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若說這輩子可以挑出幾樁憾事,那么,不會彈琴算是一憾了。我很羨慕那些會彈琴的人。隱晦夜無一星,彈彈琴;室虛月白,有約不來,彈彈琴。琴之為物,可以消除寂寞。聽琴到底不如彈琴來得過癮。既然不能彈琴,我就想寫寫琴人。我曾寫過一篇小說《聽洪素手彈琴》。小說出來后,有些人自作聰明地把女主人公洪素手當(dāng)成是我的朋友蘇羊。自然而然地,他們把成公亮先生也想象成洪素手的老師顧樵先生。事實(shí)上,這是一個莫大的誤會。近些年,我與幾位琴人偶有交往,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蘇羊。蘇羊曾贈我?guī)讖埑上壬墓徘貱D,我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時聆聽,漸漸地,就有一種與古人對話的感覺。后來我又多回向她借閱古琴方面的書籍、請教幾個常用的指法。再后來,我在一本雜志上讀到一位女藝人感人至深的身世自敘之后,突然冒出了想寫一篇有關(guān)琴人的小說的念頭。這便是我寫《聽洪素手彈琴》的緣起了。洪素手身上好像還有別的一些琴人的影子,但我寫作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這些。有意思的是,我后來居然還接到一個同樣喜歡撫琴的陌生女人的電話,說洪素手的身世有點(diǎn)像她。這么說來,我與琴無緣,卻與琴人是注定要結(jié)緣的。二〇一三年七月中旬,我策劃“山水的聲音”詩歌朗誦會時,拜托蘇羊致電成先生,請他過來撫琴一曲。其間,我又在成先生的女兒紅雨的博客上留言,有勞轉(zhuǎn)告。
成先生一直蟄居南京,深居簡出??梢韵胂?,一個人在家中,讀書寫作之余,彈彈琴,“叩寂寞以求音”,很有點(diǎn)像古代那種大隱隱于市的高士。聽說成先生還喜歡放風(fēng)箏。琴有七弦,而風(fēng)箏只有一根線;十根手指控制七根弦或一根線,都是一門學(xué)問。放風(fēng)箏除了能夠練習(xí)手指的靈活性,或許還有一種類似于目送飛鴻的逸興吧。琴與風(fēng)箏,一個在地,一個在天,但在成先生的手中,這兩樣?xùn)|西就是他的天地了。撫琴、放風(fēng)箏,就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暑氣若寇,驟然而至。上海的炎夏是沒有一點(diǎn)客氣的。我沒想到成先生會提前兩天就來到上海。聽蘇羊說,他有好多年沒有出遠(yuǎn)門了,此次過來,一則是要會會我們這些陌生的朋友,一則是去上海醫(yī)院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為了給我們彈琴助興,他還特地推遲了動手術(shù)的時間。接風(fēng)晚宴上,初見成先生,我就有一種相識已久的感覺。成先生遞給我一張自制的“名片”,身份是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退休教師(他沒有自稱“古琴家”);右下角還有一幅先生的自畫像:方臉,戴眼鏡,手捧一本書。寥寥幾筆,很是傳神。聽成先生說,他很喜歡豐子愷,也曾仿效豐子愷的筆法畫點(diǎn)漫畫、寫點(diǎn)琴論以外的文章。這樣一位風(fēng)清月白的琴人,這樣一種恬淡的生活,實(shí)在是可敬可慕的。
翌日上午,視力欠佳的成先生就在兩位“粉絲”的攙扶下抱著古琴來到朗誦會現(xiàn)場。這是一把仲尼式的唐琴,琴名“秋籟”。所謂秋籟,就是秋天的聲音。成先生看到背景布上五個醒目的大字“山水的聲音”,就說,他喜歡這個題目,跟他那種在山水之間的琴趣是吻合的。我記得成先生的一位朋友談到成先生時說:“琴者,是彈給自己與大自然聽,即使有第三個聽眾,也必須是自己和大自然的朋友。”那時候,成先生已經(jīng)把我們都看成是他的朋友,也看成是大自然的朋友。真正的琴人其實(shí)都是很率性的,我有好懷,朋友有一種好風(fēng)度,就可以坐下來彈了。彈琴之前,成先生說,在古代,琴是文人雅士時常攜帶的一種道器?,F(xiàn)在有人彈琴,就擺出一副莫名其妙的高古面貌,我向來是很討厭的。彈琴是一件尋常事,不必把它看成什么高深的學(xué)問。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們與古琴之間的距離感就消失了。
