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涼
圖/松塔
沉默是別離的笙簫
文/陳涼
圖/松塔
陳末突然就哭了,在她和周子洋的交織里,從來都不是周子洋配不上她,所謂努力過,不過是讓自己安心的謊話。
一
陳末討厭楊清,因為他自夸自大目中無人,可她更討厭周子洋,因為他唯唯諾諾畏手畏腳。
那年她大四,盯著烈烈驕陽投了一個月的簡歷才終于有一家快要建成的小型游樂場肯讓她去實習(xí)。楊清也是那兒的實習(xí)生,老板讓楊清協(xié)助管理游樂場建設(shè)的各種事宜,而陳末,則被分配到漫天沙土的工地上監(jiān)工。
陳末那時最看不慣的,就是楊清對別人頤指氣使的嘴臉,可楊清總是穿著西服打著領(lǐng)帶,踩著锃亮的皮鞋,光鮮得讓人生畏,沒有人肯為周子洋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陳末也不愿意。
可那一天,一輛裝載著沙土的卡車在卸沙時揚起的灰塵濺了陳末一身,那些細(xì)碎的石子透過她的潔白的襯衫直接掉進了她的高跟鞋。楊清剛好經(jīng)過,輕哼了一聲,引爆了陳末這些天對他的不滿。
所以在楊清肆無忌憚地訓(xùn)斥周子洋的時候,陳末把盛滿沙石的高跟鞋丟了過去,對著楊清大聲喊道:“你說夠了沒有!”
楊清詫異地看了陳末一眼,審視的目光從她亂糟糟的頭發(fā)看到她沒穿鞋子踩在地上的腳,然后看回了同樣一臉詫異的周子洋,良久他整理了一下他沒歪的領(lǐng)帶,氣定神閑地說了一句:“夠了?!?/p>
就是這兩個字擊垮了陳末的氣焰,讓她覺得自己甚至比之前更加狼狽。在楊清走后,工人們都默不作聲地遠(yuǎn)離她干自己的事情,唯獨周子洋走了過來,拎著她砸過去的一只高跟鞋。
“剛才謝謝你啊,其實我都被說習(xí)慣了,也沒什么,你沒必要為了我得罪他?!?/p>
陳末被周子洋真誠的語氣弄得臉上火辣辣地疼,她只是借著周子洋發(fā)泄對楊清的不滿,若不是她今日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她也不會對衣冠整整的楊清那么仇視。
她抬頭想和周子洋解釋清楚,可看見他喜形于色的樣子,話說出口卻變成了:“他不過是個實習(xí)生,不敢拿我怎么辦,你不用向我道謝,只是一件小事?!?/p>
就像是要掩飾自己說謊的窘迫,陳末緊接著說道:“你以后也別慣著他,你又沒做錯什么,他沒資格罵你?!?/p>
周子洋笑呵呵地說:“工地上每天出的小岔子那么多,他不罵我也會去罵別人,反正被罵幾句也掉不了肉,就隨他罵。”
她聽了周子洋的話很不以為然,卻迫于陽光只是飛快地掃了他一眼后小聲地用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嘀咕了一聲,神經(jīng)病。
周子洋擰著眉頭似乎在猶豫什么,良久才躊躇著開了口,“陳末,你們給我的建筑圖紙上有一個數(shù)據(jù)……好像有問題。”
陳末被嚇了一跳,這些設(shè)施本就是有危險性的,數(shù)據(jù)如果錯了那可是件大事,她立馬問道:“是哪個數(shù)據(jù),我回去重算?!?/p>
周子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瞪著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陳末,陳末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你……你相信我說的話?”
說到最后幾個字,周子洋的音調(diào)無端提高了幾個調(diào),陳末掏了掏耳朵,覺得他簡直莫名其妙,但還是耐著性子反問了一句,“我為什么不相信?難道你說的是假話?”
