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亭
在我出生的那個戰(zhàn)亂的年代,關(guān)于群山以外的世界,對我和姐姐來說就是一個謎團,一個亂糟糟的謎團。
所有關(guān)于山外面的人和事都是從母親的口中聽說的。當然還有父親,不過關(guān)于父親,我沒有半點記憶。如果不是他留下穿過的衣服現(xiàn)在穿在我身上,我甚至會懷疑究竟有沒有父親這個人存在。母親說父親是在我三歲那年離開的,至于為什么離開,去了哪里,我們一概不知。父親走的時候似乎很匆忙,沒帶走任何東西,也沒有向母親和比我大五歲的姐姐打招呼。是逃走的,母親總這樣說,甚至連個謊也沒有撒。
我問母親為什么不搬到山外面住。當然我和姐姐也強烈要求過母親搬出去,因為這里的生活實在是枯燥到活著與死去沒什么兩樣??墒悄赣H執(zhí)意不肯,更不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和你們的父親當初搬到這里來就是最好的解釋?!彼傔@樣說。
我們的木屋被數(shù)不清的層層群山包圍,無論爬到多高的樹上也望不到邊。等我長大到十歲左右,漸漸習慣了每天面對蒼茫的山景。如同一位君王一樣,感覺自己在高臺之上俯視這臺下的每一位臣民,雖然沒有把每一張面孔仔細審視,不過已經(jīng)做到了心中有數(shù)。因為他們都沙沙作響地崇敬地看著我,我自然也看過了他們。我對這山上的每片樹葉也抱有同樣的感受,我不需要把它們一片片的細數(shù),而實際上,他們的每一片我都熟悉,而且完整保存在我的腦海里。正因為這樣,似乎是麻木了,眼前的景象一直都很美妙,這一點我始終承認,可是它們在我眼中就是一文不值的爛景。除了巖石就是樹,我們在這兩個自然界的怪物的包圍下生活著。木屋、木床、木碗、草鞋,一切可以就地取材的生活物品,母親都用那雙靈巧的手和父親用過的各種刀具自己制作。
母親會定期出山,但絕對不帶我和姐姐,她總是偷偷地去,偷偷地回來。不過她每次神秘的消失都會持續(xù)兩到三天,她走之前總是把我和姐姐的食物準備好,起碼保證我們在這兩三天不會餓肚子。
我和姐姐早就習慣了母親的突然失蹤,也不會急著找母親。也許是對她足夠的放心,好像她越是一聲不響地走,越是能平安回來。如果她跟我們說要去后山采摘野葡萄做酒,我和姐姐會擔心地坐在門口的大銀杏樹下張望,等著媽媽的身影從山中出現(xiàn)。至于是不是在我和姐姐的潛意識中,總覺得豺狼虎豹似乎要兇猛于外面的事物,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媽媽的語言中總是對外面的事物充滿了恐懼和警惕,這讓我感到不解。
不擔心母親出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她總是會帶回來我和姐姐喜歡的東西。她像是我和姐姐肚子里的蛔蟲,深知我們的需求和想法。我的玩具和零食,姐姐的花衣服花頭繩,都是她每次突然消失又出現(xiàn)的必帶物品。就在她第一次帶回來一面手掌大小的鏡子時,我看著鏡子里面臟兮兮的自己笑到直不起腰,而姐姐則哭著說這是一面照妖鏡。從那以后姐姐每天堅持用山泉水洗臉,為此母親給她買了一塊肥皂。
說到這里,我時常疑惑,外面世界的物品并不像山上這樣靠采摘或者打獵得來,它們需要用錢交換,這一點我從母親口中聽說過。母親說沒有錢在外面的世界是沒有辦法生存的,我們就是那些在外面世界生存不下去的人。既然沒有錢,那母親帶回來的物品又是從哪里來的呢?我有時甚至懷疑她帶回來的那些無法從山上直接獲取的食物是她變出來,或者是有誰送上山來的。
一次,母親趁我和姐姐還在睡覺,打開門準備外出。直覺告訴我媽媽是要到山外面去采購,于是我趕忙從床上跳起來。偷偷跟在母親的后面,我為就快要看到外面的世界而興奮不已。那天母親換了她那滿是補丁,已經(jīng)分不清原來布料的花紋的上衣和褲子,穿上了她剛買回來的深藍色花布做的一套衣服。母親的步伐矯健輕盈,宛如腳下踩著一團云,我?guī)缀蹩煲簧?。遇到下坡路我會連滾帶爬地在草叢里小心翼翼跟著,即便是摔疼也不發(fā)出半點響聲。母親輕車熟路地走著,好像在急著見到什么似的一路小跑。盡管她的腳下也沒有明顯的路,不過我相信在她的眼前已經(jīng)鋪展開一條寬闊的大路,不然不會走得那么順暢。
我身上被帶刺的藤蔓劃得火辣辣地疼,為了跟上母親,我也顧不上這些疼痛。可最終還是在一個拐彎處被媽媽甩開了。媽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化作故事里面的仙女,騰云駕霧而去了。就像她經(jīng)常不費絲毫力氣就能抓回來一只狍子,我問她怎樣抓到的,她說等我長大了會教我的。我討厭這種被當作沒長大的孩子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縈繞著我,仿佛我活著的這十幾年如一日,既沒有成長,也沒有變小。不過我對外界事物的渴望卻在日漸膨脹,我覺得我長大了,我可以獨自去探索外面的世界。在生活上我勤奮地幫助母親,只希望母親高興的時候把我?guī)У缴酵饷嫒タ匆豢础?/p>
我知道,一旦我走出去就死也不會回來了。
找不到母親,我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多么嚴重的問題。只是內(nèi)心沮喪錯失了一個大好的出山機會,于是我沿著原路返回,并把劃破我衣服和皮膚的藤蔓連根拔起,以示報復(fù)。就這樣一路踢著石頭,一路扯著草莖往回走。當我意識到自己迷路的時候,眼前完全是一副陌生的景象,這還是我看到的熟悉而又厭煩的大山嗎?這恐怕是另一座大山,我是怎么來到另一座大山的,難道我的世界里面只有高茂的樹林和跟我差不多高的草叢嗎?
