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訓(xùn)
一
細女喜歡一大清早起來站在自家的鴨棚外抹澡。
細女家的鴨棚搭在一片湖灘上。湖灘一馬平川,它的邊緣接著一片白汪汪的湖水,像鑲著白色的裙邊。站在這里抹澡,四野無人,她覺得安全。她喜歡用一條白色的大布毛巾,蘸著冰涼的湖水,輕輕地在周身涂抹,就像城里的姑娘向身上涂抹脂粉。冰涼的湖水刺激著溫?zé)岬募∧w,即使是在炎炎夏日,也禁不住要打幾個冷噤。
細女家在這片湖灘上放鴨,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起先,是她爺爺幫一家地主放鴨,后來土改了,這鴨群就歸了她爺爺,她爺爺就帶著她爹在這片湖灘上放鴨。細女十歲那年就沒了她爹,后來又沒了她娘,她就和爺爺相依為命,繼續(xù)在這片湖灘上安營扎寨,侍弄這些鴨群。村里都合作化了,一大群人在一起,早出工,晚收工,有說有笑,過上了熱熱鬧鬧、有白有黑的日子。她和爺爺卻依舊守著這群不會說話的鴨子,沒日沒夜地照應(yīng)著它們,整天聽它們嘎嘎嘎嘎地叫著,卻一句話也插不上。細女偶爾有些為難的事煩心的事對它們說,得到的回應(yīng)依舊是嘎嘎嘎。好像天下再煩再難的事,只要嘎一嘎就都可以解決一樣。跟這群鴨子待久了,細女的爺爺也沉默寡言,一天到晚說不上幾句話。細女長大了,不想過這種沒人說話的日子,就要她爺爺去要求入社。她爺爺回來說,人家說她家世代沒人種田,入社干不了什么,上面的精神,養(yǎng)鴨的可以單干。細女和她爺爺就這樣一直單干下來。
湖那邊也有一家單干戶,是靠打漁為生的水伢家。水伢家的漁船就停在對岸的湖汊子里面,他的爹娘也死得早,水伢打記事起,就跟著他爺爺在湖上打漁。清早起來,爺爺要帶他到湖上撒網(wǎng)。湖太大,水太深,平常日子,一天打不到幾條魚,有時還會打空手。水伢的爺爺就在打漁之外,找些副業(yè)貼補。水伢的爺爺會打排銃。排銃是把許多銃扎成一排,里面填上鐵砂,點燃火藥后噴射出去,打下來的大雁野鴨就是一大片。
水伢不喜歡下湖打漁,他喜歡跟爺爺一起打獵。爺爺帶著獵狗來富走在前面,他推著排銃緊隨其后。秋天的湖岸,蘆葦漸漸黃了,去南方過冬的大雁野鴨成群結(jié)隊地歇在蘆葦叢中,是一年打獵的好時候。爺爺說雁群和鴨群都很精,歇在蘆葦叢中都要派出哨兵。獵人要想接近它,不能弄出任何響動。一有風(fēng)吹草動,被哨兵察覺了,就撲楞楞地飛得干干凈凈。所以,要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雁群或鴨群,就得屏息靜氣,不聲不響地摸到它的附近。這時候,爺爺會輕輕地拍一下來富的頭,讓來富在他身邊匍伏下來,然后,爺爺會從荷包里掏出一塊小石頭,用力朝雁群或鴨群拋出去,就在雁群或鴨群突然受驚飛起的那一瞬間,水伢會用事先準(zhǔn)備好的火絨點燃火藥捻子,手中的排銃同時發(fā)出嘭的一聲巨響,就見遠處隨風(fēng)擺動的蘆葦叢上空,被擊中的大雁或野鴨,就像黑色的冰雹一樣從天上砸下來,散落在蘆葦叢中。這時的來富,也像伏在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士聽到了沖鋒號聲,呼地一下從爺爺身邊沖出去,興高采烈地把大雁或野鴨一只一只地銜回來。爺爺說,只有在大雁或野鴨起飛的那一瞬間,排銃才能打得著,遲了早了都不行。排銃不能平射,也不能低放,打不著水面上的東西。跟著爺爺打了幾回銃,水伢也想成為爺爺那樣的獵手。
這年秋天,水伢的爺爺病了,他一個人打不了魚,就想打些大雁野鴨回來,換錢給爺爺看病。早晨,他帶著來富出發(fā),悄悄摸到湖對岸一處蘆葦叢附近。探頭一看,晨霧朦朧中,有一群野鴨就歇在蘆葦叢邊的湖灘上,偶爾還能聽到幾聲嘎嘎嘎嘎的叫聲。水伢就學(xué)著爺爺,讓來富匍伏下來,然后掏出石頭朝鴨群拋過去,隨手就點燃了排銃上的火藥捻子。嘭的一聲巨響過后,就見來富箭一樣地從自己身邊射出去,卻沒有看見一只打中的野鴨從天上掉下來。水伢正感到納悶,就見來富垂頭喪氣吭哧吭哧地跑回來,身后跟著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小姑娘長著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扎了一根粗大的辮子,像蘆花穗子一樣,垂掛在腦袋后邊。小姑娘手里提著一個竹籃子,竹籃子里裝滿了青幽幽的鴨蛋。她走到水伢跟前,露出滿口白牙,沖水伢笑了笑說,我爺爺叫你拿到街上賣了,揀藥給你爺爺看病。水伢奇怪她爺爺怎么知道自己的爺爺病了,小姑娘說,來湖上收魚的和收鴨蛋的是一路人,是他們說的。水伢接過籃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帶著來富推著排銃轉(zhuǎn)身回去了。
從那天以后,水伢就記住了細女的樣子。有事沒事,總要朝湖那邊張望。爺爺知道水伢一個人孤單,不像村里的孩子有許多小伙伴,就對水伢說,你想找細女玩,就自己去。水伢得了爺爺?shù)脑试S,就帶著來富駕起小船劃到了湖對岸。
細女見了水伢,也很高興。因為上次錯把細女家養(yǎng)的家鴨當(dāng)野鴨打了,水伢還有點不好意思。細女的爺爺說,不礙事,家鴨飛不起來,你打不著。又問了他爺爺?shù)牟。妥尲毰畵沃约业牧镒?,跟水伢到湖上玩兒去了?/p>
湖上長大的孩子與村里的孩子不同,他們玩不了過家家,捉迷藏,也玩不了打彈子,敲梭子,上不了樹,掏不了鳥窩,挖不了洞,逮不著田鼠。他們能玩的,會玩的,只有水和水里生水里長的東西。
細女的溜子在前,水伢的小船在后,一直朝湖蕩深處劃過去。水伢聽爺爺說過放鴨的溜子,卻從來沒見人劃過溜子??吹郊毰驹谝粋€頭尖尾平的小劃子上,用一根細長的竹篙撐得像飛一樣,他感到十分稀奇。細女的溜子在水面上劃出一道白色的水線,像射出的一支泥彈,一會兒就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水伢用力搖動雙槳,怎么追也追不上,急得來富蹲在船頭汪汪亂叫。突然,來富撲通一聲跳到水里,一邊叫一邊順著水線追過去,好像要跟水伢比賽一樣。寂靜的湖面,在這追逐聲中,頓時熱鬧起來。
