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蘇

草木箋

●憶蘇

桂：云外天香

桂花有種說不出來的獨特氣質(zhì)。

孤絕的，空靈的，又是如此貼近人的心扉。是一種貼心貼肺的親密與一點若即若離的疏淡糅合而成的風(fēng)骨。

這樣的氣質(zhì)，最是吸引人——像一種女子，有植物性，安然，獨自，內(nèi)在強大，外表纖柔，與萬事萬物保持一定的距離，卻又悄然散發(fā)著誘人的芬芳。

在清秋，原本就是讓人心曠神怡的季節(jié)里，一陣風(fēng)動，幾縷桂香，真是秋天予以人類最美好的禮物。

她的花開，與秋這樣的季節(jié)，如此的相得益彰。想想看，假若桂花開在春天，百花繁盛，她細(xì)細(xì)碎碎隱藏在葉腋之下的小花，只會掩埋于喧鬧之中。盛夏的陽光太灼熱，與她雅致的清香極不協(xié)調(diào)。冬日天寒地凍，她的細(xì)密微小一定無力抵擋寒風(fēng)的呼嘯。所以，造物主周到而高明，讓她開在天高云淡風(fēng)清月明的秋日，有高遠(yuǎn)的天光，適宜的氣溫，還有輕柔的風(fēng)——也只有秋風(fēng)，才能將桂花那種淡遠(yuǎn)的清芬詮釋得恰到好處。

桂花種類繁多，有四季桂、丹桂、金桂和銀桂之分。各個品種又有不一樣的分類，那些名字聽起來，很美，有詩詞的韻味。紫云、醉肌紅、白潔、晚花白、玉簾銀絲桂、佛頂珠……多數(shù)人最多能夠依照花朵不同的顏色分清金桂、銀桂和丹桂，還有一年四季都開放的四季桂。不過，知道她的種類姓名與否，一點也不影響人們對她的喜愛。

樹形優(yōu)雅，葉片碧翠，桂樹種在哪里都是一道養(yǎng)眼的好風(fēng)景。雖說花朵細(xì)小不宜觀賞，但她以自己清美雅致的芳香，成為世人喜愛的名花之一。

清人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樹乃月中之樹，香亦天上之香也。”月中樹，天上香。如此比喻，一點也不為過。

桂花是蘇州的市花。這花，與那座城的氣質(zhì)真是絕妙的搭配。古典的園林，深邃的巷弄，小橋流水粉墻黛瓦，再加上吳儂軟語，旖旎昆曲，一陣風(fēng)過，幾縷桂香，幾句唱段隨香氣飄裊落入心底。那味道，除了人間天堂，怕是再無處尋覓。若有機會，一定在秋天去一次蘇州，為那滿城天香。

我們的小城也是適合養(yǎng)桂花的地方。她自身的古典清幽寧靜安然，與桂花的氣質(zhì)，是能夠融合的。

久遠(yuǎn)年代留存下來的大戶人家的院落，基本都植有桂樹。位于星拱樓東邊不遠(yuǎn)處的柯家大院，如今有個美麗的名字——沉香64號院，是一家幽靜的客棧。院內(nèi)一株近百歲的老桂樹，枝繁葉茂，在秋光里開得香氣飄渺，如夢似幻。主人在微博里發(fā)的照片，秋陽下，小巧的竹簸箕，細(xì)細(xì)碎碎的小黃花，在大院古色古香的光影間，有種前世今生時光倒流的美感?？粗掌?，宛若有縷縷桂香，幽幽襲來。

尋常百姓也愛養(yǎng)花。沿街隨意走進一戶人家，即便房舍陳舊，生活儉樸，但院子里一定花木蔥郁，花影之間，便有桂樹。這讓小城的秋天多了一味韻致——散漫于小巷深處，清風(fēng)徐徐，桂香裊裊而來又飄渺而去，有一種動人的誘惑與況味。

城內(nèi)那所幼兒園古色古香的庭院里，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樹。至少有百歲，樹干高挺，枝繁葉茂，枝椏伸到了二樓，和身旁那棵枝干彎曲的梅樹一起在園子里安然地守著歲月，看著一代又一代小城的孩童在這里長大。每年桂子飄香的時節(jié)，總會選一個日子，到那座園子，去看桂花，聞桂香。