我驚慌失措地四下觀望,一片蔥郁、一片死寂,連那些該死的蟲子也不叫,比夜晚還要安靜。
我大聲地喊母親和姐姐,可是聲音似乎沒穿出去十米就被反彈回來了,或是被粗得快要成精的大樹吃掉。它吃掉我的聲音,下一步恐怕就是要吃掉我了吧。
我后悔從母親口中聽她講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那些原本聽起來十分滑稽的故事情節(jié),現(xiàn)在回想起來讓人毛骨悚然。在我的身邊會不會有一個成了精的老樹,它在泥土里延伸的黑色藤蔓和爪牙似乎已經(jīng)延伸到了我的腳下。然后蛇一樣鉆出土地,然后纏在我的身上,直到我窒息死亡再把我吞進他滿是裂縫的樹干肚子里。想到這,我一動也不敢動。
記憶翻滾著,成了精的黃鼠狼、狐貍、豺狼、猛虎,還有直翻白眼的吊死鬼。盡管這些鬼怪我都沒見過,可是母親那不得不令人佩服的表演天賦,讓我一一領(lǐng)略了這些鬼怪的相貌。每當五官清秀漂亮的母親扭曲著眉眼口鼻模仿它們,我和姐姐都會被逗得大笑起來,忘了故事背后或是兇殘或是恐怖的故事情節(jié)和善惡終有報的深刻寓意。而此時,我記不起母親模仿它們時的滑稽表情,只剩下經(jīng)過我腦海加工過的恐怖情結(jié)。
我四下茫然,不得不承認,我對這座山一點也不了解。
我開始大哭,白費力氣地大哭不止。
在母親找到我前,我獨自一人過了四天三夜。我能活下來并不是什么奇跡,因為我知道山上可以當食物的一切植物。當然,一切動物都可以吃,包括蛇我也吃過。應(yīng)該慶幸的是我沒有被熊瞎子發(fā)現(xiàn),不然我難逃一死。
母親問我是不是跟蹤了她,我如實回答,卻被她狠狠地打了一記耳光。她雖然沒有說下不為例,不過母親嚴厲的神情告訴我,如果再有下次我可能還會迷路,而她不會再來找我。
盡管如此,我對外面的世界更加充滿了向往。有時深夜我會遐想如果那一次跟著母親走出了山,看到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我拐過母親甩掉我的那個彎,然后眼前出現(xiàn)一條光禿禿的沒有長滿草的路,一直彎曲著延伸到遠處,我放眼望去……想到這里,我的思維戛然而止,再無下文。
不過,母親、姐姐和我,我們?nèi)齻€人祥和安寧的生活,在那個大雪封山的日子里,被一個入侵者打破,從此永無寧日。也是在這樣的大雪的日子里,一切騷亂也都結(jié)束了。
槐樹葉片大小的雪以幾乎不變的速度和密度連下了一天一夜,遠山遠樹白茫茫一片。滿山的樹葉都掉光了,這場大雪倒是讓原本單薄、頹喪的枯枝變得豐滿起來。顯得白白胖胖的,像娃娃一般可愛。
雪剛停,我和姐姐就如出籠的小鳥,開始漫山嬉戲。一塵不染的雪地如處子的身體一樣,潔凈柔美。我恨不能把它當成米一樣吞進肚子里,可又怕吃壞肚子。只能抓起雪在臉上不斷揉搓,雪化成水從我的指縫之間流下來。正當我和姐姐用雪球互相打得熱火朝天時,木屋里隱隱傳來母親凄厲的慘叫。
我們從沒過膝蓋的大雪里爬回木屋,透過門縫看到的一幕讓我和姐姐都震驚了。
母親正同一個身形健碩的男人赤身裸體地在木榻上翻滾著,母親似在掙扎,又似在哀求。總之,她滿臉的淚水,呆看著他身上的那個男人,嘴里念念有詞。男人正專注于他的肢體的運動,并沒有看母親。
這是我人生中看到的除我以外第三個人,如果不算父親的話,我心里想。
姐姐怔了片刻,一言未發(fā)地拉著我向屋后跑去。在我回頭的一剎那,正好碰上母親的目光。那目光讓我終生難忘,目光里的悲憫讓我顫栗,以至于讓我后來對姐姐那卑鄙的目光產(chǎn)生深深的厭惡。母親含著眼淚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柔光,好像在微風中顫抖著的燭火即將熄滅一般。
母親再一次爆發(fā)了凄厲的尖叫,而后聽見一記響亮的耳光,不知是誰的手打在誰的臉上。母親停止了哭嚎,天空又飄起了雪花,安靜地飄著。我和姐姐在屋后的柴堆下縮成一團,凍得瑟瑟發(fā)抖,雪花已經(jīng)把姐姐的長發(fā)覆蓋,她的臉紅撲撲地顯得格外嫵媚。
直到聽見母親輕聲喚我的名字,我和姐姐已經(jīng)凍僵的手腳才敢動一動,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母親用圍巾遮住臉,只留下那雙依舊淚汪汪的大眼睛把我和姐姐扶回了溫暖的木屋。
母親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為我和姐姐做飯,她頭上的圍巾始終沒解下來。翠綠的圍巾像一片大芭蕉葉包住母親的頭,露出散亂的長發(fā)披在肩上。我和姐姐只字不敢問剛才發(fā)生的事,那些事像夢一樣不真實地發(fā)生了?,F(xiàn)在一點痕跡也沒有,那個男人呢?那是個和我一樣的男人。
吃完飯,母親向炕洞里添了一把枯樹枝和幾根耐燒的松木柴火,枯枝發(fā)出噼噼剝剝清脆的響聲。母親不停地忙碌著,我和姐姐倚著窗臺坐著,監(jiān)視一般,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母親??粗龔澭?,直腰。把雪用筐裝到屋里的空水缸里,用鏟子把雪壓實,然后再去外面裝雪。把水缸裝滿又去院子里掃出一塊空地,這似乎毫無意義。母親以前從來不做這種事,通常這些事是由我和姐姐帶著玩耍的心態(tài)完成的。
母親終于肯坐下來,她把爐子上的水壺提起來,把熱氣騰騰的水倒進茶壺,再倒進杯里。這樣簡單的動作,母親卻做得慌亂不堪,險些把水倒在自己的手上。母親是怎么了,我側(cè)著頭看著姐姐。姐姐眼含熱淚地看著母親,那哀傷的表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夜晚像是提前來臨,太陽剛一落山,白雪映照的天空變成深灰色,整座山也像失去了色彩。唯有木屋里瑩瑩燭火亮著,如同夜晚的小太陽。我正在為冬日這樣漫長的夜晚愁苦不已。
一陣粗暴的跺腳聲讓坐在我旁邊的母親倒吸了一口冷氣,姐姐也躁動不安地向墻角挪動。正在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時候,一個男人闖進了木屋。他穿著顏色和泥土一樣暗黃的大棉襖,頭上戴著山藍色破舊的狗皮帽子,腳上踩著亮锃锃的鞋幫快到膝蓋的大棉皮鞋。他這一套裝束看起來就讓人覺得暖和。
除了我以外,身邊的兩個女人驚恐不安地看著眼前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他讓人想到從山上下來的熊。我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匆@恐,這不過是個和我一樣的男人罷了。不過他長得可一點也不像熊,他摘下帽子露出平扁前突的額頭,軍刀一樣的眉毛鋒利無比,鼻翼寬大,兩片薄薄的嘴唇上面留著兩撇松針一樣堅硬的胡須。他棕黃的皮膚凍得青紅,先是目露兇光,而后像放松了警惕一般,眼睛里明亮的光斑逐漸暗淡,變得柔和。
他手里提著幾只鮮血凝固在羽毛上的山雞野兔,另一只手握著一把手槍,肩上還有一把長槍。
“還是屋里暖和,真是個不錯的地方啊?!币魂囁实匦Γ阉娌康木€條和棱角勾勒得愈加深刻,他把獵物扔在地上,然后脫下笨拙的大棉襖。
“快來杯熱水,老子渴死了。”他命令我們,然后坐在離灶臺最近的炕邊。
母親不情愿地倒了一杯水,放在離那個男人一臂長的地方。
“怕什么,又不會吃了你。去,把這些收拾收拾給燉了?!彼置钅赣H。
母親開始抱柴、點火、燒水,然后拔雞毛、剝兔皮。獵物已經(jīng)凍得硬梆梆,收拾起來很費力,姐姐看母親累得滿頭大汗,也跳到地上幫忙。那男人悠閑地閉上雙眼倚在墻上,神情喜悅地哼著歌。我半跪在那里,呆呆的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看著他蠕動的嘴唇,看著他閃著光的眼皮,看著他刀背一樣的額頭,還有直想讓人摸一摸的堅硬胡須。我看著他,再對照在鏡中看到的自己,兩者一點也不一樣。我從來沒認為我是這世上唯一的男人,可為何眼前這個男人和我長得絲毫不像,我丑陋的樣貌讓我汗顏。母親曾毫不避諱地說我繼承了和爸爸一樣難看的短眉毛歪眼睛。但我從不因為母親的這種話而生氣,也沒有生氣的理由,因為不知道別的男人長什么樣子??墒乾F(xiàn)在我深刻體會到母親的話,我是很丑陋,丑陋到讓我再也不敢照鏡子了。這樣想著,漸漸地,膝蓋以下的腿腳麻木到失去知覺。
一陣燉肉的香氣在屋里飄散開來,男人猛虎一般突然睜開眼轉(zhuǎn)向我,嚇得我汗如雨下。
媽媽儼然奴隸一般將噴香的兔肉和野雞肉連盆端到飯桌上,然后拉著姐姐,抱著我坐在角落里看著男人。男人視我們?yōu)闊o物,大搖大擺走到飯桌前,恨不能端起盆往嘴里面倒似的把一盆肉都吃光了,只剩下滿桌子的碎骨頭。他撫著微微凸起的肚皮,面泛油光。
“手藝還不錯嘛。沒想到你除了會賣身還會做飯?!彼麚炱鹨桓葜μ扪?,支支吾吾地說。
母親再次有些不安地把我緊緊抱著,我不太明白男人的話。母親曾恐嚇姐姐說如果再亂跑不聽話,就把她賣到窯子里面賣身去。姐姐與我一刻不離,連睡覺也是一個被窩,她不會做出那種事。莫非是母親?母親怎么會賣身呢?
