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歸晚
圖/墨離小貓
他走失于1929年的薄暮黃昏
文/云歸晚
圖/墨離小貓
他愛過世上三件事,黃昏的歌、白孔雀和破舊的美洲地圖。他不愛孩子的哭泣,摻兌馬林果的茶水和女性的歇斯底里。而我曾是他的妻子。
——阿赫瑪托娃《他愛過世上三件事》
ta zou shi yu 1929 nian de bo mu huang hun
我是一個常年幫別人寫傳記的作家,我記得我第一次見陳婉淑,是在1979年的柏林,時值冬日,飛雪連天。
她托人找到我,是希望我能替她寫一本個人傳記,以便自費(fèi)在國內(nèi)出版。
我們的中間人曾給過我一份有關(guān)陳婉淑的資料,上面說她是一生未婚的女權(quán)主義代表,是有天賦的華裔商人,從名不見經(jīng)傳到坐擁千萬美元的家產(chǎn)。
我本以為這種功成名就的人,肯定會一一回顧多年艱辛,把自己的人生鍛造成勵志神話,供那些想在商場闖出名堂的年輕人膜拜追憶。
來到她家,我耐下性子在她對面坐下打開錄音機(jī),她心領(lǐng)神會抿了一口紅酒,慢悠悠開口,“我從出生起就認(rèn)識顧清讓了……”
我愣了一下,很驚訝這開頭和我想的不太一樣,但作為一個傾聽者,我沒打斷她,抬起筆刷刷地記錄下來…
陳婉淑從出生起,就認(rèn)識顧清讓了。
陳婉淑的母親與顧清讓的母親是手帕交,年輕時還拜過姐妹,她們共同經(jīng)歷了清王朝的覆滅,見證了民國的建立,脫下花盆底穿起旗袍,從看京戲到看歌舞,感情在動蕩的歲月里益發(fā)深厚。
陳婉淑抓周時抓了算盤,陳父大笑說這孩子將來怕要繼承他的家業(yè)了,陳母嗔怪看他一眼道:“亂說什么,一個女孩子,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結(jié)婚過日子好些。”
彼時年方四歲的顧清讓正踮著腳逗抱在陳母懷里的陳婉淑,兩個小孩子咯咯笑成一團(tuán),顧母在旁邊拿手帕掩了唇對陳母笑道:“你看這兩個孩子投緣的,不如將來長大了,讓她去顧家給我當(dāng)兒媳婦吧,咱們也算親上加親?!?/p>
顧清讓扭過臉來應(yīng)了一聲好,大人們就都笑起來,說他這么小,懂什么媳婦不媳婦的呢。顧母也笑,笑過后又不放心的叮囑他好好照顧妹妹,別欺負(fù)妹妹。
陳家經(jīng)營著幾間茶莊和當(dāng)鋪,陳父還任過商會會長,自然比旁人開明得多,硬生生抵住老一輩的規(guī)勸,沒有給陳婉淑裹腳,隨她跟在顧清讓身后男孩子一樣瘋跑。
顧家父母喜歡她軟糯可愛,每次都給她許多好吃的好玩的,那時顧清讓年紀(jì)也小,氣得總是搶她東西,她就繞著院子踉踉蹌蹌追他,清脆的笑聲仿佛能沖破一切桎梏。
顧清讓六歲的時候進(jìn)學(xué)堂念書,她站在他旁邊好奇地看著他握著鋼筆在本子上刷刷刷寫字,他拍拍她的頭半哄半逗地說:“婉淑你乖哦,我以后沒時間和你玩啦,你自己去吧?!比缡菐兹?,她終于受不了,回家坐在椅子上哇哇大哭,央父母也送她去學(xué)堂念書。
陳家父母無法,只好答應(yīng)等她六歲時送她去。她樂得眉開眼笑,自此日日掰著手指頭盼,盼過了整整三年,終于如愿進(jìn)了顧清讓所在的學(xué)堂。