前段時間參加縣文聯(lián)組織的采風(fēng)活動，到了廟街的有食村，在村子的文昌廟里，一株比幼兒園庭院中還要高大粗壯，年代也更久遠(yuǎn)的桂樹，枝干繁茂，葉片濃密，遮蔽了整個廟宇的庭院。老桂樹，舊寺院，古村落，恍惚之間讓人有種時光悠遠(yuǎn)的感覺。還有巍寶山的長春洞，一株古老的桂樹，以一種遺世獨立的高韜姿態(tài)在那個清幽的洞天福地隨歲月慢慢老去。

古城外新修的文獻(xiàn)路延長線兩旁，種了很多桂樹，是四季桂。常年開花，不落葉，是很好的景觀植物。偶爾經(jīng)過，都會有意識地放慢腳步，有意識地吸吸鼻子，真舍不得錯過那縷隱隱的香氣。單位辦公地點不久將搬至路北，雖離家很遠(yuǎn)，但一想到滿路桂花，便不再覺得路途遙遠(yuǎn)。想象著以后每天都能染著這清芬上班，回家，心情便無端地好起來。

過去老家院子里，父親也種植了很多株桂花樹，新建房屋時送給了親朋好友。如今，那些桂樹落腳在不同的家庭，每年秋來如約盛放，讓情意隨花香綿延不斷。如今家中前后兩個園子分別種了幾株桂樹，有金桂，也有銀桂。前院的桂樹剛好就在廚房操作臺的窗前，每天站在那里洗菜洗碗忙碌家務(wù)，都不忘記抬頭看看她碧翠的枝葉。若是秋天花開，一進大門就能聞到桂香，如一曲清雅的迎賓曲。在廚房忙碌時，那香氣也為所有的勞作染上了芬芳。

說了半天，自己貧乏的語言難以形容桂花那優(yōu)雅素淡卻直抵心脾的香。想起我喜歡的成都作家潔塵文章里提到的美國女作家蘇·蒙克·基德的小說《美人魚椅子》里一段話：“房子里充滿了秋葵莢的味道，味道濃厚得好似一條條綠色的繩索，你可以攀越著從廚房的一段蕩到另一端?！惫鹣銢]有文中秋葵莢香的濃郁，但這個絕妙的比喻，讓我每次聞到桂香時，腦海中就不由得跳出這句話來。

聞著一縷一縷的桂香，讓人想到喜多郎的音樂——那曲《菩提樹》。我把臘梅香比作巫娜的古琴曲，空靈，悠遠(yuǎn)。水仙香如梵唱，有種潔凈人心的感覺。而桂花香，是喜多郎綿延流淌的音樂，如天外飄來的音符，一串一串幽幽地滲進你的心懷。

桂花之香，自古以來早被文人墨客渲染得淋漓盡致。宋人鄧肅曾在《木犀》詩中如此寫道：“清風(fēng)一日來天闕，世上龍涎不敢香?！蹦鞠枪鸹ǖ膭e稱。詩中說桂花香勝過珍貴之極的取自抹香鯨體內(nèi)的龍涎香，可見古人對桂香的珍愛。

在古人寫桂花的詩詞中，我喜歡李清照的《鷓鴣天·桂花》：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yuǎn)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yīng)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絲，何事當(dāng)年不見收。

在李大才女眼里，梅花菊花都比不上桂花。離塵絕俗，香飄云端的桂花才是云外天香，有著百花無法比擬的地位。

暗淡輕黃。情疏跡遠(yuǎn)。與我對桂花氣質(zhì)的喜愛一致，一些疏離，一些親近，不可太近，又不會太遠(yuǎn)——如林風(fēng)眠畫中的女子，有種煙火之外塵世之中的氣息，是一種遠(yuǎn)意的美。

綠蘿深處臥云煙

綠蘿，這名字取得真是好，有宋詞的清麗婉約有小家碧玉的靈秀靜美。

發(fā)音時，聲調(diào)先降下來再揚上去，音韻回環(huán)，高低有致，煞是好聽。單是這名字，就讓人眼前清亮，心底清明。不知是誰為這碧翠翠的植物取下如此妥帖而美好的名字。不像現(xiàn)在花卉市場上那些失去了自己本來名字的植物，被人強加上了自己的一廂情愿：發(fā)財樹、大富貴、步步高、富貴竹……俗氣得很。

