiàn)在宏達公司已給縣環(huán)保局做通工作,報告不幾天就能下來。于是,李漁就回答說,“書記,你放心。他們的環(huán)評報告不出,這個企業(yè)咱不引進也不能讓它污染了這惠濟河的環(huán)境。你聽信吧,我明天就催他們。”
吳易東放下電話,又拿起《石門頌》帖??伤僖矝]有了剛才的心境。只瞄了幾眼,便又放了下來。endprint
半個月后,吳易東代表惠濟鎮(zhèn)與宏達電能公司簽了合同。第二天,宏達公司便匯來三百萬的土地預(yù)付金。有了錢,吳易東就把拆遷的事交給了李漁。這是他們原來的分工,李漁也是做好充分思想準備的。
于是,他便主動來到幸福里村與楊德云商量方案。
幸福里村李漁過去是來過幾趟的。但這次來,他突然感覺有些新發(fā)現(xiàn)。
這確實是一個老村子。形成于何年何月,村里年齡最大的人也說不清楚。只是輩輩相傳說,他們是山西洪洞縣遷徙來的,所以家家戶戶的房前都種一兩棵槐樹。可以想見,每到麥收前,村里一定到處飄散著槐花的清香。這個村子的院子都很規(guī)整,絕大多數(shù)是四合院,錯落有致地融為一體。村道和村道下的水路,明暗通達,水都可以匯集到村前一個葫蘆形的大水塘里。水塘四周有十幾棵一抱粗細的柳樹、楊樹。每到傍晚,這里肯定是村民們聊天飲茶的好去處;要是夏天,那水聲和著嬉戲,蛙聲伴著笑語,一定愜意無比。
李漁這么想著,也覺得這一拆就等于拆去了幸福里村人多少輩子的生活呢。但不拆不行啊,社會總得進步,新村建好后那將是另一番風景。
他見了楊德云,便說,“這次真得黨員干部帶動了!你就帶頭拆吧。”
楊德云笑著說,“我不帶頭誰帶頭呢。為了群眾利益,這個頭我?guī)Я恕!?/p>
于是,李漁、關(guān)鎮(zhèn)長和楊德云三個人開始商量拆遷實施方案。
首先從她楊德云及至親開始,然后就拆王六斤的。村長楊德云和她的至親就主動先拆了,王六斤知道上次被整治的滋味,想想也扛不過去,就從了。主動領(lǐng)了居住過渡補助,自己動手拆了房子。
懶孩依然想不通,他說必須等新村蓋好才能拆。于是,就被弄到鎮(zhèn)里的學習班里。說是辦學習班,其實就是把你單獨關(guān)在一個屋子里,鎮(zhèn)里的人輪流去做你的工作。村民們自由慣了,誰在一間屋子里關(guān)個三天五天的都受不了。第三天的時候,懶孩實在受不了,就從了鎮(zhèn)里,簽了字畫了押。于是,拆遷工作基本上沒有釘子戶了。整個村子,幾天之內(nèi)便成了炮炸的一般,到處是墻倒屋塌,塵土飛揚。
但拆到第五天的時候,沒拆的人家突然停了下來。理由很簡單,就一個:王必福家不拆,俺們也不拆。都在一個村子上住,為什么不能與別人家攀比呢?
其實,王必福不是不拆,他是要等兒子王誠回來。兒子現(xiàn)在省城工作,是個處長,說是拆之前他要回來看一眼住了十幾年的老院子。楊德云和李漁礙著王誠在省里工作的面子,就同意王必福推遲幾天。沒想到,他家一推遲,全村的拆遷都停了下來。不能讓船拋錨在這里擋了航道啊。李漁與楊德云商量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由李漁出面給王誠打電話,請他協(xié)助與理解。
王誠每年回村子的時候,鎮(zhèn)里都要安排吃飯。所以,他也不好不給李漁這個面子。就說,自己現(xiàn)在上海出差,三天后趕回去,看一眼、拍拍照,立馬動員他爹拆。
給王誠打過電話,李漁覺得心里有底兒了,這事應(yīng)該不難解決。他就把事情給吳易東匯報了。吳易東覺得事情都快辦得差不多了,自己應(yīng)該到村里子走一走,與村民座談一下,興許會更快推進。于是,他決定第二天上午到村子里去看看。一是想摸摸村民到底為什么又不愿意拆了,二是想做做王必福的工作。
第二天中午,李漁到縣里開一個會,他便在楊德云的陪同下,首先向王必福家走去。
到了王必福家門前,吳易東突然覺得這座院落在村里真是得風得水,獨一無二。院子坐落村子正中間,地勢要比其他人家高出一尺多。院門前就是最寬的村道,院子四周是十幾棵梓楸和洋槐,都泛了新綠。小院的門樓是典型的清末樣式,古樸而厚重。吳易東想,怪不得王必福舍不得拆,王誠非要回來看一眼呢。
他進了院子看到,王必福坐在堂屋里戴著花鏡看一張報紙。報紙雖然有些泛黃了,但他卻看得津津有味。進得屋里,王必福還算客氣,倒茶,讓座。
