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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元和湯彌生

2017-04-19 00:31阿袁
關(guān)鍵詞:資料室

阿袁

是否有一種新的愛情模式可容許三人共存?哲學(xué)系女教授姬元的自由生活里忽然“闖入”了一對夫妻——女友小喻和她的教授丈夫湯彌生,荷爾蒙的迷夢在圖書館散發(fā)著油墨味的空氣里發(fā)酵著、幻滅著。

姬元在認(rèn)識湯彌生之前,是先認(rèn)識湯彌生老婆的。

湯彌生的老婆,在哲學(xué)系資料室工作。姬元去借書,她剛分到師大來,住在青年教工樓里。青年教工樓在師大的西北面,本來就偏僻陰暗,而她的房間,還是109,最西北角落的一個房間,姬元把它稱作“西北偏北”。我房間,陰森森的,適合租給希區(qū)柯克拍驚悚電影,不適合單身女人住。她對女友蘇馮堇說。蘇馮堇博士畢業(yè)后,去了陽光燦爛的海南,聽了姬元的描繪,倒是很向往這種陰暗。你不知道,海南的陽光,正午從頭頂直照下來,鋪天蓋地的,像打碎的玻璃,讓人暈,甚至痛呢。

姬元不相信陽光能把人照痛。她現(xiàn)在就坐在陽光下,資料室南面一扇大窗戶旁的閱覽桌前,懶洋洋的,翻看雜志。其實資料室的雜志和書都是可以借回家看的,只要到資料員那兒簡單登記一下。在家看書,自由得很,愛怎么看,就怎么看,可以躺在床上看,可以坐在馬桶上看,可以在廚房一邊做飯一邊看,許多老師都這樣,所以還回來的書,上面會有各種各樣可疑的氣味。姬元的嗅覺很好,對那些隱約在書間的氣味,基本都能準(zhǔn)確辨析,然后追本溯源。有一次,姬元在翻蘇珊·桑塔格的《反對闡釋》時,聞到一股油哈喇味,一看書后的借書卡,原來之前借這本書的是孟姚教授,姬元不禁莞爾,聽說孟姚教授最愛吃花生米,尤其是油哈喇了的花生米,一邊看書,一邊吃花生米,其間還要抿兩口老酒。姬元雖然分到哲學(xué)系不久,但她對孟姚教授的印象不錯,老頭平時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貌甚丑悴。但一到課堂上,就變了個人,全身上下,都會散發(fā)出一種哲學(xué)的光芒,仿佛泥菩薩鍍了金身一般。姬元這學(xué)期系里沒有給她排課,系主任讓她先聽聽其他老師的課,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之一,就是姬元對孟姚借過的書里的油哈喇味,不怎么嫌棄了,至少沒有嫌棄到“不忍卒讀”的地步,皺皺眉,能繼續(xù)看。這算是她愛屋及烏的一種方式。但另一些氣味,就讓她十分不堪了,比如一次她在翻克爾凱郭爾的《非此即彼》時,突然聞出一絲臭腳丫子的氣味,她屏息去看借書卡,是系里一位叫周樹榆老師剛借過的。姬元不喜歡周樹榆老師,其實姬元甚至還不怎么認(rèn)識周樹榆呢,周樹榆自然更不認(rèn)識新來的姬元,他們只是在系里開會時泛泛見過,但見過之后姬元就不喜歡他了,不為別的,就因為周樹榆老師長了鼻毛,其實人人都長鼻毛的,包括姬元喜歡的孟姚教授,但別人的鼻毛長在鼻子里面,可周樹榆的鼻毛長到鼻子眼兒外面來了,這感覺簡直像露陰,讓姬元看了惡心。于是《非此即彼》姬元就沒法看了,不但不看了,還趁資料員一個不注意,把它扔到了書架的頂層。這叫“束之高閣”,姬元在電話里對蘇馮堇說,我真是鬧不明白,周樹榆在家看書是用腳丫子翻頁的嗎?不然,書里怎么會有臭腳丫子的味兒?

姬元后來就自備香水上資料室了,毒藥香水,前男友老三送的,老三窮,又慳吝,交往兩年也就只送過她這一回像樣的禮物,其他的,不是從愚子路地攤上淘來的二手書,就是從學(xué)校小花園里偷摘的花花草草。香水她一直沒怎么用,因為珍貴,也因為嫌香味過于濃郁。分手后她本來要扔的,但她一向有拖沓的習(xí)慣,所以華麗的香水瓶還在某個箱子里,她把它翻找了出來,正好物盡其用了——也有想糟踐它的惡意。每本從書架上取下來的書,姬元在翻開前,都不分青紅皂白地,先噴上一通香水。于是小小的資料室,被姬元搞得香氣氤氳。系主任老傅說,小喻,你這兒現(xiàn)在不像資料室,倒像閨閣了。

小喻就是湯彌生的老婆。

不過那時姬元還不知道湯彌生這個人。湯彌生當(dāng)時在法國巴黎高等師范學(xué)院做訪學(xué)。

小喻覺得老傅是在用一種委婉的方式批評她。資料室嘛,本來應(yīng)該有資料室的味兒,也就是書味兒。搞得像閨閣,那就不倫不類了??蛇@不能怪小喻的,小喻自己也冤枉呢。她在資料室種的木芙蓉,這些天正開花呢,花香清淡,本來和書香是能相得益彰的。結(jié)果被姬元濃郁的毒藥香水一沖,一點味兒都聞不出來了。也就是說,小喻的木芙蓉這一季算是白開花了,也白香了。系主任老傅本來很喜歡鳥語花香的意境的——資料室窗外不遠(yuǎn)處有一棵大椴樹,長得枝繁葉茂,里面藏了許多小鳥,人坐在閱覽室,也能聽到椴樹上的鳥鳴啁啾。老傅因此還很應(yīng)景地寫了一幅字:“鳥語花香下讀書”。草體,龍飛鳳舞的,就掛在資料室的墻上。老傅的書法很好,尤其是米芾體,學(xué)得幾乎可以亂真了。他有時會抽空來資料室坐一會兒,就坐在窗前的那個位置上,聽一聽鳥語,聞一聞花香,翻一翻《哲學(xué)研究》,再半虛了眼,欣賞欣賞自己寫的那幅字,覺得實在美得不行。

可現(xiàn)在老傅的位置被姬元占了。那本來是老傅的專座,哲學(xué)系的老師都知道的。老傅來了,自然老傅坐;老傅沒來,那個位置就空著,虛席以待。就算老傅出門開會去了,幾天不來,小喻也會每天用一塊很干凈的抹布把它揩得一塵不染。哲學(xué)系資料室小,只有一張閱覽桌,六把閱覽椅,但小喻每天揩拭的,也就是閱覽桌和那一張閱覽椅子,其他五張椅子,就要隔上一兩天了,所以上面多少還是有些灰塵的。反正老師們也不怎么待在閱覽室的,來了,也就是借借還還,臨時性地坐上幾分鐘,然后就走了。哲學(xué)系幾乎清一色是男老師,還都是蘇格拉底那種有點邋遢不修邊幅的男老師,壓根兒看不見椅子上的灰塵,就是看見了,也不在乎。反正他們的褲子本來也是灰撲撲的,再沾上一些灰,也不過是物以類聚罷了。

沒有誰會坐那張窗下的椅子,就算新來的老師不知情,無意間坐了,小喻也會不客氣地說,某某老師,你坐那兒,正好擋住了我木芙蓉的光。

某某老師于是就換個位置坐了。

這話對姬元卻不管用,姬元打第一天到資料室,就一屁股坐在了老傅的那個位置上,小喻說她擋了木芙蓉的光,她就挪一挪椅子,繼續(xù)看自己的書,看幾行,覺得不對勁,抬頭,發(fā)現(xiàn)小喻還在盯著她,原來自己的身子還擋住了木芙蓉的幾片葉子,姬元站起身,干脆去移木芙蓉花盆了,這下,木芙蓉完全在陽光下了。

小喻沒話說了。

小喻雖然沒話說,但臉色就很不好了,可姬元不看她的臉色,她雖然剛來,只是一個助教,可也不會看系資料員的臉色。別說資料員了,就是系主任,她如果不高興,也同樣是不睬的。姬元的天性里,本來就沒有看人臉色的東西,再加上后天哲學(xué)的修養(yǎng),使她更加我行我素。她喜歡窗下的這個位置,倒不是因為小喻把它擦干凈了,干凈不干凈的,對姬元而言,其實是無關(guān)緊要的,這方面,她和哲學(xué)系其他男老師幾乎是一樣的。她只是喜歡陽光,那個位置的陽光最充分,差不多從早照到晚。萬物生長靠太陽,她對蘇馮堇說,為什么熱帶的植物更鮮艷?熱帶的瓜果更香甜?就因為日照時間更長。我住在那么陰暗潮濕的地方,又沒有男朋友,只能到資料室來采陽補陰了。

她和蘇馮堇說話,一向這么胡言亂語的。

姬元甚至像學(xué)生時代那樣,用上了占座的形式。她把坐墊一直放在那把椅子上,不帶回宿舍,水杯呢,也不帶回去,看的書呢,也不放回書架,在正看著的那一頁上,折一下,合上,第二天,又過來打開繼續(xù)看。

老傅的座位,現(xiàn)在成姬元的了。

小喻很氣憤,氣憤姬元喧賓奪主,也氣憤姬元給書噴香水,把小喻的木芙蓉花香都給遮掩了。

搞得系主任老傅都沒法到資料室來“鳥語花香下讀書”了。

你為什么要給書噴香水呢?小喻蹙了眉,問姬元。

孟姚教授正好也在,他過來還書。聽了小喻的問話,在一邊插嘴說,姬元老師這是講究呢,古人讀書不是要焚香沐手更衣嗎?資料室條件不好,沐手更衣弄不了,只能灑灑香水,算焚香了。是不是?姬元老師。

姬元笑,她喜歡孟姚教授,所以就算孟姚的話里有諷刺的意思,她也不在意。

小喻一開始就不喜歡姬元,姬元不知道。這倒不是姬元粗糙,姬元是可以很細(xì)膩的女人,也不是姬元遲鈍,姬元聰明著呢,學(xué)哲學(xué)的女人,怎么可能不聰明呢?姬元沒有感覺到小喻對她的情緒,是因為姬元對小喻的忽略,也就是說,她對小喻視而不見了,她雖然每天到資料室來,每天和小喻一起斜對面坐上幾小時,卻從來沒有好好注意一回小喻。小喻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和姬元沒什么關(guān)系。姬元只看她的書,或只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她是一個經(jīng)?;秀钡呐?,有時恍惚是因為陷入了一種純哲學(xué)的思考,比如,我是誰?我是姬元。可姬元又是誰?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入了八卦陣一樣出不來。而有時,姬元恍惚是因為陷入了一種文學(xué)情境,像普魯斯特那樣,在窗前的陽光下,追憶逝水年華了。姬元三十歲了,有三十個華年可以追憶,當(dāng)然,追憶最多的,還是和老三談戀愛的那兩年,姬元的人生里,也就那兩年有點兒“華年”的意思。她和老三是同門師兄妹,她當(dāng)時二十七歲,老三大兩歲,二十九歲,都瓜熟蒂落,情欲蓬勃。老三喜歡一邊和她談形而上的哲學(xué),又一邊和她做形而下的事情。她那時其實也不反感和老三形而下的,應(yīng)該說,非常沉迷于和老三形而下,這讓蘇馮堇覺得不可理喻,老三這個男人,在蘇馮堇看來,實在乏善可陳,長得不怎么樣不說,還小氣,很無恥的小氣,三個人出去吃飯,就數(shù)他吃得最多,吃完了,嘴一抹,他能很坦蕩地坐在那兒,等姬元埋單,或者等蘇馮堇埋。蘇馮堇氣不過,用最惡毒的話攻擊姬元說,你倒貼他呀?但姬元不生氣,她喜歡他這種蔑視人情世故的方式,這種在蘇馮堇看來很無恥很猥瑣的行為,在姬元看來,卻是不媚于世的超凡脫俗,甚至是一種反社會倫理的行為思想,和行為藝術(shù)一樣。要不是有一天在他的宿舍撞上他和另一個師妹形而下,她是不會和他分手的,至少不會因為他吃飯不埋單而分手。事實上,他們分手后,她還是常常想念他,尤其想念他一邊眉飛色舞地談尼采,一邊在她身上“縱橫捭闔”的樣子,那樣子,真是性感。姬元甚至有時會這樣想,自己到底還是俗了,俗得和普通女人沒什么兩樣,不然怎么就不能原諒老三和師妹形而下呢?說到底,那不也是蔑視社會倫理規(guī)范的行為嘛,為什么她能欣賞他前一種蔑視,而不能欣賞他后一種蔑視呢?

老三之前,姬元是有過男人的,老三之后,姬元也有過男人,應(yīng)該說,那些男人的形象都比老三美好,但不知為什么,姬元就是找不到感覺,不論精神上的感覺,還是身體上的感覺,都沒有。她和老三在一起的時候,會有莊生“栩栩然”化蝶的迷亂,但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她就進(jìn)入不了那種狀態(tài),她總是特別清醒,簡直感覺自己在袖手旁觀一樣。

男女的事情是最說不清楚的,比哲學(xué)理論還要復(fù)雜神秘,姬元覺得。

反正對她而言,老三那一套,很管用。

姬元后來甚至都不能聽到或看到尼采的書,一聽到尼采,或一看尼采的書,她就會想到老三,然后身體不由自主地就有反應(yīng)。

哲學(xué)系資料室自然有很多尼采的書,在書架的最后一排,她一般不去那兒。但總會出現(xiàn)一些意料不及的狀況,比如那天有老師來還《權(quán)利意志》,小喻收了之后“啪”地扔在姬元面前的閱覽桌上,姬元一抬頭,又恍惚了。

所以,小喻不喜歡姬元,姬元不知道,姬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一回,姬元的鄉(xiāng)下小姨來了,她給姬元帶了一只蘆花母雞,和幾十個那蘆花母雞下的圓溜溜的蛋。

姬元不知道拿它們怎么辦,她沒有廚房,也沒有煤氣灶,住青年教工樓的老師們,大多都在走廊里支了煤氣灶的,所以一到飯點,走廊里就會傳來嘈嘈切切的聲音和很濃郁的飯菜氣味,這也是姬元為什么總上系資料室待著的另一個原因。但姬元吃食堂,她嫌自己做飯麻煩,又是買又是洗又是做,就為那十幾二十分鐘的感官享受,有點犯不上。姬元倒也不是不重視感官享受,她其實是很好吃的一個女人,面對美味佳肴時,能由衷地生出幸福感,但她懶,按蘇馮堇的說法,屬于四體不勤的那一類人。蘇馮堇和姬元讀博時同居三年,知道姬元所有的毛病,有時她會用盜跖罵孔子的那幾句話罵姬元:“爾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姬元欣然接受前兩句的罵,但后兩句,她無論如何就不肯接受了,覺得這是誣蔑,因為她不是擅生是非的人,事實上,她從不像其他女人那樣,有挑撥離間或惹是生非的習(xí)慣。女人間種種的微妙曲折,姬元都不懂得,或者說,都不屑于懂,她像男人一樣粗枝大葉,也像男人一樣懶。

姬元把那只蘆花雞和蘆花雞下的幾十只雞蛋通通都給了小喻。她剛到師大不久,不認(rèn)識什么人,比較起來,也就算和小喻相處時間長了。而且,小喻有廚房。

小喻一時感動得無以復(fù)加。她沒想到姬元對她這么好。土雞有多貴,小喻是知道的,菜市場賣二十幾塊一斤呢,那還不是真正的土雞,是圈養(yǎng)大了之后,再放養(yǎng)一兩個月,就當(dāng)土雞賣了。還有土雞蛋,那些蛋販子,把小一點的雞蛋挑出來,拿到老師宿舍區(qū)來當(dāng)所謂的土雞蛋賣呢,許多老師不會辨別,傻乎乎地花雙倍的價錢買。隔壁外文系的周敏老師,就總買這種雞蛋,還矯揉造作地對小喻說,我只吃得慣土雞蛋呢。小喻最看不慣她的矯情。讀書多的女人總以為自己聰明,其實蠢著呢。

小喻從不上這種當(dāng),她過日子精細(xì),有豐富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去偽存真去蕪薦菁的本事,和那些老教授勘別書籍版本的才能有得一比。那些生活之物,她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真贗和好歹了。姬元送她的那只蘆花雞,雞冠鮮紅,腳掌金黃,黑白相間的羽毛,溜光水滑。還有雞蛋,個個粉嘟嘟的,通明透亮,光澤鑒人,像初開過面的新娘子一樣,小喻看了滿心歡喜。而且,她一個資料員,在系里的地位,可以說是最低的——那些老師,雖然對她的態(tài)度個個都很好,但那是表面現(xiàn)象,知識分子都是這樣的,面上一套,面下另一套,她知道他們在心里還是看不起她的。哪個老師會給她送東西呢?還是這么好的東西?

投桃報李,這個做人的道理小喻是懂的。小喻不懂哲學(xué),她雖然在哲學(xué)系資料室工作,聽?wèi)T了老師學(xué)生們說蘇格拉底說柏拉圖說黑格爾,但那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兒,她真是一點兒也不懂的,但她懂人情世故。她受不了別人看不起她,更受不了別人對她的好,別人只要對她好一點,她就想著要對別人更好。

她于是請姬元上她家吃飯,很鄭重其事的。

姬元和小喻就這樣交往了起來。姬元和小喻交往,多少還有些實用主義的,因為依賴上了小喻的廚房,姬元沒想到,小喻做飯的手藝這么好,好到了宗白華所言的“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美學(xué)境界。蘆花雞只是清蒸,配一小碟蘸料——也不知她在蘸料里搞了什么名堂,看著是極普通的,不過是李錦記的生抽、小米椒、蔥姜蒜,要說特別的,可能就是加了點白芝麻,但吃到口里,味道不一樣,怎么不一樣,姬元又說不上來了,反正好吃,好吃到不行?;ǜ蛞彩撬爻?,只加了一截綠一截白的蔥段和切得細(xì)細(xì)的嫩黃的姜絲,還有一盤青紫色的秋葵,涼拌。簡簡單單的三個菜,就把姬元收服了。

姬元讀博期間,經(jīng)常吃蘇馮堇做的菜。蘇馮堇做菜,完全是花拳繡腿的學(xué)院派,一招一式,很講究理論依據(jù)的,都按菜譜來,只要有菜譜,她什么都能做,川菜、粵菜、湘菜,沒有不會的,她甚至還會做意大利面和日本壽司。在米白色盤子邊上擺上幾片香菜葉子和胡蘿卜或白蘿卜雕刻的花,有時還會是真的花,花里胡哨的,看上去華麗極了。但吃到口里,那就一點兒也不華麗了——像卸了裝后的女戲子,在臺上光芒四射,下臺一看,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讓人大失所望。而小喻的菜完全不同,小喻的菜,可以用蘇東坡對陶淵明詩歌的八字評語來評價: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也可以用李白的兩句詩歌來形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反正就是美,不是那種描眉畫眼面子上的美,而是那種骨子里的風(fēng)流美艷。

于是姬元的胃先愛上了小喻,這是男人愛上女人的方式,也就是說,姬元像一個男人一樣,愛上了小喻。

小喻呢,現(xiàn)在也是喜歡姬元的,她喜歡姬元是從蘆花雞和蘆花雞蛋開始的,這有點庸俗,但庸俗的表面下有不庸俗的東西,一種有象征意味的東西,一種可以上升到哲學(xué)意蘊的東西,這不是故弄玄虛之說,因為姬元送的蘆花雞及蘆花雞蛋,對小喻而言,已經(jīng)不只是蘆花雞和蘆花雞蛋了,小喻在那里領(lǐng)略了更豐富的內(nèi)涵,除了女人之間的友誼,還有生命尊嚴(yán)之類的,什么東西一旦關(guān)系到生命,那么,這就是哲學(xué)命題了。小喻如果是個知識分子,她甚至可以因此寫上幾篇論文的,《論蘆花雞及蘆花雞蛋的象征意味》,或者《論蘆花雞及蘆花雞蛋的哲學(xué)意蘊》,當(dāng)然,小喻不算是知識分子,在這博士博士后都成捆成堆的大學(xué),她的大專學(xué)歷,差不多就是文盲了。所以,小喻是不可能就姬元的行為作一個文學(xué)或哲學(xué)意味的分析的。

小喻現(xiàn)在是總請姬元上她家吃飯的,反正姬元一周除了聽幾節(jié)課外,其他的時間,基本都在資料室待著,小喻問一句,姬,去我那兒吃——小喻稱姬元為姬,這是表示親密了,按說小喻應(yīng)該稱呼姬元為姬老師的,哲學(xué)系其他老師她都是這樣稱呼的,但小喻不太愿意這樣稱呼姬元,一開始是因為姬元沒有把她放在眼里,惹惱了她,她不服氣叫姬元老師,雖然“老師”的稱呼在校園里其實是很普通的稱呼,普通得和食堂里的“師傅一樣,但小喻還是很珍惜很看重的,因為哲學(xué)系老師們沒有誰叫她“喻老師”的,大家都叫她小喻——小喻,幫我找本書;小喻,這一期的《世界哲學(xué)》放哪兒了?仿佛她是大觀園里的小廝一樣,可以隨便使喚。偶爾有研究生到資料室來寫論文,他們會叫小喻為“喻老師”,這時候小喻的神情就特別莊重,她會神情莊重地對那些學(xué)生好,比對哲學(xué)系的老師們還要好幾分。她真的很喜歡“喻老師”這個稱呼、這個身份呢!