彼時顧清讓已經(jīng)高出她一個頭,不再屑于爭搶她的東西,開始規(guī)規(guī)矩矩叫她妹妹,每天晚上等她一起回家,夕陽溫柔覆上并肩的他們,將影子拉得又細(xì)又長,轉(zhuǎn)眼就越過了許多年。
陳婉淑十五歲那年進(jìn)了高中,她穿統(tǒng)一的藍(lán)黑色校服,綁兩條麻花辮,眉眼逐漸有了少女的韻味,眼神顧盼流連如山間麋鹿。
有同校的男生用輕佻的語言挑逗她,那男生她認(rèn)得,與她家頗有些商業(yè)上的往來,是個寵壞了的少爺,她不欲理他,只一味躲,反惹得那男生得寸進(jìn)尺起來。這事恰巧被來找她的顧清讓撞見,瘦削的少年二話不說揪起來那個男生的衣領(lǐng)將他摜倒在地,二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那是她第一次見顧清讓打架,緊抿著唇毫不示弱,眼神里滿是少年才有的狠戾與倔強(qiáng)。等反應(yīng)過來時,她已經(jīng)上前預(yù)備拉架,結(jié)果被不知誰揮出的拳頭砸到下頜,痛苦的蹲在地上,打架事件也因為她受傷而不了了之。
顧清讓拉她去看醫(yī)生,面無表情替她上藥,她戳戳他的臉小聲說:“清讓哥哥,你不要生氣啦?!?/p>
他哼一聲,“有什么事就來找我,別一聲不吭被人欺負(fù)?!鳖D了頓又補(bǔ)充道,“你畢竟是我的妹妹呢?!?/p>
那場因她而起的打架事件讓她在學(xué)校一下子成名,此后每當(dāng)顧清讓站在校門口等她一同回家,她的同學(xué)都會起哄,他就一如往常般笑瞇瞇解釋,“你們別鬧,婉淑是我妹妹呢,對吧,婉淑?”
她不說話,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偷偷紅了臉,也試探幾次也只敢抓住他的衣袖。
女生向來比男生早慧,何況是她那個年紀(jì)春心暗動的少女。
那個年紀(jì)的陳婉淑恨不得整日黏在顧清讓身邊,有事沒事就往顧家跑,陳母寵溺的埋怨不知她到底是誰家女兒,她笑嘻嘻反駁說反正和顧家定過娃娃親啊,不都一樣。
后來陳母和顧母小聚喝茶,說起這件事,顧母笑得合不攏嘴,打趣抱著書預(yù)備進(jìn)房間的陳婉淑:“看來是時候準(zhǔn)備你和清讓的婚事了。”
她跺腳嬌嗔的喊一聲顧阿姨,小跑進(jìn)房間,摸摸臉,滾燙,心底隱隱泛起期待來。
也是那一年,顧清讓主動提出要出國留學(xué),顧家父母訝異于他有此志向,爽快的點了頭。陳婉淑食不知味好幾日,最后央求顧清讓等她十五歲生日那天帶她去嵐山看一次日出。顧清讓起初不同意,禁不住她軟磨硬泡,最后還是點了頭。
他不懂,少女細(xì)細(xì)密密的心思,無非是想在他走之前,留下一點漂亮的回憶,好支撐著她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等他回來。
他們提前一天下午出發(fā),對雙方父母只說去同學(xué)家小聚,偷偷上了山。山路不太好走,她終于得以明目張膽牽著他的手,在黑暗中與他親密相偎。
后來,陳婉淑看過太平洋的潮汐,看過紐約的落日,看過富士山的白雪皚皚,可在記憶中,她始終覺得嵐山上那場日出是她生命中最壯麗的奇景。
最最暗沉的黑色里,太陽噴薄而出,將云彩染成紅色,山野樹木的墨綠色風(fēng)起云涌,天地靜謐,仿佛只余他們兩個人,陳婉淑連驚呼都忘記,腦海里陡然浮現(xiàn)起之前背過的古文: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她到底是女孩子,昨日近兩個時辰的攀爬加一晚的等候,體力早已不支,下山時一步?jīng)]踩穩(wěn),整個人就順著坡度滾了下去,顧清讓拉她的手還伸在半空,握住滿手空氣。