我抬起頭看看母親,母親的頭早已深深埋在我的脖頸,我能聽到她急促的呼吸,從她鼻孔里面噴出的溫潮的熱氣讓我很不舒服。
男人回到炕上舒舒服服地躺著,并發(fā)出愜意的“唉——啊——”
“你女兒和你長的一樣是個美人坯子啊,我可是有口福了?!蹦腥俗旖且唤z狡黠的笑,眼睛里再次出現(xiàn)了那個明亮的光斑。
“你要是敢碰我女兒一根手指,我非和你拼命不可?!蹦赣H說話明顯底氣不足。不要說她一個人,就算我和姐姐加起來也未必是這個大塊頭的對手。
“貞潔烈女啊?!彼p蔑的笑了,“別裝了,恐怕你也記起我來了。還記得兩年前軍營駐扎在山下的縣城里,你可是我睡的第一個妓女,一輩子也不忘。不過只睡了兩天就再也看不見你的蹤影。還偷走了我五塊袁大頭,我可是記得真真切切的。把我想得夜里渾身抓心撓肝地難受,不過我倒不是心疼錢,是想你想得心疼啊。還有你那對奶子,真是香噴噴的兩個白面餑餑,比能吃的白面餑餑香多了。聽老媽子說你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來,我以為你是個什么野雞。這一路行軍打仗,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找你,可就是找不到你,向誰打聽也打聽不到你的去向——”
“求你別再說了,當著我孩子的面——”母親聲音像個軟柿子一樣漸漸低了下去。
“好,不說就不說,這可不像你啊,我的小野雞,床上你可不是這么害臊知羞啊?!蹦腥舜笮ζ饋?,好像是為了笑而笑。
母親悄悄啼哭,用手按著我的脖頸不讓我轉(zhuǎn)頭看她。
“不過也可以理解嘛,在這么個不見人煙的地方,又死了丈夫。不過,剛開始你說死了丈夫我是不信的,還以為每個妓女都會用一段悲情的身世博嫖客同情,讓嫖客愛上這個弱女子——呵,簡直就是笑話,怎么會愛上一只雞——不過看來你說的是真的,難怪床上那么賣力氣?,F(xiàn)在想想那個時候可真是過癮,看著你大奶子上下翻飛,都快甩到臉上了。別說,我還真想把你那對奶子娶回家掛在枕頭旁邊,那可美死了?!?/p>
“不要再說了——”母親扔下我,枯黃而粗糙的手指抱著頭奪門而出。
姐姐緊隨其后,我想動,卻被男人突然變得兇狠的目光震懾住,我的身體不由地定在那里。我第一次有些畏懼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身上帶著一股魔力,或許是僅僅可以征服我的魔力。因為我的好奇和我同樣身為男人。
“這可真是個好地方啊,看來我逃出來是對的。就在這里生活到死吧,你看怎么樣啊小東西——你腦袋可真夠大的?!蹦腥藢ξ艺f。
此時,我正在想他脖子上手指一樣粗的傷疤是怎樣造成的。
男人像只困頓的熊一樣躺在那里,時而閉著眼睛,時而睜開眼睛若有所思的看著天棚。
“叫什么名字呀。”他有時候把手放在胸前,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說。
“石頭。”我不喜歡被人直勾勾地盯著,我又沒做錯事。
“好名字啊,這個名字在戰(zhàn)場上是最吉利了,打不死,炸不爛?!彼f著打了個瞌睡,“啊——比起戰(zhàn)場,這里簡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呀?!?/p>
男人的鼾聲像只蟑螂一樣神秘出現(xiàn),一聲高過一聲。他的嘴巴微微張開,洞一樣的口腔像炕洞,吐著熊熊的烈火。
母親摟著姐姐從外面進來,她們驚恐地看著我,似乎對我還活著感到驚奇。我向他們笑了一下,母親厭惡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熟睡的男人身上。
姐姐走到炕邊,用她冰冷的身體和雙手抱著我,不知是要向我取暖還是擔心我害怕。總之她就這樣抱著我,顫抖著,我也跟著顫抖起來。因為我看到母親咬著嘴唇拿起了菜刀正在向男人走去。
母親走路的身形像是個佝僂的老太婆,彎著似乎承受了千金巨壓的腰。頭發(fā)一半遮住臉,另一半在耳后,她的眼睛釘在男人身上,可又不像在看男人,而是在看她腦海中的什么可怕之物。她原本挺拔的胸脯起伏的幅度很大,雙手抓著刀把,死死地按在胸前,刀的頂部距離她的下巴只有不到半個手指遠。她不像是要殺人,更像是要自殺。她眼睛里面閃著單薄的兇光,燭火在她眼中搖晃著,似乎是被她的兇狠所震懾。不過這都是表象,母親顫抖的雙腿告訴我她其實心中并不是只狼,而是一只垂死掙扎的兔子。我內(nèi)心的憐憫此時全都傾注在母親身上,以至于到后來我在責備自己,是因為我的憐憫導致她失敗。
我眼看著母親的刀從手里面脫落,砸在地上發(fā)出那一夜最響亮的聲音。母親大驚失色,捂住自己的嘴巴沒有發(fā)出尖叫。我和姐姐也仿佛突然被拉回到了活著的狀態(tài),開始急促地呼吸。男人并沒有被聲音吵醒,翻了個身,磨了幾下牙又睡著了,他的鼾聲原本不大,此時更加響亮了。
母親跪在地上,拾起菜刀,像手捧血淋淋的圣物一樣把刀放回到案板。我已不敢再看母親那寫滿悲傷的臉,我的眼淚隨著姐姐的啜泣流出來。而母親卻沒有再哭,她服侍我和姐姐睡覺,期間我們沒有任何溝通,甚至是眼神。姐姐抱著我,母親抱著姐姐,就這樣睡了過去。
半夜我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我一度覺得是夢,之后感覺到姐姐顫抖得幾乎要彈到地上。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近在眼前的姐姐慘白的臉如白天的雪地。而在姐姐身后傳來了奇怪的聲音,那是母親的喘息聲,宛如掠過樹枝的狂風發(fā)出的低吟。不,那里面還有男人的聲音,男人細碎的言語和如同鴨子啄食一樣的“呱呱”聲。我被姐姐死死地壓住身體,此時多么希望姐姐變得透明,好讓我看看他身后正在發(fā)生著什么。
