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吳仕民的《鐵網銅鉤》呈現(xiàn)了鄱陽湖畔的民俗風情圖,在這片神奇的水域孕育著隨水而生的漁民的宗族文化,“直面困難,少做退讓”的他們堅守著各自的文化傳統(tǒng),并形成了獨特的宗族暴力觀。文本以朱、趙兩家的暴力敘事為主線,探討在傳統(tǒng)與文明的對立沖突中宗族暴力觀的演變。本文將對比鄱陽湖畔新、舊兩代人的暴力觀,解讀宗族暴力方式蛻變的精神內涵。
關鍵詞:宗族暴力 《鐵網銅鉤》 暴力敘事
鄱陽湖輝映天地萬象,滋潤廣博大地,積蓄厚重文化,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隨水而生的漁民后生。湖濱的余南縣不僅擁有廣袤肥沃的土壤,還有著鄱陽湖的大片水域,被稱為“魚米之鄉(xiāng)”,銅鉤趙家村和鐵網朱家村便是坐落其中的兩大村落。
趙家和朱家以漁業(yè)為生,趙家以“鉤”為捕魚器具,而朱家則以“網”為捕魚工具,不同的捕魚方式代表了兩村各異的宗族文化,他們因鄱陽湖水而相生相聚,又因鄱陽湖水而相離相散,水是他們生存的依托和保障,他們將生存之利聚焦于這片水域并為此相爭相斥,這片鄱陽湖水孕育著他們的生死,是他們世代糾葛的生死場。“鐵網”和“銅鉤”作為兩個地域符號,涵蓋了兩個封建宗族的文化觀念,網鉤之爭即為傳統(tǒng)的宗族暴力之爭,本書以兩大宗族的暴力敘事為主線呈現(xiàn)了不同的宗族暴力觀,并通過宗族暴力觀的演變探討傳統(tǒng)宗族文化發(fā)展的走向。本文將以宗族暴力觀的演變?yōu)檩S,解讀傳統(tǒng)宗族暴力方式的蛻變及其精神內涵。
一、以暴制暴,命命相抵
朱、趙兩家長達五百多年的恩怨糾葛從未停息,鄱陽湖水孕育著他們“直面困難,少做退讓”的捕魚文化,他們堅守著文化傳統(tǒng),承襲著世代相傳的宗族文化,他們耿直倔強,面對困難時他們“猶如逆水推舟,無畏向前。對此要付出的代價哪怕是生命也并不掂量、猶豫。因而,對他們認定的敵對方,決不示弱,決不妥協(xié),也決不寬恕”,雙方長年累月的暴力爭執(zhí)以生命和鮮血為代價,水域之爭因而變成了朱、趙兩家永無終結的復仇循環(huán),成為世代相襲的生命囑托。
同宗、同族的人經過千百年來血緣文化的整理和提煉而逐漸形成了一個宗族群體,宗族內部利用宗法規(guī)約各自的行為,他們有著相同的文化義場和精神信仰,進而構成了宗族文化。宗族文化針對本族的文化需求而形成和完善,它潛入個體觀念中,體現(xiàn)著集體無意識,不同宗族間集體信仰具有不同的文化特色,因此宗族文化具有獨立性和特殊性。宗族文化凝聚著宗族群體,維系著內部成員的關系,保護著各成員在本族文化間的獨立發(fā)展,因此它又具有排他性。文本中,鄱陽湖畔的朱、趙兩家便是兩大重要的宗族群體,他們秉持著各自的宗族文化信仰繁衍生息,但生存的壓力打破了生活的寧靜,生存場域的局限性迫使他們不得不開拓新的領地以緩解生存危機,于是他們以生存利益的最大化為綱而彼此侵犯。另一方面,宗族文化的排他性體現(xiàn)著宗族內部的自我保護意識,在文明蠻荒的鄱陽湖畔暴力強權即為解決爭端的最佳方式,唯有勝者才能排除他者的威脅并獲取維持本族生存的最大利益,為此兩大家族世代相爭相殘。
朱繼元作為朱家的族長恪守著傳統(tǒng)的宗族暴力觀,主張以械斗的方式奪取生存領地,他三次挑起了兩家的械斗,掌握著主動權。但械斗的結果并沒有讓他占取打魚的領地,卻使他在征戰(zhàn)中失去了三個兒子,然而喪子之痛并沒有消泯他對暴力的迷戀,反而使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暴力令他變得貪婪,他認為“能化兇為吉,或換取最大收益的東西,才能叫寶物”,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奪取領地,以獲取生存利益的最大化,為此他從朱二處購買彈藥槍支,以犧牲無辜生命為代價贏取宗族戰(zhàn)爭的勝利;他不顧女兒的幸福,把女兒嫁給素無往來的曹德昌家,以牟取曹家的勢力。