等水伢追到湖蕩深處,細女早已躺在溜子里吃蓮蓬。她仰面朝天,左右開弓摘著伸到溜子兩邊的蓮蓬,把蓮子一個一個從里邊摳出來,又一粒一粒送到嘴邊。蓮子從左邊嘴角進去,右邊嘴角就吐出了綠皮,眨眼工夫,一個蓮蓬就剩下了一些撕裂的空洞。水伢在湖心島上見過松鼠吃松果的樣子,他覺得細女此刻就是一只松鼠,看她吃蓮子,像看松鼠吃松果一樣,讓他著迷。
細女見水伢追上來了,就說,我們比賽吧,看誰吃得快。水伢自知比不過細女,就說,我摘雞頭包你吃。說著,就撲通一聲跳到水里,抓住一個開著紫色花朵的雞頭包,用力揪了下來。細女正說,小心,刺。水伢已經(jīng)把一個拳頭大的雞頭包緊緊握在手里。細女又說,快丟了,扎人。水伢卻笑嘻嘻地把那只握著雞頭包的手伸到細女面前,那個拳頭大的雞頭包已經(jīng)被水伢捏成了兩半,里面露出石榴籽一樣的雞頭包米。細女拉過水伢的雙手一看,見上面布滿了厚厚的老繭,就說,難怪扎不疼你。水伢說,搖槳搖的。我從小就幫爺爺搖槳,爺爺說我已經(jīng)練成了一雙銅錢手,不怕扎。細女就伸出自己的雙手,說,我也有,沒你的厚。水伢說,竹篙子滑溜,木漿把毛糙。你撐溜子早出晚歸,我整天在湖上搖槳,你當(dāng)然沒我的厚。細女沒占著上風(fēng),就順勢把水伢的雙手一拉,兩人失去重心,撲通一聲都掉到水里。細女一手抓住自家的溜子,水伢一手勾住身邊的船幫,兩人一邊噴水,一邊嘻笑。來富圍著他們在水中打轉(zhuǎn),仰起頭來對著天空汪汪亂叫。
明亮的天空,有一層陰翳在緩緩移動,給這一對嬉鬧的少年悄悄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紗幕。
二
細女喜歡撐著溜子追趕天上的陰翳。她說天上的陰翳是仙女姐姐的裙擺,仙女姐姐在天上走動,她的裙擺張開來就成了一片云彩,云彩遮住了太陽的老臉,從天空投下一片陰影,在炎熱的夏季給地上帶來一片清涼。老人把它叫做過天陰,細女卻喜歡叫它仙女姐姐的裙子。仙女姐姐走到哪里,她的漂亮的裙子就飄到哪里,細女撐著溜子追趕著仙女姐姐的腳步,覺得自己也在跟仙女姐姐一起玩耍。溜子撐進湖蕩,荷葉蘆葦拍打著船舷,細女說是仙女姐姐在穿過一片樹林。溜子在水面穿梭,身邊浪花飛濺,細女說是仙女姐姐在淌過一條小溪。天上的云雀叫了,細女說是仙女姐姐在高興地唱歌。水鳥在湖面翻個跟斗,細女說是仙女姐姐掉下了一只花荷包。仙女姐姐離開了湖面,那些漂亮的裙子飄過了田畈和山岡,細女還要站在溜子上眺望半天,目送仙女姐姐漸行漸遠。
有時候,仙女姐姐走得乏了,要在湖上歇息一會兒。這時候,細女就把溜子??吭谝惶幒∵吷?,彎下腰去看仙女姐姐的倒影。湖水像鏡子一樣平靜,照著仙女姐姐的裙子,泛著幽幽的光。不知什么時候,有一群小魚出現(xiàn)在鏡面上,像被仙女姐姐的裙子罩著,又像被仙女姐姐的裙子兜著,忽忽悠悠,麻麻乍乍,在仙女姐姐的裙子上綻開了一朵黑色的牡丹花。細女知道,這是一群黑魚的幼仔,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看上去足足有一個簸箕那么大。這群幼仔長大了,就是這片水泊中的好漢,可現(xiàn)在卻要在它們的母親保護之下。它們的母親就在附近的湖草中游弋,一旦發(fā)生險情,就會從湖草深處沖出來保護自己的孩子。漁民常常抓住這個機會誘捕這些黑魚幼仔的母親,細女卻覺得這些人的心太狠。她不愿意看到這些黑魚的幼仔也像自己一樣失去親人。遇上這樣的人,就算是她爺爺?shù)呐笥鸦蚩腿?,她也不會搭理他。她雖然做不了這群黑魚幼仔的姐姐,但發(fā)誓要當(dāng)它們的保護人。誰要傷害它們,誰就是她的敵人。
水伢有一回就差點成了她的敵人。這天中午,細女正撐著溜子追著仙女姐姐玩耍,突然發(fā)現(xiàn)水面上有一根蘆葦在緩緩移動,就停下溜子仔細觀察。仙女姐姐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這根會移動的蘆葦,也停下來用她的裙擺罩著這片湖面,在湖面撒下了一片薄陰。正午時分,空氣和湖水都熬成了一鍋濃漿,滋滋地冒著熱氣,只有不遠處的荷叢中,一群活潑的小生命,正在這片薄陰中自由嬉戲。這根會移動的蘆葦就是沖著那片薄陰去的。細女正想靠近這根蘆葦,突然從蘆葦下面冒出一個人來,緊接著就見一條黑影嗖的一聲朝那片薄陰沖過去,水面上頓時發(fā)出一片嘩啦啦的響聲,被驚散的黑魚仔像麻乍乍的雨點落在湖面,濺起無數(shù)晶亮的水花。這時,就見水伢朝細女的溜子游過來,額頭上洇著一片殷紅的血水。細女用竹篙拍打著水面,不讓水伢靠近,水伢只好跟在細女的溜子后面游向岸邊。快到岸邊的時候,細女抬頭看看天空,發(fā)現(xiàn)仙女姐姐已經(jīng)走遠了,那些漂亮的裙子在遙遠的天邊飄動,把偌大一片湖水全留給了暴躁的太陽。
為了讓細女消氣,水伢把所有好玩的東西都帶給細女玩,又摘了許多菱角蓮蓬雞頭包米,扯了許多蒿芭蘆根藕帶送到細女面前,細女還是不愿意搭理他。直到有一天,細女親眼看見水伢從一條鱤魚口里救回了一條鯉魚,才同意跟他和好。
這年夏天,山洪來得早。六月初頭,山水就順著后河披頭蓋臉地向湖中傾瀉下來,霎時漫遍了湖灘。在深水里窩了一個冬天的水族,受了這股山洪的挑逗刺激,紛紛爬上湖灘,或覓食,或嬉戲,成群結(jié)隊,像趕廟會一般。每到山洪暴發(fā)的季節(jié),水伢的爺爺都要帶著水伢在河口壘起魚圍子,好圈住漫上湖灘來的大魚小魚,等山洪過了,湖水退去,再用大籠小籠兜住那些隨著湖水退去的魚群。這是他們的豐收季節(jié),一個夏天收獲的魚蝦比一年打的魚還要多。