他與王必福談得不錯,這老爺子也算個通情達理之人。只是談到拆遷和新村建設(shè)王必福仍然有些激動。他說,這是不是來得太早太匆忙;新村建設(shè)應(yīng)該在土地全部集約化經(jīng)營之后才合適。就是新村的樓房蓋好了,但村民的觀念、意識、文化素質(zhì)、社會化服務(wù)功能也不一定能跟上。吳易東在心里想,這老爺子想得是挺深的。于是,就說著好聽的話兒,勸他早拆。臨出門的時候,王必福搖著頭說,“這風那風,我真怕重演1958年的冒進風?。 ?/p>
出了王必福家,吳易東就與楊德云一起來到了村部。那里已有三十多個村民代表在等著了。
村民們見吳易東來了,就都安靜了下來。座談會開始,吳易東開門見山地說,“同志們,我這次來是想聽聽,你們對拆遷和新村建設(shè)還有哪些問題。問題像個瘡不能捂,必須劃破它,才能解決。你們說說吧?!?/p>
開始幾個村民發(fā)言,最擔心的是新村如何分配、舊村子整理出的這三百畝地賣的錢咋分,新村建設(shè)成本要公開這幾個問題。吳易東一一作了答復(fù),會場上的人不滿意吳易東的答復(fù),認為這都是官話,非要村民代表參與其中不行。吳易東覺得這個座談會沒有按自己的導(dǎo)向走,而是走向了另一端,問題越說越多。最后,竟有幾個人說到新村工程招標有問題,實際上就是楊德云的弟弟楊德草在做;又過一會兒,又有人說建筑材料是李漁的小孩舅供應(yīng)的,這里面肯定有問題。
楊德云坐在那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想解釋什么,又沒開口,因為她知道話越說越多,越描越黑。吳易東也一時不好收場,尤其對工程的事,怎么說都不好。他想了想,才說,“村民朋友們,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說話要有證據(jù),不然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他本想用話嚇一嚇或堵一堵這些人的嘴,誰料想現(xiàn)在的村民也不好纏。這時,懶孩站起來說,“吳書記,你管我們要證據(jù)?那你拿出證據(jù)來,說一說這工程到底是誰干的,材料是誰供的!”他這一起來說話,村民們便七嘴八舌地嘁嘁喳喳起來。會場亂成了一鍋粥。
快到十二點了,吳易東說,“你們的問題,我都聽到了,我回鎮(zhèn)里立即召開會議,然后給你們答復(fù)?,F(xiàn)在散會。”
這時,幾個青壯的年輕人從板凳上起身,站在了門口,將門把上了。這陣勢是不讓吳易東走了。楊德云一看這場面,就厲聲說,“你們想干什么?書記是開座談會的。把著門不讓走,這是非法拘禁,犯法的。快把門讓開!”endprint
站在門口的幾個年輕人一聽楊德云這樣說,就回道,“我們也在會場,這咋是非法拘禁?書記是來解決問題的,解決不了問題就繼續(xù)解決!”楊德云見局面不好控制,就想作最后的努力,她幾步走到門口,拉著一個年輕人的衣服說,“你給我閃開!”年輕人一甩胳膊,嬉笑著說,“嫂子,你別跟我拉拉扯扯的。問題不解決,連你也休想出這個門!”
局面越來越僵持了。吳易東拿出手機,給余縣長發(fā)了條信息。信息發(fā)完后,吳易東鎮(zhèn)定了下來,他大聲說,“鄉(xiāng)親們,都別激動。我們坐下來一個一個談,只要你們不怕餓,我就陪著你們在這里,行不行?。俊眳且讝|這樣說過,會場氣氛緩和了一些。剛才站到門口去的幾個年輕人,也回到了座位上。
會場靜了下來。吳易東再怎么說,會場上的村民就是在那里抽煙,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一個人再發(fā)言。這樣過了二十多分鐘,吳易東又說,“你們都抱著葫蘆不開瓢,問題總解決不了。”這時,楊德云看著懶孩,軟下口氣說,“懶孩叔,你說說吧,有啥事都說出來,不知道你們心里都害了啥病,吳書記這邊也開不了藥方??!”
懶孩看看其他人,就開口了。說的還是剛說的那些事兒。懶孩開始說話了,會場上的其他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會場又熱鬧起來。
這時,吳易東的手機來了一條信息。信息是李漁發(fā)來的:書記,你別急,先在那穩(wěn)著。我與縣公安局六十多人,二十分鐘即到!