這綠蘿還有別的名字：魔鬼藤、黃金藤、黃金葛，其實最恰當(dāng)?shù)?，還是這個好聽的“綠蘿”。

如果世間草木都與性別的話，綠蘿，一定是個氣韻青然性情溫婉的妙女子。身著綠茵茵的長裙，頭戴翠生生的花環(huán)，在光陰里裙袂飄飄，一年四季，風(fēng)霜雨雪，從不曾改變與生俱來的清雅氣質(zhì)。

這清麗的妙女子，是我生活里忠實的伴侶。家中每一個可以擺放植物的角落里，幾乎都有她的身影。

墻角下，水池中，樓梯口，窗臺上，書房里，衛(wèi)生間，綠蘿無處不在的身影，讓我的生活中永遠(yuǎn)有她的清幽。

這碧翠的植物看似嬌柔，其實生命力極強。遇水即活，被稱為“生命之花”。栽培也沒有多少講究，可以栽在土里，泡在水里，只要給她一個空間，她就會還你一片綠蔭。像舊年代走出的溫良女子，素樸，實在，簡靜，是懂得感恩和回報的賢良之人。

即便是隨意丟棄的枝葉，只要逢著泥土，就能生根，發(fā)芽，長葉生藤。墻角的綠蘿，可以順著墻或籬笆織就一件輕盈盈的夢衣裳。安靜地成為其他植物勃勃生長的背景，一點也不喧囂?；蚴亲灶欃N近土地，默默傾聽大地的心跳，隨四季輪轉(zhuǎn)將蔥翠蔓延……只要有可以伸展的空間，就要將綠意灑遍。

種在盆里的綠蘿，可以隨一根木樁層層往上，回環(huán)往復(fù)，成為客廳一景花園一韻。也可以順下而生，葉片隨藤蔓往下，飄搖自在，懸垂于陽臺一角，書柜之上，安靜地與別的草木和諧共處自得其樂。我辦公室里一盆綠蘿，枝蔓往下，幾乎將整個花架覆蓋，宛若一道綠色簾幔，讓上班的時光，變得綠意滿懷。

水培，也是綠蘿喜愛的一種生活方式。

每天與水肌膚相親，讓水培的綠蘿姑娘有了清靈靈的氣息。讓人看著心生安然。

綠蘿的樸素隨性，隨遇而安還表現(xiàn)在泡水器皿的選擇上。有些花草，是要選花器的。如《幽夢影》所記：“養(yǎng)花膽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須與花相稱；而色之深淺濃淡，又須與花相反?！北热缑坊ㄟm合顏色深的陶瓶，玫瑰插在透明透亮的玻璃瓶里最是爛漫，山茶花遇見陶罐，便是一對璧人喜相逢。而這綠蘿，根本沒有那么多的講究，放在何種器皿里，都有自己的韻味。

玻璃瓶里幾株綠蘿，既可觀葉，又可賞細(xì)細(xì)根須在水里的模樣，若是瓶子足夠大，還可以養(yǎng)上幾條小小的魚苗，就是一道活潑生動的風(fēng)景。養(yǎng)在玻璃器皿里的綠蘿，是身穿碧紗的女子，飄逸端然，清麗素美。置于桌上案頭，幾上窗臺，都是適合的，若是有了這樣的一瓶綠蘿相伴，時光都會變得靜美起來。

我喜歡將綠蘿養(yǎng)在土陶罐子里。是那種笨笨的，拙樸的土罐子。個子可大可小，有的還缺個口子，像豁牙的老者，有一種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滄桑。一枝枝生命正盛的綠蘿與蒼老樸拙的土罐合為一體，立刻顯得古意與素樸。是我的最愛。所以，我的綠蘿幾乎都是培植在這樣的一個個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土罐子里的。

廣口的罐子，綠蘿便熱鬧一些，如一群團團而坐的鄰家女子，聚在一起一定不是嘰嘰喳喳說閑話，——那做派，應(yīng)該是薔薇或三角梅的。綠蘿是嫻靜的，是一群身著碧羅裙手拿繡花針的溫雅女子，安靜在角落里，心懷溫柔，輕聲輕氣地說著心事，做著女紅。

小土罐子里的綠蘿，有一種小家碧玉的秀氣。婷婷地，安靜在自己的領(lǐng)地，和腳底的水波說著悄悄話，將心事化作一枚枚心形葉片，把心情寫成葉上一道道隱隱的脈絡(luò)。

