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忌+走走
走走:對你來說,小說和生活的關(guān)系是什么?問這個問題是因為不少評論家覺得你的小說描述的對象常常集中在平民百姓身上,既不夸張他們的卑微,也不貶低他們的力量,是很接近生活本身的。
張忌:說實話,我還真沒有像模像樣地想過小說和生活是什么關(guān)系,我覺得我的生活并不是為我的小說提供素材用的。如果真要說和生活的關(guān)系,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喜歡寫人,我的小說大多都是從人物出發(fā),而寫人物,又離不開生活的經(jīng)驗,所以會給別人這樣的感覺。
其實,心底里,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普通人,只是活法不一樣而已。我不大喜歡這種區(qū)分。就像之前有一陣很流行什么底層寫作,可是,什么是底層呢?窮一點就是底層嗎?我覺得這都是偽命題,眼里有了底層,只能說明作家本身有了俯視的目光,我厭惡這種俯視的目光。當(dāng)然,可能別人說我的小說里都是平民百姓,是因為我小說里頭的人物缺乏大起大落的命運??墒?,為什么非要寫光怪陸離的事情呢?如果那樣做,就會與我的小說觀相悖,我寫不了。還有一點,我覺得寫作者之所以覺得我們身邊的人太普通,可能在于他本身對日常的一種漠視。日常中的精彩太多了,至少我是這么看的。
對于小說,我的一個基本看法是,小說應(yīng)該有飛翔,但這個飛翔必須要尊重地心引力,要與地面維系一個合理的距離。所以,我總是在努力避免我的小說失控。比如最近我在寫一個中篇,寫的是一個超現(xiàn)實的故事。但在寫這個超現(xiàn)實的故事時,我就會努力用普通人的現(xiàn)實來消解它的超現(xiàn)實,否則,就算小說完成了,我的心里也會沒底。這就好比中國的武俠電影,里面的人物只要想飛,雙腳一點,他就飛起來了。但外國人的電影,它會試圖讓他安上一對會飛的翅膀,起碼,也要給他一把會飛的苕帚,這樣,才能讓主人公安安心心地飛起來。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那樣飛起來的方式。
當(dāng)然,我這樣說并不是想貶低別人的寫作,這只是我自己的小說觀而已。
走走:《出家》的題材非常特別,最早是什么啟發(fā)了你這個寫作靈感?
張忌:好多年前,我就想寫一個跟僧人這個群體有關(guān)的小說。這個群體一直都非常吸引我,我覺得他們特別有意思。比如穿著打扮,你想想,古代的僧人就是這么穿的,到了現(xiàn)在,他們還這么穿。從這一點來看,他們似乎是凝固的,與世俗的人間脫離的。但實際上呢?這樣一個穿著上極其古風(fēng)的群體,手里也會拿著手機(jī),也會開汽車。這就讓你覺得有趣了,怎么說呢,反正總感覺哪兒有點不對勁,這種不對勁很好玩。
而更讓我感興趣的是,這樣一幫人,在現(xiàn)實中存在著巨大的身份落差。一方面,這些出家人高高在上,巧舌如簧,為世人指點迷津。另一方面,他們又自慚形穢,厭惡自己成為了普通人眼中“怪異”的一類人。他們力圖凸顯出家人這個身份,同時又竭力隱藏這個身份。同樣的,普通人對待這個群體,也是有著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用不著去寺廟的時候,他們會將這個群體看作是招搖撞騙的一群人,而用得著的時候,又將他們供奉起來,視作連接天地神靈的一群人。這種落差引起了我巨大的困惑。于是,我就一直在想,什么時候,我要寫一個小說,好好地來解答自己的這個疑惑。這可能就是我寫《出家》最大的動機(jī)。
走走:《出家》中,主人公方泉為了照顧好家人,送牛奶、送報紙、開黑三輪,用小聰明誘使超市頭頭雇用自己的妻子……總之,一切為了應(yīng)付生活的人物設(shè)計,使得這部小說的敘述調(diào)性、人物形象會讓人聯(lián)想到余華的作品比如《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寫作初始你是怎么考慮的?