不知這奇妙的聲音混雜這持續(xù)了多長時間,我在朦朧中聽見像是男人發(fā)出的只有進沒有出的大喘氣之后,一切聲音有神奇般地消失了。啊,這奇妙而美好的聲音,它讓人渾身沐浴陽光般地松懈輕盈。它仿佛飄散到了雪夜,或者是更遠的地方,越過大山,降落在了山外面的世界中的一個繁華的城鎮(zhèn)。那里到處都是人,不過看不清他們的面部。與其說他們是人,不如說他們是一個個長著頭和四肢的會行走的粗壯的樹,他們走起來左搖右晃。他們笑起來發(fā)出嘿嘿哈哈的奇怪聲音,不過這些樹會呼吸。他們錯亂著呼吸還好,如果同時吸氣同時出氣就會就地旋起一股狂風,連同他們自己一起吹到天上,飄啊飄——
我從夢中醒來天還沒有大亮,不知誰點亮了燭火。姐姐依舊抱著我。母親在生火做飯,一切一如往常的清晨,我依然會聞著柴火和干草燃燒散發(fā)的有些嗆鼻的煙味而再次睡過去。
“石頭——”姐姐在叫我,姐姐在哭。我閉著眼睛感知著這個聲音,平時應(yīng)該是母親叫我起來吃飯,為什么現(xiàn)在是姐姐。
我睜開眼,姐姐的眼睛哭得紅腫如葡萄,她喚著我的名字:“媽媽她——”
我一骨碌地從被子里面鉆出來,一眼就看到母親正在地上躺著,真的是母親,她為什么躺在地上,讓油亮的長發(fā)散落一地。
我跳下去,在她耳邊喊媽媽:“地上涼,媽,去炕上睡吧?!?/p>
母親不理我,輕輕閉著眼睛還在睡。只是她的舌頭為什么歪歪斜斜地吐出來一塊,那塊有些發(fā)紫的舌頭像是一動不動趴在嘴里的死蟲子一樣。
“媽,醒醒吧,該吃飯了。”我提高聲音說。
“別叫了,你媽死了?!蹦腥诉€是那么悠閑地躺在炕上,嘴角叼著一根枯草,正有滋有味地嚼著。
“死了?”我默念,“怎么死的?”
“被他殺死的?!苯憬闫綍r的話很少,只要可以用肢體代替語言的場合,她一定不會張口說話。此時她扯著嗓子嚎叫,把我和男人都嚇了一跳。
姐姐張大嘴哭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脖子上發(fā)黑的痕跡。我伸手摸了一下,母親身體冰冷刺骨,是凍死的嗎?那她是被外面冰冷的白雪殺死的,好殘忍的雪,看起來潔白優(yōu)美,其實是個殺人犯。
我的眼淚滴在母親安詳?shù)哪樕?,如果她能合上嘴巴,她還是那么地漂亮。母親怎么會嫁給像我一樣樣貌丑陋、鼻歪眼斜的父親的呢?這個問題我還沒來得及問母親。我想問,可我知道母親那收不回去的舌頭是不會告訴我答案的。
“小子,別把眼淚滴在尸體上?!蹦腥丝偸沁@樣漫不經(jīng)心地說話,好像他看慣了這樣的場景。
“要你管!”我像只鬃毛倒豎的幼犬,渾身不住地震動,心跳失去了頻率。我的聲音比嘴里的兩顆引以為傲的虎牙還要尖利。
“呦呵,都挺厲害的嘛?!蹦腥藦目簧咸聛?,高大的身軀幾乎足以把我壓扁,他指著我和姐姐叫道:“告訴你們,她的死和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她是自己吊死在門外的樹上的,要不是我把她抱回來??峙滤F(xiàn)在還掛在樹上被風吹得四處搖擺呢。你們非但不感謝我,還朝我亂叫,吼什么吼,再吼把你舌頭割下來蘸醬吃了?!?/p>
“??!”我猴子一樣平地躥起來,雙臂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張大了嘴巴朝他的脖子狠狠咬下去。牙齒間傳來柔軟的皮肉被擠壓的快感,瞬間蔓延到我的全身,我把這快感激發(fā)出的能量匯聚到牙齒上。人和動物一樣,都有咬住了食物不放的本能。我感覺此時自己像母親口中的僵尸一樣,一股既腥又咸的暖流從我的舌尖流過,我嘗到了血的滋味,于是抱得更緊,咬得更狠。男人瘋了一般怒吼著把我甩來甩去,而我蛇一樣纏在他的身上,死也不松口。
姐姐也就勢抓起母親昨晚拿的菜刀哭喊著,閉著眼睛亂砍一氣?;蛟S是怕傷到我,她想瞄準,可是男人揮舞著胳膊根本沒有辦法瞄準。她只能束手無策地握著菜刀在地上隨著男人的步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最后我感覺鮮血幾乎要把我的口鼻堵上,我的牙齒也變得酸軟,怎么也使不上勁。隨后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片樹葉一樣失去了重量。男人用力一甩把我摔翻在地,姐姐趕緊爬到我身上保護我,與男人菜刀相向。
“瘋狗啊,瘋狗,疼死我啦,啊——啊”,男人用晾曬在火爐旁邊的衣服壓著自己的脖子,哀嚎著蹲在地上。
我深呼吸,舔舐著唇邊男人的鮮血,又是一股讓我瘋狂的快感傳遍全身。溫熱的血,男人的鮮血,緊實的皮肉,健碩的身體,強勁的怒吼,兇猛的蠻力,讓人窒息的氣息。還想再上去咬一口,這次要把肉整個咬下來,我不由邪笑起來。姐姐驚恐地看著我,好像看著一個丑陋的嗜血怪物。我笑得猙獰。
男人把母親埋到很遠的山坡上,那是方圓幾里地少見的一片平坦草坪。我挖了棵比我稍矮一點的松樹種在墳?zāi)古赃?,以寄托我的哀思。而實際上,我的哀傷只在心頭彌留了一夜就隨著屋檐的雪水一樣融化掉了。母親的生與死對我的生命來說意義重大,而對我生活的改變并不大。之所以這樣說,全都緣于——我依舊生活在這座大山里,沒走出去過半步。