甚至一段朽木，也能讓這好脾氣的綠蘿喜不自勝。

愛好園藝的朋友從山上尋來的一段山里人家喂豬多年廢棄了的木槽，放上水，就給了綠蘿一個別致的家。成了她四季繁茂花草不斷的園子里最不可復(fù)制的獨特一景。碧翠的綠蘿讓那段朽木又活了起來——世間萬物，本都是互相成就的。

一罐罐四季青翠的綠蘿，讓庸常的生活平俗的日子變得滿是綠意。一綠所在，滿室清明。

好脾氣，沒有做派的綠蘿還是一個適應(yīng)性極強的女子，不驕不躁，不卑不亢。放在哪里，都與周圍的環(huán)境渾然一體，沒有一絲唐突和不安。擺在五星級酒店里，她安靜青蔥，雅致清美，氣質(zhì)端然。放在陋室里，她是暗夜里一道生命之光。若在鄉(xiāng)野，她便是樸素自在的農(nóng)家女子，傾其所能滿世界生長，不遺余力奉獻(xiàn)自己。置于書齋，她就成了知書達(dá)理氣韻清雅的嫻靜女子，與書香墨香相得益彰。

一直有個夢想，于山野之間置一處幽居之所。一間木屋，林木蔥蘢，綠蘿繞籬，芭蕉圍墻。讀書之余，看滿眼綠蘿在風(fēng)里招搖。多么閑逸的美事！

這個夢想，被一個句子一言道中：綠蘿深處臥云煙——出自宋代釋紹曇的《偈頌十九首》。

金銀花

“金銀花開起來，花瓣別在背后，像收攏翅膀的鳥兒在氣流中滑翔。它的花蕊紛紛揚揚探出來，像一幫小瘦人跳轉(zhuǎn)圈舞?！?/p>

把這句話摘錄作文章的開頭，實在因為這句子寫得極為傳神。把金銀花寫活了。

是鮑爾吉·原野老師的句子。讀他的《草木山河》《草言草語》，我一直在想，一個彪悍的北方漢子，如何有一顆細(xì)膩敏感的心，竟能寫出如此打動人心的至美文字來。只有對萬物眾生懷有慈悲心的人，才會用心去感悟一朵花，一根草，一滴露，一片云……打住，對那位北方大漢的美文，留待日后細(xì)讀慢品。今天就循著原野老師的金銀花，也來說說我喜愛的這種植物。

在我生活的小城，金銀花是常見的花卉。很多人家中都有栽培。這種可以爬藤的灌木，既能節(jié)約地點，還有很好的觀賞性和藥用保健價值。一株金銀花，植于墻角花臺犄角旮旯，它都可以攀附其他樹干纏繞往上，也可順著主人為它專門搭建的花棚長成濃蔭。

金銀花適應(yīng)性很強，喜陽、耐陰，耐寒性強，也耐干旱和水濕，對土壤要求不嚴(yán)，生活力強，適應(yīng)性廣。所以在庭院中有它的身影，村莊里，山坡上，房前屋后，也有它的足跡，是一種生命力很強的植物。

“忍冬”是金銀花的另一個名字。顧名思義，就是能夠忍住冬天的寒冷，凌冬不凋，四季常綠。每年四五月份，滿藤滿枝間點綴著黃白兩色的小花，十分好看。它的花期很長，可以持續(xù)好幾個月，一直到十一月份左右才慢慢停住開花的步子。

金銀花的花形很獨特。多數(shù)花的花瓣都是圓瓣，圍著花蕊團團而開。金銀花的花瓣細(xì)長，開花時花瓣朝后，吐出纖長的花蕊，讓整朵花有了一種飄逸的感覺，顯得靈動俏皮又可愛。像頑皮的小孩，像古代仕女柔若無骨的纖纖蘭花指，又像一只只展翅欲飛的小鳥。

《本草綱目》中，李時珍是這樣來寫金銀花的：

三四月開花，長寸許，一蒂兩花二瓣，一大一小，如半邊狀，長蕊。初開的花，蕊瓣都是白色，經(jīng)二三日，則變黃色。新舊相參，黃白相映。

原來這開在一蒂上的小花，看似一黃一白，其實初開之時是白色的，兩三日之后白色變黃，銀就變成了金。開的繼續(xù)開著，黃的慢慢黃著，黃白相間，讓人有種錯覺，以為這植物有的開白花，有的開黃花。其實是一朵花在變化顏色，就像一個演員扮演兩個角色一樣，所以金銀花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雙花”。