張忌:《出家》讓人看了,覺得像《活著》,或者像《許三觀賣血記》,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其實,心底里我真不覺得《出家》跟這兩個小說有多少相似,如果真要說這個小說像別人的某個作品,我更愿意說它像陸文夫的《美食家》。在《美食家》里,陸文夫?qū)懗隽艘环N飲食的儀式感。在《出家》里,我也很努力地試圖寫出一種日常中已經(jīng)很少見的儀式感。
當(dāng)然,說《出家》像《活著》,或者《許三觀賣血記》,我都不會認(rèn)為這是對我的貶低。念書時,當(dāng)我第一次看到余華的小說時,我也很激動。但后來,買了余華的《兄弟》,看了以后,就有點難過。不是失望,是難過。難過的是,我喜歡的那種小說,已經(jīng)沒有了。
回到《出家》。其實,在最初的設(shè)想里,這個小說的前半部分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主人公做的那些工作,還有他的家人都是沒有的。我想直接從主人公建寺廟開始寫,在這個過程里寫出寺廟特有的那種世俗感。但后來,寫了一萬字左右,我覺得寫著沒勁,便重新考慮,從他在現(xiàn)實中的遭遇開始寫。另外,這個小說的后面,我其實還寫了三四萬字,寫方泉如何受戒,如何剃度,我還為此準(zhǔn)備過不少的資料。但在最后一遍修改的時候,我舍棄掉了。我覺得,在他放下家庭的時候,我想表達(dá)的一切都已經(jīng)完成了,剩下的那部分并沒有什么意義。
關(guān)于你說的人物設(shè)計,在寫作之初我便有比較清楚的想法,這個小說沒有特別的故事,我所要下功夫的,便是如何將方泉的日常寫得和別人想的日常有點不一樣。我記得早先我們聊天的時候,你特別提到了小說里面的一個送禮的細(xì)節(jié),就是方泉為了給妻子秀珍謀一份超市的工作,去給店長送禮。這個細(xì)節(jié)我考慮了比較久,我反復(fù)琢磨怎么讓方泉的禮物送得不貴,但又讓對方收得高興。最后,我就讓方泉買了一只鱉。這只鱉是普通的飼養(yǎng)鱉,但作為禮物時,它必須又是野生的珍稀品種。想來想去,最后我想起了之前有個律師跟我說過的一個事兒,他說,檢驗鱉是不是野生,有一個竅門,可以拿一個塑料桶,將鱉扔在里面,讓它爬。能爬出來的,是野生鱉,爬不出的,就是人工養(yǎng)的。于是,我就把這個聽聞用在了小說里面。當(dāng)然,我并沒有試過這個竅門靈不靈,這個并不重要,小說的邏輯和現(xiàn)實的邏輯,還是有所區(qū)別的。
說到這里,我又想起了開頭的那個關(guān)于我喜歡寫日常的話題。對我來說,這種日常的活潑經(jīng)驗,是比任何東西都要吸引我的。
走走:對底層老百姓的生活、寺廟僧人的生活,你怎么會如此熟悉?
張忌:這個我覺得可能跟我個人的喜好有關(guān)吧,我特別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比如,我認(rèn)識一個木匠,手藝很差。干活的時候,鉛筆夾在耳朵上,嘴上叼著煙,瞇著眼,半天都干不完一件簡單的活兒??梢婚e下來,他就精神百倍,特別是說他偷女人的事情,眉飛色舞的,遠(yuǎn)比他的木匠手藝精彩。我還認(rèn)識一個人,擅在麻將桌上出老千。但他從不貪心,每天坐下,只贏幾十元。贏了錢,他就會去菜場門口買些趕小海趕來的小海鮮。他家里其實挺有錢,不差這幾十元,可他說麻將贏回來的錢買海鮮,吃起來特別香。
我覺得這些人好玩,我喜歡這種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同樣,這樣的東西也構(gòu)成了我對小說的一個判斷。我記得以前看北村的小說《陳先和》,看到里頭有一句話,“幾個木箱一個舊藤箱,木箱上寫著‘鹽酸普魯卡因注射液,四十盒裝,請勿倒置的字樣,這是從下放的地方帶回來的?!敝?,我從未看過北村的小說??吹健蛾愊群汀防锏倪@句話時,我就覺得這個作家很牛,因為他寫出了我們?nèi)粘V腥菀缀鲆暤臇|西。
寫《出家》前,我花了差不多大半年的時間去寺里轉(zhuǎn)。我認(rèn)識一個僧人,是一個寺廟的當(dāng)家。小的時候,他當(dāng)過我媽媽的學(xué)生,所以,現(xiàn)在,他叫我?guī)煹?,我叫他師兄。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去他那里,聊一些寺廟里的事。有一次,當(dāng)我寫到方泉念《楞嚴(yán)咒》時,怎么寫都寫不好,我就跟師兄請教。最后,師兄就在飯桌上為我唱了一遍,是用梵音唱的,非常好聽。
后來,別人見我每天往師兄廟里跑,都以為我要寫他,結(jié)果看了《出家》以后,卻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這個事還讓我挺得意的。
走走:我看弋舟給你寫的評論中,似乎和你對《出家》的理解有點不同看法?“張忌認(rèn)為自己的這部小說有‘反諷之意,對此,我倒不大認(rèn)可。在我的閱讀感受中,那不是這部小說的品相。甚至,說它‘反諷,還是對它的拉低。這部小說頗有古典小說的風(fēng)度,是那種平鋪直敘的穩(wěn)重?!浴冻黾摇酚刑斐傻捻嵨?。它沒有‘火氣?!蹦阌X得這部小說反諷了什么?