周子洋飛快地?fù)u搖頭,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陳末翻了個白眼,看著跑著去拿圖紙的周子洋,越來越覺得周子洋是個神經(jīng)兮兮的傻小子。
哪怕相信二字讓周子洋感激涕零,但陳末卻覺得這會是她和周子洋唯一一次交集。
二
那個數(shù)據(jù)被陳末拿回去重算了,結(jié)果被證實真的有錯誤,材料所需的厚度差了一毫米,這個錯誤可能會導(dǎo)致過山車在極速地通過彎道時由于軌道不能承受強大的離心力而飛出去,人命關(guān)天。
可不是每個人都這樣認(rèn)為的。比如說老板。
楊清還是繼續(xù)坐在辦公室里吹空調(diào),遇見陳末的時候依舊高昂著頭,那副姿態(tài)仿佛在嘲笑著陳末無用的小把戲。
而陳末從工地監(jiān)工變成了設(shè)施測試員,要坐在那些個小小的座位上從這條軌道飛到那條軌道,檢驗設(shè)施的可靠性。
工地新的負(fù)責(zé)人派了個工人全程陪著她,她到的時候周子洋正在爬上爬下檢查安全閥,見她來了便撩起衣服下擺胡亂擦了臉上的汗,一個跳躍便落在陳末跟前,對著她笑呵呵地說:“你來了!”
可能是因為眼前的軌道實在令人恐懼,所以在周子洋幫她扣好安全帶以后,陳末竟鬼使神差地抓著他的手,幾乎是祈求著和他說:“你陪我坐吧?”
周子洋只是愣了幾秒便欣然跳到了她身旁的位子上,陳末看著周子洋高大的身軀,悄悄地松了口氣。
可機器真正啟動了,那點微弱的安心感便在極速的失重中灰飛煙滅,很快她就察覺到周子洋的手悄悄地伸了過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周子洋的手心有著厚厚的繭子,陳末聞著從周子洋身上飄過來的淡淡的汗味,突然就沒那么慌了。一段軌道不長,從開始到結(jié)束其實不過是一分鐘的事兒,當(dāng)陳末驚魂未定地到達(dá)終點,才發(fā)現(xiàn)自己狠狠地掐著周子洋的手,竟然已經(jīng)掐出了血。
陳末感激而又愧疚地看著周子洋,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周子洋活動了一下手腕,滿不在意地笑,“沒事兒,一點小傷?!?/p>
休息了十幾分鐘后是第二次檢測,周子洋剛坐好便緊緊地握住了陳末的手,對著陳末說道:“待會兒要是覺得怕就喊出來,喊出來就不怕了。”
陳末咽了口口水,重重地點了點頭,可真在俯沖那一段卻又如何都喊不出來,她正著急害怕,便聽見身旁傳來一陣大聲的叫喊聲,陳末不由自主地就跟著開始叫。
周子洋陪她一路叫到了終點,陳末等不及聽周子洋想要說什么,便奔了下去蹲在一旁吐,周子洋緊接著竄了下來,輕輕地幫她順著背。
她聽見周子洋擔(dān)憂而又小心翼翼的聲音,“是不是我叫得太大聲,吵到你了?”
陳末擺擺手,重重地拍了幾下胸口才緩過氣來,“跟你沒關(guān)系,我們歇會兒再來?!?/p>
“你別坐了,我去?!标惸┒ǘǖ乜粗茏友?,他一臉認(rèn)真地接著說道,“反正只是體驗一下安全閥的安全性,一個人就可以了,你留在這里測時間?!?/p>
“周子洋……”陳末復(fù)雜地看了他一眼,“謝謝你?!?/p>
那天周子洋幫她坐了五次過山車,八次海盜飛船,回去以后差點吐出了胃酸。而不管有什么理由,陳末都不能對他的幫助熟視無睹,就算她從未想過和周子洋發(fā)生點什么。
三
工程建設(shè)達(dá)到三分之二的進程以后,楊清同其他管理人員組織了聚餐,周子洋同少數(shù)幾個工人也在聚餐之列。
那天周子洋少見地?fù)Q了一件白色的襯衫,卻穿了一條不搭調(diào)的藍(lán)色運動褲,陳末看見他的時候皺了皺眉卻并沒有說什么。
楊清這人心高氣傲,他把他那股子學(xué)歷帶來的優(yōu)越感充分帶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聚餐中。他定了兩桌席,周子洋那桌離他們隔了兩個桌子,遠(yuǎn)遠(yuǎn)瞧去仿佛與他們毫不相干,這是明目張膽的羞辱。
陳末隱隱看到那桌的人氣憤不已地盯著楊清,正準(zhǔn)備過來的時候卻被周子洋按下了。酒過三巡,楊清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見陳末看得入神,也端著酒杯來陳末旁邊湊熱鬧。
“陳末,你看那邊看得那么入神是不是想坐過去?”