所以,小喻對稱呼一向是很矜持的,有時可以矜持到吝嗇的程度。當(dāng)然,她現(xiàn)在不叫姬元為“姬老師”而叫“姬”,是另外一種意思了,她想表示她們之間的親密無間。小喻希望她和姬元能建立起友誼的,那種類似于閨蜜的關(guān)系。之前她對哲學(xué)系一個叫孫卓然的女老師——在姬元來之前,那是哲學(xué)系唯一的女老師——存過這種想法的,孫卓然老師年齡也不大,四十出頭而已,修養(yǎng)很好,對人總是客客氣氣的,尤其對小喻,特別客氣,這種特別的客氣一度讓小喻誤會了,以為那是好呢,所以小喻有點受寵若驚地也忙不迭地表示她的好。孫卓然總看《求是》,于是每一期的《求是》一來,小喻就把它藏在自己的抽屜里,以免被別的老師先借走了。她還送過孫卓然一盆已經(jīng)半開了的茉莉花,小喻的花草養(yǎng)得很好呢。她還給孫卓然做過一罐子泡椒藕丁,小喻的泡菜也是做得很好的。這些,孫卓然都很客氣地收下了,但孫卓然從沒有為小喻做過什么。來而不往非禮也,也就是說,孫卓然一直在“非禮”小喻呢,這讓小喻覺得屈辱。孫卓然原來不想和她走近,不想和一個資料員做朋友呢,她的客氣,不過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而已,帶有一種紆尊降貴的意味。明白過來了的小喻,后來對孫卓然就有一種矯枉過正的冷淡,小喻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

但姬元和孫卓然不一樣,她沒有刻意和小喻保持距離,也沒有以和小喻的友誼為羞。當(dāng)小喻說,姬,去我那兒吃?姬元立刻笑嘻嘻答應(yīng)了。她喜歡到小喻家蹭飯,事實上,她現(xiàn)在隔三岔五地,就上小喻家蹭一頓呢。小喻有時上菜市場,就讓姬元幫她看著資料室,反正來資料室的老師也不多,來了,姬元就替小喻打掩護(hù),說上洗手間了,說上學(xué)校郵局取雜志了。老師們過來也不過借借還還幾本書,姬元完全可以越俎代庖,她現(xiàn)在對資料室的業(yè)務(wù)也熟練得很。到了下班時間,姬元把資料室的門一鎖,就上小喻家了。

姬元也不白吃。她經(jīng)常買東西過來,這也是小喻喜歡上姬元的另一個原因。小喻還從來沒遇到過像姬元這么沒有經(jīng)濟打算的女人,她會給小喻買“卡拉多”的提拉米蘇,一百多塊一小盒呢;會給小喻買水果,不是平常的蘋果或香蕉,而是幾十塊一斤的車?yán)遄印_@都不是小喻平常會買的東西,不是買不起,而是她不這樣過日子的。小喻過日子是很仔細(xì)的,不亂花錢。但姬元買來了,小喻還是很喜歡。小喻雖然讀書不多,可那種“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的高級情感也是有的。

不過,姬元最經(jīng)常買的,還是“阮阿姨”家的烤豬蹄,用來做下酒菜。姬元會喝酒,白酒可以喝三兩,米酒可以喝半斤,小喻做的米酒里,會加枸杞,紅艷艷的,姬元覺得比日本的清酒還要好喝、還要好看。

小喻也能喝一點,是跟湯彌生學(xué)的,湯彌生在家時,如果心情好,或者菜合適,會建議一起喝一盅。有時小喻也會建議。小喻喜歡看喝了酒的湯彌生,有一種天真爛漫的孟浪,他平時是一本正經(jīng)的,但幾盅酒之后,眼瞼就紅了,搽了胭脂一樣。言語和動作也會變得輕浮起來。小喻喜歡輕浮的湯彌生,這種時候她覺得和湯彌生關(guān)系更親近,或者說這種時候他們才像夫婦了,而多數(shù)時候小喻覺得他們是不像夫婦的,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不茍言笑的教授,而她是恭謹(jǐn)小心的資料員——她在外是資料員,在家竟然也是資料員,這么一想,小喻就覺得萬分委屈了。

但小喻和姬元在一起時沒有這樣的委屈。姬元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不諳人情世故的好,她似乎誰都不放在眼里,這種不放眼里,一開始小喻以為是傲,但和姬元交往之后,她知道這不是傲,而是自得其樂。小喻對傲是有所認(rèn)識的,哲學(xué)系是有許多傲的老師,有的是真傲,像孟姚,骨子里有著老子天下第一的狂狷。有的是偽傲,像周樹榆,對了普通師生,擺出一副鼻孔朝上的嘴臉,而對了領(lǐng)導(dǎo),他的鼻孔就朝下了——也不知道他在家照不照鏡子?他鼻孔朝上的樣子真是慘不忍睹的。

可姬元對誰都一樣,不卑不亢,不媚不凌,這讓小喻很折服。小喻自己是做不到這個的,她在系主任面前,總?cè)滩蛔”?。對小喻而言,不亢很容易,但不卑卻很難。即使表面她矜持自重,可有時軟弱是從內(nèi)部發(fā)生的,她自己也拿自己沒辦法。不過,她也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頭,都這樣的。她見過系主任老傅在院長面前的樣子,那說話的聲氣及態(tài)度,也有婦人式的軟糯呢??刹灰浥磫??小喻在老傅的屋檐下,老傅不也在院長的屋檐下?所以,小喻其實是理解自己的,也理解老傅。但理解歸理解,她對不這樣做的姬元,還是由衷地佩服。

兩個女人,就這樣好上了。

湯彌生是半年后從法國回來的,那個時候,姬元和小喻,已經(jīng)廝混得相當(dāng)熟了。熟到什么程度呢?姬元不僅會在小喻家吃飯,也會在小喻家洗澡,還會在小喻家睡覺——有時姬元因為多喝了一盅米酒,看著有了酩酊之意,而外面的夜,又深了,小喻就說,姬,別回了,就在我家書房睡唄。

姬元也不推辭,就在小喻家睡了。小喻家的書房里,有一張沙發(fā)床,沙發(fā)床兩邊,都是書架,上面放滿了書,文史哲什么都有,連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都有,湯彌生看書的“脾胃”還真是雜——書房里的書,應(yīng)該都是湯彌生的吧?姬元隨便抽一本,看上半頁或幾行,然后就睡著了。

姬元最喜歡的,是在小喻家醒來的時刻。事實上,姬元之所以會留在小喻家過夜,主要就是因為這個。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一寸一寸地往姬元的臉上挪,姬元瞇了眼,四仰八叉的,躺在小喻家香噴噴的被子里,覺得很快樂,身體快樂,精神也快樂。這時候姬元就覺得人生真是美好,真是美好!她愿意與烏龜、槐樹一樣,活上千年萬年呢,而在“西北偏北”醒來,姬元就沒有這樣樂觀了?!拔鞅逼薄钡拇巴猓瑥膩頉]有明亮的時候,陰雨天,自然是暗的,就算天晴,也一樣是暗的。窗外有幾棵大樟樹,茂密得很,把她房間遮蔽得暗無天日。大白天她也是要開燈的,燈是白熾燈,石灰似的浮白,讓她覺得人生慘淡和凄涼,凄涼到不想活了。三十歲的姬元,對人生的看法,是很容易陷入極端的,有時樂觀得不行,有時又悲觀得不行。姬元還是愿意自己處于樂觀的狀態(tài)里。

可湯彌生回來了,姬元就不好再在小喻家吃飯了,也不好在小喻家洗澡了,更不好在小喻家睡覺了。

這樣疏遠(yuǎn)了一段日子,小喻先忍不住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姬元老師的友誼。雖然她和姬元在一起,有點兒酒肉朋友的意思——她們在一起,總是吃飯和喝酒,很少有精神交流的,小喻不是那種動不動就和別人談自己精神生活的女人,她更擅長的,是說說家長里短——家長就是湯彌生,里短就是系里的人事。小喻是很愛和姬元說湯彌生的,湯彌生愛吃什么,湯彌生不愛吃什么,湯彌生總是如何如何。姬元覺得好笑,湯彌生如何如何關(guān)她什么事呢?不關(guān)的。但姬元能理解小喻如此頻繁地說起湯彌生。湯彌生遠(yuǎn)在法國呢,小喻見不著,只好用說來表達(dá)思念之情了,也是聊勝于無的一種權(quán)宜之計。而且,姬元也理解她那種“文過飾非”之說法,畢竟距離產(chǎn)生美嘛。夫婦在一起時,可能看到的都是各自的丑,等到分開了,想起的又都是各自美的部分。這是審美的基本原理了。姬元通通能理解的。所以,小喻再怎么夸湯彌生,姬元也只是笑笑,并不覺得有什么過分。當(dāng)然,笑笑也不是完全認(rèn)同的意思,只是“姑妄聽之”罷了。比如小喻說湯彌生長得如何如何英俊,這個姬元就不敢茍同,姬元雖然還沒見過湯彌生呢,可湯彌生的照片是見過的,小喻家里到處都是,甚至資料室里小喻的電腦桌面上,放的也是一張湯彌生和小喻的合影,兩人十分親密地依偎著,笑靨如花——是小喻笑靨如花,而湯彌生的表情,是很嚴(yán)肅的,眉頭還微蹙著,完全是標(biāo)準(zhǔn)的哲學(xué)教授的樣子。長相絕對是談不上英俊的,當(dāng)然也不丑,就是一個普通的學(xué)院男人。但這個姬元也是理解的,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小喻那么愛湯彌生,把湯彌生夸成“西施”,那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嗎?

除了家長,小喻也和姬元說里短的。里也就是哲學(xué)系。系里某某老師的夫人是兩面派呢,在外面鶯聲燕語,在家卻是一只河?xùn)|母獅:某某老師的年輕夫人是續(xù)弦呢,他已經(jīng)結(jié)過三次婚,前妻和前前妻都是學(xué)校的,一個在學(xué)校財務(wù)處,另一個在醫(yī)務(wù)所,兩個女人見了面,還“相敬如賓”呢。姬元對這個聽得津津有味,她新來,對系里老師們的私生活,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的,但女人——即使是姬元這樣的女人,天性里也一樣有這種格調(diào)不高的愛好。雖然她自己不怎么談,她向來屬于姑妄聽之的那種女人。按蘇馮堇的說法,是有點陰險的女人。她和蘇馮堇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蘇馮堇談,姬元聽。但蘇馮堇和小喻不一樣,小喻說身邊的人,蘇馮堇說的,一般是哲學(xué)的人事,她會說蘇格拉底的惡妻,說尼采混亂的性生活,什么嫖妓呀通奸呀和妹妹亂倫呀,蘇馮堇不喜歡尼采,每次談起尼采時都作咬牙切齒狀——蘇馮堇是很喜歡咬牙切齒的,因為她的牙齒好看,曾被導(dǎo)師稱贊為“齒如瓠犀”。瓠犀的意思,姬元原來不清楚的,以為和犀牛有關(guān)呢,等查了詞典,才知道瓠就是“葫蘆”,瓠犀不過就是葫蘆的籽,葫蘆的籽有什么好看呢?相比之下,還不如莊子對盜跖牙齒的形容——“齒如齊貝”來得美呢。

哲學(xué)系很小,也就二十來個老師,這二十來個老師的私生活,還不是個個都有談?wù)摰膬r值,有的老師,很乏味的,人長得規(guī)矩,生活也規(guī)矩,實在沒什么好談的。于是多數(shù)時候,姬元和小喻還是不說話的。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如果不說話,按說是有些奇怪的,會有些不自在,她們總要沒話找話說的。但小喻和姬元在一起沒有這種不自在,她們各做各的事,姬元意態(tài)閑適地看她的書,或恍惚她的恍惚,小喻意態(tài)閑適地繡她的十字繡。她一直在繡一幅叫“花開富貴”的牡丹花圖,上面已經(jīng)繡了十幾朵牡丹,姹紫嫣紅的,好看得很。姬元不明白繡十字繡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從前的婦人,吃飽了不用勞動,也不用學(xué)習(xí),也沒有什么娛樂方式,所以才一邊思春一邊繡花,用繡花來掩飾思春。小喻呢,也不明白那些破書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螞蟻一樣的密密麻麻的黑字嘛,日復(fù)一日坐那兒看,不嫌厭煩?她們真是不能理解彼此的,是兩個完全南轅北轍的女人,但這不妨礙她們的好,小喻喜歡和姬元在一起的時光,姬元那種自得其樂的漫不經(jīng)心,有一種沒有高低的隨便,她和湯彌生之間都沒有那種隨便呢,即使在他們做床笫之事的時候,她對他都有一種小心逢迎呢——她總是忍不住想取悅他。

她和姬元偶爾會一起逛菜市場。小喻也喜歡菜市場的姬元,無知得很,可愛得很,什么都不懂,稍微生僻一點兒的蔬菜,她就不認(rèn)得了。涼麻菜不認(rèn)得,苦苣菜不認(rèn)得,馬齒莧也不認(rèn)得,小喻一樣一樣教她認(rèn),幾乎是學(xué)校老師帶學(xué)生的作派了。小喻是好為人師的。小喻不單教姬元認(rèn)識各種蔬菜,還教她挑菜,什么樣的花蛤是活的,什么樣的花蛤是死的,什么樣的黃瓜最嫩,什么樣的藕最粉——挑藕還要分做法呢,不同的做法需要不同的藕,素炒要挑嫩藕,燉湯要挑老藕,涼拌呢,就要不老不嫩的。姬元聽得云里霧里的,菜市場的學(xué)問原來這么大,聽上去竟然也不比哲學(xué)簡單呢。

有一回她們在菜市場碰到了孫卓然,孫卓然當(dāng)時低了頭在挑紫皮荸薺,沒看見她們的。小喻故意也走到荸薺攤子前,一邊挑荸薺一邊娓娓地教育姬元,于是孫卓然看見小喻和姬元了。小喻那天的心情就非常好,她就是要孫卓然看見她和姬元老師親密無間的友誼,她小喻雖然只是個資料員,也是可以和老師做朋友的,而且還不是那種泛泛之交的朋友,而是那種可以一起上菜市場的走得很近很近的朋友。

可湯彌生一回來,小喻和姬元就沒法做走得很近很近的朋友了。

她們的關(guān)系又像回到了從前,是老師和資料員的關(guān)系,姬元是去資料室看書借書的老師,小喻是資料室負(fù)責(zé)借書還書的資料員。

可小喻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姬元老師友誼的生活了,她不能失去它了。

于是一個月之后,當(dāng)小喻感覺和湯彌生那種“小別勝新婚”的階段過去了,她又在某一個周末開始邀請姬元到她家吃飯了。

當(dāng)然,她先征求了湯彌生的意見的。湯彌生當(dāng)時不置可否,小喻以為他“可”了。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交流模式,只要湯彌生不明確表態(tài),小喻通通就當(dāng)他是“可”的。他本來也是無可無不可的,在家庭生活方面,他—般都由小喻作主的。

但姬元那天出現(xiàn)在他們家飯桌的時候,湯彌生的表情還是錯愕了的,好像他之前不知道有這回事似的。事實上,他真是不知道的,雖然之前小喻好像問過他的,但他當(dāng)時沒好好聽呢,小喻什么都喜歡征詢他的意見,中午吃山藥燉排骨湯,還是蓮藕燉排骨湯?院墻邊是種絲瓜呢還是種虞美人呢?絲瓜好吃,絲瓜藤好看,盛開的絲瓜花,也和虞美人的樣子差不多。要不還是種絲瓜?湯彌生對這類問題是有些不耐煩的,他看不出回答這類問題的意義,所以就經(jīng)常置若罔聞了。

飯間湯彌生的態(tài)度就有些不熱情。他和姬元老師還是陌生人呢,這樣一家人似的團(tuán)團(tuán)坐在一起吃飯實在讓人有幾分尷尬。所以他以最敷衍的方式和姬元寒暄過后,就不說話了,只低頭吃自己的飯,一邊還手不釋卷地看著書。這動作倒也不全是因為姬元的在場,姬元不在時湯彌生常常也是這樣的,一邊吃飯,一邊看書;或一邊吃飯,一邊思想。有時看入迷了或思想入迷了,會好半天不動筷子。姬元不在時,湯彌生這種心不在焉的樣子小喻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甚至還因此對湯彌生生出更多的愛意和敬意,小喻自己不讀書,但她喜歡看湯彌生讀書,男人讀書或皺了眉頭思想的樣子,看起來也是很不錯的。但有姬元在,湯彌生再這個樣子,小喻就怕姬元覺得被怠慢了。姬元是她請來的,是她的朋友,她有責(zé)任照顧姬元的感受。于是就比平時更殷勤幾分地招呼姬元了。

這夫婦倆的微妙情緒,姬元其實都沒有感受到。前面說了,姬元是個可以很細(xì)膩的女人,也可以是個很粗枝大葉的女人,細(xì)膩起來時密不透風(fēng),粗心起來時疏可走馬。姬元當(dāng)時的注意力或情感,都在那只清蒸雞上。這段時間以來,她已經(jīng)依賴上小喻家的廚房了。她之前是吃慣了食堂的,再之前吃慣了蘇馮堇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但人的脾胃,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旦吃過了小喻做的飯菜,姬元的脾胃,就覺得食堂的菜難以下咽了,就懷念小喻做的飯菜了,可懷念也沒辦法,湯彌生回來了,她只能吃食堂了。畢竟小喻是人家湯彌生的老婆,不是她姬元的老婆,她乘虛而入地吃了一段時間,已經(jīng)不錯了,以后不要再惦記了。她這么對自己的脾胃說,是安撫,也是告誡,她以為從此要和小喻的飯菜分手呢??蓻]想到,小喻一個月后又邀請她了,坐在小喻家的飯桌前,姬元一時簡直生出久別重逢失而復(fù)得之激動,她當(dāng)時真是沒顧上小喻以及湯彌生的,也就是說,她那時對清蒸雞,是密不透風(fēng)——清蒸雞的清秀樣子,以及它周折唇齒間的美感,無不讓姬元全神貫注。而對小喻及湯彌生,則疏可走馬,湯彌生的怠慢也罷,小喻的殷勤也罷,她其實都沒有注意到的,她旁若無人地沉浸在她和清蒸雞的芬芳世界里,好像飯桌上只有她,和那只雞。