吳易東合上手機,把會場上的人瞄了一圈。
吳易東一直都在擔心,他知道民意靠強制是難以真正解決的。
別看那天通過強制,抓了三個村民,風波總算解決了,拆遷工作也得以繼續(xù)推進,但這事不會就這樣結(jié)束的。許多事都是這樣,按下葫蘆浮起瓢,你是按下去了,可你一松手,那葫蘆照樣會浮起來。幸福里村的村民現(xiàn)在看是平靜了,但說不定是在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波。群眾看似貼著地面長的不起眼的小草,可民意卻真如那句老話“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稍有一點火星兒,都可能再燒出一場大火來。
吳易東的判斷是準確的,他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fā)生了。這天中午,關(guān)鎮(zhèn)長從幸福里村回來,就一頭扎進了吳易東的辦公室。他把從幸福里揭下來的大字報,攤在了吳易東的辦公桌上。紙是白紙,字是紅字,上面寫著一段話:
為形象,為政績,為私囊,為升官。
不公開,不透明,不調(diào)查,不理解。
強措施,硬政策,瞎忽悠,亂騙人。
一起事件,一份悲傷,一團糟糕。
吳易東看后,沉默了一分多鐘。他在想解決的方案。關(guān)鎮(zhèn)長遞過一支煙,吳易東接著,然后就拿起了桌子上的電話。他給李漁打電話,要他立即從縣城回來,有重要事要商量。放下電話,吳易東對坐在桌前的關(guān)鎮(zhèn)長說,“關(guān)鎮(zhèn)長,你給楊德云打電話,讓她認真了解一下,看這大字報究竟是誰寫的。同時,要提醒她注意,態(tài)度要溫和,現(xiàn)在來硬的恐怕更不好!”
關(guān)鎮(zhèn)長走后,吳易東才點著手里的那支煙。煙霧飄出來,彌漫在他的臉前,瞬間飄散在他的頭部四周,一層薄薄的煙霧便纏繞成一團。現(xiàn)在上面一直強調(diào),維穩(wěn)是件大事,群眾上訪事件的處理直接與政績掛鉤,上訪結(jié)辦率還是一票否決。吳易東想,如果幸福里村的事件處理不好,別說自己在年底的縣班子調(diào)整中提拔了,說不準還得受處分呢。
但要解決幸福里的問題,關(guān)鍵就是兩點,一是賣給宏達公司的土地款公開問題,二是群眾對新村建設(shè)中李漁和楊德云的插手有意見。按說,這兩件很好解決,但現(xiàn)在卻無從下手了。宏達公司問題縣里的蘇一把插手了,新村建設(shè)李漁和楊德云插手了。一個是縣里的一把手,掌握著自己的命運,一個是自己的下級,正直接操作著這事,他吳易東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是解決不了的。
現(xiàn)在,吳易東最主動的辦法就是采取中庸之道:讓李漁和楊德云讓利,降低新村的建設(shè)成本。這樣也許能撫平村民們的不滿情緒。于是,他決定與李漁開門見山地談這件事。
中午十二點多,李漁從縣城趕回鎮(zhèn)大院。
他一進吳易東的辦公室,見里面煙霧繚繞,就說,“書記,你這是抽煙還是放火。啥事這么急呢?”吳易東示意李漁坐下,然后又指了指桌子上的煙盒,抽吧。李漁點上煙,吳易東把那張白紙紅字的大字報遞給他。李漁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后笑著說,“沒什么可怕的,現(xiàn)在他們轉(zhuǎn)成地下了,我們可以讓派出所追查,來硬的!”
吳易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然后說,“我黨在困難時候,也常常先以傳單標語發(fā)動群眾呢。這可不能掉以輕心,不當成個事兒。”李漁見吳易東這樣說,就想把問題推給他,調(diào)轉(zhuǎn)話題說,“書記,你看咋辦呢?還是老規(guī)矩,你指示,我執(zhí)行,保證完成。”吳易東要的就是李漁這句話。他盯著李漁的眼睛說,“老伙計,這事你得聽我的。德云你們兩個得做做工作,讓工程款降下來點。給村民點甜頭和好處,這樣才有可能平息事態(tài)?!?/p>
李漁聽吳易東這樣直截地要求他降低工程造價,心里猛地一驚。他沒想到吳易東這樣直截。他吸了一口煙,立即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既然你這樣直說了,那我也就不再掩飾了。
李漁拿定了主意,就給吳易東說,“書記,你的意思我明白。造價是可以再降點,但這是公開招標價,降也降不了多少。我覺得一個平方少三十塊五十塊的,只要一開口降價可能會給村民一個信號,他們會無限度地要求你降,到那時你說如何辦?”吳易東聽后,有幾十秒沒有答話,他覺得李漁說得也有道理。工程是通過招標的,中標價基礎(chǔ)上最多下浮一兩個點,也沒幾個錢;如果少了這些錢后,村民認為還可以少更多,到那時如何解決呢?但既然李漁說可以降點,那就把降下的這些錢增加到其他設(shè)施建設(shè)上,這樣對村民來說是一件好事,興許也能緩和一下他們的情緒。
于是,吳易東就笑著說,“你說得有道理。但能不能把降下來的錢投到其他設(shè)施上呢?這樣村民的感覺會好點?!崩顫O見吳易東這樣說,心里就不太高興,他覺得面前的吳易東都是練字練出毛病來了,不直接說他是真不明白呢。這樣想著,李漁就說,“書記,不瞞你說,宋偉掙那點錢也貢獻給鎮(zhèn)里了。年前我們倆給一把送的十萬塊錢就是他出的,不然,我哪有錢啊?!眅ndprint
吳易東一聽這話,心里咯噔一下:給蘇一把送的十萬塊錢!于是,他就急切地問,“你說清楚,咋回事?”李漁點上一支煙,無奈地說,“年前我找你寫字,說宋偉要買你的字,那錢是他拿的。我給蘇一把送的時候說了,是咱倆的心意。有好事,我李漁從來不能忘了你?!眳且讝|見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知道已經(jīng)覆水難收,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這時,李漁卻開口說,“書記,我還要給你報告件事呢。我回來的路上接到一個自稱是《城鄉(xiāng)建設(shè)報》記者的電話,說接到群眾反映,要對新村毀壞青苗和宏達公司土地使用合法性問題采訪報道。這事,你看咋辦?”