陳末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并不想搭他的話,楊清也不生氣,卻突然站起來制止了想要走過來的周子洋,“別,你站在那兒就好。”
他話里的嘲諷很明顯,周子洋端著酒杯尷尬地笑了幾聲便無措地低下了頭,陳末看著周子洋心中沒來由得煩躁,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楊清你別太過分了!”
“我過分?陳末你別在欺騙自己是朵圣母白蓮花了,今天如果是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你能擔(dān)保不會比我更過分?你敢說你對那些褲腿里滿是泥漿的工人就沒有半分看不起?”
陳末想反駁話卻梗在脖子里,她看著周子洋眼底的光一點點泯滅了突然有些害怕楊清再說下去,著急之下順手便拿起身旁的酒杯朝楊清潑了過去。
后來誰推了誰,誰打了誰陳末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推推搡搡間酒瓶子滿天飛,而周子洋護著她最后終于被打中了頭。
醫(yī)生說只是有點輕微的腦震蕩,周子洋捂著纏著繃帶的頭一臉無所謂,輕松地對陳末說道:“都說了沒什么事兒,我頭硬著呢!”
陳末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不說話,周子洋胡亂扯了幾個話題想哄她開心,但眼見她眼睛越來越紅只得作罷,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楊清說的是真的嗎?你過幾天就要走了?”
陳末點點頭,“實習(xí)期滿估計就要走了?!?/p>
她鼻頭突然一陣酸澀,終于忍不住小聲哽咽地說道,“我很喜歡游樂場的工作,周子洋,我真的很想留下來,你說我還會有機會嗎?”
周子洋想了想,重重地點點頭,“你會留下來的!”
陳末走的時候在周子洋病房門口還站了一會兒,她透過門上那個窗子,看見周子洋拿過身旁籃子里的蘋果,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又鄭而重之地放回了籃子。
那是陳末送給他的。直到很多年后再見,陳末都沒敢告訴周子洋,她不喜歡游樂場的工作,她只是不得已,就像她也不敢告訴周子洋楊清說得對,她曾經(jīng)比任何人都要看不起他。
四
陳末后來得到了一個機會,胖子老板把她和楊清都喊到了辦公室,陳末等著老板慢悠悠抽完了一支煙又慢悠悠地開口,等得手心都冒出了一層汗。
老板決定讓楊清和陳末各自拿出一份新的游樂設(shè)施建設(shè)方案,誰的好,誰就留下。
陳末將此視為救命稻草,楊清覺得陳末是在徒翻風(fēng)浪。
陳末被楊清居高臨下不屑的眼神看得背脊發(fā)涼,竟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也是在做無用功,不過還好,還有周子洋相信她。
拿出一份新方案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周子洋閑下來的時候也會幫著陳末想,快傍晚的時候周子洋興致勃勃地沖了過來,握著一堆紙張興奮地和她說道:“我想到了,既然現(xiàn)在刺激的項目都被開發(fā)盡了,那我們就開發(fā)溫馨的,做一個默契迷宮怎么樣?”