這天早晨,細女和爺爺站在鴨棚門前看著漸漸退去的湖水。露出水面的魚圍子像蜿蜒的長城,把面前的湖灘圍成了一個半圓形。細女和爺爺都盼著湖水快點退干,早些現(xiàn)出湖灘來好放鴨子。細女的爺爺一邊望著湖灘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水退得差不多了,水伢家的魚圍子今夜怕是要下籠了。下了籠以后就不能離人,一直要守到天亮,你去幫著守個夜吧。水伢爺爺?shù)哪昙o(jì)大了,身體又有病,怕是熬不住。見細女沒有回應(yīng),爺爺知道她還在生氣,就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又禁不住說,水伢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看個稀奇。是你自己說誰要靠近黑魚仔,黑魚媽媽就要跟他拼命,他才想著要去試試的。這不,果然傷著了,這回該信了吧。細女心里說,活該,還是沒有應(yīng)聲。爺爺就不再說了。
突然,細女指著河那邊的湖灘說,爺爺,爺爺,你看,你看,好像是瘋魚發(fā)癲。這兒的人把那些洪水季節(jié)在湖灘上戲水的魚兒叫瘋魚,把在湖灘上沒來由地亂竄叫發(fā)癲。爺爺順著細女指的方向,手搭涼棚,瞇著眼睛看了半天,才說,是個大鱤條子在搶食。這畜生餓了一冬天,這會兒見魚就咬,只怕是見了人也要咬上幾口,前年村里就有一個半糙子伢被它咬傷了。聽爺爺一說,細女就為那條被追的魚兒擔(dān)著心。正想問爺爺有什么解救的辦法,就見遠處的魚圍子上,正在堵口子為下籠作準(zhǔn)備的水伢,突然丟下手里的鐵鍬,朝那條正在瘋跑著的大鱤魚追過去。細女和爺爺見狀,也飛快地跑下湖堤,站在河這邊觀看。只見水伢跑上湖灘,順手從水里撈起一根木棍,就去迎頭追打那條鱤魚。誰知這條發(fā)瘋的鱤魚不但毫不退縮,反而朝水伢胯下直沖過來。水伢一個趔趄,竟被它撞倒在地。洶涌的洪水從水伢身上漫過,把水伢沖出了一丈多地。等水伢掙扎著從水里爬起來,卻見那條鱤魚咬著一條魚的尾巴,正要張口吞噬。水伢沖上前去,揮起手中的木棍就打,那條鱤魚擺動身子,也來迎戰(zhàn)。隔著河水望去,只見水伢追著那條鱤魚,忽而左邊,忽而右邊,忽而上下騰躍,忽而原地轉(zhuǎn)圈,把個湖灘攪得水花亂濺。最后,大約是那條鱤魚被水伢追得乏了,四竄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水伢拄著手中的木棍,干脆一翻身跨到鱤魚背上,把它緊緊壓在身子底下,任它馱著自己奔跑,一邊用木棍狠狠地抽打它的頭部。鱤魚的身子大,水伢的個頭小,水伢的木棍打得鱤魚不停地掙扎,有幾次,差點把他從背上顛落下來。直到這條鱤魚被水伢打暈了,不能跑了,這場人魚大戰(zhàn)方才停了下來。
水伢從腰上解下隨身帶的魚繩,穿住鱤魚的腮口,把它拖到河邊,又從水里摸起一塊石頭,系在魚繩的另一端,朝對岸嗖的一聲扔過去。細女和爺爺接過繩頭,用力把鱤魚拖了過來。一看,這條鱤魚比細女的身個還長,總有百把斤重。難怪水伢花了這么大勁才制服了它,細女不禁對水伢暗暗生出幾份欽佩之情?;仡^再看水伢,只見他赤著上身,雙手舉著一個布包,正從河那邊淌水過來。細女把他拉上河岸,打開布包一看,原來里面包著的是一條金黃色的鯉魚。鯉魚的尾巴上帶著傷,尾鰭已被咬去半截,滲出斑斑血痕。細女指著腳下的鱤魚說,是它咬的。水伢說,是。這條鯉魚被它咬了,嚇得躲在水草叢中,我伸手捉它,它以為鱤魚又來了,身子直往后縮。細女從水伢手里接過鯉魚,一把抱在懷里,用臉貼著鯉魚的鰓幫,輕輕地撫摸著鯉魚的背鰭,一邊撫摸,一邊不停地念叨著,不怕不怕,水伢哥哥已經(jīng)把壞蛋抓住了,它再也不會咬你了。水伢無意間聽見細女叫他哥哥,覺得很難為情。那條金色的鯉魚卻在細女懷里瞪著大眼,翕動著嘴唇,像有很多委屈要對細女和水伢訴說。
三
細女給這條鯉魚起了個名字叫金鯉,細女姓金,她說金鯉是她的妹妹。水伢讓金鯉在自家的魚艙里養(yǎng)好了傷,就把她放到了附近的湖汊里。金鯉在養(yǎng)傷的時候,水伢找來了許多水草,為她布置了一個水底的迷宮,讓她自由自在地在那里遨游。又從淺水灘上撈來了各種各樣的魚蟲,讓她盡享美食。沒多久,金鯉的傷就全好了。水伢舍不得金鯉,又養(yǎng)了一段時間,才把她放回湖里。這段時間,細女撐著溜子,也來看過幾次,還帶來了一些喂鴨子的食料。金鯉很喜歡這些香噴噴的食料,吧嗒吧嗒著嘴吃得十分香甜。水伢的爺爺看了說,嘿,想不到你還會挑食。就這樣,金鯉在水伢家的魚艙里度過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
要放回湖里去了,細女和水伢都戀戀不舍,水伢爺爺?shù)难劾镆侧咧鴾I花。金鯉在水里游了一個來回,就圍著水伢家的漁船轉(zhuǎn)圈,再也不愿離開。水伢只得把她重新從水里撈起來,用船送到湖心島附近的湖灘上,再放下水去。湖心島上林木茂盛,山石聳立,有一股清泉流到湖灘上,終年不息。金鯉碰到這股泉水,就潑啦啦地迎著水流朝縱深游去,倏忽就不見了影兒??粗瘐幭У乃妫毰退筮@才搖著船放心回去。
又過了些日子,一天夜里,細女和水伢正在聽水伢的爺爺講古,忽然聽見一個細小的聲音在腳底下摩挲,水伢的爺爺趴在船艙底一聽,說,是魚咬船板。水伢說,又不是魚汛期,深更半夜的,哪來的魚咬船板。水伢的爺爺也覺得好生奇怪,就用力晃動船身。晃了一會兒,又和細女水伢舉著馬燈到船舷邊仔細察看。昏黃的燈光中,就見一個窈窕的黑影在朦朧的水色中游動,還不時地浮出水面,張開嘴巴吞吐湖水。細女說,是金鯉,金鯉,金鯉回來了。水伢取過撈網(wǎng),就要把金鯉撈上船來。水伢的爺爺說,別撈了,湖里比船上自在,別讓她跟我們坐水牢。細女和水伢就眼睜睜地看著金鯉游遠了。
后來,金鯉又回來過幾次,都是在深夜時分,水伢和爺爺聽她輕輕地摩挲船底,久久地不肯離去,心里都很感動。水伢怕驚動金鯉,不讓爺爺搖晃船身,等船底沒有聲音了,他才走出船艙,舉起馬燈,照著金鯉游回湖水深處。有時候,聽見金鯉摩挲船底的聲音,水伢就把自己的半邊臉緊貼在船板上,靜靜地諦聽。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聽著這樣的聲音,他好像在聽著一首催眠曲,覺得自己死去的母親就坐在身邊,再也不感到孤單了。有時候,就這樣聽著聽著,真的睡著了。有一次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和金鯉臉挨臉地睡在一起,金鯉冰涼的腮幫貼著自己滾燙的臉頰,舒服極了。正在這時,細女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她用手指著水伢說,跟女伢睡覺,不害羞,我再也不理你了。水伢突然一驚,伸手就去抓身邊的馬燈。等他舉起馬燈朝湖上張望,才發(fā)現(xiàn)金鯉早已游遠了。