吳易東想,真他媽屋漏偏遇連陰雨,一波未平,又來個記者?,F(xiàn)如今,基層干部最怕記者來訪。防火防盜防記者,這些記者來到就是挑刺,不給點錢不買個版面,就給你曝光。見李漁在那吐著煙圈,吳易東就知道他已有了辦法,只是以這種方式給自己打個招呼。就說,“我相信你是有辦法的。你看著辦吧!”這時,李漁就笑了,“好!那我就來個酒店釣魚執(zhí)法。想從老子身上揩油,他們還嫩點!”這時,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李漁從吳易東辦公室出來,就給楊德云打了電話。要她來鎮(zhèn)里,他們兩個一道去縣城接待那位記者。
四點多鐘,楊德云來到了鎮(zhèn)里。今天,她著意打扮了一番,因為是進縣城酒店,同時李漁也給她電話里說了,收拾利索點兒,給記者來個美人計。這雖然是句開玩笑的話,但楊德云還是很在意李漁的話的。
《城鄉(xiāng)建設(shè)報》的屈記者住在“麗人賓館”。李漁和楊德云先到了屈記者房間。進了房間,李漁就把一條中華煙遞了過去,笑著說,“屈記者,鎮(zhèn)里也沒啥,這條煙是我自己掏錢買的,你寫文章辛苦,抽著玩吧?!鼻浾咭娎顫O拿出煙來,就堅決拒絕。他說,“我們報社有規(guī)定,不能拿采訪對象的任何禮品。下面就請你們談?wù)勑麓褰ㄔO(shè)強毀青苗和宏達土地的事吧?!?/p>
見眼前這位三十多歲的屈記者,一臉的正經(jīng),李漁就在心里笑了,決定給他過兩招。他收下煙,先是把屈記者恭維了一通,然后大談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難、現(xiàn)在群眾管理的難度。他的話一停,楊德云就插話說村干部的苦衷。什么上面千條線,都要穿到她這根針的一個針眼里,村民現(xiàn)在都進城打工長了見識,動不動就搬法律,動不動就找記者。兩個人東扯葫蘆西扯瓢,就是不往正事上扯。這樣,說著談著,就天黑了。李漁就邀請屈記者下樓吃飯。屈記者還在裝正經(jīng),推托著說,“我吃東西隨便,自己吃點就行。關(guān)鍵是報社領(lǐng)導(dǎo)安排的任務(wù)得調(diào)查清楚?!?/p>
楊德云一聽他這么說,就站起身子,去拉屈記者的胳膊。邊拉邊說,“大記者,你這人是公家的,肚子可不能姓公,不吃飯咋行?!鼻浾呔晚樒孪麦H地起身。出了房間門,他還一直說,“簡單些,簡單些。”
酒場就是這樣,開始的時候都比較謹慎,不敢出招。屈記者更是這樣,推讓著不喝。李漁就說,“我喝兩杯你喝一杯行了吧,也算你對基層干部的慰問了!”接下來,楊德云就上陣了。屈記者經(jīng)不住她的生拉硬勸,她攥著屈記者的手就是不丟,屈不得不喝。一斤酒喝完,李漁開口了,他說,“屈記者也是個體察基層辛苦的好人,明天啊我拉你去鎮(zhèn)里,親自給吳書記談,跟村民見見面,讓你了解清楚?!鼻娎顫O開口同意讓他去村里,心里放松了警惕,喝酒也不再推讓。
在楊德云的拉拉扯扯死纏硬勸中,又一瓶酒見底了。李漁見時機到了,就放出誘餌說,“我們鎮(zhèn)正好想宣傳一下呢,你給我們安排一個版面,宣傳費好商量?!鼻浾叽诵械哪康木褪窍肱獛讉€錢,見李漁代表鎮(zhèn)里表了態(tài),心情更好了。他開始主動跟李漁和楊德云喝。不一會兒,屈記者就明顯多了,話也說得東一句西一句的,叫楊德云姐姐,顯得親昵而曖昧。
李漁和楊德云扶著屈記者進房間時,都快十點半了。他們把屈送到房間,李漁就說,“屈記者,別看咱這縣城小,開放著呢。要啥有啥?!鼻犆靼琢怂脑捯?,笑著說,“鎮(zhèn),鎮(zhèn)長開玩笑了。我都喝成這樣了,哪有那閑力氣呢?!?/p>
李漁和楊德云從屈的房間出來后,并沒有離開酒店。他們在導(dǎo)演下一場戲。
半個小時后,一位小姐去敲屈記者的房間。屈開了房門,小姐便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開始給屈裝嗲。幾分鐘后,房門突然被踢開,沖進三名警察。屈立即清醒了過來,在心里罵道:上當了!