幸得秋天落葉滿山,又厚又軟,替她擋去不少阻力,唯獨額頭磕到塊凸起的石頭上,鮮血模糊了一片。顧清讓手忙腳亂抱著她往山下走,聲音顫抖地不停重復(fù),“婉淑別怕,我馬上帶你去看醫(yī)生。”
她失笑,反過來柔聲安撫他,“我沒事,清讓哥哥,你別著急?!?/p>
那額頭上的傷看起來雖然可怖,實際上只是破了皮,真正重的傷是她傷了腿上的骨頭,需得臥床靜養(yǎng)幾個月才行。陳母心疼得直掉眼淚,顧父第一次打了顧清讓,還罰他在客廳里跪了整整一夜。
陳婉淑能下床走動時,顧清讓已經(jīng)收拾東西預(yù)備遠(yuǎn)赴倫敦,她去送他,他載著黃昏的光走到她面前,目光似有若無落在她額頭傷疤上,輕輕替她順下一點劉海遮住,“你在家好好的,等哥哥回來給你講國外的見聞?!彼昧c頭。
那一年,陳婉淑十五歲,顧清讓十七歲,還都太年輕,年輕到不明白人生多變數(shù),許多隨口說的話是做不得數(shù)的。
ta zou shi yu 1929 nian de bo mu huang hun
起初那一年,顧清讓給她寫信寫得很頻繁,講國外的街道,汽輪的長鳴,學(xué)校里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辯論賽,甚至針砭國內(nèi)時弊,那些不敢寫給顧父顧母看的話,他都寫給了她,一封封的婉淑親啟,攢了小小一盒。
字里行間,陳婉淑都能感受到他激昂的情緒,她無法參與的情緒。她回給他的只能是一些瑣事,比如她去當(dāng)鋪幫忙,她給顧母買了生日蛋糕。
后來某封信里,顧清讓再度提及上次學(xué)校辯論賽對方隊伍那位中國姑娘,說他們二人甚是投緣,許多觀點都不謀而合,他決定追求她。
陳婉淑手一抖,信紙飄飄搖搖落在桌上。那種他離她越來越遠(yuǎn)的感覺,終于成真。
那之后,顧清讓的信就日漸少了,直至沒有。
陳婉淑讀書讀到十七歲,沒有再繼續(xù)讀下去,因為顧陳兩家覺得孩子到了年紀(jì),決定叫顧清讓回來一趟,讓他們成親。
兩家開始?xì)g天喜地的張羅,給顧清讓發(fā)電報,只等他回來就辦婚禮,一時間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都曉得,陳婉淑要嫁給青梅竹馬的顧清讓了,連以前的同學(xué)見了她都要笑著調(diào)侃幾句,直到她含羞帶怯紅了臉才罷休。
這天顧陳兩家正聚在一起探討婚禮事宜,門外忽然有人送來一張電報,是顧清讓發(fā)回來的,顧母接過來笑道:“這孩子,過幾天就回來了還發(fā)什么電報啊,真是……”她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住,陳母和婉淑見狀也上前去看那電報上的內(nèi)容,臉色都白了白。
電報上寫著:父母在上,現(xiàn)今婚姻自由已是大勢所趨,兒在學(xué)校已有心愛之人,只把婉淑當(dāng)妹妹看待,還望父母不要勉強(qiáng)我和婉淑,取消我們之間的婚約,我在這邊還有很多事情,暫時就不回國了。
陳婉淑不自覺踉蹌退后幾步,又想起他信里提過的姑娘,他是不是已經(jīng)同那姑娘在一起了?