這就是姬元的好,小喻覺得,沒有多數(shù)女人的捏怪。湯彌生不看她,只看書;她也不看湯彌生,只看雞。這主客兩人主不像主,客不像客,完全不按禮數(shù)來,小喻看著好笑,但好笑歸好笑,卻也不以為忤的,不僅不忤,還有幾分欣賞呢,搞哲學(xué)的男女,怎么可能拘泥于禮呢。小喻自己雖說是個俗人,但對不俗,也是懂的。畢竟在哲學(xué)系資料室工作了好幾年,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看多了呢,哲學(xué)系沒有別的,有的是這樣的豬。

而且,對小喻而言,姬元還有一好,那一好,小喻就有點說不出口,因為太刻薄了——那就是,姬元長得不怎么樣,怎么個不怎么樣呢?打個比方說,如果姬元是篇畢業(yè)論文,要用“優(yōu)、良、中、及格、不及格”來打成績的話,估計姬元也就是得個“中”,那還是教授手下留情;要是教授嚴(yán)厲一點,打“及格”也可以的。倒不是姬元的眉眼沒長好,仔細(xì)了看,姬元的眉眼還是尚可的,眉很長,眼也不小。但姬元皮膚不好,太黑了。這尚可的眉眼,長在一張?zhí)诘钠ど?,就不顯了。就像一朵黑牡丹開在夜里,等于沒開一樣。黑是要用白來反襯的,這黑眉和黑眼,要是長在一張雪白的肌膚上,那就有“眉若遠(yuǎn)黛,瞳若點漆”的審美效果——這是孟姚教授經(jīng)常用來夸贊美人的話——但長在姬元臉上,遠(yuǎn)黛就不是遠(yuǎn)黛了,點漆也不是點漆了,都消失不見了。

如果小喻是姬元,小喻就搽粉了。一白遮三丑,這是中國人的審美觀。白的女人,是美的;不白的女人,是不美的,這是審美常識,但這個常識姬元似乎不懂,所以姬元不搽粉,不僅不搽粉,還總坐在太陽下。小喻不明白姬元為什么那么喜歡曬太陽,女人又不是植物,需要和太陽發(fā)生光合作用。植物光合作用后,葉會更綠,花會更紅??膳藭裉柕慕Y(jié)果,就是把皮膚曬黑了,曬粗了。小喻是不喜歡曬太陽的,即使春秋天,太陽并不毒,小喻出門,也要撐把小陽傘的。小喻喜歡自己撐了小陽傘在外面裊裊娉娉走的樣子,覺得很淑女。

還有姬元的嘴,也是硬傷。姬元的嘴,太大了。女人的嘴,是不能大的,一大,就不雅,就不美,所以有“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這也是孟姚教授經(jīng)常用來夸贊中文系某美人的話,孟姚喜歡用文言文夸贊美人,好像他不是哲學(xué)系的教授,而是中文系的教授,而且是中文系搞古典文學(xué)的教授——他自夸文史哲通搞呢。孟姚教授這個人,從來不懂謙虛的。因為這個,系主任老傅特別不喜歡孟姚,嫌他狂??杉г淖欤皇菣烟?,而是蟠桃,王母娘娘園子里種的蟠桃,人吃一個,就飽了。蟠桃姬元口,泡桐卓然腰。小喻把孟姚教授的詩一改,忍不住笑了,覺得自己改得真是絕,孫卓然的腰,總是挺得筆直,泡桐一樣。女人的腰,應(yīng)該是婀娜的,怎么可以挺得那么直呢?女人讀書多了,就笨了,就不會做女人了。

但這樣好,這樣小喻才很篤定地邀請姬元到她家吃飯呢,才很篤定地繼續(xù)發(fā)展她和姬元的友誼呢。

可有些事情,有些被薩特稱為“偶然的愛情”的一些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在幾個月后。

這出乎小喻的意料,甚至都出乎姬元和湯彌生的意料。

是突然發(fā)生的,在資料室。當(dāng)時是周末,小喻在家里繡十字繡,她那幅《花開富貴》就差最后半朵牡丹了,她想這個周末完成它,然后再開始繡抱枕,繡樣已經(jīng)找好了,是兩朵并蒂蓮,緊簇簇地挨在一起,像兩個耳鬢廝磨的男女。湯彌生呢,本來在書房寫論文,但他寫著寫著,不想寫了,說出去走走,這是經(jīng)常的事兒,寫論文和看書,腦子容易累,眼睛也容易累,需要時不時起來走動走動。有時湯彌生就在家里走,從書房走到院子,再從院子走回到書房,這樣來來回回走上幾趟之后,又重新坐下做事情了。有時呢,湯彌生就會嫌這么走局促了,要走到外面去,在教工宿舍周邊繞上兩圈。但在教工宿舍走,有個問題,那就是容易遇到人,許多教授半上午或半下午的時候,也和湯彌生一樣,喜歡到樓下來走走。遇到了就要停下來,說幾句話,有的教授,話多,那就不止說幾句,有可能要說上一節(jié)課,像孟姚。湯彌生煩,有時就干脆走得更遠(yuǎn)些,走到教學(xué)區(qū),教學(xué)區(qū)那邊樹多,尤其是圖書館后面,有一大片樟樹,湯彌生是很喜歡樟樹的,喜歡米粒兒大小的黃綠色樟樹花開得繁密的樣子,也喜歡它們落在青磚小徑上的散淡樣子,樟樹花不論花開花落,在湯彌生看來,都有一種抱樸守拙的自然之美。湯彌生喜歡自然之美,反對矯飾之美。就算沒有花開花落,湯彌生也喜歡。這喜歡就帶幾分任性了,湯彌生雖然搞哲學(xué),是個很有邏輯很理性的人,但偶爾,也會像中文系的教授那樣不講理性。反正人的感情,即使是對樹的感情,本來也沒有什么理性可講。他喜歡樟樹花,說樟樹花自然而然,他不喜歡莢蓮,難道莢蓮不自然嗎?莢蓮也自然得很嘛,雖然花的顏色有些艷,花的氣味有些妖冶,可那又不是女人搽的抹的胭脂和香水,莢蓮是低等生物,不會像高等生物人類那樣矯飾自己,顏色和香,都是天生的。所以湯彌生的理性,其實是有點不嚴(yán)謹(jǐn)?shù)?,是?jīng)常會受到感性的破壞的。感性一如他身子里的野物,時不時要出來撒撒野。那天的湯彌生就是這種狀態(tài)。他在沒有開花的樟樹下走著,身心愉悅得很,看什么都入眼,包括某棵樟樹下的一對戀人。那對戀人坐在樟樹下的木椅上,應(yīng)該說,是男生坐在木椅上,而女生橫坐在男生的腿上,雙手勾著男生的脖子。湯彌生看不見女生的臉,只看見女生的滿頭黑發(fā),凌亂地散在男生的胸前。畫面是有些情色的,但如果只是情色到這種程度,就還好,如今的學(xué)生開放,校園里這樣摟摟抱抱的戀人是不少見的。但這對戀人顯然有更過分的行為,湯彌生瞥見男生摟在女生腰間的一只手,是在女生衣裳里面的,手被衣裳遮住了,所以它的位置就不確定,有可能在腰間,也有可能在別的什么位置——在別的位置的可能性是更大的,以湯彌生作為一個過來人的經(jīng)驗來想象。這種情況下,湯彌生本來應(yīng)該生出義憤的,他是老師,一個教育者,有義憤的責(zé)任。和老傅一樣。老傅就經(jīng)常義正詞嚴(yán)地譴責(zé)那些行為,說有傷風(fēng)雅,有傷倫常。什么是倫常?孫卓然會挑了眉故意問。老傅說話的時候,孫卓然老師是很喜歡插嘴的,她知道老傅喜歡她插嘴呢,尤其在這種話題上。老傅果然很高興,說,什么是倫常?那就是,應(yīng)該夜里做的事情,就不能白天做;應(yīng)該在房間里做的事情,就不能跑到房間外來做。老傅關(guān)于白天夜里以及房間里房間外的理論在哲學(xué)系是很流行的,大家經(jīng)常拿它來打趣,樂此不疲。某某,你在白天做了夜晚的事了?某某,你在房間外做了房間里的事了?但湯彌生對此頗不以為然,他在法國待了兩年,司空見慣了這種事情,覺得老傅的這個理論很可笑。什么白天夜里?什么房間里房間外?如果當(dāng)初孔子的父親叔梁紇不在大白天和孔子的母親顏徵在房間外野合,能生出孔子?能有中國偉大的儒家文化?沒有儒家文化,能有儒家那一大套倫理綱常?所以湯彌生看到學(xué)生坐在樟樹下有傷風(fēng)雅,就沒有生出義憤,而是生出了其他一些東西,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已經(jīng)走了一段路了,身體本來有點發(fā)熱,再加上這新生出的東西,讓他覺得更燥熱了,他于是不想繼續(xù)走了,而是到哪兒坐一坐,靜一靜自己的身心。正好他走路的地方離哲學(xué)系的資料室不遠(yuǎn),他就想到資料室去,查點東西,他有資料室的鑰匙的。

他沒想到姬元也在那兒。姬元也有資料室的鑰匙。

事情發(fā)生都是有條件的,條件之一是湯彌生先看見了那對行為不雅的戀人,讓湯彌生的身體狀態(tài)有些蠢蠢欲動,像春天驚蟄的蛇,咝咝咝地吐著蛇芯子。條件之二呢,是一本書,一個叫羅杰斯的英國歷史學(xué)家寫的書,書名是《行為糟糕的哲學(xué)家》。湯彌生正在寫一篇文章,是閑文,他一個師弟約的稿,師弟在雜志社做編輯,最初約他寫薩特——你不是剛從巴黎高等師范回來嗎?應(yīng)該對薩特很有感覺的。寫一寫薩特和波伏瓦的事情,再寫一寫薩特和波伏瓦之外的那些女人的事情,這對你不是小菜一碟?湯彌生本來不想寫,這不是哲學(xué),而是哲學(xué)的旁門左道了。但師弟說,如今雜志——特別是哲學(xué)雜志,不搞點旁門左道,那是活不了的。哲學(xué)雜志活不了啦,你們這些在大學(xué)搞哲學(xué)的教授到哪兒發(fā)論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你就當(dāng)作功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哲學(xué)雜志,等于救哲學(xué)家,等于救哲學(xué),那不知勝造多少級浮屠呢。師弟油腔滑調(diào)。哲學(xué)總是把男人的性格往兩個方向塑造,要么特別深沉,要么特別貧。湯彌生當(dāng)然不同意師弟這種皮毛的比喻,但救哲學(xué)的說法還是讓他覺得受用,他于是半推半就地寫了一篇文章,用亦莊亦諧的語言和態(tài)度,也談薩特的哲學(xué),也談薩特和波伏瓦那種創(chuàng)造性的具有先鋒意味的男女關(guān)系,類似于哲學(xué)隨筆。沒想到,那篇隨筆文章一出來,大受讀者的青睞,師弟于是讓湯彌生再接再厲,干脆寫一個系列,系列名稱就叫“哲學(xué)家們的哲學(xué)和性愛”——湯彌生不同意用“性愛”兩個字,嫌過于形而下了,但師弟巧舌如簧,說,性愛怎么了?形而下怎么了?沒有形而下,就沒有形而上,你一個哲學(xué)系的教授,難不成還沒有這樣的認(rèn)識和境界?“哲學(xué)與性愛”,多好!既有形而上,又有形而下,兩個一組合,那就是干將莫邪劍呢,無人能抵擋的。他于是又一次半推半就了。性愛就性愛吧,雖然直接了點,倒也不失為一種坦蕩和天真自然,如植物的花朵,不遮不掩,把自己的性器官無邪地裸露出來,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強烈的生命意識。最低級的生命形式,往往也是最高級的,兩者之間,其實沒有不同。他自己也這么做自己的思想工作。于是,在薩特之后,他又寫了羅素,寫了盧梭,接下來準(zhǔn)備寫尼采了。師弟說,你這樣一個一個寫過去,很快就能把自己寫得大紅大紫了。湯彌生倒不要把自己寫紅寫紫,他只是喜歡寫這樣的文章,有意思,比寫純學(xué)術(shù)論文有意思多了。

湯彌生從書架拿了《行為糟糕的哲學(xué)家》后沒有走,而是在姬元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本來不是湯彌生的作風(fēng),湯彌生其實是不習(xí)慣和女人單獨相處的,但這天他一反常態(tài),不但在姬元的邊上坐了下來,而且還和姬元談起了他正在寫的文章。這些文章湯彌生之前從來沒有和其他老師談過的,因為自己也覺得有點不登大雅之堂。哲學(xué)系的老師,要在《哲學(xué)研究》和《哲學(xué)動態(tài)》這樣的權(quán)威雜志上發(fā)表的專業(yè)論文,才有和同行談?wù)摰囊饬x。而《尼采的哲學(xué)和性愛》算什么呢?充其量只能是哲學(xué)的花邊,孟姚甚至?xí)f它是哲學(xué)的私處——孟姚說話,是十分毒舌的,有一劍封喉的言語愛好。要是他和孟姚談這個,那是找死。當(dāng)然,孟姚對人一劍封喉時還算是有興致呢,算是給面子呢,也有可能他壓根兒一聲不吭,翻一翻白眼就完了。孟姚這個人,雖然有時話多,但那是遇上了投機的人或事,一旦話不投機,孟姚是半句也不肯開口的。要是和系主任老傅談呢,估計老傅又會生出義憤,就如看見學(xué)生在房間外有傷風(fēng)雅一樣,會認(rèn)為他寫這樣的文章,也是有傷風(fēng)雅。學(xué)生們有傷風(fēng)雅也就罷了,畢竟他們是被教育者,而他作為一個教育者,偉大的人類靈魂工程師,也這樣有傷風(fēng)雅,就不對了。老傅一定會痛心疾首地指正和批評他。湯彌生完全能想象他們的反應(yīng),所以湯彌生從來不會和系里的同事談這些文章。

但姬元不一樣,姬元是新來的老師,應(yīng)該還沒有這種學(xué)術(shù)上的勢利,姬元又是女人,雖然也是個搞哲學(xué)的同行,可湯彌生在心理上還是不會把她當(dāng)成男人那樣來防范,所以就很放松地和姬元談起了他寫的那些文章,以及他正準(zhǔn)備寫的尼采。和一個女老師談那種話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宜的,甚至是有些輕浮的。但湯彌生那時就處在這輕浮的狀態(tài)里——雖然多數(shù)時間里,湯彌生是莊重的,但那個下午湯彌生不想莊重,就想輕浮。他用很輕浮的語氣口若懸河地談著尼采的哲學(xué)和性生活,甚至為了印證自己的觀點,一邊還大段大段地讀著《行為糟糕的哲學(xué)家》里關(guān)于尼采的部分。

姬元受不了。尼采招魂一樣,把老三招來了,老三一來,姬元的樣子就有些凌亂和濕潤了,像下了一場雨水之后的花草,散發(fā)出一種強烈的草腥氣。這草腥氣湯彌生一下子就嗅出來了,他是過來人,對這個還是懂的。懂了的湯彌生就有些不能自持了,之前他已經(jīng)被樟樹下?lián)ПУ膬蓚€學(xué)生弄得春心蕩漾了,而姬元的樣子,讓他更蕩漾了。他于是不看手里的書了,沒法看,就算裝模作樣,都裝不下去了,他轉(zhuǎn)臉看姬元——這是他從法國男人那兒學(xué)來的,法國男人是很會看女人的,總能看著看著,就可以把女人看到床上去。真是太有才了。比中國男人不知高明了多少段位,中國男人喜歡用庸俗的物質(zhì)表達(dá)愛情,像汪曾祺《雞毛》里的金昌煥,看中了某個女人,還沒有說過話呢,先巴巴地送上一個金戒指?!渡洹防锏囊紫壬m然老奸巨猾老謀深算,這方面也一樣老實,要送給自己相好的女人一個鴿蛋般大小的鉆戒??煞▏腥耸裁匆膊挥盟?,只深情地凝視女人就可以了,這方法又經(jīng)濟,又有格調(diào),湯彌生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發(fā)誓回國之后也要找機會這樣實踐一回的。姬元就是他實踐的第一個對象。他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姬元,姬元果然被他凝視得心慌意亂了,不知所措間,竟伸手去翻湯彌生面前的書,卻不小心把書弄到地上去了。她趕緊彎腰去撿,他也彎腰,就看見了她的胸——他之前就看見了的,她穿一件緊身灰藍(lán)色毛衣,把胸的輪廓很密實地勾勒了出來,但那是隔了衣裳看,還有文明的屏障,在那屏障面前,她還是姬元,他還是湯彌生??蓻]隔衣裳看姬元的胸——她一彎腰,V字領(lǐng)就像落地窗一樣,把姬元的胸,風(fēng)景般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湯彌生的眼皮底下,湯彌生一下子血脈僨張,他不是湯彌生了,不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哲學(xué)教授,而只是男人,一個陷在驚濤駭浪般情欲中的雄性動物了。而面前的姬元,在湯彌生這兒,也不是姬元了,也不是同事了,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散發(fā)出強烈性氣味的雌性動物。他彎腰伸手的時候,本來是準(zhǔn)備去撿書的,卻被眼面前的風(fēng)景弄得神魂顛倒,伸出的手,在半道上,鬼使神差般伸向了姬元,他自己也嚇一跳呢,但他管不了自己的手了,他的手,任性得很,不管不顧地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姬元呢——假如姬元那個時候還有一丁點兒意識的話,應(yīng)該站起來,用一個大學(xué)老師的理智,或者女人三貞九烈的傳統(tǒng),去猛摑湯彌生一個耳刮子,或許能把湯彌生的魂魄摑回來,但姬元那一刻沒有了大學(xué)老師的理智,也沒有女人的三貞九烈,也就是說,她沒有摑湯彌生的耳刮子,而是略微地扭動了一下身子,那扭動,可以理解為掙扎,也可理解為女人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這反應(yīng),湯彌生認(rèn)為差不多是一種迎合了,帶有期待意味的迎合。這時候,就算不考慮自己的身體需要,單就男人的風(fēng)度來說——這是東西方文化的差別了,中國男人對男人風(fēng)度的理解,是“發(fā)乎情,止乎禮”,這樣對女性才尊重;而西方男人對男人風(fēng)度的理解正相反,是“發(fā)乎情不止乎禮”,不止于禮才是對女性尊重。從法國訪學(xué)回來的湯彌生,對男人風(fēng)度的理解,自然是法國化了的,所以湯彌生認(rèn)為,就算為了男人風(fēng)度,他也不能停下自己的動作了。如果停下了,對姬元而言,有點兒像羞辱,甚至不人道了。當(dāng)然,對自己而言,就更不人道了。所以,為了偉大的人道主義,湯彌生就很有男人風(fēng)度的表現(xiàn)了。

整個人文樓空蕩蕩的,沒有人,只有他們兩個,他們就在資料室的地上——資料室的地面,是舊木板,因為上了年頭,暗紅色的老漆,已經(jīng)脫落得差不多了,斑斑駁駁的,像老女人的臉。不過,是一張十分干凈的老女人的臉,有一種洗盡鉛華的清爽。小喻每天都拖一遍呢。小喻本來愛干凈,加上老傅又因為這個經(jīng)常表揚她,讓她對拖資料室的地就更加盡心盡力一絲不茍了。你把資料室弄得和家一樣干凈和溫馨呢,老傅總這么說。這也不是老傅亂表揚一通,而是哲學(xué)系的資料室真是有幾分居家的氣質(zhì)的,地板干凈不說,還養(yǎng)了不少花草呢,還有小喻坐在那兒嫻靜地繡花呢。當(dāng)然,周末小喻就在家里繡花了,而湯彌生和姬元,那個時候正躺在小喻拖得干干凈凈的資料室的地板上,近乎酣暢淋漓地完成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性愛。當(dāng)湯彌生和姬元雙雙沖向快樂巔峰的時刻,小喻也正落下她最后一針——她繡了一年多的《花開富貴》,終于大功告成了!