陳末眼前一亮,周子洋激動地在紙上寫寫畫畫,告訴陳末她的構(gòu)想,眼見著周子洋興奮地脹紅了臉,陳末鼻頭一酸,驀地站起來給了周子洋一個擁抱。
周子洋先是一愣,然后便欣喜地在陳末耳邊開了口,“陳末你……”
他話還沒說完,陳末便推開了他,認(rèn)真地說道:“周子洋,我謝謝你?!?/p>
她看見周子洋的眸光暗淡了下去,但陳末裝作沒看見。
老板只給了一個星期去做這個方案,在確定基本構(gòu)想以后就是游戲環(huán)節(jié)的設(shè)計和各種數(shù)據(jù)的計算,她不知道楊清想到了什么好的點子,所以只能把自己的做到最好。
她在公司熬了一個星期,周子洋也陪她熬了一個星期。起初在設(shè)計環(huán)節(jié)的階段周子洋還能給她提供意見,可到了后面數(shù)據(jù)和預(yù)算的計算,周子洋卻只能看著。
陳末看著周子洋守在一旁百無聊賴的樣子有些心酸,便把手頭一些簡單的計算交給他做,周子洋一下子便精神起來了,但很快他便陷入了焦頭爛額的境地。
陳末見他又是鼓搗手機又是寫寫畫畫弄得手忙腳亂便不禁問道:“怎么了?”
周子洋懊惱地?fù)蠐项^,又劃了幾下,最終頹廢地靠在桌子上,沮喪地把數(shù)據(jù)還了回來,他小聲地給陳末道歉,“對不起,我不會算?!?/p>
陳末拿回數(shù)據(jù),很想說這些很簡單只需要這樣那樣就可以算出來,但看著周子洋的樣子,她只是無所謂地擺擺手,“沒事兒,我待會兒自己算。”
她原本不想再讓周子洋幫她算數(shù)據(jù),不想再看他知道自己有心卻無力的難過樣子,可沒想到第二天周子洋竟然主動拿走了昨天沒算出來的數(shù)據(jù),雖然花的時間久了點,但結(jié)果都是正確的。
陳末看著周子洋得意洋洋的臉和濃濃的黑眼圈,心里一沉。那天她悄悄跟著周子洋回了工人宿舍,透過昏黃的燈光,她看見周子洋的桌子上擺著從初中到大學(xué)的所有數(shù)學(xué)書籍,而周子洋正聚精會神地翻著其中一本,燈光把彎腰的周子洋的影子照在墻上,看上去像一個佝僂的老人。
陳末緊咬著自己的手才沒讓自己哽咽出聲,她知道自己在難過什么,周子洋真的是很用力地想要幫她。
五
陳末花了幾個小時把這次方案所需的計算方式所在的書籍都給周子洋找了出來,當(dāng)周子洋接過那張密密麻麻標(biāo)注書頁的紙的時候,眼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亮。
陳末卻不敢看他,只是低著頭一邊算一邊低聲說道:“先看這些吧,其他的以后再學(xué)?!?/p>
周子洋用力地“嗯”一聲。
那天以后的幾天周子洋都沒再陪她熬夜,而是早早地回宿舍看書,陳末每每在確認(rèn)周子洋已經(jīng)遠(yuǎn)去以后都要多花一個小時去重算周子洋白天算過的數(shù)據(jù),修改其中的錯誤。
不是她不相信周子洋,數(shù)學(xué)這種東西不是光靠自學(xué)一兩天便能學(xué)懂的。周子洋在某種程度上不光沒有幫到陳末反而增大了她的工作量,陳末告訴自己,保全他的自尊心就權(quán)當(dāng)報答周子洋對她的好。
那一個星期的最后一天晚上,周子洋想留下來陪她做最后的修繕,陳末看著哈欠連天已經(jīng)是強撐著的周子洋緩緩地?fù)u搖頭,他已經(jīng)做得夠多的了。
可沒想到當(dāng)她走出辦公大樓,卻看到整個游樂場的彩燈全部都亮著,周子洋捧著一個簡易的木頭模型站得筆挺筆挺??匆娝叱龃髽?,便飛快地跑了過來,獻(xiàn)寶似地把模型塞到她手里,開心而又忐忑地指著彩色燈帶問道,“陳末你喜歡嗎?”