“小孩子就是喜歡胡鬧?!笔穷櫮傅穆曇?,她把電報團(tuán)成一團(tuán),“婚姻大事不聽父母的還能聽誰的?何況你我兩家知根知底,婉淑又是和清讓一道長大的,親家母你放心,我顧家的兒媳婦,除了婉淑不會有旁人?!?/p>
顧清讓最后還是急急忙忙趕回來了,因為顧父發(fā)電報將他狠狠罵了一頓。顧母這幾年身體本就不濟(jì),這下可好,被他氣得生了病,臥床不起,眼見著形銷骨立起來。他嚇壞了,不顧一切匆忙回國,然而風(fēng)塵仆仆進(jìn)家門時,迎接他的是一個笑意盈盈毫發(fā)無損的顧母。
他們不過是用這招騙他回來而已。一瞬間,被欺騙的憤怒席卷全身,他轉(zhuǎn)身就要走,連門都沒邁出去,就被顧父喊人攔下了。
最后,顧清讓還是心不甘情不愿同陳婉淑拜了堂,當(dāng)晚,她在床上坐了一夜,他在桌邊坐了一夜,全程未有一句對話,只有龍鳳花燭垂淚到天明。
第二日,顧清讓預(yù)備動身返回學(xué)校,她拽住他衣袖想說些什么,他臉色鐵青地用力掙開她,爭執(zhí)間將她推到在地。
顧父顧母趕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二老氣得不輕,顧父更是撂下狠話,不讓顧清讓走了,在家陪著婉淑,等婉淑懷孕了再走。
二老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著顧清讓同陳婉淑畢竟是從小長大的情分,外面沒認(rèn)識多久的姑娘哪及得上?朝夕相處幾日他就會醒悟她的好了,何況他們年紀(jì)大了,只想含飴弄孫享天倫之樂,若是能抱上孫子,那自然再圓滿不過。
他們收走了顧清讓的所有行李,他沒法走,積攢的怒火與被欺騙的怨氣盡數(shù)發(fā)在了陳婉淑身上:“陳婉淑!你明知道我在國外已有了喜歡的人,為什么還要答應(yīng)同我成親!你若不同意,我母親怎會勉強(qiáng)你!”
他滿心只記恨著,她沒有幫他。
晚上新房門是從外上了鎖的,顧清讓氣急敗壞地又推又踹,怎么也打不開。她靜靜站在一旁,直到他氣喘吁吁順著門坐下才說:“行,我就隨了你的意?!?/p>
他狠狠吹滅了蠟燭,粗魯?shù)匕阉霞t床。
第二天外面剛解開了鎖,他就摔門而出了。
即便這樣,她心底還是有欣喜的,欣喜從今日起,她就是他真正的妻子了。
她想,既然已是夫妻,只要她全心全意待他好,他總會愛上她的。
陳婉淑終于查出有孕那日,全家人都面露喜色,包括顧清讓。只不過,旁人是為了孩子,他是為了終于可以離開。
顧清讓連夜收拾了行李,她撫著尚平坦的小腹?jié)M面溫柔站在他身側(cè),想伸手幫他整理行李,被他不動聲色避開,她只好尷尬收回。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都沒有看她,哪怕一眼。
第二年冬末,顧母真的病了。她的確是身體大不如前,所以才那么著急想看著唯一的兒子成家,不想婚禮鬧成那個樣子,她也沒能好好和兒子說上幾句話。顧母這一病來勢洶洶,她臉色蠟黃,躺在床上睡睡醒醒,夢里老是念叨著清讓的名字。
那時陳婉淑的身子已經(jīng)笨拙,馬上就要臨盆,還要以少奶奶身份經(jīng)管亂成一團(tuán)的家里,顧父短短幾日白發(fā)叢生,托人發(fā)了加急電報,讓顧清讓趕緊回來??赡欠怆妶缶拖袷链蠛A艘粯?,毫無音訊。
事實上,顧清讓不是沒有收到,只不過他以為是他們故技重施,想讓他回去看他和婉淑的孩子,所以根本沒理會。
再到春日的時候,陳婉淑生下了一個女兒,同她小時候一樣軟糯可愛,眉目依稀能看出顧清讓的影子,她給孩子取了小名,叫阮阮。