那本《行為糟糕的哲學(xué)家》一直壓在姬元的身下,把姬元的背都硌紫了一大塊,像野堇花朵的文身。

其實在湯彌生和姬元之間發(fā)生這種“偶然的愛情”,除了上面那兩個條件之外,也還是有些其他條件的,比如小喻給了姬元資料室的鑰匙,這條件等于是小喻給他們兩個創(chuàng)造的,如果姬元沒有資料室的鑰匙,她就不可能在那個時候去資料室,也就不可能和湯彌生躺在資料室的地板上做那種事情了。

還有,如果小喻不是那么頻繁地邀請姬元到她家吃飯,不讓姬元和湯彌生由疏遠(yuǎn)的客氣的同事關(guān)系演變成有點兒隨便的同事關(guān)系,湯彌生那天下午就是再蠢蠢欲動,估計也只是自己蠢蠢欲動一番而已,不可能貿(mào)然把手放到一個女同事的身上,他也不是衣冠禽獸。就算去法國訪學(xué)把自己的道德水準(zhǔn)訪低了,可他之前已經(jīng)做了三十幾年的中國人呢,中國人即使不擅長別的,但在壓抑自己身體欲望方面還是很有一套的。全世界估計任何一個民族,這方面也不能和中國人相媲美。所以,小喻在這件事上,也是有責(zé)任的,差不多可以說是她撮合了湯彌生和姬元——有一回,姬元在小喻家待得有點晚了,她主動提出讓湯彌生送姬元回去。姬元住的“西北偏北”,實在太偏僻,一個女人——就算是長得不怎么好看的女人,獨自走回去,也是危險的。夜里烏漆抹黑的,哪看得清女人長得不好看?只要是個女人,就危險呢!小喻之后這么對湯彌生說,這么說實在是有點兒陰損的,但小喻說得好心好意。湯彌生當(dāng)時有些不愿意,晚上他不喜歡出門的,尤其在用柚木木桶很舒服地泡了腳之后,他很不愿意又穿上皮鞋出門。但他還是很勉強地送了。既然小喻小心翼翼地開口了,既然姬元也沒有客氣,他就只能送了,作為男人,這點風(fēng)度總是要的。湯彌生現(xiàn)在是很講究男人風(fēng)度的。兩人走到九號樓拐角處,突然有個黑東西從垃圾箱躥出來,姬元嚇得本能地往湯彌生身邊一躲,湯彌生也本能地用手去護(hù),兩人于是就有了一次小小的身體接觸。當(dāng)然,身體接觸也就發(fā)生了幾秒,兩人又迅速分開了。不過是只野貓,這邊的宿舍樓離三食堂不遠(yuǎn),總有許多野狗野貓在這一帶活動的。姬元讓湯彌生送的原因,也是這個。姬元倒不怕男人的,也不怕鬼,也不怕野貓,但她怕野狗,怕得要命。野狗在黑暗里目光炯炯的樣子,總是能嚇得她魂飛魄散。

他們還一起站在屋廊下抽過幾回?zé)?。姬元是抽煙的,這也是小喻不怎么會把姬元當(dāng)女人來防范的原因,抽煙的女人還是女人嗎?姬元那個黃不拉嘰的大卡其布包里,總是亂七八糟地裝了許多東西,有書,有水杯,也有煙和打火機。小喻第一次見時真是被驚得瞠目結(jié)舌,哪個女人的包里會放煙和打火機呢?女人的包不都是用來放胭脂口紅之類的化妝品的嗎?就是校園里十分樸素的女老師的講義包里,也放那些的。小喻就見過孫卓然課間時從講義包里掏出粉盒在洗手間補妝呢。當(dāng)時小喻還奇怪,孫卓然課間補什么妝呢?不過是對了一群學(xué)生,有那個必要嗎?后來想想,說不定也有必要的,哲學(xué)系的學(xué)生,基本清一色是男生,雖然那些男生的身份是學(xué)生,那又怎樣呢?孫卓然也可能把他們當(dāng)男人看呢。大學(xué)里不也有師生戀嗎?師生戀不一定都是發(fā)生在男老師和女學(xué)生之間,像魯迅和許廣平那樣;也可以發(fā)生在男學(xué)生和女老師之間的,網(wǎng)上不就流傳著南方某大學(xué)的女老師,和自己的男學(xué)生搞不倫之戀嗎?從照片上看,那個女教授的長相,和孫卓然真有幾分像的,都是方臉,都個子高大。也就是說,這種長相的女人,是能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情的。當(dāng)然,這么理解孫卓然的課間補妝,有些心理陰暗了,但小喻自從和孫卓然的關(guān)系惡劣之后,就喜歡這么陰暗地理解孫卓然的一切言行舉止的。

但姬元的包里卻有打火機和煙。小蘇煙,價格不菲的。姬元的衣裳不怎么樣,總是牛仔褲線衫之類的,簡樸寒酸得像校園里的學(xué)生,倒是舍得買好煙。小喻經(jīng)常給湯彌生買煙,對煙是很懂的。不過,小喻雖然很賢良地給湯彌生買煙,但其實是不理解抽煙這種行為的。又花錢,又對身體不好。一包藍(lán)芙蓉,三十多塊,可以買一條一斤多的鱖魚了,可以買一斤半排骨了。當(dāng)然,她不能這樣換算給湯彌生聽,怕他覺得她庸俗。她只是用抽煙對身體不好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試探性地建議湯彌生戒煙,但湯彌生不戒,說他思考時需要抽煙,抽煙能讓他保持思想活躍,能讓他寫出文章。這倒也是,湯彌生平時不怎么抽煙的,一般在寫文章時才抽。寫不下去時抽一支,寫完了一篇文章也抽一支。既然抽煙和思考和寫文章這么崇高的事情有關(guān),小喻也就不好再作經(jīng)濟的打算了。

可姬元抽煙似乎與思考無關(guān),與寫文章無關(guān),她總是在吃完了飯——特別是吃到心滿意足時,到包里去掏煙和打火機。姬元說,這是錦上添花呢。要命的是,她自己添一朵,也給湯彌生添一朵。小喻趕緊說,姬,你自己抽吧,彌生不抽的。但湯彌生卻伸手接了。小喻就有些訕訕的。湯彌生就是這樣,有時對她很好,有時呢又會在外人面前這樣拂她的面子。好在是姬元,小喻不是太介意。她知道姬元是無心的,而且,她在姬元面前,多少還是有些優(yōu)越感的,作為一個女人的優(yōu)越感。姬元雖然是哲學(xué)博士,雖然是大學(xué)老師,可她沒有男人,她都三十歲了,比小喻還要大上兩個月呢,還是孤家寡人。而小喻,已經(jīng)和湯彌生結(jié)婚七年了,是有過七年花好月圓的婚姻生活的女人。單這一點——這一點也是女人致命的一點,姬元就不如小喻了。這也是小喻喜歡姬元的另一個隱秘理由。男人嘛,都像小孩子,你這樣說,他偏要那樣做。她這么在姬元面前自我解嘲。這句話仔細(xì)聽,是能聽出小喻的顯擺的,她在沒有男人的姬元面前顯擺她的男人經(jīng)驗?zāi)亍>拖褚粋€熟讀過《紅樓夢》的人,在一個沒讀過《紅樓夢》的人面前很顯擺地談《紅樓夢》呢。不過姬元什么也聽不出來,瞇了眼抽煙的姬元又在疏可走馬呢。飯廳小,通風(fēng)也不好,小喻于是讓他們?nèi)ネ饷娴睦乳?。這下湯彌生倒是很聽話地和姬元去了。兩人站在廊檐下抽煙的背影,在小喻看來,就像兩個男人。或者,像兩個女人,因為姬元當(dāng)時是把湯彌生當(dāng)成蘇馮堇的,她原來總是和蘇馮堇一起抽煙,她一支,蘇馮堇一支,騰云駕霧的。蘇馮堇是玩兒,一會兒假裝波伏娃,一會兒假裝妓女。但姬元實在看不出她裝的波伏娃和妓女有什么區(qū)別,都瞇了眼,微昂了頭,夾香煙的手指彎曲成蘭花,看上去也高雅,也下作。

總之,因為小喻,湯彌生和姬元是有過一些接觸的。雖然這種接觸,完全沒有性別意味。他只是把她當(dāng)同事,當(dāng)哲學(xué)系的后輩;她呢,只是把他當(dāng)前輩,當(dāng)女朋友小喻的老公。即使那個夜里他送她時,兩人因為野貓而突然有了幾秒鐘的身體接觸,那接觸也非常純潔,沒有在他的身心引起一絲一毫的波瀾,也沒有在她的身心引起一絲一毫的波瀾,她當(dāng)時毛發(fā)頓豎驚魂不定完全是因為那只突然從垃圾箱里躥出來的野貓。可以說,那個夜里他對她身心的影響,還不如那只野貓的。

但量變會引起質(zhì)變的,這是哲學(xué)規(guī)律。他們到底還是從普通的同事關(guān)系變成了男女關(guān)系。

接下來的一周,姬元沒有去小喻家,也沒有去資料室,也沒有去系里——系里周二的例會她都沒有來,小喻問系主任老傅,姬元是不是請假了?但老傅也不知道。這不正常了。姬元自從分到師大來,還沒有連著一周不上資料室的呢。

小喻給姬元打電話,電話是通的,卻沒人接。她下班后又繞到青年教工樓去找姬元,她怕姬元生了病什么的,一個女人,形單影只地自己住著,指不定會出什么事情的。她站在又陰暗又破敗的走廊里,一時對姬元簡直生出了可憐之意。她用近乎溫柔的聲音,在門外叫著姬元。但沒人應(yīng)。房間里安靜得沒有一丁點兒聲音。

怎么回事呀?她問湯彌生,她真有點擔(dān)心姬元了。畢竟她們是朋友呢??蓽珡浬坏皖^看自己的書,沒聽見她說話似的。

周末湯彌生去了資料室。當(dāng)然一開始他只是和往常一樣,去圖書館那邊的樟樹林。我出去走走。他臨出門時站在玄關(guān)那兒一邊低頭穿鞋一邊對小喻說,小喻正坐在客廳里繡并蒂蓮呢,聽見他招呼,很甜蜜地抬起頭,用近乎敬愛的眼神目送了他。湯彌生這一回在樟樹下沒有看到有傷風(fēng)雅的戀人,但他的身子還是越來越熱,越來越熱,像熱鍋里的芝麻一樣,總噼噼啪啪地響。通常他要繞樟樹林走上兩圈的,若天氣好,就走三圈,可這回他還沒走完一圈時,他就不行了。他運用強大的意志力,勉強自己走完了一圈,終于堅持不下去了,轉(zhuǎn)身風(fēng)馳電掣般往人文樓走,果然,姬元在資料室!

他們疾風(fēng)暴雨般地纏在了一起,一個星期的斷無消息,足以把他的欲念撩撥到最高昂的狀態(tài)。他像一個戰(zhàn)士,金戈鐵馬,長驅(qū)直入。而她是迫不及待的投誠者。兩人齊心協(xié)力,朝著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努力挺進(jìn)。她的身體真是矯健,黝黑結(jié)實得像野獸。他沒想到,她是這么有力氣,她雙腿緊緊地環(huán)繞住他后背,拼命地把自己往他身體里送,像要嵌進(jìn)他的身體里。這也激發(fā)了他。他也拼命地沖撞她的身體,一下一下,又兇狠,又粗暴,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柔愛惜,仿佛他身子下面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件東西,一件他想肆意破壞的東西。他多年沒有這樣盡興了,或者說,他從來沒有這樣盡興過的,他和小喻,一般都是循規(guī)蹈矩的,像寫學(xué)術(shù)文章,引言、正文、結(jié)語,都是有套路的。他偶爾興致來了,想在言語或動作上創(chuàng)新一下,她就表現(xiàn)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對小喻而言,這已經(jīng)是最大限度的努力了,要不是想取悅他,她怎么可能由他在她身上做那些讓人難為情的事情?她是有家教的女人,知道什么當(dāng)做什么不當(dāng)做。她把自己當(dāng)犧牲者,當(dāng)祭祀時的三牲,把自己奉獻(xiàn)在祭臺上,讓湯彌生享用,這是多大的敬愛?但湯彌生不領(lǐng)情,竟然覺得食不甘味,覺得掃興。搞半天,是他一個人自吟自唱呢,這和自慰也差不多——或許還不如自慰,自慰至少沒有外人在,不至于這么難堪。男女一起做這種事,其實是要互相鼓勵互相慫恿的,所謂鸞鳳和鳴,所謂琴瑟和諧,就是這意思。鸞鳴了,鳳也要鳴,一起關(guān)關(guān)雎鳩的,才美,才酣暢。如果鸞鳴了,鳳卻閉著嘴,這算什么呢?后來他也就意味索然了。反正他們結(jié)婚多年,是老夫老妻,對性的熱情早已過去了。他甚至悲觀地以為,那種在性生活里曾經(jīng)體驗過的如癡如醉,已經(jīng)是“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了。沒想到,鳳沒去!姬元這只鳳,完全不一樣,她一點兒也不矜持,鳴得比他還響亮還歡實呢。這真是好,好到不行了。

姬元真是不管的,她完全陷在一種溫故知新般的情欲里。湯彌生那種完全反學(xué)院的直接方式,那種一邊談?wù)軐W(xué)一邊做愛的方式,和老三真是異曲同工了。她本來以為那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呢,以為和老三分手后,從此要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呢,沒想到,竟然不期然間又遇上了幾乎一模一樣的湯彌生,也野蠻,也文明。既茹毛飲血,又精烹細(xì)膾;既刀耕火種,又精耕細(xì)作。沒有循序漸進(jìn),亦沒有起承轉(zhuǎn)合,是石破天驚,是電光石火,是六月飛雪,是平地驚雷——姬元最喜歡于無聲處聽驚雷了,那是世間的傳奇,是哲學(xué)真正的精神。所以湯彌生那天鴻蒙初辟般突然出手,沒有遭到姬元一丁點兒的抵抗——哪怕是為了女人的體面,做做樣子的抵抗都沒有,而是亦步亦趨的熱烈迎合,這并不是姬元天生淫蕩,而是姬元正好吃這一套呢,就如給正饑餓著的貓一條魚,或給正饑餓著的狗一根肉骨頭,你能指望貓和狗拒絕魚和肉骨頭嗎?你又能怪貓和狗沒有操守嗎?不能的,人家不過是生物自然,一如花開,一如蝶舞,一如金圣嘆點評李逵那般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有何不可呢?可以的。但如果男人對她溫文爾雅,對她講禮義廉恥,她倒沒情沒緒了。她在這方面,是犯小人不犯君子的,她不是那種要三媒六聘,要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才同入洞房的女人,她雖然受過多年的文明教化,但最后,她卻反文明教化了,精神反,身體也反。

湯彌生也一樣,從法國回來的湯彌生正好也熱愛自然呢。這真是一拍即合,兩個自然在資料室一遇上,那就是一曲鏗鏘激越的《敕勒川》了,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

資料室其實什么也沒有,沒有天蒼蒼,也沒有風(fēng)吹草低,只有書,一排排的哲學(xué)書,人類最文明最反自然的見證,但他們這個時候,只把它們當(dāng)敕勒川那漫山遍野的野草了。

兩個男女可謂旗鼓相當(dāng)。姬元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做這種事情了,自從和老三分手后,她就把感官快樂轉(zhuǎn)移到別的部位了,比如嘴,她一向是好吃的,而現(xiàn)在,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好吃,已經(jīng)把吃當(dāng)作生之意義了。想一想,這種感官的快樂可能更可靠吧?因為人的身體,是會衰老的,且各個部位的衰老時間不一樣,有的快,有的慢。聽蘇馮堇說,男人五十歲之后就基本做不動了,什么一樹梨花壓海棠,那純粹是一個舞臺動作,帶有表演意味的,是張愛玲的“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只有美學(xué)的意義,沒有實際的可能。女人呢,也差不多,更年期之后,性生活方式可能就只剩下意淫了,或者連意淫也沒有。但人的嘴是不老的,或者說老得不那么徹底,吃不動硬的,還可以吃軟的,像《紅樓夢》里的賈母那樣,吃甜爛之物,看和聽熱鬧的戲文——老了的賈母,嘴、眼睛和耳朵也還是不太老的,還可以享受榮華富貴的生活,但再榮華富貴,她也不可能作弄出“一樹梨花壓海棠”的景致來。中國的老頭子會這樣,但中國的老太太不會這樣的。所以,姬元把感官快樂轉(zhuǎn)移到這些方面,是現(xiàn)實無奈,也是未雨綢繆。她以為她綢繆得很好呢,以為很成功地實現(xiàn)了乾坤大挪移呢,沒想到,根本沒挪移走,它還在那兒呢,甚至比原來更兇猛更厲害了。

姬元帶著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急切喜悅,和湯彌生抵死糾纏。身體的快樂在此刻是壓倒一切的!它高于精神!不,此刻姬元根本沒有精神,只有身體。什么倫理?什么道德?此時通通被她丟到了九霄云外。整整一個星期,她蓬頭垢面地蜷縮在自己那暗無天日的房間里,像閉關(guān)修行者,幾乎不睡,也幾乎不吃,半辟谷的狀態(tài)。她以為自己要死了,虛飄飄的,連走路都不穩(wěn)了,可一照鏡子,人卻精神得很,簡直容光煥發(fā)。這真是不可理喻!她不去資料室,也不去小喻家,小喻敲門她也不應(yīng),好像是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怎么狡辯,那也是“非”吧?和一個有婦之夫做出那種事,而且那個婦,還是自己的朋友,簡直是“非上加非”,如果有一點良心,如果那一點良心沒有被野狗吃了,她至少要知錯能改。古人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可她知道她不會改的,不是不想改,而是改不了。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對待自己的身體,與其說是為了懲前,不如說是為了懲后——她是沒法毖后的,她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她和湯彌生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他們雖然沒有約定什么,在那之后湯彌生也沒有找過她,她也沒有找過湯彌生,仿佛他們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但她知道他還會來找她的,就算他精神不來,他身體也要來的,人其實是拗不過自己身體的。果然,他來了!

姬元真是沒想到湯彌生可以這樣,他看上去也是個道貌岸然的學(xué)院男人,是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的,卻原來也有不君子的一面,真是“尋??床灰姡紶柭秿槑V”。他也沒想到姬元可以這樣,看上去明明是個乏味的學(xué)院女人,一點兒也沒有風(fēng)騷女人的符號特征——在他的理論經(jīng)驗里,那種女人的符號性是很鮮明的,眼風(fēng)、體態(tài)、說話的聲氣,都應(yīng)該有很高的辨識度的。可姬元在他家進(jìn)進(jìn)出出那么久,他都沒有認(rèn)出來。他真是眼拙,或者,她真是風(fēng)雷暗蓄!