至于生活的其他方面,則是天翻地覆的改變。首先,姐姐那段時間在持續(xù)的亢奮和哭泣中度過,她的脾氣變得異常暴躁。盡管言語還是不多,但極易動怒,并不是因為誰招惹她,而是她似乎化身成兩個人在和自己斗爭。她有時精神失常般地胡言亂語,說得多是些臟話,不知道她是從哪學來的。我始終認為,人們編造臟話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有時她有自殘的傾向,她用尖利的樹杈在自己的手臂和大腿內(nèi)側(cè)上劃出一條條的紅血道,也有破皮的時候。即便是她想自殺也選錯了方式,這樣她根本死不了?;蛟S她根本不是想自殺。那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起初,我告訴姐姐我餓了,她會做飯給我吃,盡管做的飯不知道有多難吃,不過為了填飽肚子,我忍了??傻搅撕髞?,我一對她說餓,她便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我,什么也不說,好像我的饑餓是個可恥的東西。等到把我嚇跑,她又繼續(xù)蹲在墻角,嘴里面念咒一般嘟囔著什么。
于是我只能在餓的時候忍住饑餓。我和姐姐之所以沒有餓死,全是因為這個叫三強的男人(他那天突然告訴我他叫三強,因為他在家排行老三)。
母親死后的幾天,三強一直在護理他脖子上被我咬的傷口。因為沒有什么醫(yī)療設(shè)備,被我咬翻的皮肉開始變白流膿,那些日子他時常發(fā)燒,有時一躺就是一整天,不吃也不喝??粗諠u消瘦的身軀,我和姐姐以為他就能這樣死掉了,心里暗自慶幸??烧l知自從他能自己做第一頓飯吃之后,他竟然一天天好起來。那天他嘴里咬著木頭,用他自己隨身攜帶著的軍刀對著鏡子,扯開那塊快要腐爛了的皮肉,將刀對準了,然后悶吼一聲將那塊多余的爛肉割掉。之后他每天都用冰化成的水清洗傷口。傷口開始不再流血,結(jié)痂,慢慢變成一個傷疤,同那個手指模樣的傷疤處在對稱的位置。
而在這期間,我們的斗爭一直在持續(xù)。我和姐姐曾無數(shù)次想用刀殺死他,可全都被他早有防范似的一一破解,在一次打斗中我的手上留下了一道刀傷。從那以后我們放棄了強攻,轉(zhuǎn)而智取。我們把家里面能吃的食物全都在夜晚轉(zhuǎn)移到屋后的地窖中,三強并不知道這個地窖的存在,當發(fā)現(xiàn)食物不見了。他便開始動怒,隨便抓起我或者姐姐就要將我們吊在母親自殺的那根繩子上。我們只能把食物的藏身地告訴他,之后便沒有什么食物是他找不到的。雖然我們畏懼他以生命相威脅,但更奇怪他為什么沒有先下手為強,而是縱容我和姐姐在他身邊蒼蠅一樣地制造各種麻煩。他做飯的時候總是會算上我和姐姐的份,盡管姐姐有時倔強地不肯吃,他還是會留出一份來。
也許他是怕一個人生活太孤單失去樂趣吧,我只能這樣理解。
冬日即將過去的一個清晨,一聲巨響把我吵醒,身下的大地發(fā)出一聲呻吟般的顫抖,也驚走了檐下悠閑的麻雀。
“是炮!”三強大叫道,然后慌慌張張穿好衣服奪門而出。
他像母親一樣,去了三天三夜,在第四天的凌晨,三強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從他懊喪的臉上,我知道他這三天過得并不舒心。而母親從山下回來時總是面帶笑容,與下山前的焦躁完全不一樣。
“完了,部隊還是打回來了?!比龔姛o骨一樣倒在炕上。
“又要打仗了嗎?”在墻角蜷作一團的姐姐突然說起話來,連聲音也變得冰冷陌生。
“已經(jīng)開始打了,看來這次我們的部隊是要吃敗仗了?!北瘋纳袂槲L一樣掃過了他俊朗的臉。我那時甚至感覺到這就是他的本來面目,他不是個惡人,惡人是他裝出來的,而這悲傷的神情明顯是裝不出來的。
可這只是一閃念,三強爬了起來,臉上再次露出惡人一般奸邪的笑,“勝敗已經(jīng)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吃敗仗嘛,早晚的事?!?/p>
記憶回到兩年前,也是這樣的巨響,不過巨響持續(xù)了好幾天。那時只有我和姐姐在家,母親在前一天下山去了。我和姐姐嚇得抱作一團不敢出門,好像那巨響就炸響在門前,而隔著一堵墻我們就安全了。木屋被震得吱吱作響,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就這樣度過了兩天兩夜,母親回來了。
“險些沒命啊。”母親撣著身上的塵土。
我和姐姐哭著撲進母親的懷里,哭訴著這兩日的提心吊膽。母親像只慈祥的老母雞用它的翅膀護著我們。
“真是選錯了日子下山,山下在打仗啊。不過你們不用怕,炮彈打得再遠,也打不到咱們這里來。”母親說。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戰(zhàn)爭這件事,它聽起來很可怕,據(jù)說炮彈如果落到你身上,就會把你炸成灰也不剩。不過母親說那個巨響到不了我們這里,我便放心地視那巨響為天上的雷鳴。有時候太過于安靜,突然一聲巨響,我和姐姐都會興奮地跳起來,并以此為樂。
不過這次,巨響只響了一聲便沒再出現(xiàn)過。
三強自從下山回來以后整個人像是一只丟了尾巴的狗,在屋子里面天天轉(zhuǎn)。他眉頭鎖在一起,時而焦躁,時而迷上沉默,對著他的土灰色棉衣發(fā)呆。
直到那天夜里,好像按捺不住了似的對我說。
“石頭小子,你們生活在這里不覺得悶嗎?”
我搖頭。
“你媽媽活著的時候也是整天不說話嗎?”
我搖頭。
“他媽的給老子說話?!彼娜^砸在木板墻上,我感覺房頂?shù)粝聨讞l蛛網(wǎng)。
“唉,算了,和你小子說你也不懂?!彼f,“你姐呢?”