這獨特的開花方式，讓金銀花意趣盎然，引人遐想。單獨一蒂上的兩朵花，是大戶人家的兩個女兒——金花和銀花，打扮妥當(dāng)準(zhǔn)備參加宴會。金花穿絢爛的黃色衣裙戴金色花冠，銀花著潔白素衫，秀氣雅致，有些文藝氣質(zhì)，連頭上的花冠，也是素白的。一個是俗世的喜氣，一個有著書卷的雅韻，這戶人家，真是有福。兩姐妹衣袂飄飄共赴盛宴，眾生為之傾倒。金和銀全齊了。這花的人生，真是富有。

金銀花的富足還表現(xiàn)在開花時的盛大熱鬧。仿佛一夜之間全都盛放，然后就是綿延數(shù)月的花期。像一群女孩子在綠野上的集會。一個個秀美的小姑娘身穿黃色衣裳或是白色裙子，白衣姑娘戴著白花冠，黃裙子的自然搭配一頂小黃帽，一群一簇聚在一起，或拉著手翩翩起舞，或三五扎堆竊竊私語。

清風(fēng)徐徐，綠色的藤蔓隨風(fēng)起伏，枝蔓之間的花朵又像是一群在碧波上嬉水的小姑娘，將裙邊往身后一別，撩起衣襟，探身，后仰，使出全身力氣把水朝對方身上潑。讓看花的我仿佛聽到了它們打鬧嬉戲的聲音，潑水的聲音，甚至是吃吃的笑聲。

金和銀。人類把認(rèn)為最寶貴最有價值的兩樣?xùn)|西都給了這植物，可見對它的珍愛。不過這花，也擔(dān)得起這名。

全身是寶的金銀花，花朵味甘，性溫，無毒。自古被譽為清熱解毒的良藥。平日里用幾朵新鮮的，或是干的花朵泡在茶里，不但好看，還有保健防病的作用，是居家不可或缺的一味良藥。外出之時，行李包里隨身帶上一小包晾干的金銀花，隨時泡水喝，會讓你的旅途變得清吉平安。

除去藥用價值，金銀花的花香也迷人。她的香，與她的花、色相得益彰。是一抹淡淡幽幽的清氣，如暮色中的小夜曲，有一種讓你凝神靜心，沉靜安寧的功效。和她的藥用價值一般，清熱毒，去干火，一縷花香，能讓心慢慢靜下來。

家里種植的金銀花，一般就是一架，沒見過成規(guī)模種植的金銀花，想來那樣的成片種植，開花之時一定蔚為壯觀。只在朋友原先的山地上看到她種下的成片金銀花，爬藤在橋的一旁，長勢郁蔥，葉片青翠，因這花，便給那橋取名為金銀橋——好的口彩和運氣，也帶來財源茂盛。如今幾畝地的園子里，依舊是一面墻的金銀花，白黃相間的花朵在綠葉上隨風(fēng)搖曳，甚是好看。這也方便了我們，每年花開時節(jié)都可以采摘很多，拿回家晾干，收好，可供四季暢飲。

嗜茶的我不喜歡將氣味太濃的花朵放在茶里，那樣沖淡了茶葉原本的清氣，但金銀花和杭白菊不一樣，有種出塵的青甘味道，與茶味能融洽相處，不會喧賓奪主。一杯清茶加上幾朵金銀花，看杯中花朵綻放，心情頓時愉悅起來。

喝一口茶，再讀幾句原野的句子：

銀花如一個盼望上學(xué)的孩子，眺望遠(yuǎn)處的山路。金花有一點疲倦了，側(cè)臥在葉子上休息。它從銀花的皎白中看到自己逝去的時光……

含笑，含笑

含笑。寫出來，念出來，想起來，都是笑意盈盈，如溫婉女子的嫣然回眸。

當(dāng)年為這種植物取名之人，真是一個詩意盎然的有心人。竟能想出如此貼切美好的名字。

含笑的花如其名，如明人高濂的《草花譜》中解釋：“含笑花開不滿，若含笑然?！睆幕ǖ男螤畹较銡?，都像一個美目巧笑的女子，有種甜美的溫潤馥郁。

讀到南宋人李綱《含笑花賦》一文，文字十分精彩：

南方花木之美者，莫若含笑。綠葉素容，其香郁然。其笑伊何，粲兮巧倩。國香無敵，秀色可餐。抱貞潔之雅志，舒婉孌之歡顏。寧解頤而啟齒，方墜珥而欹冠。苞溫潤以如玉，吐芬芳其若蘭。俯者如羞，仰者如喜。饗日嫣然，臨風(fēng)莞爾。