至于顧母,她沒撐過那個春天,臨終前,她死死握著陳婉淑的手說:“婉淑,是媽對不起你?!?/p>
她跪在顧母床前,淚眼朦朧的拼命搖頭,“不是的,媽,是我自愿的?!?/p>
一滴淚順著顧母眼角滑落,她終于帶著點掛懷和不甘,垂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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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盛夏,顧清讓回國探親,才知曉他們并未騙他,顧母是真的去了。
他手中行李驟然落地,雙膝一軟,直挺挺跪在顧母的牌位前,從日中到黃昏,一動不動,滴水未進(jìn),連半句話也不曾說。
陳婉淑看在眼里,心疼地去廚房熬了一碗金黃的小米粥,蹲在他身側(cè)哄他,“清讓,節(jié)哀吧,母親在天有靈,也一定不愿看到你這個樣子?!?/p>
他雙眼通紅,轉(zhuǎn)身定定看她,陡然一把將粥碗掀翻在地,聲嘶力竭地吼道:“陳婉淑你給我滾!要不是因為你,我不會不相信母親是真的病重,也不會連她最后一面都見不到!”
粥灑在她手上燙起一片紅腫,她低聲尖叫著狼狽退后,聲音驚動了里屋睡著的阮阮,小女孩嚎啕大哭起來。
一片慌亂中,顧父怒氣沖沖拄著拐杖進(jìn)來,手中的煙斗直直砸向顧清讓,“逆子!當(dāng)初你執(zhí)意不歸,若不是婉淑撐著,怕是連給你母親出殯的人都沒有,你現(xiàn)在反倒怪到婉淑身上了,在外面讀了幾年書,連良心都讀沒了?!”老爺子深吸一口氣,“這次回去把婉淑和阮阮也帶上,孩子那么小,不能總見不到父親。”
顧父轉(zhuǎn)身向外邊走邊嘀咕,“哎,早知如此,當(dāng)初真不該同意你出國?!彼谋秤邦澪∥〉模路鹨凰查g蒼老十歲。
最后,陳婉淑還是抱著阮阮跟隨顧清讓來到了倫敦。
她初來乍到水土不服,夜半發(fā)起高燒,偷偷摸摸去倒水喝時打碎了杯子,清脆的碎裂聲驚醒了顧清讓,見她臉色潮紅,伸手一摸燙得嚇人。他雖與她疏離,但也不至眼睜睜看著她不管,連忙翻箱倒柜找了退燒藥喂她喝下,又轉(zhuǎn)身去收拾玻璃碎片。
她偏頭看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帶起一陣壓抑的咳嗽,他用沒睡醒的朦朧眼神斜她一眼,“別笑了,趕緊睡!”她趕緊比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別吵醒阮阮,顧清讓愣了愣,不自覺放輕手下動作。
昏昏沉沉間,陳婉淑想,一輩子那么長,他們總會越過越好的。
他偶爾會陪她去買菜,路上碰到熱情的鄰居打招呼,也幫她用英語同鄰居交流。街上有汽車滴滴按起喇叭,聲音刺耳,他拽住她的手腕帶她穿過馬路,回頭才發(fā)現(xiàn),她不知何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是那個周末,他的同學(xué)們來家里小聚,里面僅有一位姑娘,穿著件米白色洋裝,大抵在國外待久了,一雙眼睛顧盼間盡是風(fēng)情,仿若河上春風(fēng)吹過時乍起的漣漪。
她打量陳婉淑時,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敵意,“陳小姐沒有裹腳,真是難得呢,要不然可真是位十足的小姐了。”
彼時陳婉淑因為吃不慣英國飯菜,的確瘦了不少,看起來弱柳扶風(fēng)一般。她忍氣吞聲當(dāng)做沒有聽到,泡了從國內(nèi)帶過去的明前龍井端給大家,笑著招呼他們嘗嘗,竭力想表現(xiàn)出顧清讓妻子的姿態(tài)來。