他投機鉆營利用青幫的幫派勢力抗衡趙家,他巧用金錢收買替死鬼,朱繼元因暴力而消泯了“仁德”的溫度,他的思想因復仇和貪婪而變得狹隘不堪,他把自己封閉在仇恨里,如同一個冰冷暴力的惡魔躲在狹隘的場域中觀察世界。械斗的暴力之行并沒有為他帶來勝利的快感,他的暴力觀并沒有為他占取一絲便宜反而給他帶來更多的失落和傷痛,喪子之痛升級了他對銅鉤趙家的仇恨,因此他更加執(zhí)迷于以暴制暴的方式報仇。朱繼元為暴力找到合理的托詞和借口,他認為,命命相抵是對等的復仇方式,這是符合道義的暴力,是天經地義的復仇理念,因而兩大宗族的暴力爭端已不單單是一種施行的方式,更是一種復仇的符號。朱繼元夸大了暴力的效用而規(guī)避了暴力施行的全局意義,他并沒有認清“命命相抵”的暴力方式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惡性循環(huán),也并沒有從根本上革除兩家的歷史矛盾,反而使暴力愈演愈烈。文本中朱繼元的暴力觀呈現(xiàn)出單線條發(fā)展,即堅守“命命相抵”的暴力復仇觀,自始至終不曾動搖和改變,他是老一代鄱陽湖人傳統(tǒng)的宗族暴力觀的代表。然而隨著文明的發(fā)展,傳統(tǒng)暴力觀難以維持固有的文化根基,原始荒蠻的宗族暴力已無法適應新社會民主意識的發(fā)展要求,因此以朱繼元為代表的老一代鄱陽湖人的傳統(tǒng)暴力觀終將被歷史淘汰。
傳統(tǒng)的宗族觀念被自由、平等、民主的新文明打破,家族暴力在新文化的沖刷中不斷消解,解決家族爭端的新方式被新一代的鄱陽人探索著。
二、以仁釋暴,大道其行
如果說朱繼元“命命相抵”的暴力方式代表著老一代的鄱陽湖人的暴力觀,那么趙仁生的“以仁釋暴”觀則代表新一代鄱陽湖人對宗族爭端的態(tài)度。
仁生的父親死于兩大宗族的暴力沖突中,但他的父親并沒要求仁生復仇,反而要讓仁生讀書學文化,這與爺爺臨終的復仇囑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面對新舊暴力方式的抉擇,仁生選擇了前者——讀書、學文化。朱、趙兩家長年累月的暴力爭端并沒有激起仁生復仇的意念,反而使他越來越渴望生活的寧靜,遠離無休止的沖突與是非,為此他鉆進書房努力讀書,逃離“銅鉤”學習打鐵。讀書讓仁生與蘇先生結緣,作為封建時代最后的儒生,蘇先生“仁者愛人”“禮之用,和為貴”的儒家思想深深地影響著仁生。隨水而生的生活方式讓仁生多了生活的平常心,因此仁生跳出功利性“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讀書觀轉而選擇了打鐵,姜師傅的人格魅力感染了仁生,他教誨仁生對暴力的抵抗。仁生對寧靜的生活充滿了渴望和期待,可“人拗不過命”,宗族至上的利益和沉重的愧疚感迫使他不得不回鄉(xiāng)面對他試圖逃避的宗族爭端和暴力。
仁生聰敏好學,不僅是鄉(xiāng)里讀書最多的人,也是鄉(xiāng)里最有智慧的人,他深得鄉(xiāng)民信任,因而被鄉(xiāng)民推舉為新的族長。由于從小受儒家“仁愛”思想的熏陶,仁生對于兩大宗族的沖突持“以仁釋暴”的態(tài)度,他反對以犧牲無辜生命為代價的暴力爭端,因此當仁生面對朱家的械斗威脅時,他的第一反應并不是以暴抗暴,而是和談,但他的“和談”提議不僅沒有得到朱繼元的認同,反而受到了朱繼元的奚落和鄙視。繼而他又把希望寄托在形同虛設的衙門政府,卻又因縣長黃中和的偽善圓滑將爭端的解決“拖”得無果而終。既然和平調解成為泡影,那么仁生只能無奈地選擇械斗。即便仁生選擇械斗,他也時刻關注著“仁”對暴力的化解,第一次械斗中,仁生俘獲了金根卻并沒有殺害他,反而留他活命放人促和;第二次械斗中,仁生對被日本人打傷的朱家三人非但沒有棄之不理,反而將他們救下送回家中;打退日本后,三個村莊的村民分發(fā)繳獲敵人的二十四袋糧食,但仁生并沒有將村里的糧食全部分發(fā)下去,而是省出一袋撫恤朱家。