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
我度過……
我度過太多空洞的日子。
有時我會忘記我是誰,我在做些什么。
每天我走過同樣的街道,去見一些同樣的人。
咖啡館里播放著乏味的音樂
里面的咖啡全是一個味道。
黑色樹干在二月的積雪中走動。
我們一天天長大,然后變老。
初戀的女孩嫁給了別人。接著是她的女兒。
另一些人走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迷失是我們生命的本質(zhì)。
我們努力學習著遺忘的藝術(shù),
任插在花瓶里的鮮花枯萎。
冬天吊死在凍結(jié)的水管上,春天仍遙遙無期。
當終于明白這世界并非為我而存在
我已度過太多空洞的日子。
一九六四年的天空
那一年我仍是個孩子。我和一家人
住進簡陋的招待所,那里將成為
我臨時的家。那一年在準備著打仗
所有的窗玻璃用紙條貼成米字形
或其他形狀的幾何圖案。
我和小伙伴們興奮地談論著
我們未來的英雄事跡。我們集會
高喊反帝反修的口號,用紅纓槍
操練著殺人的游戲。那一年下了
幾場大暴雨,驚雷震得玻璃窗發(fā)抖
我躲進被子里,聽著雷聲隆隆
從屋頂上滾過,祈求這一切快些過去。
我從課本上認識了雨積云和卷層云
當走在路上——上學,或是到同學家借書——
我總是看著天空,觀察著云的變化
看上去就像一個憂郁的詩人。
那一年我仍是個孩子,弟弟妹妹幼小
父母仍然年輕。那一年我很快樂
內(nèi)心卻積聚著恐懼,就像冬天積聚著雪。
那一年有很多事情發(fā)生,大部分
我已忘記。但那些天空——陰暗或晴朗——
和那些云,在我的記憶里仍是那么清晰。
在飛機上
在八千米的高空
在厚厚的云層上面
我在讀一本名叫《上帝
與新物理學》的書
頭上的小屏幕放著一部
科幻電影。坐在我身旁的
是一個胖子,臉色紅潤
像是剛剛喝過酒的樣子
他穿著一件白色的名牌襯衫
我叫不出是什么牌子
但知道這確實是一件名牌襯衫
飛機平穩(wěn)地飛著,像駱駝
行走在沙漠上。我讀幾頁書
然后停下,看幾眼電影
又讀幾頁書。空姐送來了飲料
他點了咖啡,我點了
蘋果汁。然后又讀幾頁書
停下,看幾眼電影
又讀幾頁書,直到
送餐的車子過來
他點了雞肉飯,我點了
豬肉面。餐后的飲料
他點了蘋果汁,我點了
咖啡。我端起杯子,他放下
我放下杯子,他端起
我不知道他是誰,但
看上去像個有錢人
因為在他名牌襯衫的袖口
露出一塊名牌手表
當然也可能是假的
飛機顛簸了幾下
然后平穩(wěn)地飛著,像飛機
飛行在空中
從舷窗望去,下面的云層
看上去像是犁過的雪
我悲哀地想到
我們的世界,最終
將會無可挽回地
陷入到混沌中
但無疑此刻,我離
上帝的距離最近
現(xiàn)在我又在看書
他在打著瞌睡
我又在看電影
他仍在打著瞌睡
在這個世界我們需要些什么
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但另一方面
似乎一切都發(fā)生了。夏天適時地來到
然后是秋天……雨適時地下著,鼠尾草在花壇
或道路兩旁適時地開放。一切都很圓滿
而且恰如其分。隔壁月份的鄰居搬走了
留下空白和記憶?!拔艺娴暮芎谩_@里的風景
美極了。想你?!痹趯懡o遠方朋友的信中
她這樣說。對于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
她同樣是陌生人,“一朵飄浮不定的云”
但事實上,她只是坐在窗前,手里
捧著一本書,確切說是一本時尚雜志,思考
一輛推土機隆隆駛過,像一個隱喻
但確實會改變某些事物,或使強烈的色彩減褪
一些事物被命名,然后消失,剩下的只是些廢墟——
在這個世界我們需要些什么,又有什么能
填補我們?nèi)諠u空虛的內(nèi)心,代替那些廉價的
誓言和承諾?我們只是摹擬著生活
或被生活所摹擬。譬如眼下的這個場景
某種疏離感只是為了讓我們靠得更近
或換取更多廉價的快樂,其實并不靠譜
悼科恩
天在下雪。我讀一本蹩腳的詩集。
也許是我自己的,或某個我不認識的詩人。
窗子上的光線變暗。
雪仍然在下。仍然是白色。
仿佛在為一位死者服喪。
隔壁放著一首熟悉的歌,我想不起名字。
鮑勃·迪倫獲獎,而倫納德·科恩死去。
這個世界總會有足夠的驚奇
迫使我們停下匆忙的腳步。
那天我們談起特朗普的獲勝。平行宇宙。
四邊形。在另一個時空希拉里是否會獲勝?
或她和對手私奔,去了一家汽車旅館?
事實上,我找不到想去的時代。
到處都有貧窮和死亡。到處都是垃圾。
散發(fā)著臭氣。令人窒息。
正如在春天,會有花兒開放。
甜膩膩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但雪仍然在下。仍然是白色。
像情人節(jié)的花瓣。我不喜歡這個世界。
但不知道要去哪里。這里至少有歌可聽。
鮑勃的歌??贫鞯母?。
即使他們死去,但歌聲卻會留下。
如同雪。如同沉思和哀傷。
這是對我們短暫生命的一種慰藉?
但沒有誰會眷顧我們,包括我們自己。
有誰會告訴我生命存在的意義?
我不會為他的死悲傷。死是對生命的肯定。
是我們能夠見證的唯一真實。
但現(xiàn)在他在哪里?只有雪在下。
只有吉它在彈奏。只有那蒼老的聲音。
一張嘴。但它靜默了。
世界靜默了。它并不美好。
我讀一本蹩腳的詩集。天在下雪。
這個夏天
六月,風從花叢和綠蔭深處吹來,
我淺黃色的亞麻布外衣在獵獵飄動著。
天空灰白,像花園中雨水沖刷過的石階,
空氣中的雨和死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