眾人道謝接過,都贊茶很好喝,唯獨那姑娘不接,任憑她尷尬的維持著端茶杯的姿勢。姑娘扭了頭略帶嬌嗔的說:“清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喝慣了咖啡?!?/p>
她也順勢求救般看向顧清讓,不想他竟轉(zhuǎn)頭避開了她的目光。最后還是同行的一位男子出聲阻止,“唐詩,夠了,別胡鬧?!?/p>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退回里屋,愣忡地想,原來那姑娘叫唐詩。
黃昏時分,眾人三三兩兩散去,顧清讓站在門口看著陳婉淑,光影斑駁落在他臉上,看不清表情,“婉淑,你應(yīng)當(dāng)看出來了,唐詩就是我電報中提過的那位姑娘,我想要的是自由平等的婚姻。”他頓了頓,“我不會把你丟在這邊棄之不理,但也沒法給你再多了。”
她假裝低頭逗剛睡醒的阮阮,沒說話。
她能說什么呢?他根本沒有給她選擇的余地,他不是在同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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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冷漠疏離,甚至更甚一籌。
顧清讓開始不怎么愛回來,借口學(xué)校話劇社要彩排,只留陳婉淑一人住在那所租來的房子里,同兩歲的阮阮相依為命。
兩歲的小姑娘,適應(yīng)力遠(yuǎn)不如大人,從煙雨飄搖的中國南方來到倫敦,身體到底是吃不消,病倒在第一場雪的冬日。發(fā)燒,嗆咳,不停地哭。陳婉淑急壞了,她對附近的一切還沒那么熟悉,身上也沒有多少錢,學(xué)過的那點英語多年不講也顯得生疏,被逼無奈下,不管不顧跑到了顧清讓的學(xué)校。
她在偌大的校園里橫沖直撞,看著華人就問有沒有碰到顧清讓,問話劇社在哪,最后跌跌撞撞找到一幢樓前,正好碰到那日聚會時替她解圍的男子,她如看到救星一般撲上去,還未開口,那人已率先笑開:“是陳先生啊,你來找清讓么?彩排剛結(jié)束沒多久,他和唐詩去吃晚餐了,你要有什么事我可以代為轉(zhuǎn)告。”
她愣住,一顆心仿佛墜入無盡深海,反應(yīng)過來時,她已經(jīng)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死死抓著男子的衣服下擺,淚流滿面地祈求:“我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等得知消息的顧清讓趕回來時,阮阮小小的身體已經(jīng)涼了,因為送醫(yī)不及時,錯失了最佳的搶救時機(jī)。
陳婉淑一動不動的坐在旁邊,眼睛不知在望著什么,好像一尊失了生氣的雕像。
他以為她會哭,會鬧,會瘋了一樣過來掐他打他,可是她都沒有,她只是很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他,聲音輕如倫敦早晨的霧靄,“你回來了。”
她甚至微不可查的扯了扯嘴角牽出一個笑來,“可是你回來得太晚了。顧清讓,你一直說,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追求婚姻自由男女平等,但在我看來,你比所有人都更狠更絕,你真正把我當(dāng)做過和你平等的一個人嗎?”