陳末不知道周子洋怎么搞好這些未完工的燈帶,也不知道他熬了幾個夜晚才做好了迷宮模型,可沒有人會對這樣的心意無動于衷。
陳末捂著嘴瞪大了眼睛,游樂場的有些彩燈明明滅滅地閃著,很明顯是接觸不良,周子洋皺著眉頭看著,顯然是怕燈滅了,那樣緊張的模樣讓陳末突然覺得,哪怕周子洋不會算微積分,也看不懂文言文,沒有學(xué)識淵博,也不幽默風(fēng)趣,可那又怎么樣。
她覺得她是喜歡上周子洋了。
周子洋指著陳末懷里的模型,輕快地說道,“陳末你別擔(dān)心,你看你的主意做出來多好看,你一定會留下來的。”
那一刻陳末突然就心定了,周子洋那么篤定讓她忍不住相信自己,可以留下來的吧。
可盡管如此,她第二天還是有些忐忑的,她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楊清早就到了,他的策劃方案工工整整地擺在老板面前,陳末的心突然就一驚。
老板把兩份方案都掃了一眼,卻意味深長地表示過兩天再告訴他們答案,陳末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覺得自己全身冷得沒有一點溫度。
周子洋那時正在踩水泥,見她出來便急急忙忙湊上來問她怎么樣了,陳末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是你幫楊清把策劃撿回來的吧?”
周子洋突然就低著頭不說話了。周子洋那幾天為了陪陳末,把清掃辦公室的工作也承下來了,所以他手上有所有辦公室的鑰匙,楊清原本待遇就高,老板特意為他騰了一個專門的辦公區(qū)。陳末就是用周子洋手上的鑰匙進楊清的辦公室,然后把他放在抽屜里的策劃案丟到了工地外的垃圾桶。
可今天原本應(yīng)該被垃圾站收走的策劃案卻依舊被楊清拿來了,除了周子洋,陳末想不到會是誰撿回來的。
周子洋看著陳末冷冽的臉色有些著急,他手忙腳亂地解釋道:“我昨天只是想等你安全回家了再走……陳末你的策劃案已經(jīng)很好了,就算不丟了楊清的你也會勝出的。”
“你懂什么??!”陳末突然對周子洋大吼了一聲,接著更是控制不住蹲下去抱著膝蓋小聲抽泣起來。她也不想用這種不光彩的手段取勝,可她昨天看到的楊清的策劃和她一模一樣,甚至比她的想法更加完善,他的如果一拿出來,別人都只會覺得她那份拙劣的是抄襲。
周子洋蹲在陳末旁邊顯得手足無措,陳末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話,“你知道我找到一份工作多不容易嗎?我不想再頂著大太陽去應(yīng)聘投簡歷,也不想在人才市場被人挑選,我比不過楊清,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
周子洋初中輟學(xué)后便一直在工地上,他不能理解陳末的壓力從何而來,但他那天還是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安慰陳末說:“陳末,你別怕啊,你別怕……”
陳末卻覺得自己更加難堪和難過,她那點惡毒的心思就那么猝不及防袒露在周子洋面前,她其實很怕很怕周子洋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怕周子洋認(rèn)清她不過是披了一層偽善的外衣,骨子里其實和楊清一樣。
那樣的話,她要如何去和周子洋在一起。
后來再想起這個晚上,陳末都覺得自己有什么事情沒有做完,直到有一天她做了一個夢,夢里她笑容明媚地對著周子洋說道,吶,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吧。
她一直都忘了告訴周子洋,不管她的感情多不純粹,可喜歡的心情是真的??!
六
后來是她留下來了,但不是老板查清了誰是抄襲。老板喊他們過去那天楊清是拖著行李去的,他的父母托關(guān)系幫他找了一份在大型建筑公司的工作,有了更好的選擇他當(dāng)然不會留在游樂場。老板順著他的話祝他前程似錦,順便歡迎了陳末加入游樂場的大家庭。
楊清走的時候心情很好,甚至還和陳末握了一下手。
陳末冷笑著看著楊清,從牙縫里擠出了兩個字,虛偽。
楊清樂得呵呵直笑,“你就不虛偽?”
楊清努努嘴,陳末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正好看見光著腳在撥陷在水泥里鞋子的周子洋,她下意識地皺著眉。楊清把手插在褲兜里,高昂著頭說道:“周子洋對你的想法還真是肆無忌憚毫不掩飾,也不看看你這只天鵝他吃不吃得起?!?/p>
陳末突然很厭惡楊清對周子洋的評價,“這和你沒關(guān)系?!?/p>
楊清將她的神色看在眼里,繼續(xù)說道:“周子洋就算換上西裝皮鞋打扮得儀表堂堂,可他還是個工人,就算他能把頭發(fā)洗得干干凈凈,指甲縫里還是泥濘,陳末你說你介不介意?”