張忌:當(dāng)時和弋舟聊《出家》的時候,我倒沒怎么仔細(xì)想,就是腦子里突然一閃,出現(xiàn)了“反諷”兩個字??赡苓@個詞語并不大合適。后來,我也想,自己為什么覺得有反諷?想來想去,可能是因為方泉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說服了自己。方泉的心里一直是想著出家的,可他又舍不得離開孩子和妻子。或者說,他沒膽子去面對他們,所以,他就想辦法,一點一點說服自己。其實這個也不叫說服,一個人做了一個決定,隨后,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給自己的這個決定找理由,這能叫說服嗎?
所以,在這個部分,我對方泉是有點小小的嘲諷。
走走:你怎么看待敘述腔調(diào)這個問題?一般我們認(rèn)為,一個有著成熟風(fēng)格的作家,應(yīng)該具有獨特的、不混淆于他人的敘述腔調(diào)。你的《素人》和《出家》,前者安靜一些,后者滑潤一些,這種分寸感你是怎么把握或者選擇的?
張忌:我覺得自己的腔調(diào)還是比較一致的。在寫《出家》之前,我寫了一個小說叫《往生》,那個小說可以說是我寫《出家》前有意識的一次嘗試。好多人跟我說過,包括程德培老師,程永新老師,還有吳玄,都跟我提過,說如果把我平時的狀態(tài)轉(zhuǎn)化到小說里,我的小說會更有意思。這么多人說這樣的話,對我來說,它就成了一種誘惑。加之我又是個耳朵軟的人,于是我有意識地往這方面嘗試了一下。《往生》是一個實驗,然后,《出家》就相對比較成熟了,這可能會是我以后努力的一個方向。但也不確定,我覺得小說的敘述強(qiáng)調(diào),還是要看題材。就像一個女人,不同的場合,她的打扮也是不同的,有時,可以妖艷一點,有時,可以端莊一點。當(dāng)然,骨子里,她始終還是那個女人。
走走:你的寫作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往往把一般作家會選擇強(qiáng)化的苦難敘事化解成日常生活狀態(tài),不管是以死亡結(jié)局的小京、李小春、林沁春,還是越來越迷茫的方泉,最終都落進(jìn)了精神世界和性格導(dǎo)致的命運。而在精神世界里,你也從不預(yù)設(shè)道德的高低,這種處理方法我覺得和你性格、和寧波這樣一個優(yōu)渥的生活環(huán)境都有關(guān)。當(dāng)然每一種選擇都是雙刃劍,對生活層面的放松敘述,就會缺一些意義層面的深入力量。你考慮過力量這個問題嗎?宗教信仰會成為你文本的一種底氣嗎?比如《光明》里是基督教短暫幫助老人重新感受到短暫的溫暖;《出家》里,方泉在念經(jīng)時,內(nèi)心也是寧靜歡喜的。
張忌:關(guān)于苦難,以前我會有些糾結(jié),因為我沒有經(jīng)驗,沒法像上一代作家那樣寫所謂深刻的東西。但現(xiàn)在,我反而不去在意了。因為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命運,我生活在寧波這樣相對富庶的地方,不要說苦難,就算真正的貧困,我也沒感受過。我并不以此為恥。當(dāng)然,有些人會說,那些苦難和貧困,可以通過視頻和書籍看到。但這有什么意義呢?看完了別人的苦難,心中百感交集,眼眶濕潤一下,然后再點上一根中華煙緩解一下悲苦的情緒。這就算感受了苦難了嗎?我覺得沒經(jīng)歷過苦難,就永遠(yuǎn)沒辦法理解苦難。既然感受不到,那還是不要糾結(jié)這事了。寫作是各人各念各家的經(jīng),擅長寫什么,就寫點什么,沒必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全能選手。
我寫《出家》,涉及到了一些宗教上的東西,其實這只是巧合,我本身是不大愿意去碰這一類題材的。我看過一些小說,很多作家都試圖用宗教來解決寫作上的問題,但真正做得好的并沒有幾個。因為宗教并不是一個寫作方法,它遠(yuǎn)比寫作要大得多的多。就像張承志和北村的作品,就算里頭不提一個和宗教有關(guān)的字眼,你也能有強(qiáng)烈的宗教感。所以,我很忌諱寫宗教內(nèi)容的題材,我不想將它作為一個拔高自己作品的捷徑,這是輕率的做法?!冻黾摇分荒芩阋粋€巧合。
走走:可是你的作品又把信仰這一層生活的退路婉轉(zhuǎn)地引向無法逾越的高墻,“一把刀的鋒刃很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彼阅闫鋵嵱X得,人物企圖通過信仰尋找光明希望,尋求靈魂超脫,本身是虛妄的?