她站起身向門外走去,路過他身側(cè)時,她輕輕嘆息起來,“顧清讓,我們和離吧,放彼此一條生路?!?/p>
顧清讓渾身一僵,條件反射般轉(zhuǎn)身看她。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耗費(fèi)了極大的力氣,但她始終沒有回頭。顧清讓感覺脖子上好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掐著,嘴唇幾度開合,也沒能喊出她的名字,只能緩緩蹲下身,用手抱住自己的頭。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們,怎么會走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呢,走到要放彼此一條生路的地步。
他們決定離婚的消息傳回國內(nèi),兩家皆不同意,奈何陳婉淑態(tài)度堅決,跪在客廳里仰頭對雙方老人說:“婉淑心意已決,若不同意,我只好削發(fā)為尼。”
同年冬,他們登報和離,小城人言可畏,陳婉淑選擇孤身一人前往巴黎。離開那天,來送她的顧父老淚縱橫,“婉淑啊,是我們顧家對不起你?!?/p>
她搖搖頭,“沒有,伯父,之前是我心甘情愿的。”可也僅僅是之前而已。
后來,后來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了。
她憑著遺傳自父親的天賦和打小就往鋪子里跑的經(jīng)驗開始經(jīng)商,投資房產(chǎn),硬生生以女子和華裔的雙重身份在商場殺出一條血路,一躍成為身家上百萬美元的女富豪。不知從何時起,她身邊開始圍繞著數(shù)不清的情人,黑頭發(fā)或者黃頭發(fā),他們送她玫瑰,與她在黃昏的塞納河畔跳舞,攬著她的腰肢纏綿接吻。這些人里,真心有之,假意有之,可她從未再婚,午夜醒來,她時常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到底是Dennis,還是Devin?
彼時國內(nèi)戰(zhàn)亂四起,已經(jīng)波及了她的家鄉(xiāng),她輾轉(zhuǎn)把父母接到巴黎,聽他們提起顧清讓,說他大力資助革命,幫人發(fā)展實業(yè)等等,她笑了笑說:“媽,我和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标惸竾@息一聲,住了嘴。
她沒同別人提起,她之后還見過顧清讓一次,在巴黎香榭麗舍大道上。他說他決定帶著父親避往北愛爾蘭,問她是否愿意帶著父母同去。聽到這句話的陳婉淑哈哈大笑,直至笑出了眼淚,漫不經(jīng)心撥弄新燙的卷發(fā),“顧清讓,你開什么玩笑?你不知道我多恨你。”
那個為了愛情溫柔隱忍的陳婉淑已經(jīng)死了,死在倫敦的冬天,阮阮停止呼吸的時候。
從十七歲嫁給他到二十二歲離婚,從初為人母到痛失愛女,她的青春年少,是一杯飲不盡的苦酒。
那天的最后,顧清讓轉(zhuǎn)身離開,此后漫漫余生,她失去他所有的消息,再無相逢。
1975年,她把企業(yè)交給養(yǎng)子打理,自己孤身一人搬至柏林,再不問世事,而她的名字,至今還是巴黎華人圈的神話。
ta zou shi yu 1929 nian de bo mu huang hun
“這就是我的一生了。”
陳婉淑的聲音從始至終平靜無波,我這才恍然已經(jīng)過去了五個小時。
原來,這才是她心中她的一生,無關(guān)名利,無關(guān)事業(yè),只與那個叫顧清讓的男子有關(guān)的,不被愛的一生。
她告訴我她想睡了,她說完這個故事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是啊,她已經(jīng)七十余歲了。
我默默收好錄音機(jī),起身時終歸沒忍住,輕聲問了一句,“陳女士一定很愛他吧?”