可仁生的友善并沒有感化朱繼元固執(zhí)的心,仇恨的火焰迷亂了他的雙眼,他難以顧及他人的仁義善舉,也無法將仁義施予他人,在朱繼元的眼里仁生的善舉是趙家對朱家理應的補償,因此仁生的“以仁釋暴”之策在守舊狹隘的朱繼元面前只能化為一紙空談。盡管仁生的“仁”難以化解朱繼元的“暴”,但這并不代表“仁”是一個沒有受眾的空場,仁生的“仁義”取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和認同,他所收獲的“仁義”回報并幫助趙家村度過了重重難關,諸如,姜師傅贈送仁生的珠山八友的瓷板畫以博取黃中和的青睞,蘇先生以死為銅鉤村承擔罪責,黃中和為仁生留下性命抗日……而與此對應的朱家則用金錢來換取仁生用“仁義”施行的回報,看似兩個家族取得了對等的結果,但朱家除了應一時之需外卻無法得到民眾絲毫的支持與同情。冥冥中,兩大宗族不同的宗族文化在矛盾沖突中相互對照,作者在取“仁”與舍“仁”的二元對立中探討傳統(tǒng)宗族文明的蛻變,并使其在家族敘事的模式中得到重新的演繹。
趙仁生和朱繼元是代表著兩個宗族的兩代人,從以暴制暴到以仁釋暴,在新文化發(fā)展的熱潮中,宗族暴力觀在不斷地蛻變。盡管文本中的民國政府形同虛設,但在一定程度上它代表著新的社會制度,暗示著民眾在新的社會制度下要以科學、和平、民主與公平的新方式解決爭端,而封建社會的暴力強權方式終在新舊文明的更迭中消泯。
三、家國同構,解暴新宿
家國同構的敘事模式是家族母題小說普遍采用的一種敘事模式,它表現(xiàn)為家國共衰共榮的結構特征,在文本中呈現(xiàn)出人物將個人與家族、個人與國家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家族的各個成員與國家利益的關系將敘事的焦點集中重組,從而淡化兩個家族的矛盾沖突,反映民族歷史的時代變化。文本的第六章便利用家國同構的敘事模式沖淡宗族暴力,集中構寫新的民族暴力。
日本侵略者到來時兩個家族正處于第二次械斗中,原本準備打斗的兩個宗族卻在日軍的槍炮中止息了,情節(jié)迅速將兩大宗族的矛盾反轉為民族的矛盾,兩個宗族合力抗日則開始于朱繼元的一句話:“一定要響應國家的號召,以大義為重,盡一切努力,堅決抗日?!北M管此處簡單的語言敘述并沒有交代兩大宗族成員在家國矛盾間復雜的情感轉變,但基本已置換了兩大家族的斗爭目標,將國家利益放在首位,繼而描寫兩大家族與藤木二郎的對抗過程。鄱陽湖再次成為戰(zhàn)場,但對抗的雙方則變?yōu)橹腥諆蓢膶?,日本先進的機槍、汽艇敵不過中國傳統(tǒng)的捕魚利器漁網和魚鉤的布局配合,網、鉤的結合代表了朱趙兩家的齊心聯(lián)手,只有民族合力才能打敗外來侵略者,實現(xiàn)國家的統(tǒng)一。聯(lián)合抗日使兩大宗族增進了彼此的了解,他們開始思辨“家”的真正含義,這其中不僅僅有趙家的仁生還有朱家的金根。但作者并沒有以此解構兩大宗族的暴力糾葛,反而筆鋒一轉通過對朱繼元的小農意識描寫再次將兩大宗族投擲回暴力的沖突中。面對家國危難朱繼元以“大義”為先,而面對家族舊恨他又規(guī)避了“義”之所向,“大義”并沒有改善他對“以仁釋暴”的理解,極端暴力的戰(zhàn)爭沖突并沒有使朱繼元得到精神的洗練,反而使他復歸原點重翻舊賬。作者并沒有將朱繼元的精神蛻變建構在民族歷史的變遷和動蕩之中,他能夠在“大義”面前消解恩怨情仇卻沒能在“仁義”之下化解宗族暴力,維護“大家大義”與博取“自家私利”是凝結在朱繼元身上的兩大矛盾體,矛盾張力非但沒能塑造人物形象的立體化,反而使得人物性格趨于扁平和狹隘。戰(zhàn)爭沒有改變朱繼元的宗族暴力觀,也沒有使朱繼元在“大義”中受到“仁義”之教,根深蒂固的小農意識使他難以從狹隘的私欲中獲釋,文本中呈現(xiàn)的戰(zhàn)爭在朱繼元的意識里變?yōu)閷ψ约杭覉@陣地的堅守,他并沒有從生死間獲得更多的“仁義”教化,而仁生則大不相同。