我再次搖頭。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地倒在炕上,“也沒我想象得那么像世外桃源,真是能活活把人憋死。”
“就當你是個小啞巴,我說,你給我聽著?!彼钗遥皟赡昵拔覀兊牟筷牼婉v扎在這里,那時候我們的氣焰正足,每天都盼望著后方下達讓我們進攻的命令。那天終于接到了命令,士兵們一個個都打了雞血,打起仗來不要命。那個時候槍炮也像長了眼睛,專往敵人的身上鉆。這一路場場勝仗,也不知打到了什么地方。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小排長呢,手下幾十個弟兄都像一家人一樣親??墒呛镁安婚L,自從吃了第一場敗仗,雖然損失的人不多,可是士兵們都變得懊惱起來。槍炮也瞎了眼,眼看瞄準了,可就是打不中人啊,真是讓人苦惱。又不知是那個王八蛋謠言說軍中出了內(nèi)鬼,再加上個混蛋旅長,在軍中大肆宣傳,鼓動大家抓出內(nèi)鬼??墒莾?nèi)鬼沒抓到,軍心也渙散了,兄弟之間互相猜忌。他媽的,有時候話不投機就大打出手。太敏感可是行軍大忌,就是軍營里的地雷呀?!?/p>
我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的嘴唇張合有度,燭火時而跳動著,鬼影一樣在屋里晃來晃去。
“你小子是聽傻了吧?”三強大笑起來。
“之后就開始連吃敗仗,又被敵人原路打了回來,說起來真是丟臉。那天不知哪個找死的混蛋在營長那里參了我一本,說我從戰(zhàn)場回來直接進了妓院。天地良心吶,吃了敗仗我那還有那個心思。營長一氣之下撤了我的排長,氣得我只想把那個告密的抓出來一槍崩了他——這都算便宜他的——自從被擼下來成了大頭兵,昔日稱兄道弟的都開始擁護新排長。那時候,我就開始對那個軍營沒什么留戀了,更是厭倦了戰(zhàn)場。要是一不小心死了,那可不知道有多不值。一氣之下我拿了兩桿槍從軍營里逃了出來。我是個逃兵啊,唉,也不知怎么就誤打誤撞到了這里?!彼萌^狠狠地砸在頭上,聽著那清脆的聲音,我的頭也在隱隱作痛。
“我本來只是想進來討口飯吃,可是誰知道一進門看到你們的媽,他就是我兩年前駐軍這里時嫖過的第一個妓女。也不知怎地,一股邪氣直逼腦門,又想起你媽那雙——咳,說了你也不懂。本來想和你媽好好過日子,說知道她就想不開呢?他媽的,狗屁貞潔烈女,一個妓女,她也配?!?/p>
“這人吶,就是賤,現(xiàn)在想想,打仗的時候渴望過安穩(wěn)的日子,現(xiàn)在這過上了安穩(wěn)的日子又覺得憋得慌。想象那些兄弟們還在前線拼死拼活,死的死,傷的傷,真是慘到讓人看不下去。我那個兄弟,活活被鋸去了大腿,疼得他昏了醒,醒了又昏過去。終于忍著把腿鋸掉了,最后他還是偷了我的槍把自己腦袋崩開花死了??捎趾慰喑阅卿?fù)鹊目嗄亍补治已?,他早就讓我斃了他,可我下不去手,早知道——我們二排可都是一起發(fā)過誓的生死兄弟,可……唉,你說我怎么就當了逃兵呢?恥辱啊,這輩子都得背著這個恥辱生活。啊——”三強痛苦地用那雙大手抱著臉,我感覺到他正在哭泣。
第二天早上醒來,看到三強為我和姐姐準備好了早餐,心中一絲暖流淌過。我對三強產(chǎn)生的親切感讓我驚訝不已,卻又克制不住這種親切感。然而,心中的仇恨卻絲毫不減。我依舊會用我幼稚的方式讓他的生活錯亂不堪,燒毀他的衣服,把他的鞋扔到山下,在他的飯碗里面扔沙石。他不惱不怒地接受這一切,他想用寬容感化我,實在是沒那么容易,我甚至因為他的藐視而感到苦惱。
難怪他身材一直很魁梧。他每天倒掛在樹上讓身體向上蜷縮,這樣反復(fù)幾百次,還有各種各樣的鍛煉。又把原本爛掉或者被動物撞壞了的籬笆墻重新捆扎。他有時下山去,不過早上去晚上就會回來。他從不給我和姐姐買禮物,而是買些實用的物品和菜種。他在屋后種菜,看到他精心照料著菜園,連母親也不曾這樣精致地生活過。他更是打獵的好手,只要是他發(fā)現(xiàn)的獵物,就不可能從他自制的弓箭下面逃脫。我開始確信他是個能人,是個和我不一樣的男人,心里暗暗佩服起來。自從他把槍埋到我和姐姐不知道的地方,就再也沒見他使用過,我倒是開始對那兩把槍感興趣,我四處找過,卻一無所獲。
姐姐一如既往每天從這個角落躲進那個角落,從那個角落挪到墻根的水缸后面。她像老鼠一樣臟兮兮和神秘,讓我有些害怕她。尤其是那天夜里她突然和母親的對話,讓我從此以后睡覺再也不用她抱著了。
那天夜里她和母親的對話我已經(jīng)記不清具體內(nèi)容,只記得她聲音低啞說了最后一句:“媽媽我恨你,我多么希望我是你?!?/p>
那天,天空陰沉到極點,如同蜜蜂翅膀呼扇的輕微震動,也會引起一場大雨。遠處已經(jīng)一片翠綠,被蒙上一片陰霾顯出不太現(xiàn)實的模樣。屋子里面黑得既不像夜晚也不像白天,我從木屋里面逃出來,想到外面透透氣。
院門外的銀杏樹上一群螞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用木棍將所有正在往樹上爬的螞蟻打下來,讓它們繼續(xù)徒勞地往上爬,我以此為樂。
木屋里面突然間又傳出來那久違的奇妙而可怕的喘息聲,這次不是母親,而是姐姐,我聽得分明。那聲音飄到銀杏樹下,讓我有些顫栗,我繼續(xù)用木棍打螞蟻,可是用力過猛,許多螞蟻被我攔腰斬斷??粗鼈兺现挥幸粚悠みB著的大黑屁股爬來爬去,我的鼻腔里面再一次出現(xiàn)了三強血液的味道。我抓起地上大大小小黑螞蟻塞進嘴里大嚼起來。又脆又黏的酸味在我口腔彌漫,只讓我作嘔,可我還是忍不住又捏住幾只打螞蟻放進嘴里——
那似乎是從陰暗的天空發(fā)出來的喘息聲越來越大,我來到木屋前。推開門窺見屋里的場景,我想我明白了一切——母親的死和姐姐的癡癲。
此時的姐姐,正是以跟母親完全不同的表情躺在三強的身下。她眼神迷離得如同霧里看不清的一切景物一樣,她雙臂交叉舉過頭頂,并用舌尖舔舐著自己白皙的手臂。她的衣服像一張皮一樣扔在地上,和三強肥大的棉褲堆在一起。她嫩白的皮膚比洗澡泡在水里面的時候看起來更加明亮。她張開大嘴吐著白氣,好像要吞掉一座大山。而最讓我不敢看的是,三強木板一樣的背脊和他扭動著的渾圓的屁股。他強有力的手臂覆蓋住姐姐的雙乳,好像要抓起它們來重重地摔到墻上。他俯身看著姐姐,像是發(fā)出命令的巨獸,而姐姐哀傷地看著他,像是在乞求,更像是在膜拜。我更加確信三強和我不一樣,他就是這個世上萬物的靈長,也是這個世上的逃兵。