他們都竊喜這樣的彼此發(fā)現(xiàn),茫茫人海,錯過是很容易的,但他們沒錯過,這是命運的眷顧了。既然是命運,那么他們這種,“偶然的愛情”,就有“必然的愛情”意味了。

他們的約會開始是在資料室。其實根本沒有約的,他們彼此心照不宣。一到周六下午的某個時間點,書房里的湯彌生就坐不住了,就會起來對小喻說,我出去走走。出去走走很正常,小喻沒多想,總用無比敬愛的眼神目送夫君出門,然后就低頭繼續(xù)繡她的并蒂蓮。姬元一個人,不用和誰交代,早早地就去了資料室,坐在那兒一邊看書一邊心亂如麻地等湯彌生。這一點,姬元和其他女人也不一樣,其他女人總要男人等的,還要讓男人等上很長時間,“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這是女人的面子,也是女人的手段,女人都懂這種矜持之道的。要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這樣,男人才會百般珍惜你。蘇馮堇語重心長地教育姬元。蘇馮堇其實比姬元還小,但若論做女人,卻比姬元老練多了。但姬元朽木不可雕,總也學(xué)不會,她和老三約會,多數(shù)時候也是她等老三,有時還等不到,他有事了,什么事呢?睡過了頭,或者和那幫狐朋狗友喝酒去了,忘了和姬元約會的事。蘇馮堇聽了都?xì)獾猛卵?,但姬元不氣,反覺得老三身上有—種落拓不羈的魅力,男人對女人過于小心的樣子,姬元從來就不喜歡。姬元對男人的審美,也是別具一格的,她欣賞傲慢的男人,即使傲慢到粗魯和狂妄的程度,在姬元看來,也比殷勤的男人更性感。

他們在資料室的約會是比較酣暢的。周末的人文樓一般沒有人,而哲學(xué)系的資料室,因為在人文樓的角落里,更加沒有人來。所以,湯彌生和姬元基本可以“野渡無人舟自橫”般地進(jìn)行。但有一次,就在他們野渡得十分自由自在的時候,竟然聽到了敲門聲,篤篤篤,篤篤篤,門外的人很執(zhí)著,一直敲了幾十下,好像知道有人在里面,他們一動不動,屏息靜氣地躺在地板上,后來敲門的人終于走了。他們琢磨了許久,猜可能是誰,周末有誰會來資料室呢?系里的老師按說不會的,因為他們知道資料室周末不開門,也應(yīng)該不是人文樓看大門的夏老頭,聽腳步聲不是,夏老頭身體不好,又總穿一雙拖鞋,走路總是有氣無力拖拖沓沓的。會不會是小喻呢?更不可能的。小喻在家繡花呢,再說,就算是小喻來了,她有鑰匙呢,用不著敲門的?;蛟S只是某個偶然經(jīng)過的人,聽到了里面的動靜,多管閑事地瞎敲一氣吧?

但這事發(fā)生后他們就不去資料室了,去哪兒呢?本來應(yīng)該去姬元宿舍的,姬元一個人住,湯彌生過去,不正好?但湯彌生不樂意,他有自己的顧慮,他一個結(jié)了婚的教授,老往單身宿舍跑,不合適。姬元其實也不喜歡湯彌生來她的房間,她是喜陽的生物,不喜陰,在陰暗的“西北偏北”,她感覺自己有些蔫,不像在陽光燦爛的地方有激情。兩人又一次一拍即合了。他們于是去野外,這個對姬元很容易,姬元孤家寡人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沒人管,但對湯彌生,有點難度了。因為去野外要用車,他家的車總停在他家樓下,不見了,小喻是要問起的。但這點難度湯彌生還是能克服的。他說他要去西山,西山不是有座寺廟嗎?廟里的住持,對禪宗很有造詣的。而他最近,也想搞點這方面的研究,想寫一兩篇這方面的論文,所以需要和住持坐而論禪。小喻自然很支持,只要是與學(xué)術(shù)相關(guān)的事情,小喻總是很支持的。不過,節(jié)外生枝的是,小喻說想和他一起去,她保證不打擾他們論禪的,她就是去看看山,可能的話,再吃吃齋飯,聽說齋飯又好吃,又健康。湯彌生略微驚慌了一下,就斷然拒絕了。他說住持這個人,性格很乖僻的,說不定不喜歡他帶家眷去。小喻也就作罷了。

他們沒有去西山,在半道上就停了車。姬元看見了路邊的一個湖,還有湖邊的蘆葦,激動得不行,大叫,停,停!有湖,有湖!湯彌生覺得好笑,那哪是湖呀?不過是一個池塘罷了。北方長大的姬元,真是沒見過水的世面呢,以為那就是湖呢。湖就湖吧,無所謂的。他們于是手牽了手去看湖,像戀人那樣,他們是頭一次像戀人呢。他們雖然也好了這么久,肌膚相親那么多次,但那種好法,不是戀人的好法,而是奸夫淫婦的好法——他們對那種角色,已經(jīng)駕輕就熟了,但對新的角色,還是有些生澀,有些不習(xí)慣,尤其是湯彌生,簡直覺得不好意思呢。這感覺真是奇特,他們之間什么都做過了,按說是最親密的男女關(guān)系了,怎么牽牽手還會不好意思呢?這有點不應(yīng)該,簡直說不過去呢。湯彌生于是更加握緊了姬元的手,以此來贖罪似的。南方五月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些毒了,但姬元什么也不遮,就那么裸曬著,這有點像法國女人了。法國女人也是這個樣子的,不怕曬。大夏天,也是小背心、牛仔褲,披一頭金發(fā),大步流星地走在陽光下的校園里,全身上下都散發(fā)出一種既自然而然又流光溢彩的美。湯彌生每每看得心蕩神馳。不過,那種心蕩神馳,與肉體無關(guān),是純精神的,就如看凡·高的畫,雖然也熱烈,卻是一種很縹緲的熱烈,隔了千山萬水的,完全可望而不可即。可姬元不一樣,姬元就在他的身邊,他只要愿意,可以百般親近,這真是好。姬元的臉,什么也沒搽,這也好。小喻是喜歡涂脂抹粉的,臉的部分,總是雪白,而脖子那兒又是黃的——小喻習(xí)慣儉省,想必不舍得用多了粉吧?可是這樣一來,白是白,黃是黃,涇渭分明的,加上鮮艷的紅唇,是日本藝妓那樣的假面效果——湯彌生從來不喜歡看日本藝妓的,他實在不理解日本男人的審美,明明那么假的一張臉,像畫皮一樣驚悚嚇人,怎么還會覺得美覺得性感呢?

而姬元的白襯衣、牛仔褲,以及全身上下一以貫之的黍色肌膚,在湯彌生看來,有一種山清水秀的自然美,她就像生長在外面的一株生物,與天上的行云,與地上的流水,與水邊的褐色蘆葦,以及棲在蘆葦上的從沒見過的灰綠色昆蟲,都渾然一體,沒有一絲一毫的別扭。好像它們是一家子,是嫡親。不像小喻,小喻和自然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或者說是完全反自然的姿態(tài),出來要撐陽傘,要穿高跟鞋,走起路來,是三寸金蓮的細(xì)步——也是奇怪,他現(xiàn)在老拿姬元和小喻比。

那天他們自然也做了,和以往一樣,很激烈很酣暢的——這是當(dāng)然,他們煞費苦心地出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但也和以往不一樣,這一回,頭上不是資料室那糊了舊報紙的天花板,而是藍(lán)藍(lán)的天,身下不是斑駁生硬的木板,而是軟軟的濕潤的青草,遠(yuǎn)處有風(fēng),雖然是江南的微風(fēng),至少有《敕勒川》的那個意思了。整個過程的之中和之后,那微風(fēng)輕拂肌膚的感覺,妙不可言,更妙不可言的是,不遠(yuǎn)處的公路上,偶爾還有經(jīng)過的車輛,如果速度稍微慢一點,是大概能看出他們在做什么的,這真是刺激,一種在道貌岸然的學(xué)院生活里完全不可能體驗到的刺激。

而且,這一回,還有和以往更不同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就是,在激烈酣暢之后,湯彌生的手,還在姬元的身上,這是沒有過的,從沒有過。以往,事情一結(jié)束,湯彌生立刻就和姬元分開的,一了百了似的,兩人前一分鐘還如膠似漆呢,后一分鐘就井水不犯河水了。他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合適,意盡言止罷了,行于當(dāng)行,止于當(dāng)止。寫文章這樣,男女之事亦這樣。

可這一回他卻沒有止,不自覺的,他的手一直在姬元的身上盤桓,幾乎有繾綣的意味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發(fā)生了?之后他對自己這一行為所意味著的情感可能進(jìn)行了分析,結(jié)果嚇一跳,難道他愛上姬元了嗎?

他們其實沒有談過戀愛的,湯彌生沒有說過他愛姬元,姬元也沒有說過她愛湯彌生,他們好得最顛倒的時候也不過是說“我想你”“想死你了”。湯彌生說這句話時理直氣壯,因為覺得這句話是忠實的,既忠實于自己,也忠實于姬元。他是真的想姬元,一種身體上的周期性想念。至于愛情,誰說得清?好在姬元也不問他。小喻是喜歡問的,每回都是用欲取之先予之的方式,我愛你,彌生,你愛我嗎?仿佛愛情是一種人情世故是一種禮尚往來。他說愛。既然女人都問了,也只能說愛吧?但他內(nèi)心是頗不以為然的,甚至有些蔑視。

這么說,好像他不愛小喻似的,那倒也不是。不是愛,也不是不愛,反正男女結(jié)婚多年之后,情感差不多都是這樣不清不楚的吧?

但他愛不愛姬元呢?他真不知道了。

自那次西山之行后,他們對野合就有點上癮了。尤其是湯彌生,他說這樣才能真正地放浪形骸,天人合一。這一點,姬元其實也贊同。怎么說呢,在外面做那種事情,確實不一樣,有一種完全解放了的自由感覺。人仿佛成了一朵野花,成了一只野狗,一只野狗會有道德的困惑嗎?會有禮義廉恥的痛苦嗎?沒有的,當(dāng)然沒有的,自由、平等、博愛,這是法國的人權(quán)宣言,代表人類文明的最高形式,可野狗早就實現(xiàn)了這樣的高級形式,它們是自由的,也是平等的,更是博愛的——一只野狗不會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不會的。一只公狗不會想“長命”地和一只母狗好,它今天和這只好,明天又和那只好;母狗呢,也一樣,它從不干預(yù)公狗的這種博愛行為,也從不知道忌妒,它克服了人類這種狹隘自私的情感。這么說來,人其實還不如野狗呢,人家有一種無知無邪渾然天成的境界。所以,像野狗一樣,在外面做,至少在某個方面,是返璞歸真,是去蕪存菁,是風(fēng)花雪月,是回歸自然,是把三寸金蓮解放成天足,絕對具有李贄“絕假還真”的文化意義。

這種生物退化論自然是異端邪說。但湯彌生和姬元不以為邪,反以為正,兩人走火入魔般的志同道合,一起齊心協(xié)力且義無反顧地做著狗男女。哲學(xué)是他們的尚方寶劍,有了它,兩人能言之鑿鑿,有恃無恐。沒有茍且,只有率真;沒有墮落,只有升華。哲學(xué)可以把一切點石成金!狼狽為奸又怎么樣?沆瀣一氣又怎么樣?在哲學(xué)的闡釋下,也是巍巍乎高山洋洋乎流水!

再說,在高校找一份陽春白雪的愛情相對容易——高校的男女,都會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那一套,你蒹葭蒼蒼,我也蒹葭蒼蒼,你白露為霜,我也白露為霜,哪怕已經(jīng)急得火燒火燎了,大家都還能裝模作樣若無其事地“在水一方”。沒有哪個女人會像姬元這樣,不管不顧地跑到水這邊來。更不會“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還和子沒名沒分地偕臧在蔓草里。整個師大,這種傻事,估計也只有姬元做得出來。

所以湯彌生覺得姬元的傻彌足珍貴,是的,在高校找一份可以狼狽為奸可以沆瀣一氣的愛情是多么難,找一個可以在蔓草里偕臧的女人那是難上加難,湯彌生知道的??蓽珡浬\氣好,竟然找著了,而且不費吹灰之力幾乎是宋人守株待兔般找著的,這是命運的眷顧了。

柏拉圖說,男女原來是個雌雄同體的圓球,有雙頭、四手、四腳,自給自足,自得其樂,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一怒之下,就把男女一分為二。人類于是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一旦找著了,就會沉浸在重新結(jié)合的快樂中不能自拔。

你是我的另一半嗎?有一次,他們在蔓草里偕臧過之后,湯彌生不談尼采,開始談柏拉圖了。姬元嚇一跳,這個問題太敏感太嚴(yán)重了,他是在求愛嗎?或者,想確認(rèn)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性質(zhì)?一時間姬元不知怎么說了。她如果回答“是”的話,那小喻呢?她已經(jīng)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不去想小喻了,仿佛沒有小喻這個人。但小喻一直固執(zhí)地在那兒呢,幾乎是不思量自難忘的。哲學(xué)到底也沒有把姬元修煉到真正不管不顧的程度。

姬元陷入了人生的兩難,她不能說“是”,那樣對小喻不道德,雖然在和有婦之夫湯彌生偕臧之后,再來談道德不道德的話題有些可笑和荒誕。但和湯彌生偕臧是一回事,取小喻而代之是另一回事。在姬元的邏輯里,前者是一種消極的不道德,因為是主觀無意;而后者呢,是一種積極的不道德,包含著主觀上的故意,是一種近乎處心積慮的不道德了,兩者性質(zhì)是完全不同的?!澳闶俏业牧硪话雴幔俊睖珡浬倪@句話,在姬元聽來,就是要去舊納新的暗示了??杉г獜膩頉]想過要去小喻這個“舊”的,也從來沒想過要當(dāng)湯彌生的“新”,她和湯彌生好,一開始是身不由己,身體老馬識途般讓她追憶起老三了,所以,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她是把湯彌生當(dāng)老三來愛的。后來呢,因為湯彌生的表現(xiàn)比起老三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畢竟是在巴黎高等師范待過兩年的人,所以無論談尼采,還是干別的,終究比老三還是技高一籌的,于是,姬元和湯彌生真好上了,帶有弄假成真的意味——男女之好,原來可以弄假成真的。但即使這樣,她也沒想過取小喻而代之。這是一種不道德的道德堅持,相當(dāng)于莊子的“盜亦有道”。但姬元也不能說“不是”,因為那樣對自己不道德。在姬元的道德認(rèn)識里,“真”是道德的第一要素,如果她說“不是”,那是在弄虛作假了,對自己弄虛作假——她清楚地知道這一回自己是真和湯彌生好上了,好到珠聯(lián)璧合,好到絲絲入扣,不是他的另一半又是什么?

可身體上的珠聯(lián)璧合絲絲入扣就是愛情嗎?

“我是你的另一半嗎?”姬元后來以反問的方式來處理湯彌生這個問題了,這本來不是姬元的風(fēng)格,姬元一向很直接很干脆的,一般不這樣推三阻四——或者說計較的。蘇馮堇原來教育她,說愛情就如賭梭哈,你不能先把底牌亮給對方看,一亮,就輸了。你要捂緊自己的牌,然后想方設(shè)法去偷看別人的牌,這樣,才能進(jìn)退自如立于不敗之地。她建議姬元去看《傾城之戀》,你要向白流蘇和范柳原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人家是怎么談戀愛的。姬元不以為然,談戀愛如果談得那么庸俗的話,那就已經(jīng)不是談戀愛了,而是兩個小市民在那兒互相精刮地算計利害呢,差不多是做生意了——還是小生意。姬元不屑這樣的。愛或者不愛,姬元每回都是明志般先表白的。但這一回,當(dāng)湯彌生問她,你是我的另一半嗎?她不回答,反問湯彌生——這不是捂住自己牌,且要看對方牌的意思,姬元不是那么狡猾有心機的女人,她只是疑惑,她和湯彌生的關(guān)系,到底算怎么回事呢?他們這樣開始的一對狗男女,也可以變成柏拉圖那樣形而上的愛情嗎?

誰說柏拉圖的愛情是形而上的?世人都誤讀了柏拉圖,至少誤讀了柏拉圖的這則愛情寓言,一個人一生尋找另一半,是尋找身體的另一半,是身體意義上的完形填空。身體的完整才是生命的完整。我們不要輕視身體,身體是有自己的方向感的,它知道自己該往哪兒走。哲學(xué)一直以來不就是要解決“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三大問題嗎?可那么多偉大的哲學(xué)家研究一生到如今也沒辦法解決呢,可哲學(xué)不能解決的問題,身體卻能簡單地自行其是。你說,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一個圓?是不是柏拉圖寓言里的那個雙頭四手四腳的人?湯彌生屈身弓背,把姬元圓圓地?fù)Я耍瑑蓚€人真成了一個渾然一體的球。

姬元喜歡這時候的湯彌生,詭辯的湯彌生,有一種哲學(xué)的性感,讓姬元不由自主地想屈服于他。總是這樣。他們現(xiàn)在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原來他們一周會一次,中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后來就不夠了,湯彌生覺得不夠,姬元也覺得不夠,不說杯水車薪那么嚴(yán)重,至少食不果腹。怎么辦呢?去野外偕臧也只能是周末借口去西山和住持論禪才可以,非周末的時候,湯彌生只要沒課,一般都是在家的。湯彌生的行蹤,小喻是掌握得很清楚的,小喻沒事總愛給湯彌生打電話的,彌生,你在哪兒呢?很溫柔的語氣,是關(guān)懷備至的意思。除了書房,他最多也就是下樓去走一走,可下樓走一走,有什么用呢?有一回,他走到圖書館后面樟樹下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見姬元了,姬元坐在木椅子上看書,他立刻想起以前看到的那對有傷風(fēng)雅的學(xué)生,一時間他沖動地想過去,當(dāng)然沒有,這是校園呢,學(xué)生可以有傷風(fēng)雅,但教授不可以在校園的公共場所有傷風(fēng)雅,他畢竟還沒瘋,所以只是望梅止渴般看了幾眼姬元,就走開了。

但小喻幫他們又開辟了一個新的戰(zhàn)場。姬元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上小喻家了,也不上資料室了,小喻不明所以,以為姬元也在嫌棄她呢,和孫卓然一樣。這讓小喻很受傷害,她沒想到姬元也是這么個勢利小人。難道不只婚姻要門當(dāng)戶對,友誼也要門當(dāng)戶對嗎?她一個資料員,就只能和另一個資料員做朋友?雖然人文學(xué)院的社交圈子,也有條不成文的法則般,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老師總和老師在一起,教務(wù)員總和教務(wù)員在一起??尚∮鞑幌胱裱@樣的法則。她也看不上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教輔人員呢,整日嘰嘰喳喳的,麻雀一般。小喻不是麻雀,是鴻鵠,心高氣傲,志存高遠(yuǎn),所以才能嫁教授湯彌生呢??墒?,她在孫卓然那兒碰了一鼻子灰,在姬元這兒又碰了一鼻子灰,尤其是姬元這兒,讓小喻不甘心。她們一度走得那么近,近到了閨蜜的程度,怎么能說遠(yuǎn)就遠(yuǎn)呢?小喻不是那么容易認(rèn)輸?shù)娜?。而且,她也不想讓孫卓然看她的笑話,她和姬元的近,小喻是有意讓孫卓然反復(fù)看見了的,不僅孫卓然,整個哲學(xué)系,甚至整個人文學(xué)院的老師和教輔人員都見證了她和姬元老師的深刻友誼,如同見證她和湯彌生的偉大愛情一樣。所以,她是不能不和姬元好下去的,小喻是好面子的女人。面子上的美好生活,比真正的美好生活更重要,或者說,對小喻而言,面子上的美好生活,就是真正的美好生活。于是,在某個周五的傍晚,她主動去“西北偏北”找姬元了,這當(dāng)然委屈,但小喻是習(xí)慣委曲求全的。她裝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請姬元到她家吃飯,她要做東坡肉、鹵水白魚和地衣羹。地衣羹是時令菜,她做的地衣羹是一絕呢,用雞湯調(diào)味,加蔥白,加牛肉絲,加芫荽,湯彌生喜歡得不得了,估計姬元也會喜歡的。