張忌:我也接觸過現(xiàn)實中的一些信徒,但我對他們也總持懷疑態(tài)度,他們對宗教的信仰和我所理解的有些不大一樣。我覺得宗教是一種精神上的終極關(guān)懷,但在他們身上,宗教更像是酒精或者是迷幻藥,能讓他們暈暈乎乎地看見美好的假象。就像《出家》里頭,方泉最后發(fā)現(xiàn)他的寺廟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一個老年人活動中心而已。對于我本人來說,我也始終很難理解一個人為什么能有宗教信仰。我一直信一句話,叫作頭上三尺有神明。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說,在沒人看見的時候,我們也不能做壞事,因為頭上有神靈看著。以前我一直認(rèn)為,這句話就是我的宗教觀。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只不過是因為我膽小而已。
走走:關(guān)于你的寫作對象,我感覺是連接起都市和鄉(xiāng)村之間、沉潛在其下的民間生活。所以它們既不是都市文學(xué),也不是鄉(xiāng)土文學(xué),更不是底層文學(xué),就是我們每一個普通人每天面對的世俗生活。所以像金理這樣的大學(xué)老師也會覺得你的小說“面目親切”,他認(rèn)為你賦予主人公方泉“消解苦難的民間智慧,這點點滴滴,都匯入‘平常的實生活的活潑經(jīng)驗”。聯(lián)系《素人》,其實你筆下的小人物一點都不小,他們的精神世界不是書齋式脫離地氣的,而是蓬勃求生的,因為蓬勃,消解了戾氣。我覺得你把中國老百姓還原到了普通的、他們的生活中去。這樣的人物你寫的時候有其原型嗎?
張忌:我不知道這個原型該怎么定義。對于我來說,我小說里的人物都是我日常里認(rèn)識的人的組合體。比如我在小說里寫了一個人,那這個人的工作可能是我生活中的朋友甲的,說話的方式又是我生活中的朋友乙的。以此類推,可能我寫了一個人,但他的原型是生活里的十個人。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原型,如果算,那我的小說就是有原型的。
你說我的小說氣息,既不是城市,又不是鄉(xiāng)土的,可能跟我居住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我一直居住在縣城里,而縣城,就是一個城市與農(nóng)村的混合體。這是很有意思的,就像我說和尚穿著古代的衣服,手里卻拿著手機(jī),這種活潑有趣的混搭很有意思,縣城就是這樣一種混搭。
一直以來,我都在縣城里生活,工作,打交道,所以,我寫的人,肯定是縣城里的人,我寫出來的東西,肯定也是縣城的味道。
走走:寫實的東西是很打動人的,比如這段方泉對阿宏叔的訴苦。“我現(xiàn)在過得一團(tuán)糟,我有老婆,我還有兩個孩子,我每天都想著讓他們過得好一些。每天四點鐘我就起來了,天還黑著,別人都在睡覺的時候,我就起來了。我每天都很辛苦地干活兒,我從來沒讓自己偷過一天懶,真的,我真的覺得自己盡力了??墒俏疫€是賺不到錢,我還是養(yǎng)不起他們。我說不清那種感覺,就像有一個大勺子,每次我有了一點錢,那個大勺子就會伸過手來,像舀水一樣,將我的一切全部舀走。”至于虛,與阿宏叔的楞嚴(yán)咒、寺廟生活都無關(guān),因為對方泉而言,兼職的僧侶身份無非是改善經(jīng)濟(jì)狀況的職業(yè)。在我看來,虛的是那一種儀式感。所以小說最后,方泉能夠站在城市的馬路上,看見“人潮洶涌,旗幟招展,一個人坐在法臺上,雙手合十,仁慈地俯視著眾生”。你寫作時,怎么拿捏這實和虛的比例?