陳末被楊清的話一噎,她看見周子洋終于把鞋子拔了出來,胡亂朝腳上一套,便興奮地跑過來想要給她一個擁抱。
她看著周子洋洗得發(fā)白的工衣上滿是濺起的水泥,褲子更是挽得一邊高一邊低,突然就想起了楊清的話,你介意嗎?然后她便是下意識地一躲,一切暴露無遺,她介意。
周子洋張開的雙臂就那么僵硬地停滯在半空中,連帶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無比僵硬。楊清看了陳末兩眼,突然便大聲笑起來,那一刻陳末從未有過地討厭楊清。
同樣地也討厭自己。
然后周子洋消失了幾天,再回來時卻沒有回到工地上。老板笑呵呵地和陳末介紹,那是他的侄子,現(xiàn)在想自考文憑,想讓陳末幫忙輔助一下。
陳末毫不驚訝地應(yīng)下來,周子洋是老板侄子的事情她早在那次醫(yī)院的時候便知道了,她去繳費的時候周子洋病房里來了一個人,陳末回去時剛好聽見了他們談話,周子洋在不遺余力地向她的叔叔推銷陳末這個人,這才換來了后面的機會。
她早知會這樣,她利用了周子洋。
她知道周子洋為什么突然去考文憑,不過是因為他終于遲鈍的發(fā)現(xiàn)陳末也是介意的,就算她不說,從不在學(xué)識上給他難堪,可他知道他和陳末不是一樣的人。
如今她留在游樂場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卻開始貪婪周子洋的溫暖,所以她忍不住想給自己和周子洋一個機會。
她湊過去看著周子洋,“周子洋你想考上嗎?我?guī)湍??!?/p>
那一刻周子洋的眼睛亮如星辰,陳末忍不住想,在這段感情里她陳末并不是沒有努過力。
七
可她和周子洋都沒能等到他考上文憑的那一天。
之前數(shù)據(jù)出過問題的那后半段過山車在做最后的安全檢測的時候出了事故,過山車在過彎道時從軌道上翻了出來,落下時砸中了一個工人,那人當(dāng)場死亡。
那一段的設(shè)計數(shù)據(jù)是她親自計算檢查的,陳末不明白為什么還是出了問題,警察讓她去做筆錄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就要拒絕,是周子洋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她,在她耳邊輕聲安慰道:“沒事的,陳末,有我在。”
直到以后的很多年,陳末再想起這一刻都覺得無比地安心。
胖老板在出事的那一天就跑了,公司的人見警察找上了陳末便將責(zé)任一股腦地推在她身上,一口咬定陳末就是那一段過山車的負(fù)責(zé)人。
她在警察局被關(guān)了兩天,第三天早上是周子洋來接的她。他看起來十分疲憊,青色的胡渣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臉上,眼底的血絲像是一張血紅的蜘蛛網(wǎng)。
他找人檢查了軌道材料,最終確定問題出在材料上,是胖老板拿了材料的回扣,用了劣質(zhì)的東西才導(dǎo)致材料的受壓計算出了問題。
陳末仿佛抓住了黑暗中的一絲亮光,她緊緊地抓著周子洋問道:“那材料公司負(fù)責(zé)人和胖老板抓到?jīng)]?”
周子洋搖搖頭,“早就跑了。”
陳末在警察局的兩天精神高度緊張,如今一出來只覺得頭渾渾噩噩的,她晃了晃腦袋,問道:“周子洋你知道游樂場除了胖老板以外的最高負(fù)責(zé)人是誰?”