地衣羹姬元從來沒吃過,作為北方人,姬元連地衣是什么都不知道呢,但小喻這樣一細(xì)膩描繪,姬元就能充分想象地衣羹的色香味了。周五傍晚時的姬元是最軟弱的,胃軟弱,其他方面也軟弱,幾乎沒有抵御感官誘惑的力量。當(dāng)然,誘惑肯定不止來自地衣羹,也隱晦且強烈地來自別處,她其實是感覺到了的。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是不應(yīng)該去小喻家的,她至少要堅守一種不道德的道德,不倫的倫。但她還是跟著小喻去了,沒辦法,這時候的姬元,殘垣頹壁般腐敗,就連不道德的道德,不倫的倫,也做不到了。

湯彌生那時正在書房看電影,下午五點之后的湯彌生,一般就不做和專業(yè)有關(guān)的正經(jīng)事情了。這是他在法國訪學(xué)期間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剛?cè)シ▏鴷r,也像所有的中國學(xué)者一樣,只知道沒日沒夜地工作,他的導(dǎo)師Baptiste,一個十分英俊的法國男人,有一天,用微帶揶揄的表情和語氣對他說,湯,生命里不僅只有工作,還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Baptiste的“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湯彌生大多做不了,比如每年在櫻花盛開的三月,和他的日本太太去京都看櫻花泡溫泉,比如周末去巴黎歌劇院看歌劇,或者坐在塞納河左岸喝咖啡,但有些事情還是可以學(xué)習(xí)的,比如在下午五點之后,坐在廊下看書喝啤酒,或抬頭看院子里的樹,或者把窗簾拉下看電影。那天湯彌生看的是一部法國電影,叫《刺猬的優(yōu)雅》,改編自一個女哲學(xué)教授寫的同名小說。寫一個女門房,又肥又丑又邋遢,消閑之物卻是胡塞爾、黑格爾、托爾斯泰、小津安二郎。最荒誕的是,一個又有錢又有風(fēng)度的男人,卻愛上了這個又老又肥又邋遢的女門房。女人終歸是女人,即便是女哲學(xué)教授,最后寫的也還是個通俗的灰姑娘故事。女人的故事只有一個,你不能指望讀到其他,湯彌生看得興味索然。他隱約聽到外面的開門聲,然后是橐橐橐的聲音,聲音有些復(fù)沓,好像不止小喻一個人,會是誰呢?但他懶得起身,又繼續(xù)看那部無聊的電影了。就當(dāng)是緬懷法國了。他在法國訪學(xué)的兩年其實過得并不開心,總是思念祖國,以及小喻做的飯菜,但回來后又常常會想起法國的寂寞日子。那些日子像天空下旁逸斜出的孤零零的樹枝,有一種審美的意義。橐橐橐的聲音進(jìn)了廚房,小喻開始做晚飯了,想必沒有人來。

等到飯桌上見到姬元,湯彌生驚喜交加。怎么回事?他用眼神詢問姬元,但姬元的眼神不接他的茬,只專心致志地吃東西。倒是小喻解釋了幾句,說姬元從來沒吃過地衣羹呢,所以叫她過來嘗嘗新。小喻的情緒有點亢奮,聲音便顯得尖細(xì)了,她平日說話聲還是很溫柔的,有一種因風(fēng)柳絮的綿軟,這是有意壓低的結(jié)果,但一亢奮起來,她就忘記壓低了,聲音一下子就變得繡花針一樣尖細(xì),很刺耳。湯彌生這時候總會莫名地生出一種嫌棄。不知為什么,小喻這樣說話的聲音,會讓湯彌生想起《紅樓夢》里的趙姨娘,那個大觀園里最令人生厭的女人,這是莫名其妙的聯(lián)想,湯彌生也沒聽過趙姨娘說話呢,但他總覺得趙姨娘如果說話,就是這種聲音的。

飯后湯彌生等著姬元到她的包里找煙,他想借機單獨和姬元到黑暗的廊檐下待會兒,哪怕只是偷偷地拉一下手也好。一周沒有見面了,這乍一見,他整個人都亂蓬蓬的。但姬元似乎不這樣,無所謂的樣子,她一直跟著小喻,小喻到廚房,她也到廚房,小喻到客廳,她也到客廳,好像她是沖小喻才來的。湯彌生在書房側(cè)耳聽著外面的動靜,急得抓耳撓腮的,卻也拿姬元沒轍。

好在之后小喻又讓湯彌生送姬元回去。湯彌生就等著這最后的機會呢,時間已經(jīng)非常晚,將近十二點了,他覺得姬元是有意待這么晚的,雖然十一點左右的時候,他聽到她告辭過一次的,“我走了”,聲音不是那么堅決,小喻一挽留,她就又不走了。兩個女人似乎都有些戀戀不舍,像分手之后又和好的情人。她們的談話時斷時續(xù),多數(shù)時候都在議論孫卓然,確切地說,是小喻在議論,她說孫卓然新買的那條裙子有些老氣橫秋,顏色也暗,黑黢黢的。上了年紀(jì)的女人,是不能穿黑黢黢的衣裳的——小喻每回說到孫卓然,都喜歡用“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孫卓然燦然大笑,小喻說,上了年紀(jì)的女人,是不能這樣笑的,會生皺紋。酒桌上男老師們談到男男女女的話題,孫卓然插了幾句嘴。小喻說,上了年紀(jì)的女人,還真放得開。湯彌生不喜歡小喻這么背后議論別人,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每當(dāng)小喻低聲低氣地和他說一些系里的是非,他總生出一種與“戚戚”為伍之不堪。再說,孫卓然老師不過四十出頭,也不是七老八十,怎么就成了“上了年紀(jì)的女人”?有時他實在憎厭,很想這么質(zhì)問一句小喻的,當(dāng)然不會,懶得?;橐錾疃际沁@樣的吧?她姑妄言之,他姑妄聽之,或者不聽。他這種時候,總是保持蘇格拉底的風(fēng)度的,當(dāng)初蘇格拉底赫赫有名的惡妻克桑蒂貝,在對蘇格拉底絮絮叨叨的時候,蘇格拉底也是這樣處理的,這是男人的智慧,是大師風(fēng)范,千古揚名的,當(dāng)然,揚蘇格拉底的美名,也揚克桑蒂貝的惡名。小喻比克桑蒂貝總好一些,至少小喻不會對他咆哮,也不會當(dāng)了學(xué)生的面將一盆水兜頭往他身上潑下來。所以,聽小喻的“戚戚”,可以說是為人夫的某種義務(wù)。他是搞哲學(xué)的,在日?,嵥榈纳钪校惨w現(xiàn)出一種哲學(xué)的通達(dá)。哲學(xué)嘛,本來就是無所不在的??梢詿o限大,大到天地宇宙;可以無限小,小到婦人的“戚戚”。姬元難道也在用哲學(xué)的態(tài)度對待小喻的“戚戚”嗎?在小喻說孫卓然的時候,他一點兒也聽不見姬元的聲音,連嗯嗯哦哦也沒有。她一直微笑著聽嗎?湯彌生現(xiàn)在很熟悉姬元那種心不在焉的笑。小喻后來又開始談她的顏色理論了,她繡十字繡,因此自詡對顏色頗有專業(yè)研究,清色如何如何,濁色又如何如何,至于顏色的搭配,名堂就更多了,什么蔥綠配桃紅,銀白配淺紫,儼然在推心置腹地教導(dǎo)姬元怎么搭配衣裳呢。湯彌生覺得好笑。她真把自己當(dāng)導(dǎo)師了。小喻自己是愛穿顏色鮮艷的衣裳的,紅的綠的黃的,在灰色哲學(xué)系,真是花蝴蝶一樣。一只春天的花蝴蝶。孟姚就這么贊美過小喻的,至少小喻把它當(dāng)贊美向湯彌生轉(zhuǎn)述的——小喻很喜歡在湯彌生面前轉(zhuǎn)述別人對她的贊美。十分迂回曲折地轉(zhuǎn)述。誰誰誰說她皮膚好呢,芙蓉花兒一樣。好什么呀,天天在廚房煙熏火燎的——不過,她以前的皮膚真是芙蓉花呢,粉紅細(xì)白,吹彈得破?,F(xiàn)在是不行了,誰誰誰說她的院子打理得好呢,不但姹紫嫣紅,而且錯落有致,讓人看了賞心悅目。不像隔壁周敏家的院子,堆滿了雜物,那個亂——小喻在自褒的同時,還不忘她貶,這種一石二鳥或數(shù)鳥的手法,她熟諳得很,玩起來得心應(yīng)手。但湯彌生聽多了,就忍不住反感,但反感也不說什么,這是他對她的一貫態(tài)度。

姬元再一次告辭時小喻沒有再挽留。天哪!都這么晚了嗎?小喻說,想必她抬頭看了一眼客廳電視上方的掛鐘,那也是幅圓形的十字繡,黑色的時針和紅色的分針鑲在幾朵金色的百合旁邊,華麗得很。你等等,讓彌生送送你。他仍然坐著沒動,假裝出伏案讀書的樣子。小喻過來了,推開虛掩的門,很小心地問,彌生,你送送姬元?他這才蹙蹙眉,很不情愿似的,站了起來。

教師宿舍區(qū)這個時候已經(jīng)安靜了下來,外面幾乎沒有人。白色的路燈圓圓的,有許多蛾蟲飛舞。燈光周邊的樹葉,綠得發(fā)亮,油油的,像舞臺上的女子,有一種流光溢彩之美。他覺得夜晚的樹葉比白天好看多了。難怪有燈下美人一說。

他們一前一后地疾走著,趕路似的,兩人都不作聲。走到“西北偏北”附近,他突然往樓后面繞,她心照不宣地跟著。樓后面沒有路燈,只有幾十株密實的樟樹,樟樹后面是師大的圍墻,圍墻外還是密實的樟樹,不過那已經(jīng)不是師大的樟樹了,而是民俗研究所的。這兒白天都罕有人至的,何況烏漆抹黑的夜晚。他轉(zhuǎn)身一把抱住她,幾乎是窮兇極惡的,她也一樣窮兇極惡地附和他。經(jīng)過整個夜晚的延宕,這時候兩人都被延宕出了一種不可扼制的洶涌澎湃的激情。他們貼著樹站著,這一回不是偕臧在蔓草里,而是偕臧在樹干上了,像兩只站著的樹獺,疾風(fēng)驟雨般地做了起來——他們也只能疾風(fēng)驟雨,小喻還在家等著呢。

但回家后小喻還是很狐疑地問了一句,怎么這么久?他不耐煩地說,在外面抽了一支煙。他身上果然有很重的煙味——他早就想到了小喻會有這么一問的,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抽了半支煙。

姬元又開始出入小喻家了。一般是周二晚上。周二是系里的例會,會后小喻喜歡當(dāng)了孫卓然和其他老師的面說,姬,去我家?

看著興高采烈的小喻,姬元也還是有罪惡感的。愛情是無罪的,湯彌生勸慰她。他現(xiàn)在很自然地把他們的關(guān)系定義為愛情了??伤麄兪菒矍閱幔恐皇乔橛??姬元懷疑。情欲不是愛情嗎?你能說查泰萊夫人康妮和園丁梅勒斯之間不是愛情?你能說《夫婦們》里的皮特和??塑缰g不是愛情?他們可能是更純粹更純潔更高尚的愛情。因為他們喜歡的,只是他們彼此本身,沒有附加任何現(xiàn)實的因素。所以勞倫斯最后讓康妮和梅勒斯結(jié)了婚,厄普代克最后也讓皮特和福克茜結(jié)了婚,這不是故事里通俗意義上的大團(tuán)圓結(jié)局,不是為了安慰淺薄的讀者而有意設(shè)置的那種俗濫套路,而是對情欲的致敬,是為情欲——一直以來聲名狼藉的情欲——平反昭雪。這是十分偉大的認(rèn)識,其偉大的意義,不亞于我們老莊和李贄。因為它合乎人性,宣揚了一種健康和正常的愛情觀。當(dāng)然,把婚姻當(dāng)愛情的歸宿,這是勞倫斯和厄普代克的歷史局限性。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人,即使是偉大的人,在有些認(rèn)識上,也還是受囿于歷史的。

姬元被說服了。姬元其實喜歡自己被湯彌生說服。屈服原來是很幸福的,尤其對姬元這種在精神上一向獨立的女人,偶爾的屈服,簡直會讓人生出一種“氓之蚩蚩”的癡傻般愉悅。生命一如回到了初始,無知無識,無思無辯,只像微風(fēng)中搖曳的樹葉,像水波中蕩漾的花瓣,有一種聽之任之左右流之的旖旎和簡單。

湯彌生現(xiàn)在色膽包天,有時姬元剛走進(jìn)廚房盛飯,他也尾隨進(jìn)來了,從后面貼著姬元,摟一下抱一下,或隔了衣裳蜻蜓點水般摸一下,不過幾秒鐘,有什么意思呢?可湯彌生樂此不疲。他甚至用上了柏格森的綿延時間理論,幾秒鐘不是幾秒鐘了,它可以綿延,一秒可以綿延成兩秒,兩秒可以綿延成三秒,三秒呢,就可以綿延成無窮秒了。所以有“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的說法呢。姬元嗤之以鼻,他們這種在廚房和廊檐下偷偷摸摸的把戲也能算金風(fēng)玉露?可就算不是,又怎樣呢?姬元其實不在乎。姬元現(xiàn)在和湯彌生一樣,對這種廚房和廊檐下?lián)б幌旅幌碌尼蜿且矘O其貪戀,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快樂——小喻就在邊上呢,隨時可能過來的,所以他們的快樂,有一觸即發(fā)的危險,也正因為危險,這世上再普通不過的男女之事于是變得無比刺激了,簡直有拼死吃河豚的殘酷之美,非常罪,亦非常美。

而且,在廊檐下和廚房之后,還有樟樹下的疾風(fēng)驟雨等著他們呢,那是曲終奏雅,或奏俗——有一次事后,湯彌生說,我們這是曲終奏雅。姬元修正他說,什么奏雅?奏俗差不多。好吧,那就奏俗。你喜歡奏俗,對不對?對不對?湯彌生用身子抵著姬元問。

對,我喜歡奏俗。姬元鸚鵡學(xué)舌般地說。

把一個機智的哲學(xué)女人變成鸚鵡,讓湯彌生很有男人的成就感。

而那段時間小喻做菜特別用心,這讓姬元覺得慚愧。姬元以為,小喻是想用這個來修復(fù)和鞏固她和自己的友誼了。

姬元做夢也沒想到,小喻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姬元告辭時,外面正下著雨,小喻說,別走了,就在書房睡唄。

姬元聽了有點意外。雖然湯彌生在法國時,小喻是經(jīng)常這么說的??涩F(xiàn)在湯彌生都回來了,她再挽留姬元睡她家書房,合適嗎?

姬元尷尬地笑笑,還是要走。

湯彌生說,雨這么大,怎么走?

雨真的很大,是瓢潑大雨。

姬元只好又坐下來,等雨變小。

和以往一樣,她們一邊聊著天,一邊做著各自的事情,小喻嫻靜地繡著十字繡——至少看著十分嫻靜,她的并蒂蓮已經(jīng)完成了一朵,現(xiàn)在開始繡另一朵了。另一朵是青色,姬元覺得奇怪,蓮有青色的嗎?北方的姬元從沒見過青色的蓮,也或許有的,不然,李白為什么號“青蓮居士”呢?再說,小喻繡的蓮,明顯是象征,象征了她和湯彌生呢,那朵粉蓮是她,而那朵青蓮是湯彌生。姬元心煩意亂,外面的雨一直嘩啦嘩啦的,一點也沒有小的意思,看來,樟樹下的“曲終奏俗”要泡湯了。

姬元把書一合,起身要走,她不想等了。

小喻又說,別走了,就在書房睡唄。

湯彌生沒說話,卻暗暗朝她點點頭。

她竟然真沒走,她知道這不對,很不對,但她像喝了迷魂湯,不知不覺就由他們夫婦擺布了。

湯彌生是半夜時分爬到她身上的。她剛迷迷糊糊地有幾分睡意,之前她一直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很小心地輾轉(zhuǎn),怕發(fā)出聲音,讓小喻聽見了,以為她失眠。老姑娘是不能失眠的,和小喻成為朋友之后,姬元才懂得這個道理。有一回她和小喻在院里的走廊上迎面碰到中文系的老姑娘齊魯,小喻用手肘碰碰姬元,小聲說,你看,你看??词裁??看齊魯?shù)暮谘廴?。齊魯?shù)暮谘廴τ惺裁春每吹模考г幻髌湟?。小喻說,齊魯沒睡好。沒睡好?沒睡好又怎么了?讀書人的睡眠有幾個是好的?姬元還是不明白。小喻的表情一時間變得有些神秘有些猥瑣,反問姬元,你說齊魯為什么沒睡好?姬元這才反應(yīng)過來,小喻是說齊魯夜里想男人想得睡不著呢。之后她對自己的黑眼圈就有些留意了,好在姬元皮膚黑,即便有了黑眼圈,也不太容易被人看出來。

雨后來停了,窗外亮亮的,雨后的天空竟然有月光。

沙發(fā)床有些窄,他們局促地做著。姬元緊張,她一直試圖推開湯彌生,有一下,差點把湯彌生推下去,她嚇一跳,又趕緊拽住他。整個過程他們都屏息,當(dāng)然沒有辦法談尼采或其他哲學(xué)家了,就連湯彌生喘息的聲音,在夜里聽來,也是驚雷般的特效。還有身下的沙發(fā)床,總一下一下發(fā)出吱扭吱扭的聲音。姬元恨不得用身體去穩(wěn)住沙發(fā)床,她一動不動,幾乎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狀態(tài),可就是這極其艱苦的狀態(tài),姬元也覺得好——是另一種好,不是野合時那種“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放縱之好,而是“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的收斂和幽微之好。

完事后姬元示意湯彌生趕緊走。斜對面的房間無聲無息,小喻想必還在做著她的并蒂蓮美夢,姬元于心不忍了,每回都這樣,在事情之中的時候姬元是顧不上小喻的,她自顧還無暇呢,管不了別人,但事情之后,姬元就想完璧歸趙了,甚至還想對小喻負(fù)荊請罪。她憎厭自己的假惺惺。但沒辦法,她的感情就這樣。這讓她重新思考關(guān)于虛偽這個道德命題,發(fā)現(xiàn)虛偽原來在某種情況下并不是虛偽,而只是矛盾,一種情感無法統(tǒng)一的矛盾而已。良知有時會在身體之后,所以辯證唯物主義理論說,物質(zhì)決定意識。

但湯彌生不走。

姬元急了,萬一小喻醒了,怎么辦?