張忌:看上去,這或許是這個小說里面最難的一部分,就像走路端著一盆水,我得時刻注意自己的重心。但實際的寫作中,并沒有那么難。有句大家都很熟悉的話,叫作貼著人物寫。我始終認(rèn)為這句話是寫作的一個地基,如果作者真的能貼上小說里的人物,最后出來的作品肯定不會差。所以,在寫作《出家》的時候,我就將自己當(dāng)成了方泉。我總在想,如果我是他的性格,他的處境,送禮時該怎么送,生了孩子該怎么照顧,碰到困難又該怎么處理。小說里的一切,我都會設(shè)身處地地站到方泉的立場去想。所以,寫完《出家》,我自己基本上也是完成了一次出家。
走走:修改作品可以說是每一個作家都要面對的問題,尤其,不斷自我懷疑,其實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必備的品質(zhì)。我從郵箱里找到2015年11月18日你給我寫的郵件,里面談到你對《出家》作出的一些修改——“第一,是前半部分的瘦身,比如生第三個孩子時,一次B超就夠了,后面的B超檢測,就有點拖沓了,諸如此類的,我都做了調(diào)整。另外,關(guān)于周郁的那部分,其實原本我心里是有本賬的,但寫的時候,給寫漏了。這一次,我把這一部分補(bǔ)上了,將周郁為何要幫方泉的理由給補(bǔ)充上去了。此外,還有許多的細(xì)節(jié)也進(jìn)行了修改……”《出家》寫作和修改過程中,遇到過技術(shù)上的瓶頸嗎?譬如不知道情節(jié)如何發(fā)展、如何選擇敘述方式、人物性格轉(zhuǎn)變的邏輯問題等等?
張忌:實事求是地講,這個小說沒太多困難??赡芨覝?zhǔn)備得比較充分有關(guān)系。雖然這個小說寫了不到15萬字,但我準(zhǔn)備的東西,應(yīng)該可以讓我寫30萬字。
我是喜歡反復(fù)修改作品的人,甚至有時我都覺得自己有些強(qiáng)迫癥。我的習(xí)慣是寫完一個東西,然后在那里放幾個月,等有了陌生感,就去修改第一遍。改完了,隔一段時間,再修改。一般來說,我每寫一個小說,都會改上三四遍。我覺得,我寫小說就像我那些做雕刻的朋友。先找到一塊合適的料,打出粗胚,然后開始雕刻。最后,精心打磨,上漆。寫作是一門手藝,作家就是個手藝人。有沒有天賦另外說,手藝活兒總是要盡量做得到位一點。
當(dāng)然,也不是手藝到了,作品就會一定好。我覺得寫作者和作品的關(guān)系就像一對父子。沒生出來之前,總是想著他有多么好多么好。生出來以后,總難免不如你所期盼的那么美好。
走走:你的閱讀和寫作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主要是我聽有些江浙朋友說起,比起閱讀,你更愛罐子?挺想知道,那些古玩給你帶來的文學(xué)感受的,是因為這些看似無用之物,給了你《素人》的寫作靈感嗎?