此時一場大雨降臨,雨點砸在樹葉上和地上起了一層水霧,我感覺雨點打在我的身上讓我渾身涼透了。我?guī)缀蹩煲柝?,發(fā)出類似于姐姐一樣的喘息聲,這聲音只有我能聽見,漸漸吞噬了我對一切事物的防范和抗爭。
我把那場大雨歸結(jié)為改變著一切的元兇毫不為過。從那天以后,我?guī)缀趺刻煲雇矶寄苈牭侥菢拥拇⒙曉诤诎档奈葑永锩媛邮湛s。這個可怕聲音屢次出現(xiàn),它猶如山外面的世界一樣神秘莫測,它像一大團空氣一樣塞在我的腦海中。距離我是那么地近,好像我伸出雙手就能抓到它強勁的尾巴,而我卻從來不敢試探。甚至在睜開眼睛看到一片黑暗時,我會重新閉上眼睛回到另一片黑暗??梢哉f,從那以后,夜晚不僅變得無聊,也變得恐怖。
姐姐變回了原來的狀態(tài),她開始做飯,她越來越像母親,但她永遠沒有母親那么慈藹。而三強,他變得活潑了許多,他有時候向山下張望,盡管我知道他看到的只是一片樹林。可是他回來的時候還是會一臉輕松。姐姐時常對三強發(fā)笑,那笑同母親從山下回來時候的開懷大笑很相似。而她的笑對我更像是一種威脅,讓我毛骨悚然,更讓我鄙夷。
“不管勝敗,看來戰(zhàn)場是轉(zhuǎn)移了,戰(zhàn)爭就快要結(jié)束啦?!比龔娬f。
三強再也不會在夜里被惡夢驚醒,就算時而他做了噩夢,我也會聽到姐姐輕柔的安撫。姐姐本該是抱著我睡的,而現(xiàn)在我卻抱著黑夜在睡覺。
姐姐懷孕了,她經(jīng)常正做著事然后就跑出去干嘔一陣,而每次干嘔過后她漲紅的臉上都掛著滿足的笑容。而三強對她的照顧更變得無微不至,不用她做飯,不用她洗衣,甚至她想要外出走走,三強也會命令我全程陪護。盡管他們之間的交流不多,但我能看出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不再是敵我關(guān)系,而是我我關(guān)系。這讓我感到心痛,也感到孤獨。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我對三強使的絆子更像是一個幼稚的孩童專用的惡作劇,讓我為自己的行為蒙羞。我雖然停止了那些行為,但我始終認為我和三強是敵我關(guān)系。按照這種思維邏輯,那么我和姐姐也變成敵我關(guān)系了。這是我所不愿承認的。
三強經(jīng)常把我和姐姐圍攏過來給我們講故事,講他戰(zhàn)場上的故事,講他死去的妻子和孩子,講他家鄉(xiāng)的奇聞異事。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他說他的家鄉(xiāng)有個捕蛇人,是個瘸子,一次他在山上迷了路。在他靠著樹睡著了的時候被毒蛇咬了一口,痛苦不已的瘸子以為自己就快要死了??墒钱斕弁催_到極點時,便開始慢慢緩解。直到最后他感覺自己像重獲新生一樣神清氣爽。從此以后他再也不怕被蛇咬,就算是烏黑的毒蛇咬上他一口,他也絲毫沒有中毒的反應(yīng)。他開始捕蛇,并且從來不借用樹杈等工具,只用雙手。提著蛇的尾巴輕輕一抖,不管是毒蛇還是蟒蛇,在他的手里都猶如麻繩一樣任由其搓揉。于是他便開始瘋狂地捕蛇,并以此發(fā)家致富。又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妻子,村里嫉妒她的男人都說那個女子是蛇精幻化的,是找他來報仇的。
三強也不怕蛇,并且以捕蛇為樂。院子里經(jīng)常會爬進來幾條蛇,大大小小的都有。他只抓兩個手指粗的大蛇,然后活生生剝了蛇皮。蛇皮掛在墻上晾曬,從他捕蛇開始,整面墻不久就掛滿了蛇皮,像是糊了一層蛇皮做的紙。蛇肉燉來吃,不過大蛇的肉不好吃,又硬又腥。要說這山上的動物,我?guī)缀醭粤藗€遍,唯獨沒吃過那全身長滿刺、騷氣刺鼻的刺猬肉。
那天三強打獵回來,身上背著用蛇皮包著的弓箭,肩上扛著一只個頭不大的小鹿。另一只手用蔓草捆扎著提了一只刺猬回來。那刺猬蜷成一個刺球,看起來讓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姐姐嫌棄地讓三強不要把刺猬帶回屋里來,可三強竟然說要把這只刺猬殺了燉了吃。我和姐姐簡直不敢相信這東西還能吃。姐姐撒嬌說別把鍋給染上了騷氣以后就沒辦法做飯了,三強摸著姐姐的屁股,笑道:“還能有這個地方騷嗎?”
姐姐紅著臉面帶笑容罵了幾句,拉著我去了外面。三強向刺球澆水,刺猬被水嗆得展平身體,三強一刀下去結(jié)束了它的小命。
等到三強把一盤香噴噴的刺猬肉端到我們面前,我和姐姐誰也不敢相信這是用刺猬肉做的。看著三強吃得很歡,我覺得男人就應(yīng)該這樣無所畏懼,這是在第一次吃蛇肉的時候母親告訴我的。我咽了咽口水,咬了咬牙,拿起一塊放在嘴里,隨時做好吐出來的準備??墒钱斘覈L到它的鮮香味時,甚至連骨頭也不舍得吐了,當然,刺猬的肉少得可憐,與其說是吃肉,不如說啃骨頭。姐姐在我們吃飯期間又吐了幾次,她始終沒有碰刺猬肉,用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和三強。
三強還教給我各種捕獵的技能,在哪下套,如何下套,對待不同的獵物要用不同的誘餌,怎樣在山上保護自己。我從中學到很多東西,但是我并不感激他,因為他殺死了母親??墒牵闹袑λ菑娏业奈屛也荒茏园?,我早就說三強的身上有魔力,我甚至不知道那種吸引是從他身上什么地方散發(fā)出來的。也許是他強有力的臂彎,也許是他豐滿的胸肌,也許是他寬厚的背脊,也許是他脖子上兩條性感的疤痕。也許是他在夜里發(fā)出的野獸一般的悶吼,也許是他在打獵回來時臉上得意的笑,也許是他溫熱的鮮血,也許,是因為他昭示著強有力的一切。慢慢地我希望接觸三強,跟在他身邊像只獵犬一樣聽他的指揮,甚至在睡覺的時候也希望能挨著他睡。然而我和他的中間總是隔著肚子一天天鼓起來的姐姐。
盛夏,正是悶熱之際,山上沒有一絲風,在太陽下和樹蔭下完全是一步之遙的兩個世界。午后,我獨自一人在銀杏樹下同地上的螞蟻玩耍,破環(huán)他們的地穴,然后看著它們慌張一陣子后,重新修好洞口,然后再遭到我的破壞。三強此時正在不遠處的山泉水集成的小水灣里面洗澡。他那富有野性的棕黑裸體讓我不敢再看自己??晌叶嗝聪M梢陨锨捌幌?,感受一番他的彈性。而我卻從來不敢,只能遠遠觀望,更不用說和他一起洗澡。那一次被他強行拉到水灣處扒光衣服,我甚至大哭起來,心中的恐懼不亞于將要被扔進一個翻滾的油鍋里。我如此丑陋,而姐姐卻那么美麗,難道我是從父親的肚子里出來的,姐姐才是從母親的肚子里出來的?