“綠葉素容，其香郁然。其笑伊何，粲兮巧倩?！睂⒑ǖ男紊銘B(tài)寫得活靈活現(xiàn)。

多年以前第一次見到含笑，先被她的香氣吸引。

那香，與別的花香是如此的不同——那氣息里有一種味道，甜，醇，糯，似香蕉的味道，又比香蕉清美芬芳，是可以滿足嗅覺與味覺的一種獨特之味。我在曾經(jīng)寫過的一篇文章《花香帖》里這樣來說含笑的香氣：“含笑花香是一種可以吃的氣息。這獨特的香，是一道可以解饞的美食，如美妙的飯后甜點，溫柔，香濃，甜蜜，讓人聞過不忘?！?/p>

那香氣，有一種纏繞的功效，就像絲綢一般柔柔的，潤潤的將你裹住，是一種溫潤柔美而甜蜜的感覺，如愛情，是情歌——如鄧麗君的歌聲，甜而不膩，幽幽而來，瞬時就能牽住你的鼻息掠走你的心?；蛘呖梢哉f，鄧麗君就是一朵含笑花，端莊，甜美，笑意嫣然，即便離去也留下盈盈香氣，裊裊余味。

含笑屬木蘭科，與它同科的，還有我們熟悉的玉蘭。玉蘭花朵碩大，開得飽滿豐盛，如盛唐女子一樣豐美。玉蘭的美是一種孤傲的張揚，花朵豐碩，開花之時枝椏間不長一葉，先見花，后生葉，豐美的花朵獨占枝頭，盡顯風(fēng)流。而含笑花朵似深閨里的小家碧玉，玲瓏小巧，一朵朵小花低調(diào)地藏在四季常綠的蠟質(zhì)葉片之間——準(zhǔn)確地說，是葉柄和樹枝間那個在植物學(xué)上稱作“葉腋”的地方。

這小家碧玉般的花朵，每朵六瓣，花瓣有肉肉的質(zhì)感，這與它蠟質(zhì)的油亮葉片很相配。和玉蘭一樣，它的花蕾被有絨毛的外衣包住，等到花苞脫落，就露出笑意盈盈的花瓣。

含笑花初開之時花瓣柔白，逐漸帶點淡淡的黃，有質(zhì)感。那種質(zhì)感，與梔子花的不一樣。梔子花的花瓣像白色綢緞，含笑的花瓣像品位很高的瓷器，有種雅致的光澤與品相?；ò赀吘夎傊蝗《热崦赖淖蠒?，像素色裙子的邊上點綴一圈紫色紋路，有種生動的起伏。六片橢圓形花瓣捧出中央碧綠的穗狀花蕊，如一位身材纖長的女子在花瓣中央翩翩起舞。又似高僧安坐于蓮花之上，在香氣中坐禪，入了定一般。

玉蘭在大寒時節(jié)就在高高的枝頭喜洋洋地綻放，含笑的植株低矮，高不過三四米，這讓它的花香更接地氣。它開花比玉蘭晚一些，在三月底陸續(xù)開放，花期很長，可到五月份。延續(xù)三個來月的時間里，都有含笑沁人心脾的甜香襲來，讓春日和夏初在繁盛之外有種安靜的淳美。

“涓涓朝露泣，盈盈夜生香。”是宋代詩人鄧潤甫寫含笑花的詩句。道出了含笑花在晨昏時不同的美。

含笑花香有安神解郁作用，能松弛緊張的神經(jīng)，有助于鎮(zhèn)靜身心、祛除緊張、安撫煩躁的情緒，恢復(fù)身心的平衡。它低調(diào)獨特的美，讓世人賦予它“矜持、含蓄、端莊”的美好花語。是優(yōu)良的園林芳香花木，也是居家栽培的好品種。