張忌:和同行比起來,我的閱讀量很少。在魯院時,我總跟曹寇和王威廉玩。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看的書很多,時不時地便會跟我談?wù)撃硞€文學(xué)作品。起初,我還裝腔作勢地點著頭,裝作我也看過似的。但時間久了,就裝不下去了。后來,曹寇談到某本書的時候,就會停下來,溫和地問我,張忌,這個書你讀過沒有??匆娢覔u頭,曹寇就會說,這個書,我推薦你讀一讀。同樣,王威廉也會在談某本書的時候問我,這個你看過沒有?但還沒等我開口,他就會先搶答,說,我知道,你肯定又沒讀過。
當(dāng)然,我也不是完全不讀書的。我喜歡大江健三郎的東西,喜歡庫切的東西,我還喜歡阿城、汪曾祺,喜歡陸文夫的《美食家》。而且,我閱讀上有點潔癖,很多書,開頭不喜歡,就算別人評價再高,我也不會再讀下去。但如果是我喜歡的,幾乎每隔一年,我都會拿出來重讀一遍。
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就兩個愛好,一個是寫作,一個就是玩古玩。其實寫《素人》的時候,我還沒怎么開始玩古玩。那時候,我認(rèn)識了幾個玩茶的和玩古琴的人。這些人出現(xiàn)后,挺刺激我的。在我的印象中,沒幾年前,大家都還在用一次性杯子喝點綠茶,怎么突然間,就是滿世界的生普熟普了?而且,喝茶的時候,也不牛飲,都閉著眼睛慢慢品。喝完了,還煞有其事地點評茶葉的質(zhì)量、年份,而且每個人都能說出那種文學(xué)性很強(qiáng)的字眼,比如口感綿滑,香味輕巧之類的。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喝出了茶葉的真諦,反正我是沒喝出來。但心底里,我覺得這種形式很好玩,雖然有點裝,但這種儀式感我很喜歡。我一直很迷戀有儀式感的東西,就比如葬禮。我一直覺得葬禮是我們生活中儀式感保持得最好的一部分。所以,那段時間,我也開始擺弄那些茶葉和茶具,每天都是湯湯水水的,把桌子弄得做道場一樣。
還有古琴,這個就更驚人了。以前只在電視里看過這樣的東西,一個古人,穿著古代的漂亮衣服,坐在石頭上,或者竹林里,搖頭晃腦地彈琴。印象中,最有名的是什么《高山流水》,子期伯牙之類的??蓻]想到,現(xiàn)實中居然也有人在彈這種東西。和我印象中的那些古人不同的是,這些人穿著短袖,拖著拖鞋,彈琴的時候,表情豐富投入,似乎眉目都在傳情達(dá)意。我聽不懂古琴,所以,每當(dāng)我看到彈古琴的朋友們的那種虔誠,我又會狹隘地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聽出了什么門道。
但不管怎么說,我對這些事物還是很歡迎的,有時候,我也會去參與一下。我覺得,大家都努力讓自己的生活變得精致,這總是好事情。所以那時我就寫了《素人》,寫了這么一群人。
在我的愛好中,真正讓我動心,并一門心思撲進(jìn)去的,還是古玩。我有個玩古玩的師傅,那時,我在一個公園里弄了個工作室,他第一次來我工作室,說,你這里什么都好,就是缺點老東西。隔天,他就送了我一對清代的格子窗,掛在我工作室的墻壁上。就是從這對格子窗開始,我就走上了一條玩古玩的不歸路。
古玩真的讓我很驚訝,我想不到我們的先人曾有過那么精致的生活。真正的精致,并不體現(xiàn)在實用價值上,而是在它的無用。就拿一張拔步床來說,它的掛面上密密麻麻地雕著那么多的人物和故事,你說這有什么用嗎?你躺在那里,這些雕刻的人能下來給你敲腿捶背嗎?真正的精致,就是一個不具備任何實用價值的東西,但它又是我們生活中特別珍貴的東西。
可以說,從玩古玩開始,我的生活才算真正打開了一扇窗。原先我看《紅樓夢》《金瓶梅》之類的書,我只看人物和故事,但玩了古玩,再看這樣的書,我會關(guān)注里面房子的結(jié)構(gòu)、家具的擺放,這些都特別有意思。還有,因為玩古玩,我接觸到了許多有意思的人。有一次,一個人給我看一片汝窯的瓷片。他問我,都說汝窯是雨過天青色,那你知道真正的汝窯釉水是什么樣的嗎?隨后,他打了一個非常漂亮的比喻,他說,真正的汝窯釉水,它是流動的,就像一鍋粥,在煮沸的時候,突然澆下一碗涼水。當(dāng)我聽到這句話時,我慶幸自己接觸了古玩,否則,我想我恐怕一輩子都聽不到這么精彩的話。
現(xiàn)在,我還沒寫過和古玩有關(guān)的小說。那天,張楚跟我說,我覺得你以后一定會寫跟收藏有關(guān)的小說。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花了那么多錢買東西,我想也應(yīng)該是到了賺點稿費回饋我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