當晚,屈記者以嫖娼被行政拘留。
這些天,吳易東心里很不踏實。
從方方面面反饋過來的信息知道,大周鎮(zhèn)的書記張達正在緊鑼密鼓地給自己使著招兒。
這是極為正常的事?,F(xiàn)在,副縣長人選就是吳易東與張達兩個人,而且只能勝出一個。這也算是你死我活的爭斗了。尤其對吳易東來說,這次如果失去了機會,以后就沒有機會了。在行政上干,年齡是個寶。過了年齡段,你再優(yōu)秀都不可能再提拔??蓞且讝|沒有張達這個人來得活,有時也沒有他能下得去手。
比如,這一段關(guān)于吳易東給蘇一把送禮的傳言。吳易東很清楚,這是張達散出去的風。這個招兒使得極為老到,是一箭雙雕,既可以傷著吳易東,又可以掛著蘇一把。如果真把吳易東作為副縣長候選人,那就證明蘇一把真收了吳易東的錢。這樣,可以逼著蘇一把關(guān)鍵時候舍棄吳易東。不僅如此,張達還放出風來,說幸福里新村建設(shè)中黑洞很大,群眾上訪,反映強烈。這就更直接地給吳易東施加了壓力。幸福里這邊的群眾確實意見很大,時不時有人去縣信訪局遞材料。這個亂局該如何收拾呢?吳易東心里很煩悶。
他已經(jīng)快兩個月沒有臨過帖了。這樣的心境是沉不下去,面對紙筆和先賢的碑帖,吳易東覺得無地自容。但身在官場,你不往前走也不行,有人在旁邊看著你,有人在后面推著你,不容你中途退場。尤其是李漁,他現(xiàn)在是推著吳易東向前走。吳易東已經(jīng)被李漁給拴在了一條繩子上,只有吳易東升上去了,李漁才能當成書記;也只有李漁當上了書記,關(guān)于他的一些舉報才有可能平息。不然,如果李漁當不了書記,就說明上面想動他,只要一查,吳易東也難脫其身。這一點,吳易東是明白的,他只有爭取向上走。現(xiàn)在許多官員都是這樣帶病提升的,可以說帶病提拔就是為了更好地掩蓋身上的毛病,平息社會的議論。endprint
在這件事上,李漁與吳易東的看法完全一致。他也幾次找吳易東,要他在關(guān)鍵的時候不能退縮,要以進為守。不僅如此,李漁還要求吳易東出面去擺平自己的那些舉報信帶來的影響。他要吳易東去找蘇一把,間接把李漁的工作和表現(xiàn)匯報一下。這樣,同樣可以一箭雙雕地試探出蘇一把對吳易東和李漁兩人的態(tài)度。知道了蘇一把的態(tài)度,下一步才好出手。
吳易東是想直接去蘇一把家的。平白無故地去縣里一把手家里談私事,這樣露骨的事自己有些做不來。但機會終于來了。這天中午,李漁來到他的辦公室,點著一支煙,小聲說,“蘇一把的母親生病了,前天住的院。我昨天給她的床位交上了五萬押金,還沒給蘇一把說呢。你正好借去醫(yī)院看他母親的機會,給他點明我交的押金,試探一下他的態(tài)度?!?/p>
這個李漁太過分了,又以他們倆的名義把錢送上了,這簡直就是在遙控著自己。但吳易東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想洗清自己是不可能的,只會越描越黑,只得如此走下去。
早上七點,吳易東給蘇一把發(fā)了條短信,說馬上到醫(yī)院看看老母親。蘇一把正好在醫(yī)院,就回了一句:八點前來吧。
吳易東抱著一簇百合走進病房時,蘇一把正微笑著給他母親說著話兒。吳易東把花放好,客氣地問了病情并安慰了幾句。原來,老人家并不是大病,只是重感冒,一時退不了燒。蘇一把給老母親介紹了一下吳易東后,就把吳易東引到病房的套間里。吳易東不好意思地說,“書記,你看我也沒帶啥。前天,李鎮(zhèn)長給老母親交了點押金,今天他有事沒有過來。”
蘇一把皺了一下眉頭,有些生氣地說,“你們呀,規(guī)矩太多,以后不要這樣了?!边@時,吳易東心里有了底,底氣也足了些。就說,“書記,你看我們建那個新村,群眾一時是不太理解,社會上也有一些關(guān)于我和李鎮(zhèn)長的議論。這事給你添麻煩了,都是我們工作不力。”
蘇一把顯然明白了吳易東的意思,就笑笑,“不干事才沒有議論呢。只要想干事,干了事,自然就會有些反映。你們要正確對待,不要灰心??h里和我是支持你們的?!蓖R幌?,他又說,“這些天我也考慮過了,考查你的事不能再拖了,越拖有些人越有想法,議論就會越多。這兩天,我就安排組織部。”
吳易東聽蘇一把這樣說,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就告辭了。因為,這個時候還會有其他人來病房。與別人碰在一起不好。蘇一把把他送到病房門外,他就步履輕松地走進住院樓里。