經過兩次戰(zhàn)爭的洗禮,仁生于生死中越來越渴望“家”的歸屬感,因此,仁生無限向往自己的祖源——龍桐村,那是他心中神圣的精神圣殿,那里產生的精神力量影響了每位后生并世代相續(xù)。或許最初人類都有著共同的祖先,出自同一個家,可又為何相互殘殺?戰(zhàn)爭是一場人類自己制造的災難,是暴力沖突的極端形式,可暴力真的能使人類因利益的滿足感而獲得精神的寧靜嗎?暴力只會讓人在彼此降服、殘殺的過程中產生難以化解的仇恨,它不能成為獲取精神歸宿的方式,唯有對“家”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才能激起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感共鳴,從而化解暴力與沖突,停滯征戰(zhàn)的腳步,但這終究是仁生幻化的理想,它或近或遠,或真或幻,永不被實現(xiàn)和依靠。他深深地熱愛著銅鉤村那片孕育他的土地,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家族的文化認同感,因此他決然地離開了趙叔一家回到了銅鉤村,回到了久違的故鄉(xiāng),回到了那片充滿硝煙的大地。暴力仍未化解,朱、趙兩個宗族的矛盾仍在延續(xù),但就在兩家臨戰(zhàn)之時人民解放軍出現(xiàn)了,新的文明時代的到來終結了余南縣多年無政府的自由散亂狀態(tài),暴力沖突將會以新的方式得到人民政府的合理解決,家國利益合為一統(tǒng),宗族暴力被顛覆,它掙脫了網鉤的束縛,消失在了鄱陽湖畔,化為鄱陽湖歷史上空的一道印記。
結尾處家國同構的敘事模式復現(xiàn),傳統(tǒng)宗族的暴力沖突在新的國家政治體制的關照下被消解,荒蠻的暴力被全新的民主文明所取代,它將銘刻于歷史的進程中而不復舊時代的色彩。兩大宗族回歸于家國合一的認同中,新的文明將打破傳統(tǒng)封閉的宗親文化,在家國同構的文化融通中,他們找到了新的文化立足點,進而終結了傳統(tǒng)的宗族暴力時代,擊碎了沉積百年的宗族仇恨,以文明民主的方式化解糾葛,為他們漂泊的靈魂找到新的精神歸宿。
四、結語
《鐵網銅鉤》呈現(xiàn)了一幅鄱陽湖畔的風俗畫,那片鄱陽湖水是連接著朱、趙兩大宗族的生死場,在這片水域上兩個宗族經歷著血雨腥風,承受著生死兩茫,肩負著世代相囑,埋葬著生之寧靜,他們在網鉤間堅守著世代的生存方式,那是他們的宗族信仰。兩大宗族由水域之爭的“決不妥協(xié)”化為無窮無盡的械斗暴力沖突,從傳統(tǒng)一輩的子承父志、父報子仇、命命相抵的“以暴制暴”觀到新一代以“仁”為核心的“以仁釋暴”觀,化解沖突的方式隨著時代的更迭而不斷蛻變。當文明民主的新文化打破傳統(tǒng)封閉的宗族文化時,新舊文化的沖突開始顯現(xiàn),代表新舊文化的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模式被家國同構的敘事模式所消解,傳統(tǒng)的家族暴力也隨之終結。傳統(tǒng)的宗族暴力以生命為代價潛在地消泯宗族文化,網鉤之爭成為束縛宗族文化發(fā)展的阻力,欲要重生即要沖破阻礙,以適應時代的文明方式為宗族文化謀求新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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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高姝妮,中央民族大學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名作欣賞·下旬刊2017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