她知道。湯彌生說。

她知道?知道什么?姬元一時沒聽懂。每回這種事之后,姬元的反應(yīng)就有些遲鈍的。

她知道我們的事。

姬元驚得毛骨悚然。

事情實在太吊詭了,吊詭到姬元不能和蘇馮堇討論。湯彌生這個人,蘇馮堇是知道的。打他們兩個人第一回在資料室的書架后偕臧,姬元就忍不住在電話里和蘇馮堇講了,一開始是提綱挈領(lǐng)地講,后來在蘇馮堇的熱烈追問下,又加上了細(xì)枝末節(jié)——這倒不是蘇馮堇沒有教養(yǎng),而是她們是可以深入地談?wù)摫舜怂矫苌畹年P(guān)系。當(dāng)然,比較起來,還是蘇馮堇談得多,因為她的私密生活更豐富,且花樣紛繁,而姬元就相對匱乏和單調(diào),談來談去,也就兩個人,一個老三,一個湯彌生,至于其他的男友,姬元基本當(dāng)他們沒有過。蘇馮堇批評她,說她這是歷史虛無主義。歷史虛無主義就歷史虛無主義,姬元偏執(zhí),還是有所言有所不言。而且,言湯彌生和言以往老三的方式和內(nèi)容還差不多,這等于老生常談了。當(dāng)然,即便是老生常談,蘇馮堇也還是愿意聽。聊勝于無嘛。總比一直談?wù)軐W(xué)或聽姬元談小喻做的菜強——有段時間,姬元總談小喻做的各種菜,什么地衣羹,什么芙蓉魚,姬元講得津津有味,但蘇馮堇聽得十分無聊,兩個女人在電話里談做菜,有什么意思呢?還不如看菜譜呢。三十歲的女人,在清心寡欲的時候,不是不可以談?wù)務(wù)軐W(xué),或其他,但無論如何不能談做菜,尤其不能投入感情地談,那是徹底的庸俗化傾向,是墮落為家庭婦女的鐵證,蘇馮堇說,人家唐朝白了頭的宮女,坐在宮里納涼的時候,還“閑話說玄宗”呢。她們好歹是風(fēng)華正茂,總不能連那些失寵的老宮女還不如。

蘇馮堇教育姬元。蘇馮堇在姬元面前,總有一種情不自禁的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姬元有時能察覺出來,有時也察覺不出來——就算察覺了,姬元也不和蘇馮堇計較,姬元不是個氣量狹小的女人。當(dāng)然,姬元對蘇馮堇有時也會生出一種女人之間的微妙情緒,比如當(dāng)蘇馮堇又在電話那頭炫耀般談她多姿多彩的性愛時,電話這頭的姬元,嘴角邊就會浮現(xiàn)出一種夜航船似的不以為然的微笑,不知為什么,姬元總覺得蘇馮堇的性愛生活,有點兒像蘇馮堇做的那些菜,都屬于華而不實花拳繡腿的性質(zhì)。

當(dāng)然,多數(shù)時候,她們是沒有芥蒂的閨蜜,她們沒有保留地分享各自的秘密,然后再真心實意地為彼此出謀劃策。

所以,姬元雖然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把這事告訴了蘇馮堇,她需要蘇馮堇幫她分析和判斷,她自己混亂得要命,簡直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湯彌生說小喻已經(jīng)知道了,可如果小喻知道了,她怎么還能請姬元到她家吃飯?還親手給姬元斟酒?還意態(tài)嫻靜地一邊繡花一邊和姬元閑聊?還挽留姬元睡她家書房?而湯彌生,明明知道小喻知道了,竟然還敢?guī)椭∮魍炝艏г?,然后半夜摸到她房里來。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們夫婦倆都瘋了嗎?

蘇馮堇聽得激動萬分。她雖然愛情經(jīng)驗豐富,可也沒有經(jīng)驗過這種天方夜譚般的事情。這對夫婦怎么了?小喻后來是不是在菜里或酒里下毒呀?女人都喜歡下毒的,比如潘金蓮,就在武大郎的藥里下砒霜;還有《獻(xiàn)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里的艾米麗,也給情人下了砒霜。不過砒霜是劇毒,人服了會七竅流血的,但聽說有些毒是慢毒,像亞硝酸鹽,每次放上0.1克,人吃時,是一丁點兒也覺察不出來的,但時間一長,就漸漸乏力、心悸,然后衰竭,然后小命嗚呼。蘇馮堇問姬元現(xiàn)在是不是有乏力的癥狀,是不是心悸?不然她為什么知道這事之后不罵姬元不打姬元反而請姬元吃飯?沒有邏輯的。高校里的女人再有修養(yǎng),也不可能有修養(yǎng)成這個樣子。她要姬元趕緊上醫(yī)院做一個全面檢查,趕緊,不然可能就晚了,亞硝酸鹽在身體里的量,只要累積超過3克,就致命的??杉г稽c兒也沒有乏力的癥狀,不但不乏力,而且感覺力氣充沛得很。那會不會放了激素?人吃了,會亢奮,然后出現(xiàn)回光返照般的生命力。姬元覺得蘇馮堇想象力過于豐富了。生活也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怎么可能出現(xiàn)下毒這樣的離奇情節(jié)呢?那小喻的行為怎么理解?不能理解的女人都是十分可怕的。蘇馮堇要姬元趕緊離開那對夫婦,你不覺得他們夫婦像十字坡賣人肉包子的張青和孫二娘嗎?要把你生生剁了做包子餡!

混亂的姬元請假去了馬來西亞。她一直想去馬來西亞的。因為某個師妹曾經(jīng)告訴她,說那兒陽光明艷,人像蝸牛一樣懶散和緩慢。而且,那兒有世界上最好吃的咖喱雞和杧果青檸冰沙。人吃了那種美食之后,就不想死,只想生了。師妹去馬來西亞之前是想輕生的。學(xué)哲學(xué)的女人,如果沒有男朋友,是很容易產(chǎn)生輕生的念頭的。結(jié)果,她沒死成,馬六甲一家小店的咖喱雞和杧果青檸冰沙救了她,那是冰火兩重天的體驗,猶如但丁的《神曲》,一下子就讓你知道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獄,師妹說??оu和冰沙的組合,竟然成了但丁的《神曲》,姬元覺得奇妙??磥硪愿泄賹垢泄?,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方法,也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方法?!稒烟业淖涛丁防锏哪莻€男人,就是因為櫻桃活下來的。《芭貝特的盛宴》里的那群基督徒,也是因為芭貝特的盛宴才懂得了生之美妙。從這個意義上而言,美食才是哲學(xué),才是宗教,才是醍醐般的神諭。姬元雖沒想過輕生,但以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也需要去師妹極力吹噓的那個地方待幾天。

她住在一家叫“宋河客?!钡男÷玫???蜅T隈R六甲有名的紅房子斜對面,臨河,有露臺。她盤腿坐在露臺的竹沙發(fā)上,隔了欄桿看下面河里來往的船,船上的人,以及河對岸坐在太陽傘下喝咖啡的游客,所有的人和物,都飄浮不定的,像明信片里的風(fēng)景。

客棧老板的笑容也是,是東南亞男人典型的笑,謙卑又客氣,遠(yuǎn)遠(yuǎn)的,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其實,待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是體驗死的一種方式。死亡無非也是這樣,你活著,跟沒活,是一樣的。沒有誰認(rèn)識你,沒有誰在意你。你來,你走,你又來,你又走,不比樹上的一片樹葉,或桌上的一只螞蟻,更引人注意。

白天之后,是夜晚;夜晚之后,又是白天。但這一個白天,或這一個夜晚,和另一個白天另一個夜晚并沒有區(qū)別。人活一輩子,說起來,其實也就是活了一天一夜。

那么,這一天一夜的人生,她有必要花費那么大的力氣跑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

被師妹吹得天花亂墜的咖喱雞和杧果青檸冰沙,在姬元吃來,也就那樣,姬元甚至覺得它還沒有小喻做的清蒸雞好吃。

她突然想念小喻了。

他們?nèi)齻€人,現(xiàn)在真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小喻是一如既往的溫婉嫻靜,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姬元的性情里,本來有一種我行我素的簡慢,現(xiàn)在倒是變得察言觀色起來,小喻剛要欠身幫她添茶倒水,她就趕緊自己倒了,手忙腳亂的,把水打翻了,又趕緊用紙巾去抹。小喻在邊上笑吟吟地看著,她喜歡這個樣子的姬元。略微有點緊張不安,感覺才更像一個客人。湯彌生在她們中間,極力不偏不倚——其實他還是有所偏倚的,他現(xiàn)在偏倚小喻,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以前他總是對小喻不耐煩,雖然他從不說小喻什么,尤其當(dāng)了外人的面。但小喻知道他對她不滿呢。她也知道他不滿的原因所在。隔壁的周敏評上了副教授,他陰郁了好幾天,周敏的老公請客,再三請他,他也不去。樓上的陳凌子夫婦,都是搞化工的,經(jīng)常一起合作寫論文,合作申報國家課題,兩口子在小區(qū)里,天仙配一樣比翼雙飛,也讓湯彌生不高興??尚∮饔惺裁崔k法呢?她一個專科生,一個哲學(xué)系資料員,不可能評上副教授,也不可能和老公一起申報國家課題。不單這些,即使女人最基本最基本的,生兒育女,她也沒做到。這其實不能全怨她的,當(dāng)初他們好上的時候,她是能懷孕的,她懷過。那時兩人還沒結(jié)婚呢,他研究生剛畢業(yè),分到系里來,她也剛到哲學(xué)系。系主任老傅有意撮合他們,她自然是愿意的,但他的態(tài)度有些不清不楚,仿佛愿意,又仿佛不愿意,模棱兩可的。她主動往他宿舍跑,給他送這個那個的,資料室新來的雜志,或自己做的小菜,他從不拒絕,但也從不主動。她不急,慢慢等,文火煨肥羊,慢工出細(xì)活,她幾乎用一種手藝人的耐心,等著他。她知道,有些事情女人是可以主動的,而有些事情女人無論如何是不能主動的。她是小地方來的女人,有著小地方女人的保守。男人其實計較這個的,在心里計較。女人如果一開始在某件事上主動了,那么男人就會看輕你。小喻沒有別的自尊自矜的手段,沒有女人的花容月貌,也沒有孫卓然那樣的博士身份,只有靠做女人的矜貴,來獲得湯彌生的敬重。所以,當(dāng)湯彌生第一次向她求歡——那天是他的生日,她為他精心做了一桌菜,他的心情不知為什么不太好,幾盞酒之后,就有酩酊之意了,她坐在邊上,面若桃花地繼續(xù)幫他斟酒。他喝一杯,她斟一杯;他喝一杯,她又斟一杯,斟得滿滿的。他后來就抱住她了。她終于等到了,一時間像范進(jìn)中舉般喜極而泣。但一邊泣,一邊還是堅定地把他推開了。女人就是這樣做的。都要半推半就。你醉了,彌生。她柔情似水地叫他名字。她之前一直叫他湯老師的。但打那個歷史性的晚上開始,她就叫他彌生了。你醉了,彌生。這么叫,讓她覺得無比幸福。彌生,彌生,彌生,她要這么叫上一輩子。我沒醉,沒醉。遭到拒絕的湯彌生更加有力地抱住了小喻,小喻就更加用力地推開他。他再抱,她再推,推到后來,當(dāng)然是小喻輸了。我力氣小,她后來嬌滴滴地對湯彌生說。那個晚上之后,他們就成了夫婦——只能做夫婦了,因為小喻懷了孕,就是沒懷,他們也是要做夫婦的。男女都那個了,不做夫婦怎么可以?小喻是個傳統(tǒng)的女人,而湯彌生,那時也理解且尊重小喻的傳統(tǒng)。但湯彌生那時還不想要小孩,他要讀博,還要做博土后,還要去國外訪學(xué)呢。小喻當(dāng)然支持,他們是夫婦了,是榮辱與共的夫婦,湯彌生的事業(yè),就是她的事業(yè),湯彌生的前程,就是她的前程。在三個半月之后,她果斷地去了婦產(chǎn)科做人流手術(shù)——從B超里已經(jīng)能看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孩了——當(dāng)然人流是湯彌生陪她去的,湯彌生見證了她偉大又痛苦的犧牲。來日方長,從醫(yī)院出來時她哭得梨花帶雨,他勸她。她也以為來日方長,那時他們都還年輕,湯彌生二十八歲,她二十三歲,他們以為生孩子就如樹上長果子一樣容易,春天一來,下場雨,花謝之后,果子就結(jié)了。但后來她再也懷不上了,怎么也懷不上,去醫(yī)院檢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她急得不行,西藥中藥各式各樣的偏方用了個遍,她甚至還讓湯彌生查了《本草綱目》,里面讓夫妻各喝一杯立春雨水后同房,因為“取其資始發(fā)育萬物之意”,他們照做了,都沒用。沒關(guān)系,湯彌生安慰她。但她知道他是有關(guān)系的。他這個人,心事重,什么都不愛和她說的?;蛟S只是不愛和她說吧?換了別的女人,一個學(xué)歷專業(yè)和他差不多的,做他的妻子,他會不會話多一點?因為有共同語言。這些年,他的風(fēng)頭越來越好,而她,也愈加習(xí)慣看他臉色了。所以,姬元的事一出,她痛苦,但痛苦的同時,莫名其妙的,她又有一種如釋重負(fù)般的輕松。她隱隱覺得自己其實一直期待這事發(fā)生呢。這有點齷齪了。但人活在世上,有幾個能干凈得像林黛玉呢?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那要死得早,在十幾歲桃花般的青春年紀(jì)就夭折。不然,就潔不成,遲早要陷在泥淖中。這世上的男男女女,終歸都貪戀那泥淖中的安穩(wěn)和歡樂。姬元不是這樣嗎?湯彌生也是,她也是,大家都一樣,都在骯臟的泥淖里,誰也不比誰更干凈!

姬元現(xiàn)在和小喻在一起的時候更多。小喻做什么都喜歡叫上姬元,買菜叫,逛街叫,散步也叫。仿佛她們的友誼又回到了湯彌生回來前的狀態(tài),不,比那時更密切,她們現(xiàn)在幾乎是形影不離的。一離,小喻就會心神不寧地找姬元,她喜歡讓姬元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姬元本來是更愿意獨處的,但現(xiàn)在獨處不成了,怕小喻多心。

她們一起買菜或逛街的時候,總是姬元埋單。姬元是習(xí)慣埋單的,一到收銀臺,姬元就會條件反射般去掏錢包。她和蘇馮堇在一起時也這樣。蘇馮堇特別喜歡她這樣,蘇馮堇說,如果你是男的,我就嫁你了。當(dāng)然,她和蘇馮堇之間的經(jīng)濟往來,大致還是平衡的。姬元付了這一回,蘇馮堇就付下一回,反正兩個女人,一個是北方的豪爽,什么都不計較;一個是南方的細(xì)致,什么都計較,但計較也是有良心的計較,不讓自己吃虧,也不讓朋友吃虧——至少不讓朋友吃太多虧。小喻最初也和蘇馮堇一樣,是有分寸的算計,比如在菜市場姬元買了水果,其他小喻就堅持自己付了,哪怕姬元的錢已經(jīng)掏了出來,甚至都已經(jīng)到了小販的手上,小喻也要不依不饒地從小販的手上奪回來,小喻也是個認(rèn)真的女人。有時她們出去吃飯——小喻其實不喜歡在外面吃飯的,不經(jīng)濟不說,也不衛(wèi)生,但也有在外面吃的時候,這一般是姬元建議。姬元偶爾會心血來潮,突然想吃“鳳祥春”的蒸魚頭了,或者“千百味”的檳榔鴨了,興致一來,就不管不顧了。當(dāng)然得由姬元埋單,誰建議誰請客,這是規(guī)矩。但兩三次之后,小喻也會搶著埋一次。她心里有數(shù)的。

可現(xiàn)在小喻不爭不搶了,全都由姬元買。她心安理得地站在邊上,讓姬元買水果,讓姬元買鹵菜,讓姬元買時鮮蔬菜。有一回,甚至讓姬元給她買了一瓶資生堂的精華液——埋單時小喻在包里左翻右翻地翻了好半天,終于把錢包翻了出來,結(jié)果錢包里的錢不夠,那瓶精華液要好幾百塊呢,姬元只得上前幫她付了,她以為至少這個錢小喻是會還她的,但小喻沒還,之后也絕口不再提這個事,不知是有意不提的,還是忘記了。

姬元的經(jīng)濟,漸漸捉襟見肘起來。她是講師,工資不高,一個月也就三千多塊。有時還沒到發(fā)薪水的日子,她已經(jīng)囊空如洗了。她也不能向父母伸手,她父母的經(jīng)濟條件倒是可以的,兩人都在事業(yè)單位工作,就她一個寶貝女兒。但姬元三十歲了,本應(yīng)該是反哺父母的年紀(jì),總不好讓父母繼續(xù)哺她,甚至還捎帶著哺湯彌生和小喻,那就太不像話了。她只得到蘇馮堇那兒周轉(zhuǎn),周轉(zhuǎn)了兩次,蘇馮堇就問了,怎么回事?以蘇馮堇對姬元的了解,她不會過得這樣拮據(jù)的。姬元雖然不會打算,但也沒有揮霍的惡習(xí),不至于生計都成問題。姬元于是說了小喻這新養(yǎng)成的毛病——她一直忍著不說,因為實在不喜歡就這種經(jīng)濟上的小事情和朋友在背后嘀嘀咕咕,但最后,還是沒忍住。

小喻有意使喚她的事,她也不喜歡。她們一起從菜市場回來,所有的東西,小喻都讓姬元提,她就捏一個繡花小錢包,走在前面,而提著大包小包的姬元在后面跟著走。那感覺,好像她是主子,而姬元是她的女傭一樣。其實原來重的東西也是姬元提的,小喻個子相對嬌小,又穿高跟鞋,拎了稍微重一點的塑料袋就走得歪歪斜斜的。但原來姬元提重物的時候,小喻在一邊,會表現(xiàn)出過意不去的樣子。走一段路,小喻就會不安地問上一句:要不我來提吧?這當(dāng)然是客套,因為姬元從來沒讓她提過的??涩F(xiàn)在小喻客套都不客套了,從頭到尾,也聽不到她說一句,要不我來提吧?

廚房里的活,小喻原來也不讓姬元插手的。姬元有時想幫忙,洗洗菜,或剝個蒜什么的,象征性地勞動一下。小喻那也不讓,小喻會說,去去去,別添亂,你到客廳去看書。但現(xiàn)在小喻不讓姬元在客廳看書了,時不時地就在廚房里叫一句:姬,你過來。姬元過去了,也不見得有事情,只是讓她站在一邊看她做菜。

湯彌生有時也會過來,沒人搭理他。他訕訕地在小喻身邊站一會兒,又出去了。

這些事情,蘇馮堇聽得義憤填膺。她在電話那頭,幾乎大喊大叫了,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姬元,你給我聽好了,你現(xiàn)在只有兩條路——要么讓湯彌生離婚,娶你,要么你離開湯彌生。這樣不清不白地和他們鬼混下去,只有你吃虧。

姬元不喜歡蘇馮堇“吃虧”的這種說法,男女在一起,又不是做生意,說什么吃虧不吃虧的。她也知道這不正常。打從馬來西亞回來,她就沒打算過正常的生活。有的人,天生就注定過不了正常生活的。像波伏娃。一輩子,不是人妻,也不是人母,只是薩特的“海貍”——湯彌生現(xiàn)在和姬元親密時總叫姬元為“海貍”的。你是我的海貍,我的漂亮母海貍。姬元知道湯彌生這么叫的用心,他不想和姬元結(jié)婚呢,波伏娃不就是一輩子也沒有向薩特要婚姻嗎?