八月中旬,組織部就來惠濟鎮(zhèn)對吳易東進行了考查。
吳易東和李漁心里很是高興。他們的功夫沒有白費。對吳易東考查后,一些議論就慢慢地平息了下來。因為這表明了上面的態(tài)度,你再議論也是不行的。而且,如果哪個人再繼續(xù)做小動作,縣里就會對他實施措施。這些潛規(guī)則大家都懂。過去這事在縣里是有的,一個鎮(zhèn)的書記為了打敗競爭對手,散布小道消息,縣里制止不了,最后就讓紀委查他。紀委一查,這個書記就查出受賄十幾萬元,判了六年。
心情好,時間過得就快。
轉(zhuǎn)眼間到了農(nóng)歷十月初十。這一天是惠濟河南岸古城鎮(zhèn)一年一度的古廟會。
幸福里村就在河北岸,村民們每年都去廟會看戲,看熱鬧。和往年一樣,很多人收拾妥當、穿著漂亮,推著自行車,攜老帶小去趕廟會。要到古城鎮(zhèn)必須坐船,從河北岸到南岸的寬度大約50米。十幾個男男女女說說笑笑地從村里出來,到村南的渡口。渡口在建設(shè)中的新村南邊幾十米遠處。
這會兒,吳易東正好來新村工地查看。
今天,他沒有通知其他人,而是讓司機小黃拉著他直接來的。工程進度還可以,主體工程已完工,現(xiàn)正在粉刷和做配套工程。雖然吳易東聽說仍有一些村民說,建好了他們也不會搬進去。但吳易東認為這只是一些人的氣話,真建好了,這樣的兩層小樓還是比原來的房子漂亮,他們自然會搬進來的。
他從工地出來,心情不錯。見不少男男女女向渡口走去,知道今天古城鎮(zhèn)是廟會,他擔心村民擁擠別出什么問題,想去那邊看看。
他快到渡口時,碰到懶孩向渡口走,就招呼了一聲說,“老王,去趕會呢?”說著,就掏出煙來,他想給懶孩聊聊,了解一下村民的想法。這時,懶孩本來不想跟吳易東說什么,見他掏出煙來,心想伸手不打笑面人,何況人家還是鎮(zhèn)書記呢,這樣想著他就笑著說,“書記,你有閑時間到下面看看了?”
吳易東與懶孩都點著煙,兩個人站在路邊,對新村的事聊了起來。這時,又有六七個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嬉笑著向渡口擁去。
渡口聚集了30多個人,有十幾個婦女、老人和小孩。
河對岸的鑼鼓聲聽得真真切切,大家都就希望能早點過去。這條原本核定載客15人的渡船上了30人左右,還有六輛自行車。船主周琴怕出事,就拒絕擺渡。這時,船上的王六斤就在人們的鼓動下,強拉渡船纜繩,讓船離開了河岸。超載的渡船離岸后,晃晃悠悠地拽著鐵索奔向了南岸,船上的婦女們?nèi)匀桓髯粤奶煺f笑,沒有人感到大禍臨頭了。3米、5米……當鐵船行了10多米時,船身一個趔趄,人和船就傾覆在了水里。
這時,站在渡口的女船主周琴一聲大喊:不好了,翻船了!翻船了!
吳易東和懶孩聽到喊聲后,轉(zhuǎn)身就向渡口跑去。
到了水邊,吳易東與懶孩同時跳進水中。冬天的河水冰涼刺骨,吳易東奮力游過去。他一邊游,一邊向落水的人們大喊:不要慌,趕快抓著船!掉入水中的人有幾個是會游泳的,他們與吳易東、懶孩一起,一個一個往上拖……當吳易東去救第六個人時,他的腿被水里的一個婦女拉著了,人在快要死的時候是怎么也甩不開的。吳易東實在沒有力氣了,慢慢地沉到水中……
吳易東殉職了,懶孩和其他十二位村民也都被河水奪去了生命。
惠濟鎮(zhèn)一下子沉浸在悲痛之中。縣里在幸福里村給吳易東開了追悼大會,村里人一個個哭得淚人一樣。他們是為自己死去的親人難受,更是為吳易東悲痛。
這之后,穩(wěn)定村民情緒,安撫死者家屬便成了大事。李漁和鎮(zhèn)里的干部,分戶包干,天天在村子里做安撫工作。endprint
一下子死了這么多人,幸福里村是從來沒有過的。
村里的王奶奶心里承受不了,她七十八歲了,對這突然而來的悲劇接受不了,一連五天都粒米未進。李漁聽說后就有些擔心,擔心這個孤老太太再出啥事。他便與楊德云一道來到她家,他想勸勸她、哄哄她,讓她吃飯??傻搅送跄棠碳?,李漁吃驚了:她家的桌子上擺著五只煮熟的雞。王奶奶正跪在桌子前,嘴里小聲地說著什么。
李漁和楊德云在門外站了幾分鐘,楊德云才走過去,扶起王奶奶。她說,“王奶奶,李鎮(zhèn)長來看您了!”王奶奶緩緩地直起身子,轉(zhuǎn)身看到李漁,又撲通跪了下來。她對著李漁說,“吳書記為幸福里人死了,我們作孽了!”