她等了一會兒周子洋卻沒有回答,陳末抬頭看著他,良久他晦澀的聲音才響起,“是我?!?/p>
陳末之前知道這塊地皮原本是屬于周子洋父親的,可他父母出意外死了,所以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倪@塊地皮便屬于周子洋,可那時周子洋還小,便判給了他叔叔暫時管理,后來胖老板決定蓋游樂場,所以按理來說胖老板出錢,周子洋出地皮,周子洋便是第二個老板,哪怕他什么決策都不曾下過。
陳末只覺得眼前的亮光不見了,腦中一黑便失去了知覺。再醒來時是在游樂場辦公室,周子洋頹然地抱著頭坐在她身邊。
這件事情總要有人負(fù)責(zé),警察很快就會查出來是材料上的問題,也很快就會查出周子洋,陳末掙扎著要起身,周子洋卻按著她,她生氣地瞪著周子洋,“我們?nèi)マk公室找文件,說不定他跑得急還能找到是他偷工減料的證據(jù)。”
周子洋搖搖頭,陳末卻不肯算了,她的聲音漸漸帶上了哭腔,“要是沒有證據(jù)這個黑鍋你就得背上!你會坐牢的!”
“總要有人為這件事情負(fù)責(zé)!如果我跑了,就會是另一個人來承擔(dān)結(jié)果,可能是其他負(fù)責(zé)人,也可能是工人,也可能是你!”
“陳末?!敝茏友蟀察o地看著她,突然開口說道:“算了?!?/p>
陳末突然就沒力氣鬧騰了,泛紅的眼睛就那樣認(rèn)真的看著周子洋,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她,她知道周子洋已經(jīng)認(rèn)了。可是周子洋,她真的不甘心。
八
事情是胖老板干的,可周子洋拿不出證據(jù)證明全是胖老板一個人的責(zé)任,那些相關(guān)材料上分明也蓋著他周子洋的公章,最終法院判了他三年。
陳末去看了他一回,但兩人卻相對無言,陳末想了想問道:“周子洋,你喜歡我什么?”
周子洋沒有想到陳末這么直接,他有些羞澀地?fù)蠐项^,就像第一次說話時那樣,但他最后大膽地看著陳末的眼睛說道:“喜歡你是個心腸柔軟的人?!彼D了一頓才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氣一般繼續(xù)說道,“陳末,你……”
他還沒說完,陳末便撇過了頭,周子洋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聽見她冷漠的聲音,“等你出來后再說吧。欠你的我會還給你的?!?/p>
周子洋的臉色變得難看至極,他沉默了很久,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控制住心意被漠視的怨恨,最后他只是淡淡地說道,“不用說了,陳末,以后……應(yīng)該不會再見了。”
陳末如釋重負(fù)般笑著點頭,可一轉(zhuǎn)身卻咧著嘴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他不知道,陳末才是潰不成軍的那一個,周子洋說喜歡她心腸柔軟,可陳末自己才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周子洋喜歡的,不是她。
后來是三年沒見,周子洋出來后只是拖人給她帶來一封信,他說他之前只是沒有學(xué)歷,他可以考他還有錢,可現(xiàn)在他沒有拿得出手的學(xué)歷,也沒有錢,有的只是一個坐牢三年的案底,他配不上陳末。
陳末把那封信鎖進了柜子,她后來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像挑菜一般地開始選擇伴侶,卡著學(xué)歷家庭一一篩選,卻總覺得不夠。
聽說周子洋成了一個工頭,也開始承包工程,陳末見過他一回,他蹲在高架橋下吃盒飯,而她坐在公交車上,在那個站牌停滯的幾分鐘里,她看見一個女孩子蹦蹦跳跳給周子洋送了一瓶水,周子洋笑的像個傻子。
陳末突然就哭了,在她和周子洋的交織里,從來都不是周子洋配不上她,所謂努力過,不過是讓自己安心的謊話。她曾看不起周子洋卻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關(guān)系給她帶來的機會,說到底她是個卑鄙的人,以至于到后來她也沒辦法面對他。
后來她再也沒有遇到像周子洋那樣純粹的人,她終于開始不再現(xiàn)實,她變成了周子洋喜歡的那個人,可那時候卻再也不會有人為她去學(xué)習(xí)那些晦澀難懂的東西,也不會有人大半夜為她點亮游樂場的燈帶只為了哄她開心,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周子洋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
無疾而終,這便是她和周子洋的故事了,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衡量陳末失去了多么有價值的東西,可是周子洋,你過得那么好,真好。
責(zé)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