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過去的一年,是本刊平靜的一年。說平靜,是沒有驚濤駭浪,是編輯部內(nèi)外的和諧。一年來,在這里工作的每一位編輯都在努力工作,已編發(fā)的作品,不少在讀者中產(chǎn)生了影響。張抗抗是《上海文學》的老朋友,最近十年,她一直在創(chuàng)作修改一部新的長篇小說,這種“十年磨一劍”的功夫和耐心,在中國作家中少見。她在“磨劍”之余,為《上海文學》寫了中篇小說《把燈光調(diào)亮》。張抗抗“十年磨劍”,并非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她一直關(guān)注著當下生活,給本刊的中篇新作,寫的是她這些年傾心關(guān)注的實體書店的生存危機,寫書者愛書,也愛書店,在一日百變的網(wǎng)絡(luò)時代,實體書店如何生存?張抗抗的小說并沒有拿出答案,但小說中的人物在和她一起思考行動,從幽暗中把讀者引向亮燈之處。孫颙的中篇小說《哲學的瞌睡》,寫的是高校的生活,小說中似乎并沒有展開哲學思辨,但讀者卻能從中讀到庸俗世態(tài)中知識分子被扭曲的靈魂。小說中有睿智的思想者,在喧囂紛擾的嘈雜聲中,看似閉目養(yǎng)神,保持的卻是清醒的姿態(tài),引人思索。本刊去年刊發(fā)的中篇小說中,小白的《封鎖》、張惠雯的《場景》、姚鄂梅的《一辣解千愁》、陳希我的《良夜》、張學東的《給張楊富貴深鞠一躬》等作品,都留給讀者深刻的印象。短篇小說依然是《上海文學》的主打文體,去年本刊發(fā)表四十余篇短篇小說,也是佳作迭出。作者中有文壇名將,也有年輕的新人。白先勇先生多年不寫短篇,去年1月號發(fā)表了他的短篇新作Silent Night,因題材的獨特和對人性刻畫的深刻,被廣為傳誦。這些年,小說家們大多忙于寫作長篇,小說的話題也總是圍繞著長篇。短篇小說不是一個熱門,但也決非冷門,也不應(yīng)成為冷門。短篇小說,寫好不易,一個好短篇的價值和意義,也許遠超過那些平庸的長篇。優(yōu)秀的小說家,理應(yīng)以短篇小說展現(xiàn)自己的藝術(shù)功力。去年本刊的短篇中,殘雪的《與人為鄰》、王祥夫的《地下眼》、范小青的《美蘭回家》、劉慶邦的《門面房·市井小品》、儲福金的《棋語·撲》、楊遙的《匠人》等,都是值得一讀的佳作。
本刊的專欄,一直被讀者青睞,這是因為專欄中的文字,都是作家的真性情之流露,是歲月滄桑在文人心中真實的映照,也是作家以不同的方式闡述自己的文學理想。王蒙和池田大作的對話,兩位睿智的文人遠隔山海遙相呼應(yīng),卻千絲萬縷地連接起歷史文學和世代人情種種話題,也將成為國際文學對話交流的一段佳話。陳文芬馬悅?cè)环驄D的“月光街”,以優(yōu)雅溫和細膩的文字讓讀者欣賞到文學的光芒。李輝、肖復(fù)興和張辛欣的專欄,也不時為讀者帶來驚喜。
去年,本刊有幾個舉措值得一說。從去年7月號開始,我們和《收獲》雜志一起,又一次大幅度提高稿費。這樣做,是我們多年努力的結(jié)果,我們盡力而為,把稿費提高到一個新的水準,這是刊物對原創(chuàng)文學的尊重,也是我們編輯部對作者一份真誠的謝意。在這個新媒體風起云涌的時代,紙質(zhì)媒體如何適應(yīng)?是逐漸萎縮甚至走到盡頭,還是迎接挑戰(zhàn)浴火重生,這需要思考,更需要行動?!渡虾N膶W》開出微信公眾號以來,得到越來越多的讀者關(guān)注,最近,我們開始在公眾微信號上發(fā)表年輕作者的原創(chuàng)作品,并支付稿酬。這不算什么大事情,但在年輕寫作者中引起的熱烈反響,令人欣慰。網(wǎng)絡(luò)和微信這樣的現(xiàn)代傳播方式,也許能為傳統(tǒng)的紙質(zhì)期刊插上翅膀。我們希望和作者、讀者一起,在新的天地中比翼齊飛。
新年的1月號,希望能給讀者展現(xiàn)一些新的氣象。《上海文學》曾發(fā)過很多短篇名作,馬原《岡底斯的誘惑》當年就曾一鳴驚人。很多年未見馬原的短篇了,本期讀者可以看到他的短篇新作《小心踩到蛇》,這是作家從當下生活中得到靈感,在遠離都市的山寨中,繁衍著生活的色彩和溫情,小說結(jié)尾的情景有讓人意外的感動。須一