姬元真沒向湯彌生要過婚姻的。她不熱衷婚姻,和許多女人那樣,把婚姻當(dāng)作女人的人生追求。當(dāng)然她也不反對婚姻,她不會和波伏娃一樣,為了追求女人的獨立性,和薩特簽下一生不婚的協(xié)議。雖然在某個片刻,和湯彌生好得如膠似漆好得難舍難分的片刻,她也生出過要和湯彌生結(jié)婚,然后“長命無絕衰”的念頭,但她會及時地打住自己。她不是那種可以扛著愛情的旗幟,然后理直氣壯地去鳩占鵲巢的女人。打從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講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之后,許多“小三”都喜歡利用這句話的,尤其現(xiàn)在,它幾乎泛濫成災(zāi)了,成了所有“小三”的光輝旗號。姬元不想這樣。她還是要把“不道德的道德”“不倫的倫”堅持到底的。再說,也不是湯彌生主觀上不想和她結(jié)婚,而是客觀上結(jié)不了。他告訴姬元,在小喻剛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事情的時候,他提過離婚的。他以為小喻也要離的,她自尊心那么強,一向又持冰清玉潔的婚姻觀。每回看到文藝作品里的某個男人或某個女人背叛婚姻,她都會用她趙姨娘一樣的尖細(xì)聲音,激憤地抨擊。她罵過安娜,罵過胡蘭成,甚至還罵過魯迅和許廣平。這樣的小喻,在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奸情之后,怎么可能不離婚?但沒想到,小喻不離。女人心,真是比哲學(xué)深奧。那怎么辦?他問小喻。小喻不說,只是低頭繡她的花,一直繡。他半夜兩點起來,她還坐在客廳繡花。他覺得有點瘆人。很緊張地聽著她的動靜,怕她一時想不開,爬到這棟樓的樓頂上去,做鳥人。師大有過這種前車之鑒的。美術(shù)系羅野教授的老婆,就因為羅野和一個學(xué)生在外姘居,有一天當(dāng)著羅野的面,很驍勇地從他家十樓的窗戶飛了出去,白白的腦漿和暗紅的血,濺得一樓人家的院子里到處都是。一樓人家夫婦倆,都是生物系的教授,本來很熱愛園藝的,院子一直被打理得花紅葉綠,但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后,夫婦倆的院子就荒蕪了。不單他們的院子荒蕪了,就是那院子周圍,很長一段時間,也都冷清得很。而目睹這個的羅野,從此就成了廢人,每天蓬頭垢面失魂落魄地走在校園里,再也不見當(dāng)初風(fēng)流倜儻的神采。女人是不惜用自毀來他毀的危險生物。湯彌生知道。但小喻一動沒動,就那么坐在客廳里安靜地繡了一夜的花。早上還和以往一樣,給他準(zhǔn)備了早餐:一碗雞蛋西紅柿面條,幾個蘿卜絲蝦仁蒸餃,一小碟腌黃瓜。最不可思議的,是周二在系里的例會之后,她又若無其事地對姬元說,姬,去我家?

小喻這種哀而不怨的古典態(tài)度讓湯彌生大為感動。他真沒想到小喻有這樣忍辱負(fù)重的傳統(tǒng)美德,他一直是反傳統(tǒng)的,沒想到,傳統(tǒng)是這樣的美好。他也沒想到她有這樣的胸襟、這樣的度量,幾乎是海納百川了。什么叫作好女人?這就叫了!什么叫作好妻子?這就叫了!人生得妻如此,他還夫復(fù)何求?再求,就不知好歹了!就狼心狗肺了!

他對小喻,幾乎萌發(fā)出愛情了,這差不多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對小喻生出這樣的情感。

他發(fā)誓要一生一世對小喻好!要相濡以沫,不離不棄。要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當(dāng)然,后面這些新生的感情,他沒有對姬元說。他只是說他不能和小喻離婚,這和愛情無關(guān),和良知有關(guān),他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小喻成為羅野的妻子第二。你能嗎?你能嗎?他問姬元。

姬元不能。姬元心軟,連一只螞蟻都不能捻死的。她和小喻上菜市場,買了活魚活雞回來,總是小喻宰殺的,小喻手起刀落,麻利得很。姬元這時候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完全是“君子遠(yuǎn)庖廚”的態(tài)度。因為這個,蘇馮堇原來嘲笑她虛偽:不能殺,不能看,卻能吃,還吃得津津有味。但她理解自己的虛偽,這是齊宣王以羊易牛的心理,“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退一步的人性。這樣的姬元,怎么可能讓小喻成為羅野的妻子第二?

姬元有時想想覺得好笑,這算什么呢?退而求其次的道德,退而求其次的人性。自己不是一直追求灑脫不羈的自由嗎?一種陽光下的詩意人生?怎么不知不覺就淪落到了這進(jìn)不得退不得的地步?

而湯彌生,卻慫恿她甘于這樣的處境。他把這樣的狀態(tài)描繪成一種驚世駭俗的愛情形式。世上最庸俗最乏味不過的事情,就是一男一女的婚姻。所以波伏娃,就是以反婚姻的姿態(tài),來實現(xiàn)她特立獨行的人格魅力的,實現(xiàn)她作為一個女性的絕對自信的。只有懦弱的女人才需要婚姻的保護(hù),像小喻和羅野的妻子那一類的女性,失去了婚姻,就失去了生命意義。而波伏娃和姬元這樣的女性,生命沒有寄生性,不是糾纏的藤,而是自生自長的樹,有向下自由伸展的根,以及向天空自由伸展的樹枝,呈現(xiàn)出一種我行我素的美。不需要婚姻的女性是真正自信強大的女性,不需要婚姻的愛情才是真正健康的愛情——還有健康的性,婚姻和性,從來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兩個男女,之前再干柴烈火,一旦結(jié)婚,性就變得了無生趣,一如霜打的茄子,又暗啞,又沒味。而沒有婚姻桎梏下的性,卻是原野中的花草,永遠(yuǎn)生機勃勃芬芳誘人。

湯彌生是在暗示他和小喻的性生活沒意思嗎?他和姬元,這方面一直很好的。他們也只剩下這個好了。然而也不是像湯彌生形容的那樣,“原野中的花草生機勃勃芬芳誘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周末的西山之行早就取消了,當(dāng)湯彌生又一次提出要到西山去和住持論禪,小喻輕聲說,別在外面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呀?但湯彌生懂,不去了。還有夜里那疾風(fēng)驟雨的“曲終奏俗”,也沒有了。當(dāng)湯彌生有一天從書房出來送姬元,小喻跟在他身后,又蹙了眉,輕聲說,別在外面了。湯彌生于是就不送姬元了——他現(xiàn)在對小喻,差不多是言聽計從的。

他們于是只剩下書房黑暗中的局促的好。雖然這好,也讓姬元欲罷不能。但分明不是“原野中的花草”了,甚至不是院子里的花草,最多只能算是室內(nèi)盆栽了——被扭曲的奇形怪狀的盆栽。姬元最喜歡廣袤,最痛恨狹小,結(jié)果卻陷在狹小里;最喜歡陽光,最痛恨黑暗,結(jié)果卻陷在黑暗里。這是命運的悖論嗎?

但湯彌生說,他們可能創(chuàng)造了一種理想的男女生活形態(tài)。自有人類以來,就在這方面一直進(jìn)行著各式各樣的探索和試驗:人猿時期的混婚,石器時代的群婚,直到20世紀(jì)70年代,在以色列和美國還出現(xiàn)了群居公社。一男一女的配偶制只是探索的結(jié)果之一,雖然較普及,但也未必適合所有人。拿一種形態(tài),讓所有人套,是荒唐可笑的,和削足適履一樣荒唐可笑。美好的男女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多元的,是個性化的,是充分尊重個人自由選擇的。這個世界發(fā)展的終極目標(biāo),不就是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嗎?共產(chǎn)主義的核心是什么?不就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嗎?

他們?nèi)齻€人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美妙的互補關(guān)系,各揚其所長,各避其所短。姬元可以聽湯彌生談尼采,可以和湯彌生在蔓草里偕臧,還可以在偕臧之后一起騰云駕霧地抽煙。但即使這樣,湯彌生也不能想象只和姬元兩個人生活,因為生活——尤其是精致的生活,是像他的法國導(dǎo)師Baptiste所說的,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湯彌生的“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不僅有尼采和蔓草里的偕臧,還應(yīng)該有芬芳撲鼻的廚房,應(yīng)該有窗明幾凈的居室,應(yīng)該有姹紫嫣紅的院子,而后面這些,姬元做不了,只有小喻能做。

所以,他們?nèi)齻€人在一起,比兩個人好。即使是姬元,也需要小喻呢。姬元不會做飯,又好吃,沒有小喻,怎么解決——不是簡陋的,而是美妙地解決自己的脾胃呢。

你能想象我們兩個人的婚姻生活嗎?

姬元不能想象。她和湯彌生都四體不勤,只習(xí)慣腦力勞動,誰負(fù)責(zé)那些體力勞動呢?

只有小喻。小喻能以挑花繡朵的耐心和能力,把繁雜的家務(wù)打理得井井有條。

這種“房間里的天使”,姬元做不了,只有小喻能做,而且,還是心甘情愿地當(dāng)他們“房間里的天使”。

這不是天作之合嗎?他們?nèi)齻€人的天作之合!

這是湯彌生的詭辯,姬元知道的,但知道也沒用,詭辯的湯彌生,還是會散發(fā)出一種哲學(xué)的性感。姬元曾對蘇馮堇說,如果她生在春秋時代,可能會愛上莊子的,莊子和惠子游于濠梁時那段“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著名辯論,姬元每一回讀了都心旌搖蕩不能自持;也可能愛上“余豈好辯哉”的孟子,也可能愛上“白馬非馬”的公孫龍,也可能愛上因詭辯術(shù)而被毒死的蘇格拉底。你這個蕩婦,蘇馮堇笑罵她。但姬元沒辦法,姬元在充滿機智的詭辯男人面前,真是沒有一點辦法的。既然沒有辦法,那就由它好了,姬元懶散,不喜歡過分管束自己。再說,又何必過分管束呢?人生苦短,倏忽不見。倏忽就不見了的東西,再做古正經(jīng)的,就可笑和愚妄了。伍爾芙說,英國路邊的任何一顆小石子兒,都比莎士比亞活得更長久。所以,姬元干脆隨波逐流了。她袖手旁觀般地看著自己,像一個慈愛的長輩,看著小輩無傷大雅地胡鬧著;又像醉眠芍藥的湘云,腦子尚清楚,只是身體嬌娜不勝。她等著自己酒醒——總會醒的吧?

其實不過是芝麻粒兒的小事,突然讓姬元厭倦了。

那天他們?nèi)齻€人出去吃飯,是湯彌生的主意。他說已經(jīng)入秋了,天氣也涼快了,他們要不要去“荷塘小院”吃鍋泥鰍湯?喝壺冬酒?聽說“荷塘小院”的泥鰍湯和冬酒特別補,加了各種中藥材。小喻是有點不愿意的,家里有菜,何必去外面呢?但她不習(xí)慣掃湯彌生的興。姬元呢,只要有好吃的,怎么著都行。

“荷塘小院”在郊區(qū),有點遠(yuǎn),他們打算喝酒呢,所以只能打車去。姬元坐副駕駛座,湯彌生和小喻坐后面。姬元沒有不高興,這是應(yīng)該的。

席間也沒發(fā)生太不愉快的事。菜是小喻和湯彌生商量著點的,以泥鰍湯鍋為主,再點了四碟涼拌小菜,藕片、菱角、蕨根粉絲、蘿卜皮。點完之后,湯彌生轉(zhuǎn)臉問姬元,還要什么?姬元沒在“荷塘小院”吃過,也不知這兒什么菜做得好,看到圖片上的東坡肉,紅彤彤的,像搽了胭脂一樣好看,就想點一個。湯彌生剛在點菜單上寫了“東坡”兩個字,小喻說一句,多膩呀,大晚上的,吃這個東西。湯彌生停下了,看一眼姬元,又看一眼小喻,小喻正用濕餐巾,仔細(xì)地揩自己的手指。是嗎?湯彌生訕訕地,又把“東坡”兩個字涂掉了。

這也沒什么,晚上吃這種東西,是有點膩。

冬酒的入口味很好,甘醇綿軟,喝起來,有點像米酒,姬元不覺間多喝了幾杯,沒想到,這酒后勁大,出來時,姬元的步子就有些搖晃。樓梯有點陡,尤其中間拐彎的地方,有一格,間距很大,姬元下樓時,沒留意,一腳踩了個空,差點摔了下去。要不是邊上正好有個伙計扶住了她,她可能真摔下去了。湯彌生沒看見,他和小喻走在前面,小喻也喝了不少,她皮膚白,兩杯下去,就面若桃花了。湯彌生一直勸她別喝了,你醉了,他對小喻說。我沒醉,沒——醉,小喻細(xì)音裊裊,是酒后女人特有的嫵媚聲音。姬元知道小喻沒醉呢。小喻的酒量,其實比姬元好。

外面有風(fēng),把湯彌生胳膊下的衣衫吹得飄飄欲舉,像一面旗幟,那是小喻的桃紅色綢外衫,喝了酒的小喻覺得熱,在包間里就把它脫了。出來時湯彌生要小喻穿上,小喻不穿,桃紅色的衣衫于是就搭在湯彌生的胳膊上了。湯彌生自己穿—件蔥綠色襯衫,蔥綠配桃紅,倒是好看。

姬元在后面,第一次很認(rèn)真地端詳湯彌生和小喻走在一起的樣子。

有一種,怎么說呢,一種并蒂蓮的美。

回來的路上姬元吐了,吐得稀里嘩啦。泥鰍腥,加了姜也沒用,風(fēng)一吹,倒灌進(jìn)喉嚨,胃就受不住了。她蹲在路邊,在包里掏了好半天紙巾,也沒掏出來,干脆就用自己的袖子揩了嘴。她是一個人走回來的,湯彌生和小喻要她上車,她不肯。我想走走,吹吹風(fēng)。她兀自往江邊走了。湯彌生想過去拉住姬元的,剛追兩步,小喻在身后,弱弱地叫了一聲,彌生。的士司機也不耐煩了,走不走?走不走?他們于是就走了。

這時候天光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路燈在遠(yuǎn)處,螢火蟲一樣影影綽綽地照著。江邊還有三三兩兩散步的人,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經(jīng)過姬元身邊時,有意放慢了腳步,轉(zhuǎn)臉打量姬元半天?;蛟S他以為姬元是“站江的”。所謂“站江的”,和“站街的”是一個意思,都是指流鶯。但“站江的”流鶯比“站街的”流鶯更老,都是些韶華已逝形容憔悴的下崗女工,借著夜色掩飾,濃妝艷抹了涂得像女鬼似的,到烏漆抹黑的江邊做老頭的生意。但姬元看著似乎不像。這個女人穿牛仔褲、旅游鞋,還挎?zhèn)€大包包。這不是“站江的”行頭,“站江的”都穿高跟鞋,穿裹緊了屁股的皮短裙,哪怕大冬天,也一樣。老男人疑惑地看看姬元,左看看,右看看,還是走了。

八月的江風(fēng)在夜里,已經(jīng)有了寒意。姬元薄衣單衫,一個人,在江邊慢慢地走著,慢慢地走著,直到把自己走得全身冰涼。

其實湯彌生對小喻一直很好的,姬元從來沒有介意過——或許,她誤會了自己,以為自己沒有介意?

反正,一向疏可走馬的姬元,這一回密不透風(fēng)了。

她到底做不成波伏娃了,沒有誰能做波伏娃的,沒有人。

那又怎樣?至少她忠實于自己了——她一向是忠實于自己的。

這么一想,姬元的胃,那種因為泥鰍的腥所帶來的不適,一下子就沒有了。

兩個月后姬元就調(diào)到海南去了,是蘇馮堇幫她聯(lián)系的學(xué)校,也是師大,也是哲學(xué)系。她去找老傅,按蘇馮堇教她的說辭,男朋友在海南呢,她要過去和他比翼雙飛。不然,別人就和他比翼了。老傅一聽,比她還緊張,立馬就在調(diào)動報告上簽字了。不容易,姬元是三十多歲的老姑娘了,又是女博士,皮膚還那么黑,要找一個相當(dāng)?shù)哪腥税炎约杭蘖?,是很不容易的。他做領(lǐng)導(dǎo)的,可要知艱識苦,體恤民情。老傅上了年紀(jì),這些年不喜歡做學(xué)問,只喜歡做些保媒拉纖的事。他之前也幫姬元介紹過男朋友的,是個化工系的老師,也是博士??上Ъг獩]興趣。他還惱火呢,以為姬元眼界高,嫌對方禿頂了。他在家里和老婆嘀咕,禿頂算什么毛病,知識分子嘛,有幾個不禿頂?shù)??老傅自己也禿頂,所以對姬元嫌棄禿頂?shù)哪腥撕苌鷼狻]想到,原來姬元是有男朋友了。老傅這下子釋懷了,釋懷之后,就生出“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善意,一種老年人的善意,老年人都喜歡看花好月圓的,也喜歡做功德——老傅把姬元調(diào)動的事,當(dāng)功德做呢。但師大人事處不放,姬元才畢業(yè)兩年,還沒有滿合同上五年的服務(wù)期呢,怎么能走呢?政策不允許的。老傅又出面幫忙斡旋,親自到學(xué)校管人事的副校長那兒去做說服工作。老姑娘的問題,是大問題,關(guān)系到和諧社會的建設(shè)呢。一個社會和諧不和諧,取決于老姑娘的數(shù)量,數(shù)量大了,社會就不容易安定團(tuán)結(jié)。同樣道理,一個學(xué)校和諧不和諧,也取決于老姑娘的數(shù)量,數(shù)量大了,學(xué)校也不容易安定團(tuán)結(jié)。所以,老姑娘嘛,和害群之馬差不多,能少一個就少一個。副校長被老傅逗樂了。一個電話打到人事處,姬元的問題就解決了。當(dāng)然會解決,老傅和副校長的父親,是同學(xué)呢。副校長在私下里,是叫他傅伯伯的。

中國人的政策嘛,就如女人的腰,柔韌性很好的。老傅得意揚揚,在家里對老婆說。這種私房話,只能和老婆說說的。老傅說話,也講究倫常的,有些話應(yīng)該在家里說,有些話應(yīng)該在外面說,不能亂了倫常。

蘇馮堇說,你們系主任真好。

姬元也覺得老傅好,她之前一直是喜歡孟姚的,不喜歡老傅,嫌老傅庸俗。沒想到,庸俗卻也有庸俗的好。

有一年姬元去廣州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研討會,遇到孫卓然了。那已經(jīng)是七八年后了。兩個女人都不是那種熱烈的人,但曾經(jīng)同事過,見面了還是要寒暄幾句的。她們就站在酒店的大堂里,大堂的枝形水晶燈,明晃晃的,把酒店照耀得金碧輝煌,燈光下的人,一個個像鍍了金一樣,好看得很。你怎么樣?孫卓然問姬元。挺好的。姬元說。你怎么樣?姬元問孫卓然。也挺好的。孫卓然說。她們聊了幾句老傅,聊了幾句孟姚,甚至還聊了幾句周樹榆,然后孫卓然就微微地側(cè)過了身子,這是要走的意思了,姬元想。但姬元還站在那兒繼續(xù)和她寒暄著。不知為什么,她突然對孫卓然,隱隱生出了某種戀戀不舍之意。她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她為什么會舍不得和孫卓然分手呢?要不,一起喝個茶?姬元建議。但孫卓然說,她已經(jīng)有約了——也不說另找個時間,研討會還有兩天呢,如果孫卓然愿意,她們完全可以另找個時間喝茶的。姬元有些尷尬,不知再說什么了。兩個女人又在大堂里清淡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就客氣地分手了。

自始至終,孫卓然也沒說起湯彌生。

標(biāo)題書法 常金海

原載《十月》2017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宗永平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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