水伢決定邀細女一起去看金鯉。這天中午,出發(fā)的時候,湖面上沒有一絲風(fēng),天氣格外悶熱。水伢的爺爺說,小心點,怕是有風(fēng)暴。水伢應(yīng)了一聲,就和細女劃著小船出發(fā)了。湖心島望著不遠,可要劃到那兒得有一會工夫。船行一半,果然天上扯起了烏云,涼風(fēng)颼颼,夾帶著絲絲雨滴,朝水伢和細女面上撲來。一會兒,就有大滴的雨點零零碎碎地傾灑下來。雨點越來越密,越來越大,最后竟有元宵節(jié)吃的湯圓一般大小,密密匝匝,嘩嘩啦啦,朝細女和水伢身上亂砸,冰涼冰涼的,砸出了許多雞皮疙瘩。水伢一看,說,不好,跑雹了。六月天下冰雹,細女還是頭一回見到,水伢卻跟著爺爺在湖上見過多回。這冰雹有時候會有鴨蛋大小,砸到人身上,生疼生疼的,時間久了,體內(nèi)會有瘀傷,弄不好要出人命。前幾年就有個放牛孩子被冰雹砸傷了,至今癱瘓在床,不能起身。冰雹越下越大,像密集的彈雨從高空向地面掃射。水伢見細女抓著一個魚簍,頂在頭上,抵擋著冰雹的撲打,整個身子卻依然暴露在槍林彈雨之中,就丟下手中的船槳,沖過去,猛地把細女撲倒在甲板上,四肢張開,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壓在細女身上,自己的后背卻承受著冰雹無情的撲打。細女正要掙扎起身,突然一陣狂風(fēng)襲來,把小船兜底掀翻,細女和水伢都跌落水中。在水中摸索了一會兒,細女和水伢的手又拉到了一起。湖面上的水很涼,湖水深處卻很溫暖。細女和水伢各自把頭露出在倒扣的船艙內(nèi),以便自由地呼吸,兩個人的身子卻在水下緊緊地扭在一起,共同抵御風(fēng)浪的沖擊。細女感到水伢的身體里有一股熱氣,正源源不斷地朝自己的體內(nèi)灌注,水伢也感到細女的身體里有一股涓涓細流,在輕柔地漫過自己的身體。兩個少年就這樣在水下依偎著度過了那個漫長的中午。等到冰雹過去,又下起了瓢潑大雨,水伢怕爺爺擔(dān)心,加上又冷又餓,就把船劃回去了。
水伢的爺爺見水伢和細女平安歸來,很是高興。水伢對爺爺說了遇上冰雹的事,爺爺說,那是金鯉不想讓你們?nèi)タ此_^不了多久,她就要產(chǎn)籽了。這個季節(jié)她要吃飽肚子,攢足力氣,到時候好順利產(chǎn)籽。她這會兒住在湖草深處,你們?nèi)チ艘部床坏剿?。水伢和細女聽了都很失望。爺爺說,過些時你們再去看她吧,她產(chǎn)籽的時候才好看呢。你們?nèi)タ此?,她?zhǔn)定高興。水伢和細女就盼著這一天早點到來。
終于有一天,夜半時分,水伢的爺爺輕輕把水伢和細女叫醒。這些時湖田的稻子在灌漿,細女爺爺怕鴨子糟蹋了禾苗,就在鴨棚里圈著養(yǎng)。不用撐溜子了,爺爺放了細女的假,細女沒事,吃睡都在水伢家的船上。水伢的爺爺說,你們不是要看金鯉產(chǎn)籽嗎?我看今晚就會。你們看,月亮多圓,星星多亮,湖上還有霧氣,這時候正是鯉魚產(chǎn)籽的好時候。要看,就得熬夜,產(chǎn)籽的時間大半都在天蒙蒙亮的時候,你們要把船停在遠處等著,不要性急,等湖心島下的湖灘上有了響動,水面像鏡子一樣閃光,那八成就是金鯉在產(chǎn)籽了。魚產(chǎn)籽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樣,只能遠聽,不能近觀。切記,切記。水伢和細女也學(xué)著爺爺講古里的俠客,雙手一拱說,遵命,就搖著小船出發(fā)了。
臨近天亮?xí)r分,湖面上蒸騰著濃濃的霧氣。圓圓的月亮像一只巨大的青油燈盞,支在西邊天上,它的光芒照徹湖上的濃霧,讓整個湖面變成了一座熱氣騰騰的豆腐房。湖水像一鍋正在變稠的濃漿,托著水伢的小船緩緩向前滑動。細女坐在船頭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突然,她看見前方的水面有波光在閃,忽而是散金碎玉,忽而是銀盆白練。緊接著,她又聽到了嘩嘩的水聲,知道那是湖心島上終年不息的山泉。聽水伢的爺爺說,母鯉魚在產(chǎn)籽前,會有許多公鯉魚跟在她們后面追尾。她們會逆流而上,讓這群傻小子吃點苦頭,跟著她們?nèi)ふ乙粋€合適的產(chǎn)房。直到找到了一塊沙礫清亮水草豐茂的溫暖的淺灘,她們才會停下來靜靜地產(chǎn)籽。這水面上的波光大約就是那群鯉魚追尾濺起的水花。
細女讓水伢停下船槳。水面風(fēng)平浪靜,小船像黏在湖上一樣,一動不動。細女對水伢說,你說那產(chǎn)籽的鯉魚就是金鯉嗎?水伢說,不是她,就是她的姐妹。我爺爺說,金鯉也到了產(chǎn)籽的年齡。細女說,金鯉還沒有找婆家,怎么就要生孩子呢?水伢說,她生的不是小鯉魚,是小鯉魚的種子。細女說,小鯉魚又不是秧苗,是從種子里長出來的嗎?水伢也搞不大懂,就有點不耐煩地說,你見過母雞下蛋嗎,小雞就是從雞蛋里長出來的。細女哦了一聲,自覺聽懂了一點,又似乎沒有全懂,正想繼續(xù)追問,突然,水伢推了她一下,用手指著湖灘說,你看,你看,金鯉產(chǎn)籽了。細女從船頭站起來一看,只見不遠處的湖灘上,像煮開了一鍋稀粥,在月光和霧氣中,泛著黏稠的白沫,發(fā)出咕咕咕咕的響聲。細女要水伢把船再靠近些,好看得更清楚一點。水伢說,你忘了我爺爺說的話啦,只能遠聽,不能近觀。細女只好拉著水伢并排坐在船頭細聽。聽了一會兒,水伢發(fā)覺遠處咕咕咕咕的響聲,變得越來越清亮,像有人從天上朝水面潑下一盆清水,嘩啦啦地響成一片。細女說,這是水燒開了,翻花了,剛才是悶著的,像煮粥。這時,月亮已有半個身子沉下湖面,初露的晨光正在淘濾水面的霧氣。等到霧氣漸漸澄清,水伢和細女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湖灘上,總有上千條鯉魚擠在一起,頭攢尾搖,熙熙攘攘,比元宵節(jié)趕會還要熱鬧。魚尾相擊發(fā)出的聲音,噼噼噼噼,叭叭叭叭,像有人在水底炸開萬響鞭炮。鞭炮的碎末從水下飛濺出來,散成一片銀花。銀花鋪灑在湖灘上,像隨風(fēng)飄動的蘆絮。又過了一會兒,太陽出來了,它從東邊的湖面射出一排金光,收盡了月亮的余暉,把整個湖灘都染上了一片黃金的顏色,也把這兩個少年染成了兩尊黃金的雕像。湖灘上金光閃閃,像鐵匠爐里飛濺的火花。有一朵火花突然騰空而起,在湖面留下了一條漂亮的弧線。水伢和細女不約而同地從船頭跳起來,大聲喊著,金鯉,金鯉,又撲通一聲跳下船,拼力向湖灘游去。受驚的魚群一哄而散,像無數(shù)支金箭朝四面八方射去。等水伢和細女游近湖灘,湖灘上已經(jīng)風(fēng)平浪靜,只留下一些生命的種子,像乳液瓊脂,飄浮在沙礫水草之間。