早年家中培育了兩盆，后來不知何故死去。如今的含笑花種植在盆中放在前廳，一年四季枝葉青翠，即便不開花，也是很好的觀賞植物。開花時節(jié)更是香飄庭院，讓人迷戀。

記憶最深的與含笑花邂逅是前年初夏在南詔風(fēng)情島上。午后微醺的海風(fēng)里，一股熟悉的濃香飄然而至。循著香氣而去，在一片濃蔭之下，一排含笑樹木蔥翠，枝葉之間一朵朵包潤如玉的小花安然開放，散發(fā)著誘人的芬芳。那縷幽香，黏住了我們的腳步。停下，靜坐花旁，在海風(fēng)中與含笑花香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時光。一縷醇香，讓海島風(fēng)情在心底留下特別的印象。

對我來說，含笑花連圖片都有一種誘人的芬芳，所以經(jīng)常用含笑花做電腦的桌面背景，一開機，柔潤的花朵帶著盈盈笑意在眼前綻放，意識里馬上就會有一股馥郁香氣飄裊而來，這可能就是愛花之人的一種癡狂吧。

寫下這些文字，詩經(jīng)里的那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現(xiàn)出腦海，此句送于溫婉可人的含笑花，是最適合不過的了。

海棠依舊

很多年前，應(yīng)該是初中一年級，第一次讀到李清照的《如夢令》，說不清理由，只覺得那些句子讀來唇齒生香。背熟以后，把那闋詞工工整整地抄在一個藍(lán)色封面的筆記本上。

事隔多年想想，那時打動我的，應(yīng)該是那句“海棠依舊”。而當(dāng)時對“綠肥紅瘦”，一直不得其解。因為在年少的我的生活經(jīng)驗里，周圍的海棠都是植株低矮的草本海棠，一般不會出現(xiàn)被風(fēng)雨打落的局面。后來才知道，海棠品種繁多，李清照詞里寫的，應(yīng)該是那種木本的海棠。

生活里，被我們稱為海棠花的植物極為普通，居家種植基本上都是草本的，種在花盆里，生命力極強，好養(yǎng)活。而且一年四季花開不斷，葉片看上去肥厚，呈深紫色的開出的花多數(shù)是紅色，綠色葉片的開白色的花?；ǘ洳淮螅缧⌒〉膱A紐扣，高出葉片不多，使得整盆花看起來團團簇簇，很是熱鬧。不管是白花還是紅花，這種海棠花溫潤晶明，有種近似透明的質(zhì)感。

還有一種被我們稱作“秋海棠”的，植株更高一些，葉子呈倒三角形，葉片上有一些斑點，開花時花朵成串，吊在葉子下方。后來讀到汪曾祺先生的《北京的秋花》，文中寫的“北京有銀星海棠，大葉甚堅厚，上灑銀星，桿亦高壯，簡直近乎木本?！睉?yīng)該就是我所知道的這種“秋海棠”。

這兩種草本的海棠是小城人家經(jīng)常栽種的品種，是我從小就常常見到的花卉之一。

木本的海棠品種繁多，常見的有貼梗海棠、垂絲海棠、西府海棠和木瓜海棠，被稱為 “海棠四品”。我見過的，在小城有種植的，好像只是貼梗海棠，也是我喜歡的植物之一。

小城的氣候，應(yīng)該是適合木本海棠種植的，但不知道為何在城里基本沒有見過海棠的蹤影。只在巍寶山的文昌宮與青霞觀見過。所以每年開春，總要抽身上山去，看一看海棠是否依舊。

那天上山，去得早些，不過早上九點來鐘。山上游人甚少，只是間或遇上幾個早起上山鍛煉的人。山上的氣溫比城里低得多，雖已過立春，還是讓人感到寒意。走進文昌宮，一樹玉蘭已經(jīng)盛開，與玉蘭花相對的那株海棠，只有星星點點花蕾在深褐色的枝干上睡眼迷蒙。

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里，海棠是在春分時候才開，如今剛進入立春，能夠看到有蓓蕾初綻，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想來過了雨水，也就是二月中旬，這花就會盛放。