成先生先是給我們彈了一曲節(jié)奏明快的《酒狂》。彈琴時,他的身體微微偏向一邊,耳朵也向一邊側(cè)著,仿佛一只耳朵在聽指間的聲音,另一只耳朵在聽遠(yuǎn)處的聲音。遠(yuǎn)近之間,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隱隱浮現(xiàn),讓他不由得兀然而醉,豁爾而醒。接下來,成先生彈奏的是《憶故人》(原名《空山憶故人》)。這首曲子出自清末蜀僧竹禪和尚,后來傳給琴人彭筱香,彭筱香又傳給兒子彭祉卿;成先生的老師張子謙又從彭祉卿那里抄錄這份家傳秘譜,遂得流傳。成先生彈奏此曲,在節(jié)奏上比他的老師張子謙先生要緩慢一些,音調(diào)似乎也更低沉一些,如他自己所言“各段尾多次出現(xiàn)的左手帶起空弦和按音構(gòu)成的‘放合指法音調(diào),表現(xiàn)了纏綿往復(fù),不盡依依之情”,但偶或會有激越之情跳蕩于指間,這就是成先生在旋律上、句與句之間所做的創(chuàng)造性處理。成先生的琴論中時常談到左右手整體力度的問題。因此,當(dāng)他彈琴時,我注意到了他的手法。如我們所知,左手與右手,相隔一具肉身,自然是很近的,但若是相隔一顆冷漠的心,左手與右手就相隔甚遠(yuǎn)了;再反過來說,你若是在琴人的左手與右手之間安放一把琴,兩只手就會變成一只手,與琴弦親密無間地融合在一起了。那時已經(jīng)不是用手彈,而是用心彈;不是人彈琴,而是琴彈人。當(dāng)我看到成先生的手指在琴弦上流動時,感覺他是把一個清冷的月亮圓圓滿滿地含攝在一個水缸里。群籟參差,秋籟獨(dú)好。秋籟所發(fā)的,是秋之聲,是大化之音,清冷、激越,略帶一絲傷秋的情懷。我們坐著,在成先生的琴聲中靜靜地坐著。那一刻,復(fù)數(shù)的我變成了單數(shù)的我。天上人間,寂寂無聲。獨(dú)坐空山,枝脫葉落。天地是干凈的,我也是干凈的。是我在空山,還是空山在我心里?是故人憶我,還是我憶故人?
彈《憶故人》這首曲子的琴家不知有多少,但我獨(dú)愛成先生的演奏。就仿佛《酒狂》彈得好的也不乏其人,但我偏愛姚炳炎先生的演奏(姚先生晚年貧病交加,常借杯中之物暫且消除煩憂和疲倦,因此聽他的《酒狂》,仿佛乘興而游,別有一番況味)。成先生的《憶故人》,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帶有一絲與秋天有關(guān)的傷感。有些琴曲,適合在臨睡前聽,有些琴曲則適合在臨終前聽。今春,我所敬重的一位老人,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聽著成先生的《憶故人》,慢慢地睡去了。人與靈魂之間的關(guān)系就如同琴與琴聲。人死之后,靈魂寂滅;琴毀之后,琴聲消散。但“無”中會生出“有”來,于無聲處會生出另一種聲音。琴聲可以在琴弦之外,手指之外,獨(dú)自生長、游走。我們有時聽琴,并不需要耳朵,就像我們與一個靈魂相遇,并不需要眼睛。一切不可捉摸的東西,都需要用心去體念?!稇浌嗜恕防镲h散出來的,不僅僅是琴人的情思,還有故人的靈魂。因此,我聽成先生彈琴,感覺不是一個人在獨(dú)自傾訴,而是兩個人在娓娓交談。聽著《憶故人》,能不憶故人?
六朝人物的確是可愛的。譬如宗炳,他時常將自己的山水畫懸掛壁上,然后沐浴焚香,對著自己的畫作彈起琴來,說是“欲令群山皆響”。聽完成先生的琴曲,再回過頭來看身后那些山水畫,仿佛也能感受到山水的聲音了——美的線條與琴弦一樣,都能發(fā)出美妙的“精神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