四
夏天過去了,荷葉蔫了,蘆葦黃了,湖田的稻子收過了,細女和爺爺也忙碌起來了。清早起來,細女要打開鴨棚,把鴨子趕到湖田里,讓它們自己覓食。剛剛收割過的湖田,散落的稻粒像月餅上的芝麻,稀稀落落的,夾雜在湖草和稻梗之間。鴨子用它的長喙在水下嘬弄,尋找這難得的美食,遇上窩藏在湖草稻梗間的螺絲蚌殼,和游走其間的小魚小蝦,還能意外打一回牙祭。放出了鴨子,細女就開始在鴨棚外抹澡??粗约业镍喨合褚黄瑵庠埔粯?,在一望無際的湖田中游動,細女的心里別提有多高興。高興了,細女就想唱戲。她雖然沒跟人學(xué)過,但聽爺爺天天哼唱,也學(xué)到了不少,就扯起嗓子唱開了:
小女子本姓陶呀子依子呀,
天天打豬草依嗬呀。
昨天起晚了嗬啥,
今天要趕早呀子依子呀。
呀子依依子呀嗬啥,
今天要趕早呀子依子呀。
正這樣唱著,細女突然聽見鴨棚外的蘆葦叢中好像有什么動靜,就趕緊扯過衣褲穿上。還沒穿好,就見蘆葦叢中躥出一條狗來。細女一看,認得是水伢家的來富。正感納悶,卻見自家鴨棚前的來福也沖了過來。這來福和來富本是一對孿生兄弟,當(dāng)初有個人到細女家收蛋,送了個來福。到水伢家收魚,又送了個來富。養(yǎng)狗的人家有個講究,不能要買的,只能要送的。這來福來富雖然分養(yǎng)在兩個家庭,但一有機會,就要湊在一起玩耍。平常時節(jié),來福要在細女家的鴨棚前守候,防止生人野物。來富卻守著水伢家的漁船,不到下湖打獵,很難有機會外出。這天早晨,水伢見爺爺?shù)臍獯∮址噶耍桶才潘运幪上?,自己卻帶著來富,推著排銃,想去蘆葦叢中獵些大雁野鴨。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便到了細女家的鴨棚附近。正想大聲招呼細女出來打獵,卻聽見細女在葦林那邊唱戲。水伢覺得稀奇,便扒開面前的蘆葦朝那邊觀望,卻見細女光著上身,正在自家的鴨棚外邊抹澡。有一線晨光從水伢的背后斜射過來,透過蘆葦?shù)目p隙,照到細女身上,在細女黝黑的皮膚上閃閃發(fā)亮,把細女彎著的身子照成了半邊鍍金的月輪。有一縷黑發(fā)散落其間,是月中朦朧的樹影,一對新蓮倒扣于月輪之上,是月中凸起的山形。細女正彎腰掬起一捧湖水,拍打到自己臉上,清亮的水珠從她光滑的兩頰滴落下來,又流向裸露的前胸。細女用雪白的大布毛巾接著,在身上慢慢擦拭,像一片白云在細女的胸前游動。水伢從來沒見細女赤裸著身體,當(dāng)下便呆在那里,進退不得。偏偏這時匍伏在身邊的來富,似乎聞到了來福的氣息,突然朝細女家的鴨棚沖去,水伢只好撥開蘆葦跟了出來。細女見是水伢,就嗔怪他說,大清早的做鬼嚇人,也不叫一聲。水伢說,聽你唱戲聽迷了。細女就紅了臉說,亂唱的。水伢說,亂唱的也好聽。細女說,你也會唱戲。水伢說,也會幾句。細女說,那你說說看,我唱的什么戲?水伢說,《打豬草》。你唱的是陶金花出場,下面還要跟金小毛對花呢。細女就不說話,帶著水伢朝自家的鴨棚走去。
聽見來福的叫聲,細女的爺爺也跟了出來,看見來富和來福在一起嬉鬧,又見水伢跟在細女身后向鴨棚走來,就明白了幾分。細女漸漸大了,爺爺幾次跟她說,叫她不要再在鴨棚外抹澡,讓人看見了不好。細女不聽,爺爺也把她沒辦法。好在水伢不是外人,真要讓外人看見了,那還不丟死人了。當(dāng)下就有點生氣,當(dāng)著水伢的面,又不好發(fā)作。就問了水伢爺爺?shù)牟。指笳f,大雁和野鴨怕生,不敢在有人的地方歇腳。這邊的蘆葦蕩離鴨棚近,除了自家養(yǎng)的鴨子,從沒有大雁野鴨停留過。要打到大雁野鴨,得像你爺爺那樣,到西邊的落雁灘去。水伢正為剛才無意間看見細女抹澡心跳不止,又想起上次錯打家鴨的事,就紅著臉說,我來邀細女打獵。細女的爺爺就對細女說,去吧,早去早回。水伢吆喝上來富,轉(zhuǎn)身推起排銃,就跟細女一起奔落雁灘那邊去了。
落雁灘是一個半島形的湖灘,伸到湖水中的部分像一個有頸的葫蘆。葫蘆的底部因為挨著湖水,長滿了蘆葦。蘆葦叢中,淺水灘上,有豐富的水草,游動的魚蝦,和附著在蘆根上的小螺小貝。大雁和野鴨在南飛途中有這么一個補給站,都樂意停在這里中轉(zhuǎn),吃好了歇夠了,再踏上漫漫征途。這落雁灘的名字便這樣叫開了。
水伢和細女到達落雁灘的時候,大雁的先頭部隊已經(jīng)出發(fā),只留下一群遲飛的還停在蘆葦叢中。大約它們出發(fā)的時間也快到了,雁群中已有輕微的騷動。水伢不敢怠慢,趕快讓細女撿起一塊石頭拋出去,自己同時點燃了排銃。一聲銃響,天上果然有許多擊中的大雁掉了下來。正當(dāng)來富歡快地撲向這些獵物,突然,從葦叢四周冒出一群半大小子,沖上來跟來富拼搶這些大雁。細女認出是村里的那幫壞小子。為首的一個叫榮華,是村長的兒子。平時為非作歹,專愛欺負女孩子。細女聽村里的小姐妹說,榮華常到河邊偷看女孩子洗澡,還把她們的衣服藏起來,讓她們天黑了才敢回家。細女就想到,剛才她抹澡時,蘆葦中也有動靜,莫不就是榮華領(lǐng)著這幫壞小子在偷看。就上去和他們理論。細女說,水伢打的大雁,你們憑什么要搶。榮華嬉皮笑臉地說,憑什么說是水伢打的,有記號沒有,我們天不亮就跟上他了,見者有份,天上掉下來的,誰都能撿。細女說,你再看看天上,還能不能掉下來。榮華一臉的壞笑說,我不看天上,天上有什么好看的,我就看你,看你光身子抹澡。細女氣得說不出話來,沖上去就要跟榮華打架。水伢在一旁拉住她的胳膊說,算了,算了,我明天再打一銃,看他們還敢來搶。榮華說,是呀,明天細女再來抹澡,水伢再打一銃。又趁勢領(lǐng)著那幫壞小子起哄說,細女抹澡,水伢打銃。細女抹澡,水伢打銃。等水伢真的推出排銃來嚇唬他們,他們卻在榮華的帶領(lǐng)下,呼嘯一聲,四面散去。