李漁心里一疼,他沒想到王奶奶會這樣又給自己跪下,便彎腰架起王奶奶,含著淚花說,“奶奶,別這樣了。吳書記走了,他是一個好干部。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您可不能弄壞了身子啊!”
從王奶奶家出來,李漁和楊德云都沒有說話。
李漁一路上都在想,群眾真好,不是不理解人呢。這個渡口幾年前就說要修橋的,可一直拖到現(xiàn)在。如果縣里批錢了,把橋修好了,這場悲劇就不會發(fā)生了。但村民們一點都不埋怨政府,反而把吳易東當成神敬了。
想到這些,李漁心里一陣陣疼痛。
此刻,他開始在心里反思以前做過的事兒。
村里很快平靜了下來。
村民們沒有把責任往渡口管理上推。這是縣里最怕的事兒。現(xiàn)在村民都認為是王六斤逞能開船,村民違章上船造成的。這樣一來,就不會發(fā)生到縣里上訪的事了。
沉船事故發(fā)生后,網(wǎng)上立即有了帖子,直指縣政府和鎮(zhèn)政府對渡口管理負有責任。蘇一把十分重視,親自召開會議研究,怎么樣把這件事進行轉(zhuǎn)化。最終,由縣委宣傳部出面請記者來,重點宣傳吳易東如何英勇救村民和村民無私自救的事跡。這樣,事情就發(fā)生了轉(zhuǎn)化,沉船事故被英勇救人的正面宣傳掩蓋了下來。這件事很快上了省報和省電視臺。
在這次報道中,有幾次記者要求采訪李漁,問他是如何帶領(lǐng)鎮(zhèn)干部做后續(xù)工作的。李漁都一一拒絕。吳易東的去世對他影響很大,他沒想到吳易東會奮不顧身下水。尤其是救出幾個人后,明知自己體力不支,還繼續(xù)下去。其實,那時候吳易東完全可以留在岸上指揮別人施救,自己是可以不再下水的。
他想著與吳易東相處四年的枝枝葉葉,心里感覺很慚愧,覺得自己以前是錯看了吳易東。
新村建設(shè)就要完工了。李漁決定找宋偉談?wù)劇?/p>
宋偉是自己的妻弟,他就沒有什么可拐彎抹角的了。那天,他把宋偉叫到自己家中,直截了當?shù)卣f,“我給你說件事,你得答應(yīng)我。”
宋偉從來沒見過李漁這樣嚴肅地跟自己說過話,吐了口煙,說,“哥,你說吧。我聽你的?!?/p>
李漁嘆了口氣,開口說,“吳易東走后,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官和錢都是虛的,人的心是真的,有些事做過了或不做,都瞞不了自己的心。事會堵心的,心堵了,人活著也就沒個啥意思了?!?/p>
宋偉一聽李漁這樣說,就有些不明白,他認真地看了看李漁,然后笑了一下,說,“哥,你這說的啥意思呢?我聽不明白?!?/p>
李漁嘆了口氣,接著說,“兄弟啊,哥這些年在官場也做了些虧心事。我想把你這次賺的錢都拿出來,為幸福里村做件事,這樣我的心才好受點。”
宋偉聽到要把自己這次賺的一百多萬塊錢都拿出來,心想李漁是瘋了。這錢拿出來,別人會認為自己從中賺的錢更多。想到這些,宋偉勸李漁說,“哥,你聽我一勸,不要太書生氣。這錢拿出來,你咋給那些村民說。你這不是自己往自己頭上抹屎嗎?”
李漁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他一揮手,對宋偉說,“你啥都別說了,給我拿出來,把新村的設(shè)施再配備好點。我已經(jīng)定了?!彼蝹ヒ娎顫O態(tài)度這樣堅決,心想硬不同意是不行的。他想了想,最后說,“這樣吧,我拿出五十萬!”李漁聽宋偉說同意拿出五十萬,想了想,嘆了口氣,就說,“唉,一言為定。錢只有好出才能好進,你恰恰相反,好進難出?!?/p>
宋偉苦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么,借故離開了李漁家。
第二天,李漁在鎮(zhèn)里開了個短會,就到幸福里村來了?,F(xiàn)在新村是最后的收尾階段,他最擔心的是在村民入住上再出問題。
他來到村部,楊德云正在那里等他。楊德云和村會計匯報了村民的動態(tài)?,F(xiàn)在,村民基本上沒有什么反對意見了,也沒有人公開表示不住新村了。經(jīng)過沉船這件事,懶孩和王六斤兩個主要反對者都死了,沒有人再出風頭。村里死了人的更是沒有心情再鬧什么,大家的對抗情緒被這突如其來的沉船壓了下去。
李漁聽著楊德云的匯報,心里在想,有些事真是難以料定。沒想到,這么棘手的事會以這種形勢逆轉(zhuǎn)解決。他安排好籌備新村入住儀式的事后,把其他人支走。把楊德云留下來,他要單獨與她談另一件事。
楊德云見李漁沉著臉,就知道他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說。她想緩和一下氣氛,就笑著說,“你這是咋了?馬上就要扶正了,咋一臉的痛苦呢。”李漁點上一支煙,看著楊德云說,“扶正不扶正的事以后再說。我今天是想給你說另一件事,你得答應(yīng)我!”