她倏然坐直身體,那雙見慣滄桑的眼閃過一抹與她年紀(jì)極不相符的柔情,半晌才笑開,“看來我果然沒找錯人,周小姐真是聰明,別人都問我一定很恨他吧,我說是,我的確恨他。”她頓了頓,“但我更愛他,你當(dāng)知道,所有的恨都是出于愛?!?/p>
1929年夏天,十七歲的顧清讓抿嘴淺笑對她說,你放心等我回來,到時候我給你講國外的見聞。
她當(dāng)真了,日盼夜盼,盼回了進(jìn)步知識分子顧清讓,而那個穿月白長衫的少年,他走失于1929年的薄暮黃昏,再沒有歸來。
陳婉淑沒再說話,我識趣離開,走到門口時,聽到她用低低的德語念著一首詩:他愛過世上三件事/ 黃昏的歌、白孔雀和破舊的美洲地圖/ 他不愛孩子的哭泣/ 摻兌馬林果的茶水和女性的歇斯底里/ 而我曾是他的妻子。
一年后,《婉淑》成稿出版,扉頁上用她喜歡的瘦金體印著:你當(dāng)知道,所有的恨都是出于愛。
按理說這種傳記類作品并不好賣,可是這一本卻銷量出奇的好,人人都感嘆她傳奇的人生以及蕩氣回腸的愛恨,甚至有影視公司動了想要把它拍成電影的念頭。拖這本書的福,我在出版社謀得一個副主編的職位,生活漸漸走上正軌。
我輾轉(zhuǎn)托人從國內(nèi)帶了一本去柏林,祈盼這本書沒有讓她失望,順便問一問她對于影視化的想法,可我并沒等來她的只言片語。
那人帶回消息,說陳婉淑病逝于二十世紀(jì)倒數(shù)第二個十年的春天,柏林積雪未化之時。她走得平和,沒有痛苦,墓碑所刻,是顧陳婉淑。
大概是半個月后吧,有一名年輕女子推開我辦公室的門,徑直在對面坐下問:“周小姐想不想聽聽完整的故事?”
不待我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她自顧慢悠悠開口。
那年顧清讓與陳婉淑和離后,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戰(zhàn)亂四起,他們舉家避往北愛爾蘭,臨行前,他輾轉(zhuǎn)趕往巴黎,問她愿不愿同她一起走,她答說恨他。
他一直關(guān)注著她的消息,60年代末,受歐洲整體經(jīng)濟(jì)影響,她的公司遭遇了有史以來的最強(qiáng)危機(jī),資金鏈幾乎難以維持正常周轉(zhuǎn)。得到消息的他變賣了在北愛爾蘭的房產(chǎn)為她注資,假借別人的名義。
他知道,若是她知曉背后的人是他,她是不會接受的。她從來不像她的名字一樣,是什么溫婉賢淑逆來順受的大家閨秀,從前她的百般隱忍,不過是因為她愛他,而現(xiàn)在,那些愛已經(jīng)耗盡了。
她不是柔軟攀附的藤蔓,而是倔強(qiáng)瘋長的灌木,唯一想要依靠的不過是他,可惜他曾親手把她連根拔起,丟進(jìn)了亂世修羅場。
誰都不知道,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顧清讓曾偷偷去看過陳婉淑一次,黃昏的塞納河畔,她光著腳同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年輕男子跳舞,神采飛揚(yáng),嫵媚而又快活。他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和那男子的身影同落日一起消失,才買了機(jī)票,獨自返回北愛爾蘭。
后來陳婉淑搬到柏林,他也緊隨著租下了與她相鄰不遠(yuǎn)的一套別墅,隔著一整條街默默陪伴,他在暗處用小半生來償還他所欠她的,直至死亡。
顧清讓卒于1977年的夏末,骨灰由養(yǎng)女運(yùn)回國內(nèi),葬在與嵐山隔路相望的公墓里。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顧清讓,他這算什么意思?
那姑娘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苦笑著低下頭去,“只怪那時顧清讓太年輕,而她,偏生又是他父母塞到他手里的。”
她站起身,濕漉漉的眸子里神色溫柔又復(fù)雜,“對了,我叫顧憶淑,小名阮阮?!?/p>
我脊背陡然僵直,仿佛窺探到了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憶淑,阮阮。
她和他之間的全部真相,終于在我這個陌生人面前抖落滿身塵埃,露出鋒利又悲傷的本來面目。
多可笑,他竟然是愛她的。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