細女再也不敢在鴨棚外抹澡了,水伢來邀細女打獵,也聽不到細女唱的戲文。每次走到鴨棚附近的蘆葦叢中,想起那天的情景,水伢都有一種莫名的失落之感。村里的那幫小子又來鬧過幾次,都讓細女的爺爺給轟走了。細女的爺爺原想給細女在村里找個人家,免得跟著他過這種漂泊不定的日子??戳诉@幫小子的德行,想到自家是單干戶,像樣的人家瞧不上,也就斷了這個念想。又想水伢倒是個合適的人選。雖說一樣是吃水上飯的,可這孩子的品性好,靠得住,跟細女又玩得來,細女要嫁就得嫁這樣的人。心里想著這事,就常在細女面前說水伢的好處。細女也有十五六歲了,男婚女嫁的事,多少也聽村里的姐妹說過。聽爺爺說得多了,就明白爺爺?shù)囊馑???诶飬s說,你要是真的喜歡水伢,就干脆收他做你的孫子。爺爺說,水伢是他爺爺?shù)膶O子,我只能分他一半。人家說,女婿半兒,他做我半個孫子就行。爺爺?shù)脑挘f得細女耳熱心跳,就不停地頓腳喊著,爺爺,爺爺。爺爺只好停下了不說。
過了幾天,細女的爺爺拎了一瓶燒酒,煮了一些鴨蛋,帶著細女一起去看水伢的爺爺。水伢爺爺?shù)臍獯?,春秋兩季都犯,按說不該喝酒。可奇怪的是,每次喝了一點酒,水伢爺爺?shù)臍獯炊胶土嗽S多。細女的爺爺就笑話他說,你這哪是氣喘病,是饞酒病。水伢和細女又去湖蕩采了些下酒的菱角、蓮蓬、藕帶。當(dāng)天晚上,皓月當(dāng)空,水伢和細女在船頭的甲板上擺開酒菜,水伢爺爺和細女爺爺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來。酒過三巡,兩人的話逐漸多了起來。細女的爺爺雖然不會作詩,但說出來的話卻像詩一樣。他端起酒杯跟水伢的爺爺輕輕地碰了一下,汲拉了一口酒,半是問人半是自問地說,你說世界上什么東西最深?水伢爺爺以為是在問他,就隨口說,眼前的湖水最深哪。細女的爺爺說,不對,湖水再深也深不過人的心思。水伢的爺爺就說,那你說說看,人的心思怎么個深法呀?細女的爺爺又汲拉了一口酒,望著水伢的爺爺笑瞇瞇地說,那你就猜猜我的心思看,我今天是干什么來啦。水伢的爺爺說,不是看我來的嗎,我病了,你來看我,請我喝酒。細女的爺爺說,那倒也是。我還有一層心思,你猜得出來嗎?水伢的爺爺說,鬼曉得你還有什么心思,你的心思,我怎么猜得出來呢。細女的爺爺就說,我說人的心思深吧。就我這點心思,你都猜不出來。水伢的爺爺說,我猜不出來,那你自己說說看。細女的爺爺就讓水伢的爺爺附耳上來,在他耳邊輕輕說,我想跟你結(jié)個親家。水伢的爺爺突然哈哈大笑說,就這點心思呀,也就一槳水,有什么深不深的,還要人猜。我的心思跟你一樣。明年春上,我就下聘。細女的爺爺說,我不要聘禮,只要人。兩人端起酒杯,又叮地一下碰了個碎響。
這下,細女的爺爺高興了,就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船頭,朝湖上觀看。水伢的爺爺怕他喝醉了,就上去扶他。兩人顫顫巍巍地站在船頭,朝湖面指指點點。細女的爺爺又唱起了戲文,沙啞的聲音隨著水波在四周蕩漾。水伢的爺爺不會唱,只會嘿嘿嘿嘿地癡笑。突然,水伢的爺爺用手指著腳下的湖水說,看,金鯉,金鯉回來了。細女的爺爺頓時停下不唱了,彎下腰去看湖中的金鯉。水伢和細女聽說金鯉回來了,也從船艙里跑出來,趴在船頭跟金鯉拍手招呼。月光把四人長短不齊的倒影投射到湖面上,照著金鯉窈窕的身影在他們中間穿梭游動,像在跟他們玩一場捉迷藏的游戲。
五
第二年春天,連著下了幾場暴雨,湖水猛漲,沒幾天工夫,就淹到了湖心島的半山腰。湖心島是一座由湖中的沙礫堆積起來的小島。不知從哪一代開始,也不知是哪一位神仙,從哪兒搬來了一些巨石,放在湖水中間。有人說是女媧娘娘補天時踏腳用的,也有人說是大禹治水打的壩基。每年春夏季節(jié),從后山下來的山洪,沖到這些巨石之間,就要打一陣回旋,而后掉頭向東,沿著長港泄往長江,卻將從后山帶下來的泥沙,留在這些巨石之間。久而久之,就淤積成了一個小島。這小島上雖然長滿了各種灌木,在高處也有一片參天大樹,但畢竟根基不牢,低處的泥沙常?;隆_@滑下來的泥沙就成了環(huán)繞小島的一圈沙灘。沙灘上長滿了水草,又有經(jīng)年不息的山泉汩汩流淌,是魚兒棲息的好地方,也是魚兒交尾產(chǎn)卵的理想處所。每年春夏季節(jié),成群結(jié)隊的魚兒,相跟著從深水處溯流而上,拖著飽滿的腹部,到這片淺灘上來揮灑生命的種子。這是這片湖灘一年中最熱鬧的季節(jié)。但有經(jīng)驗的漁民知道,這也是一年中這片水域最危險的季節(jié)。雖然魚兒交尾產(chǎn)卵,都在皓月當(dāng)空風(fēng)和日麗的天氣,但老天爺也常常有突然變臉的時候。有時候正當(dāng)魚兒沉醉于噴灑生命的種子,突然陰云四合,暴雨傾盆。被連日暴漲的湖水浸泡的泥沙,呼呼啦啦地一涌而下,直撲這片湖灘,讓這些正在播種生命的魚兒,頃刻葬身泥沙之下。水伢的爺爺說,魚產(chǎn)籽的時候,是靜止不動的。母魚肚皮朝上,一掣一掣地噴著魚籽,公魚圍著母魚,也在向外噴射魚白。這時候,無論公魚母魚,都不防人,就常常有漁民趁這個機會下網(wǎng)捕撈。水伢的爺爺說,這是害性命的事,要遭報應(yīng)的。所以這個季節(jié)是魚兒的生門,也是它們的死穴。聽爺爺這一講,細女和水伢每年春夏季節(jié),都要為金鯉擔(dān)著心。
這年夏天,細女和水伢見入春后暴雨連連,就想到湖心島去看看。自從得知兩家的爺爺跟他們訂了親以后,細女和水伢就漸漸長了這方面的心思。兩個人雖然依舊玩在一起,卻沒有以往那樣自在。水伢在前面走著,細女在后面跟著,兩個人足足隔了丈把遠的距離。正午時分,沒有一絲風(fēng),陽光從高處樹葉的縫隙間投射到灌木叢上,一動不動,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斑點。林間小路上,細碎的沙粒在他們腳下發(fā)出嘰嘰嘎嘎的響聲。走得乏了,水伢便小聲哼起了戲文:
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丟下一粒籽,發(fā)了一顆芽,
么稈子么葉開的什么花?