瓜的中篇新作《有人來了》,是動物眼中的世界,對人世的觀察,有不同尋常的視角。人間的喜怒哀樂,看在動物的眼里,是怎樣的感覺。其中有作家的想像,更有對生活的深思。魯敏的短篇新作《火燒云》、于是的中篇《夜泳館》,也都是很可一讀的力作。三十多前,楊煉在《上海文學》發(fā)表長詩《諾日朗》,曾引起一片驚嘆。三十年來,楊煉依然保持著一顆詩人的初心,在國際詩壇上為華語詩歌贏得了很多榮譽。他的專欄中,有童年往事,有對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也有縹緲的文壇煙塵。曲折的個人經(jīng)歷和時代風云奇妙地混合成獨特的敘述,穿插其中的詩行,使這些文字靈光閃爍,這也是鄉(xiāng)音的魅力,值得讀者期待。張辛欣的新作《罪與罰》,是一篇非常生動的美國法庭特寫,她的文字,像小說,像電影,也像情節(jié)跌宕的舞臺劇。讀者不僅能從中窺見美國司法的種種奧秘,也能認識出現(xiàn)在法庭上的各色人物。張辛欣用文字描寫美國的法庭,也用她的畫筆在法庭上畫速寫,這樣的圖文并茂,在作家的專欄中絕無僅有。“人間走筆”中,推出小說家劉醒龍和詩人于堅的散文新作,兩位都是文章大家,信筆寫來,氣象萬千?!袄碚撆c批判”欄目中,發(fā)表南帆先生的新作《文學批評:視角與問題》,這是一篇有分量的文學理論力作,對當今世界文學批判中存在的復(fù)雜思潮、習俗和種種問題有獨立的思考分析,并提出與眾不同的深刻見解。這樣的見解,文學批評家和創(chuàng)作者都可以仔細一讀,相信能從中得到啟發(fā)和領(lǐng)悟?!靶南阒辍睓谀恐邪l(fā)表歐陽燕星的《走出三家巷》,作家歐陽山父子之間的恩怨糾葛,折射著一個復(fù)雜的時代。這樣的文字,展現(xiàn)的是真實的情感和歷史,盡管這歷史中交織著酸澀苦痛,卻是不應(yīng)該被遺忘的。中國的文人,不能以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對待任何一段歷史。
這期雜志發(fā)稿,正逢北京開第九屆作代會。作代會閉幕聯(lián)歡會上,獲得掌聲最多的是賈平凹。他用陜西方言念《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對話時,人民大會堂的廳堂里一次又一次爆發(fā)出掌聲。這是由衷的掌聲,是為文學鼓掌,也是為大家喜歡的作家鼓掌,為柳青,也為賈平凹。賈平凹的朗誦很率性,帶著泥土氣的質(zhì)樸方言,一如他平時說話。平凹是深受讀者喜愛的作家,他的文學成就,在中國當代作家中是杰出的,他的文學道路,經(jīng)歷了曲折坎坷,但他從沒有停下追尋求索的腳步,他是一個接地氣的作家,也是一個在藝術(shù)上不斷超越自己的作家。不管這個時代如何喧囂,讀者在他的文字中能感受他的真誠,感受到一顆沉靜多思的心,感受到他對家鄉(xiāng)大地的熱愛。把掌聲獻給這樣的作家,很自然,也很美好。這是鄉(xiāng)音的魅力,也是文學的魅力。
到北京開會的第一天,在會場上遇到平凹,他拉著我的手,輕輕說了一句話:“我們是一生的朋友。”說得我心頭發(fā)熱。我和平凹相識三十多年,年輕時代就是好朋友,那時我們都不到三十歲,雖然很少有機會見面,但一直在文字中神交,經(jīng)常通信,互寄新作,惺惺相惜。我書柜中有幾本平凹年輕時贈我的書,有時拿出來看看,親切如昨,感覺歲月還沒有遠去。1985年2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平凹的散文集《愛的蹤跡》,平凹從西安寄書給我,扉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趙兄,我的好友,您在長江頭,離大海最近,弟在商州山,守著澗中泉,于外界茫然。多年思念,甲子歲末,乙丑歲始得見,英姿從此長留。收您《珊瑚》,讀您《生命草》,知天地間之人,非年年有出……小弟作文,無超人才干,卻皆胸中恩恩怨怨。前年出版《月跡》,今夏再有《愛之蹤跡》,書雖小,企兄閑暇之時翻翻。長安靜虛村賈平凹呈。時乙丑三月二十八日,雨后,窗外桐葉如洗,青嫩可愛?!逼桨紴榇藭鴮懙淖孕?,題為《天·地》,在序文的題目邊上,他用鋼筆為我畫了一幅畫。畫上方為天,有橢圓形流云,云下一行飛鳥;畫下方為地,有和流云對稱的一池漣漪,水邊三條游魚;天地之間,是一彎新月。朋友間的贈書,留下這樣的文字和畫,是多么珍貴的紀念。
平凹曾在《上海文學》發(fā)表過很多作品,但是已多年未寫了。我約他的新作,他答應(yīng)了我,相信老朋友不會食言。
行文至此,耳畔又響起了賈平凹的聲音,他說的陜西話,人人都能聽懂,也許這是人間最平常的聲音。但為什么大家會為他鼓掌?我想,這是應(yīng)和了讀者的期盼,期盼文學家的真誠,期盼在喧囂的時代,聽到發(fā)自靈魂的聲音。
2016年12月13日深夜于四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