三強正洗著,突然赤裸著身體跑回木屋,第一次看到他雙腿間的家伙,我不知該怎樣形容它的巨大。我也跟著他跑回木屋,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一幕。三強瘋了一般把小腹微凸的姐姐按倒在木塌上,扒光她的衣服。姐姐此時丑陋不堪的相貌和身體,再也不是我第一次在陽光下看到的模樣。我像是吃了一只蒼蠅一樣感到一陣陣的惡心。姐姐示意三強我在門外,三強猛地停住,然后轉(zhuǎn)過頭,目露兇光。他大步來到我的身邊,隨手拿起門后捆扎獵物的繩子,抓住我的一條胳膊,我的雙腳離地,飄一樣地被他提到樹下。他用繩子捆住我的雙手,另一端繞過樹干,然后系到我的脖子上,險些把我勒死。
那一個午后,姐姐的喊叫變成了慘叫一直沒有停止。隨著太陽的偏移,我被死死綁在樹下幾乎要被曬干。
最后三強抱著下體流血的姐姐到水灣里清洗,我本以為姐姐會死,可她沒有死,這讓我心里像堵住了一樣的難受。
那天夜里,我獨自一人跑出木屋,一頭扎進大山里,很快,我就像那次跟蹤母親一樣讓自己迷了路。山里漆黑一片,稀稀疏疏的月光從樹葉之間漏出來,并在我的眼前晃個不停,簡直美極了。終于我那一夜再也不必聽到那奇妙的又有些折磨人的喘息聲,耳邊安靜地像被泉水洗滌過一般清爽。
我爬到一棵高高的樹上,猴子一樣蹲在上面。我在等待,等著三強的身影出現(xiàn)在我面前。等著他把我從樹上抱下來,然后抱回家。就這么簡單。
月光在樹影的變幻中變換著位置,它的軌跡神秘莫測,似乎不像太陽那樣固定——這是我對月亮唯一的了解。
天亮了,我等待的三強的身影依舊沒有出現(xiàn)。一只白頭翁落在了我左手邊的樹杈上,轉(zhuǎn)動著它的那一撮白毛在清理身上的羽毛。他沒意識到我是個人類敵人,顯然是把我也當成了動物朋友,或許是一只穿著衣服的猴子。
臨近中午,我的夢想成真,我真的聽到了三強在喚我的名字,并且不是幻覺。我回應(yīng)他,讓他知道我的位置。
他來到樹下,仰頭看著我。他并沒有想要抱我下來的姿勢,雙手掐在腰間,緊皺著眉頭,額頭上流淌著汗水。
“你自己跳下來?!彼畹?。
我沒有照做。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彼訌娬Z氣。
我從樹上爬下來,卻被他一把抓住衣領(lǐng)頂在樹上。
“怕不怕我殺了你。”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搖頭。
“那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闭f著他掏出軍刀抵在我的脖子上,一絲冰涼傳遍我的全身。
我嚇得哭起來,淚水止不住的流。
“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想殺你?!?/p>
我搖頭。
“因為你現(xiàn)在礙到我事了,就算現(xiàn)在殺了你也不會有人知道?!彼{說,“如果再有下次,你他媽的就等著喂野獸去?!?/p>
他把我重重地摔在厚厚的樹葉上轉(zhuǎn)身走了。
我爬起來,擦干眼淚,跟在他后面。
入冬的第一場雪終于被我期盼到來,盡管下得不大,不過距離我期盼的大雪越來越近了。姐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圓滾滾、硬梆梆地支撐著衣服。她的肚子一天天變大的同時,我感覺我在一天天地變小,小到快要被姐姐和三強看不見了。他們每天過著兩個人的生活,只在吃飯的時候多放一雙碗筷,像是擺給死去的母親。
“快要生了,過幾天我去買棉布,你緊著做一床棉被和棉衣?!比龔姕厝岬膶σ性谒麘牙锏慕憬阏f。聽到這個消息我開始莫名地高興起來。
姐姐點點頭,兩只手在肚子上畫著圈。
那天早上,天空飄起了大雪,不一會地上就落滿了一層。
三強急忙穿好棉衣戴上棉帽要下山,此前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下山過。他怕這場雪下得太大,又是半個多月不能下山,而姐姐也即將臨盆。
姐姐在臨走前叮囑三強一定要注意安全,并在天黑之前趕回來。三強在姐姐的肚子上親了一口,又在姐姐額頭親了一口拿著一個大麻袋走了。
我坐在門外看著大雪不緊不慢地一直下著,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我想我該動手了。
吃過午飯,姐姐往炕洞里填了幾根松樹干,然后躺在炕上閉著雙眼揉捏著小腿。
我拿起三強新買的菜刀,像是被繩子牽著一樣走到姐姐的身邊。此時她的頭就在我的小腹前面。等她睜開眼睛,她也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我永遠不會忘記姐姐睜開的眼睛,和母親被三強凌辱有一比。這回我再次看到了這驚恐的眼睛,以及鮮血。
我將姐姐的死尸從屋里面拖出來,她沉得要命,拖在雪地上留下一條鮮紅的血痕。穿過屋后的菜園,繞過菜園子后面的石壁。沿著石壁向上,再向上是一片長滿野山棗的亂石崗。就在那里,我徒手把石頭一塊塊扔得漫天飛舞。我挖出一個正好夠姐姐躺進去的石坑,然后把她拖進坑里,卻不足夠裝下她的肚子。我用雪一點一點覆蓋了她的全身,老天和我一起把姐姐埋葬。為了不讓風把雪吹走,我有意將她身上的雪抹平、抹勻,又鋪上一層石頭。直到看不見一絲血跡。
我筋疲力盡,回到木屋等著三強回來,此時應(yīng)該再不會有人和我爭奪三強了吧!
終于等到他回來,看到滿屋子的血跡,他瘋了一般痛哭起來,問我家里是不是招了野獸。
我說沒有。
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菜刀和我身上、手上的血跡,他拿著菜刀抵在我的脖子上卻沒有殺我。
三強讓我?guī)еフ医憬愕氖w。他趴在尸體上哭了一會,挖出姐姐一整張沒有血色的臉。在她布滿血跡的嘴上吻了又吻。
再次回到木屋,三強的憤怒瞬間消失了,他把買回來的物品一件一件擺在炕上告訴我它們的用途。他抱著棉布又哭了一陣,然后把棉布撕得粉碎。
他指著我的鼻子說:“戰(zhàn)爭毀了我的第一個家,你毀了我的第二個家。我當了逃兵算是對戰(zhàn)爭的報復(fù),而你,必須得死!”
他突然重申我母親墳?zāi)顾诘奈恢?,讓我別忘記,并告訴我該去找母親了。
他再一次把我綁在樹上,這一次他扒光了我的衣服,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只脫了毛的瘦猴子。他將我死死的與銀杏樹捆在一起,我?guī)缀醭闪舜髽涞囊桓鶝]有伸向天空的枝椏。
天已經(jīng)黑了,雪還在洋洋灑灑的下,好像永遠不擔心云層里的雪不夠,也不急著全部倒向人間。三強像被怒火燒得渾身發(fā)熱,他將身上的棉衣褪到腰部。抱起一捆捆留著過冬的柴火和枯草將木屋圍了一圈。一把火點燃了枯草,起初只是冒煙,當?shù)谝幻痘鹈绫懦鰜碇?,火舌迅速地繞著木屋舔舐了一圈。蛇皮被炙烤得跳躍起來,像無數(shù)條巨蟒被大火燒灼著而痛苦地翻滾。
三強的肉體被大火映照得黝黑紅亮,火焰在他的身上跳躍。他顫抖著雙肩大笑不止,大步消失在茫茫漆黑的山色里。
此時我的眼前只剩下灼熱的火焰和落在我臉上絲絲冰涼的雪花。
夜晚被木屋燃起的熊熊烈火點亮,我想山下的人終于可以發(fā)現(xiàn)山上還有一座木屋了。不過等他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了,他們將永遠也看不到這間木屋,和木屋的三位主人,以及那個入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