結(jié)的什么籽?磨的什么粉?
做的什么粑?此花叫做
呀得呀得喂呀,
得兒喂呀,
得兒喂呀,
得兒喂的喂喂,
叫做什么花?
細女聽見水伢在唱,就勢接了上去:
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丟下一粒籽,發(fā)了一顆芽,
紅稈子綠葉開的是白花。
結(jié)的是黑子,磨的是白粉,
做的是黑粑,此花叫做
呀得呀得喂呀,
得兒喂呀,
得兒喂呀,
得兒喂的喂喂,
叫做蕎麥花。
……
八十歲的公公喜愛什么花?
八十歲的公公喜愛萬字花。
八十歲的婆婆喜愛什么花?
八十歲的婆婆喜愛紡綿花。
年青的小伙子喜愛什么花?
年青的小伙子喜愛大紅花。
十八歲的大姐喜愛什么花?
十八歲的大姐喜愛一身花。
面朝東什么花?
面朝東是葵花。
頭朝下什么花?
頭朝下茄子花。
節(jié)節(jié)高是什么花?
節(jié)節(jié)高芝麻花。
一口鐘什么花?
一口鐘石榴花。
兩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把《打豬草》中對花的戲文唱了一遍。唱到最后,細女學(xué)著戲文的結(jié)尾說,小毛哎,到我家了。水伢也接上說,到你家啦,那我要回去了。細女又說,你莫走莫走舍,我去看看我媽在不在家,我媽要不在呢,我就打三個雞蛋泡一碗炒米把你吃。水伢跳出戲外說,你媽肯定不在家。細女卻騎著戲里戲外說,小毛哎,我媽真的不在家吔,吃雞蛋炒米去喲。水伢應(yīng)和著說,吃雞蛋炒米去喲。說完,兩人笑成一團。笑過以后,水伢就問細女,我要真的是戲里的金小毛,你真的會弄雞蛋泡炒米我吃呀?細女說,是呀,一定會。水伢學(xué)著戲里的口氣說,那你真是我的好媳婦喲。細女就嗔水伢說,不要臉。兩人又笑。笑聲驚動了林間的棲鳥,引得它們在樹上亂飛。
兩人沿著山邊走了一圈,水伢突然發(fā)現(xiàn)山體有些異樣,原來像圍墻一樣圍著的一圈石頭,現(xiàn)在只剩下一些大坑小坑,像拔過門牙留下的一圈空洞??斩磧?nèi)外裸露的泥沙,像殘破的牙床,懸掛在半山腰上。失去護持的半山泥沙,正對著山下的湖灘虎視眈眈,像隨時要俯沖下來一樣。水伢聽爺爺說過,早年在山上建湖心寺的時候,曾沿山用石塊壘了一圈護坡。如今湖心寺人去樓空,砌護坡的石頭也不翼而飛。要是連降暴雨,山體坍塌,金鯉和她的姐妹們就別想安心產(chǎn)籽,弄不好性命不保。
水伢和細女回去后,就把這事跟水伢的爺爺說了。水伢的爺爺說,是村里人挖的。聽收魚的人說,社里要修水渠,沒石頭,就派人上島去挖。細女聽說,就更加擔(dān)心。水伢說,不怕,有我呢,我守著。細女說,你守著有什么用,雨下長了,山要垮還是會垮,你想擋也擋不住。水伢說,擋不住我就喊呀。細女說,喊有什么用,山又不聽你的。水伢說,山不聽我的,我喊金鯉快跑呀。細女說,爺爺說了,金鯉產(chǎn)籽不想動。水伢說,那我就用篙子趕。細女說,這還差不多??捎忠幌耄@樣很危險,萬一跑不及,垮下來的泥沙把自己埋住了怎么辦。水伢的爺爺在一旁聽他們說得熱鬧,覺得雖然有點孩子氣,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這些時正是鯉魚產(chǎn)籽的時候,但愿老天爺開恩,不要下雨,要下,就下點小雨,千萬別下大暴雨。
六
從這天以后,水伢果然天天到湖心島下的湖灘守候。細女自告奮勇,給水伢做伴。每天夜半時分,兩人帶上干糧,搖起水伢家的小船,就向湖心島附近的湖面進發(fā),一直守候到第二天正午時分,產(chǎn)籽的魚兒散盡才搖船回家。一連數(shù)日,湖上都是朗月晴空,風(fēng)平浪靜,水伢和細女坐在船頭上,一邊啃著干糧,說著閑話,一邊看魚兒從四面八方向湖灘附近集結(jié)。初看鬼影幢幢,形單影只,像幽靈一樣從湖水深處升上湖面。繼而成群結(jié)隊,摩肩接踵,像迎親的隊伍一樣拍拍打打涌上湖灘。而后便是你追我趕的交尾,暈頭轉(zhuǎn)向的甩子,就像新郎新娘拜過天地,入了洞房,先前的熱鬧都甩在身后,只剩下兩個身子在燭光下赤裸裸地面對。水伢和細女雖然沒讀過多少書,沒有文人墨客那樣的雅興,也不懂得拽文,但看這些魚兒采天地靈氣,汲日月精華,在自己眼前化育生命,心里仍禁不住涌起陣陣感動。
這天后半夜,湖面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人昏昏欲睡。一連守候了幾夜,細女覺得倦了,就鋪了一張涼席在船頭的甲板上躺了下來。水伢坐在她身邊,指著天上的星星說,我要是天上的星星就好,就能看得到湖灘上的魚兒產(chǎn)籽。細女就羞他說,真不要臉,女人生孩子你也想看。水伢又憂心忡忡地說,也不知金鯉產(chǎn)過籽沒有。細女說,產(chǎn)不產(chǎn)都一樣,你又不光是為了金鯉,金鯉怕泥沙埋了,別的魚也怕。水伢說,也是。不過,我還是擔(dān)心金鯉。細女說,也難怪,金鯉是你救的,你對她有感情。正說著,細女感到背上奇癢難耐,就要水伢幫她摳摳,水伢猶豫了一下,就把手伸到細女衣服里面。摳了半天,細女又覺得不是癢在背上,要水伢往別處去摳。水伢不敢把手伸到別的地方,就要細女自己摳。細女摳了半天,也摳不著癢處。正急得抓耳撓腮,水伢突然覺得自己身上也癢了起來,正要伸手去摳,卻像被人迎面撒了一把細沙,感到有無數(shù)小蟲在臉上撲打。再看看四周,鋪天蓋地的小蟲,像隨風(fēng)刮起的沙塵暴,遮天蔽月,已彌漫了整個湖面。有團團碌碡大的黑影,在沙塵暴中四處游動,發(fā)出唿唿唿唿的響聲。水伢說,不好了,要起風(fēng)暴了。我爺爺說,蜢子集成堆,暴雨不用催,蜢子集成球,天上雷打頭。說話間,細女就聽得遠處天邊,果然有隱隱雷聲傳來。湖上的風(fēng)息了,悶熱難耐。剛才還在瘋狂肆虐的蟲陣,瞬間消失無形,四周一片漆黑。
細女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感到十分害怕。她一把抱住水伢,不敢松手。水伢說,別怕,別怕,有我呢。就在黑暗中,憑著平時頭腦里留下的印象,水伢搖船把細女送到湖心島下的一處山腳躲避,自己卻從船上操起一根竹篙,跳下船朝湖灘方向奔去。