心中不甘，繼續(xù)前行，去看青霞觀中那兩株海棠。

走進青霞觀，庭院里那兩株，應(yīng)該說是兩叢，因為它們的枝干看上去圍成叢狀，一株海棠用一個多邊形的青磚花臺圍起來，使得海棠樹看上去像是所有的枝條都是從花臺里樹的根部長出來的。

這兩株海棠比文昌宮中那株開得更盛一些。枝條上還沒有長出葉芽，深紅色的小花蕾直接從枝條上長出來，星星點點親密地緊貼褐色的枝條——貼梗海棠，很恰當(dāng)?shù)拿?。一個個小小的花蕾俏皮地倚在枝條上，像乖巧的孩童安適倚在母親懷里，幸福而愜意，有種安靜的美好。展開花瓣的小花，單瓣五瓣，環(huán)繞一簇黃色花蕊，花朵小巧，俏麗溫軟，嬌美鮮艷。深褐色枝條上一朵朵玲瓏的小紅花看上去比紅梅喜氣，卻又不喧鬧，有種安靜的明艷?；ò昕雌饋硪脖让坊ǖ囊駥嵰恍?，如果說梅花花瓣是絹的話，這海棠花瓣，應(yīng)該就是綢。彩色明麗，有一種綢緞般的厚實沉著。胡蘭成說桃花是有靜氣的花朵，這海棠，不也是有靜氣的么？

“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shù)點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fēng)。”是元好問寫海棠的詩，寫的應(yīng)該就是這種貼梗海棠?！扒医烫依铘[春風(fēng)?！薄Ｌ闹灰察o地開花就好。想來它也應(yīng)該是能安靜開花的，枝條上布滿雖不算鋒利但卻很堅硬的刺，讓人無法隨意親近。

這海棠花的顏色也是我喜愛它的一個理由。它的紅，是那種深紅里帶點淡淡溫暖橙色的紅，有種沉穩(wěn)，內(nèi)斂的風(fēng)度。這紅，與一旁殿中開放的茶花那種正紅不一樣。那種紅，是不給你半點想象空間的滿滿的紅，太過密實，就會顯得呆板。海棠的紅色里，有種靈動的氣韻。相比較而言，我也不喜歡碩大豐盈的花朵，比如牡丹，比如茶花，還有芙蓉。荷花是另外。那些豐美的花朵，開得太盛，雍容繁華，周正端莊。太滿。特別是茶花，春天一到，披紅掛綠。歷來不得我的喜愛。

我喜歡那些細(xì)碎小巧，疏朗清雅的花朵。我所寫到的，基本也是這樣的一些草木。如海棠，花朵小巧，顏色好看，紅也紅得有品，白也白得清凈——只是在我周圍沒有白色的海棠。想起臺灣散文家張秀亞寫到的校園里白海棠花落英繽紛，一群女孩為落花向打掃庭院的李嫂呼求留下滿地花瓣的細(xì)節(jié)，生動浪漫里，有暖意彌散。想來若是我看到，也會心生憐惜。

坐在青霞觀廊前，看一樹稀疏的海棠花在乍暖還寒的風(fēng)里開放，想象李清照濃睡醒來與侍女的對話，一個對草木存有愛憐之心的慧心女子，永遠(yuǎn)活在歲月里。

那日讀作家潔塵的隨筆集 《一朵深淵色》，開篇就是《玫瑰海棠》。文中提到的玫瑰海棠，恰巧前段時間有朋友從網(wǎng)上郵來這品種的海棠花苗，送我兩株。只可惜那幾日恰巧碰上小城降溫，連日陰雨，海棠花苗不勝風(fēng)寒，如今雖還在盆里，但耷拉著腦袋，看上去好像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

前幾日家人從花市買來幾盆這樣的海棠，開得正盛。上網(wǎng)一查，才知道這種海棠學(xué)名叫做麗格海棠，草本，重瓣，色澤鮮艷，有紅，黃，淺紅，金紅，靚麗得讓人疑心那是假的。我把它們放在客廳朝陽的落地窗下，陽光里，繁花似錦，明艷照人。

看來看去，還是喜愛那種直接開在黑瘦遒勁枝條上的貼梗海棠。

一直想要種下一株。這愿望在前幾天得到了卻。家人下班在花市碰上一株，買來移入盆中，擺在前廳進門的位置，雖還矮小，但姿態(tài)優(yōu)美，一樹稀稀疏疏的深紅小花，每天都在告訴愛花的人：海棠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