楊德云不知什么事,就開玩笑地說,“你知道的,我們倆,我啥不答應(yīng)你!”
李漁這時就說,“那我說了。我讓宋偉拿出五十萬,你讓德草也拿出五十萬。用這錢給村里做點好事。不然,你我都會不安心的。”
楊德云沒想到李漁會說這樣的話。她想了想,便說,“德草是個狗,好進不好出??峙滤粫??!崩顫O料到楊德云不會輕易同意,從誰兜里掏錢都沒有裝錢容易。但他必須要讓楊德云同意。
他濃濃地吐了口煙,然后說,“德云,這事你必須辦成。你就是用鐵鉤子也得把錢給我掏出來。這關(guān)系到你我的大事。這個你不會不懂的?!?/p>
楊德云這會兒一直在不停地想,李漁為什么這樣做。她再聽李漁這么一說,便明白過來了。他李漁是怕再出什么閃失,現(xiàn)在如果村民真的再鬧起來,上面查下來,她與李漁可能都會被牽扯出來。想到這些,楊德云看了看李漁,也神情嚴肅地說,“那好吧。我來辦!”endprint
再過十天就要舉行新村入住儀式了。
這天晚上,李漁拿出吳易東寫的“幸福里”那張宣紙,在辦公室里一遍遍地看。這是他們商定承擔新村建設(shè)試點那晚,吳易東乘興寫的。
收拾吳易東遺物時,他特意把這三個字要了回來。他要把這三個字放大成銅字,掛在新村大門上。李漁雖然不懂書法,但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看這三個字時,還是被這拙樸骨勁的筆畫感染了。
盡管快十一點了,他還是拿起手機,給關(guān)鎮(zhèn)長打了電話:關(guān)鎮(zhèn)長,明天一早你就親自把吳書記題寫的“幸福里”三個字,送到縣里制成鎦金銅字!
新村入住儀式很是隆重。會場是請縣里最大的喜洋洋禮儀公司布置的。
三個大彩虹門一字排開在新村大門前,六個彩色大氣球在急急的冬風中飄著舞著,二十米的紅地毯通向新村大門。鑼鼓獅子隊,列在紅地毯兩旁,或許是天氣太冷,他們蹦跳得比平時歡得多。
縣里對這個儀式也很重視。這也是與沉船事件和吳易東的死有關(guān)的。縣里是要把這個儀式辦得熱烈隆重,以此來掩飾那次事故。
省城鄉(xiāng)住建廳和農(nóng)委的領(lǐng)導(dǎo)也趕來了,縣里四大班子都有人出席。蘇一把和余縣長也都親自參加,市縣報社和電視臺提前一天就來踩了點。他們按照安排,是要把這個儀式作深度報道。
上午十點整。鑼鼓喧天。
兩頭金色的獅子起勢、常態(tài)、奮起、疑進、抓癢、迎賓、施禮、驚躍、審視、酣睡、出洞、發(fā)威、過山、上樓臺,撲、跌、翻、滾、跳躍、擦,威猛無比。會場上一陣陣歡呼聲。
十點十八分,儀式正式開始。
會議是由李漁主持的。省縣三位領(lǐng)導(dǎo)講話后,由省城鄉(xiāng)住建廳副廳長和蘇一把,在震耳的氫氣炮聲中,徐徐拉下了覆蓋著“幸福里”三個鎦金大字匾額的紅綢。
儀式結(jié)束,參會人在李漁和楊德云的帶領(lǐng)下,走進兩戶人家。他們首先走進的是王必福家。老人是見過世面的,就配合著領(lǐng)導(dǎo)的話,一一作答。這時,三臺攝像機一齊照來。
十來分鐘后,領(lǐng)導(dǎo)們走出王必福家。儀式這才全部結(jié)束。省里和縣里來的領(lǐng)導(dǎo)紛紛上車,六輛轎車和兩輛中巴在帶著哨音的冬風中急急地離開了幸福里。
李漁也回到了鎮(zhèn)里。
他坐在辦公室,點上一支煙,長長地吸了一口,掏出手機,給蘇一把發(fā)了條信息:蘇書記,請求組織不要再考慮我的職務(wù)調(diào)整,我真的不夠格!
冬風正急,窗外那株雜著黃葉的竹子,被帶哨音的風吹得起起伏伏沙沙作響。
雖然屋內(nèi)很冷,可李漁卻感到心里有了一絲暖意。
責任編輯 石一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