水伢走后,細女更加害怕。她擔(dān)心水伢這樣黑燈瞎火地往外跑,會遭遇不測。又擔(dān)心風(fēng)暴來了,像上次那樣,會把小船掀翻。水伢臨走時叮囑她不要進船艙,就趴在船頭的甲板上。這樣,風(fēng)浪來了,不會把自己撞傷,船翻了也不會把自己倒扣在里面。她照水伢說的,把身子擺成一個大字,像水伢上次撲在她身上保護她的樣子,讓胸部和肚皮緊緊地貼著船板,雙手張開,死死扣住船板兩邊的水槽。湖面上又起了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湖上的浪頭也一浪高過一浪。在驟起的風(fēng)浪中,小船像失去控制的風(fēng)箏,任由風(fēng)浪抬舉摔跌,推拉搖拽。細女對身邊的一切,已失去知覺,她的腦子里只有水伢在風(fēng)雨中奔跑的身影。雨下來了,湖面已有了微光。閃電把暗夜撕成道道豁口,也把湖面照得透亮。借著閃電瞬間投射的強光,細女睜大雙眼,想看清水伢的去向,卻依然只見遠處的樹木在風(fēng)雨中搖晃。突然一聲炸雷,就在細女的頭頂爆響,細女頓時覺得劈頭蓋腦的暴雨,就像那次遇到的冰雹,在自己身上砸出了一個個的大坑小洞。她不能像上次那樣,有水伢撲在身上保護自己,茫茫湖水,又無處躲避。說不定今天就要死在這里,再也見不到水伢了。細女越想越傷心,越想越害怕,禁住放聲大哭起來。就在這時,她突然聽見遠處有一個沉悶的聲音傳來,不像是雷聲,也不像是風(fēng)聲,細女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上。她睜大眼睛,看著湖灘的方向。一個閃電突然像螢火一亮,就在這一瞬間,她看見一道金黃的瀑布,正從湖心島上傾泄下來。閃電熄了,細女眼前一黑,頓時昏死過去。
細女醒來的時候,已是當(dāng)天晚上。頭天后半夜,水伢的爺爺聽見湖上風(fēng)雨大作,就擔(dān)心水伢和細女出事。等到天亮,水伢的爺爺匆忙從旱路趕到細女家的鴨棚。細女的爺爺也很擔(dān)心,兩人就到村里去叫上一些鄉(xiāng)親,又從社里借了一條船,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湖心島附近。在湖心島附近,他們找到了被風(fēng)浪推上湖灘的小船,救下了已昏死過去的細女,卻怎么也找不到水伢的身影。有人在湖灘上發(fā)現(xiàn)一根竹篙,像旗桿一樣插在一個土堆上面。水伢的爺爺認得是自家撐船的竹篙,就讓人扒開土堆,卻在土堆下面發(fā)現(xiàn)了水伢的尸體。
這事發(fā)生后,村里人議論紛紛。村長報到區(qū)里,區(qū)里還派人下來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人說,魚對雷電是有感應(yīng)的,即使是在產(chǎn)卵期,暴風(fēng)雨來了,也會像人一樣躲避,不會等著山洪沖下來淹沒自己。這起事故是鄉(xiāng)民缺少科學(xué)知識所致,要加強科學(xué)知識在農(nóng)村的普及。村里人也埋怨水伢的爺爺大意,不該讓兩個孩子去做這樣的事。要去,也要叮囑孩子們,風(fēng)暴來了快跑。硬要在山洪下來時,去給魚通風(fēng)報信,那還不是送死。這些話,水伢的爺爺和細女的爺爺都不敢讓細女聽見。細女清醒過來以后,就守在水伢旁邊,不吃不喝,沒日沒夜,一步也不肯離開。細女的爺爺發(fā)現(xiàn),有時候,細女會把手伸到水伢的衣服里面,一邊輕輕地抓著,一邊咕咕噥噥地說,你癢,蜢子咬你吧,我?guī)湍銚?,別不好意思。這兒,這兒,不是。那是這兒,也不是。不是,那是哪兒?摳癢,摳癢,不癢不摳,不摳不癢。越癢越摳,越摳越癢。我不摳幫你摳了,你自己摳吧。就這樣,有時要摳上大半天,說上大半天,細女的爺爺擔(dān)心,細女這孩子怕是要瘋了。
自從水伢出事以后,水伢的爺爺就老得不成樣子。腰也彎了,背也駝了,雙手扶不住拐杖,走路乓乓跌跌,口里像拉風(fēng)箱一樣,呼呼呼呼地有進氣沒有出氣。細女的爺爺來勸過他幾次,都不管用。他翻來覆去地只說一句話,我只想他們在一起玩,沒想到他們真干這種傻事。細女的爺爺就寬慰他說,人死不能復(fù)生,就算是干傻事,也是一片好心。
又過了些日子,水伢的爺爺撐不住了。這年冬天,連日不停的氣喘把水伢爺爺變成了一個蝦弓。水伢走后,他身邊沒人照料,細女爺爺就叫細女搬到水伢爺爺?shù)拇蟻碜?。這天,細女爺爺又來看水伢爺爺,水伢爺爺拉著細女爺爺?shù)氖?,勉強擠出一點笑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學(xué)著細女爺爺?shù)那徽{(diào)說,你說說看,世界上什么東西最淺?細女爺爺笑了笑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這老東西,還有這份心思跟我閑嗑牙。水伢的爺爺堅持說,你說呀,世界上什么東西最淺?細女爺爺就要水伢爺爺自己回答。水伢爺爺停了片刻,等稍稍喘定了才說,要我說呀,世界上人的眼睛最淺。細女爺爺也學(xué)著水伢爺爺?shù)目跉庹f,那你說說看,人的眼睛怎么個淺法呀?水伢爺爺又喘了一陣說,要不是眼睛淺,怎么會把護坡的石頭挖走呢,沒有石頭,湖心島就完了。細女爺爺知道他還是放不下水伢的事。就安慰他說,你放心,完不了,女媧娘娘和大禹爺還會送來呢。水伢爺爺伸出干瘦的指頭朝細女爺爺點了點,就輕輕地閉上了雙眼。
?《藏族宮廷舞》?靳尚誼?布面油畫?120×60cm?2016年
七
又是一年春天。
清晨,細女一個人撐著溜子來到湖心島下的湖灘上。湖面上水平如鏡。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有一條金黃色的鯉魚,不聲不響地從湖心深處升起,悄悄地跟著細女的溜子,來到長滿水草的湖灘之上。一會兒,她的身后跟上了一群同樣是金黃顏色的鯉魚。這群鯉魚跟著細女來到湖灘上,就開始圍著先前的那條鯉魚轉(zhuǎn)圈。圈子越轉(zhuǎn)越小,越轉(zhuǎn)越小,最后把先前的那條鯉魚圍成了一個簸箕大小的圓圈。先前的那條鯉魚停在圓圈的正中,輕輕地翻轉(zhuǎn)身子,把鑲著金邊的雪白肚皮,朝向天上的一輪明月,一會兒,便從肚皮下方那個神秘的小洞中,一陣一陣地向外傾吐著淡黃色的瓊脂。圍在她周圍的那群鯉魚,也像接受了這條鯉魚的神秘暗示,同時側(cè)轉(zhuǎn)了身子,也從肚皮下方的小洞中,向外噴射著白色的濃漿。不到一頓飯工夫,又相跟著游回湖水深處。湖灘上只剩下一片鵝黃蛋白,飄浮在沙礫水草之間。
細女坐在埋葬水伢的沙堆上,手里拄著長長的竹篙,望著遠去的魚群,輕輕地叫了一聲,金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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