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朱熹與呂祖謙所編《近思錄》于元代傳入高麗,對韓國士人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韓國學者有關《近思錄》的注釋、解說、續(xù)仿之書眾多,甚至超過中國。續(xù)書之中,朝鮮末期宋秉璿所輯《近思續(xù)錄》尤具特色。該書既是中國儒學海外傳承的產(chǎn)物,也是本土化建構的結果。對此進行考察,有助于我們了解中國傳統(tǒng)儒學的海外傳播與影響,同時也能借此反觀與省思當前復興儒學、重建社會道德秩序的使命與路徑。
[關鍵詞]近思續(xù)錄;韓國;儒學;本土化
[中圖分類號]B31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007(2016)04001906
[收稿日期]2016-04-15
[作者簡介]羅海燕,男,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元代文學與文獻。(天津300191)
從韓國儒學發(fā)展史來看,其儒學傳承行為具有強烈的自覺性,而本土化建構,亦是客觀性與主觀性共同作用的結果。在承傳中國儒學時,高麗、朝鮮時期的士人,大多標舉道學統(tǒng)緒,以完整接續(xù)朱熹之學為宗。但是,到了清代末期,中韓兩國均遭遇列強入侵與西學東漸的嚴重危機后,朝鮮士人在尋找出路與力求突圍時,本土意識與獨立意識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張揚態(tài)勢。他們以回歸與堅守傳統(tǒng)為旗幟,對本國儒學進行了不同以往的本土化建構。這種建構,對近代以來韓國的國家獨立與社會建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效仿朱熹與呂祖謙所編《近思錄》,朝鮮朝末期的宋秉璿編纂完成了《近思續(xù)錄》一書。此書的編撰與問世,非常典型地展示了韓國自覺承傳中國儒學,然后有意識進行本土化建構的過程。對其進行全面考察,可以從一個具體的、特定的角度去切實了解中國儒學的海外承傳以及在接受國實現(xiàn)本土化的歷程。同時,這也有助于我們在全球視野中,以史為鑒,為當代中國的儒學復興與社會治理,提供參考與借鑒。目前,國內(nèi)關于《近思錄》在韓傳播的研究較少,主要有陳榮捷《朱學論集》中的《朱子之〈近思錄〉》(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程水龍的《〈近思錄〉版本與傳播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與《〈近思錄〉集校集注集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姜錫東《〈近思錄〉研究》(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中的《〈近思錄〉對東亞等國家的影響》等。本文擬在前輩研究的基礎上,對韓國宋秉璿所輯《近思續(xù)錄》作一重點考察。
一、韓國“《近思錄》熱”與宋秉璿及其《近思續(xù)錄》作為中國理學的基本讀物、入門讀物與概論性讀物,朱熹與呂祖謙合編的《近思錄》對當時及后世影響很大。查洪德先生在注譯《近思錄》一書時,曾將其影響概括為“三多”:[1](7)一是刻本多;二是注家多;三是續(xù)書多。陳榮捷先生亦稱:其“為我國第一本哲學選輯之書,亦為以后《朱子語類》、《性理大全》、《朱子全書》與《性理精義》之模型?!督间洝分苯娱g接支配我國思想制度五百年,而影響韓國、日本亦數(shù)百載?!盵2](267)
元朝時期,《近思錄》傳入高麗。今之治史者一般認為,安珦(又名安裕)最早把朱子學引進韓國,并開創(chuàng)海東性理學之端。據(jù)《高麗史·列傳·安珦傳》及《晦軒先生實紀·晦軒先生年譜》等載:“庚寅忠烈王十六年,留燕京,手抄朱子書,又摹寫孔子、朱子真像,時朱子書未及盛于世,先生始得見之,心自篤好,知其為孔門正脈,遂手錄其書,又寫孔、朱真像而歸。自是講究朱書,深致博約之工。”[3](卷三)其所抄“朱子書”應包括《近思錄》在內(nèi)?!督间洝窎|傳后,在麗、鮮兩朝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明正統(tǒng)元年(1436年),朝鮮世宗曾命大臣參校整理此書,以銅活字印刷發(fā)行。李滉、李珥等大儒均對其展開探討,進一步擴大了《近思錄》的海外傳播,以致于韓國閱讀、注釋、評論《近思錄》的論著,多達百種,比同一時期的中國還要多,形成了持久不息的“《近思錄》熱”。據(jù)周興與韓國學者孫興徹統(tǒng)計,現(xiàn)有韓國學者所撰有關《近思錄》的各種著述至少有92種之多。數(shù)據(jù)參見周興、孫興徹所撰《15-19世紀韓國〈近思錄〉研究著述提要》(《武陵學刊》2011年第6期)一文。即使在當代,韓國學者對于《近思錄》的注釋、導讀類書籍依然很多。僅筆者所見,如有:成元慶譯注本(三中堂1976年版)、都珖淳譯本(瑞文堂1978年版)、李民樹譯本(乙酉文化社1984年版)、樸一峰譯本(育文社1993年版)、成百曉譯注本(古典國譯編輯委員會2004年編輯本)、金學主譯本(明文堂2004年版)、李范鶴譯注本(首爾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鄭英昊解譯本(2005年版)等。
不過,截止到現(xiàn)在,韓國有關《近思錄》的續(xù)書卻較少,僅有五種,分別為:安鼎福與尹東奎《李子粹言》、李漢膺《續(xù)近思錄》(又名《海東近思錄》)、韓夢麟《續(xù)近思錄》、任憲晦《五子粹言》與宋秉璿《近思續(xù)錄》。其中,以宋氏《近思續(xù)錄》影響最大。
宋秉璿(1836-1905年),小名九范,字華玉,號淵齋、東方一士,韓國忠清道恩津縣采云鄉(xiāng)人,為碩儒宋時烈九世孫。宋秉璿天資聰穎而讀書刻苦至廢寢忘食,青年時曾于寧國寺讀《孟子》,家人送衣衾,衣中置糖一封,為其讀書療饑,而宋秉璿專心讀書,置衣衾于架上,及其歸后才發(fā)現(xiàn)衣中有糖,時已融化。宋秉璿先后歷任經(jīng)筵官、侍講院諮議、司憲府持平、侍講院進善、通政大夫、吏曹參議、侍講院贊善、成均館祭酒、右副承旨及同副承旨、嘉善大夫、工曹參判、司憲府大司憲、嘉義大夫等。生平以儒為尊,而尤重氣節(jié)。1905年日本迫使朝鮮簽訂非法的《乙巳條約》,宋秉璿為此憤而自殺,時年七十。自絕前嘗言:“勒約未繳,則五百年宗社,今日而亡矣;三千里疆土,今日而無矣;數(shù)百萬生靈,今日而滅矣;五千年道脈,今日而絕矣;臣于今日,生亦何為!”[4](卷4)感于其氣節(jié),當時門人持服加麻者,殆三百余人,民眾亦沿途追悼。朝廷曾特下旨贈大匡輔國崇祿大夫議政府議政,贈謚“文忠公”。宋秉璿一生著述宏富,前后編著有《近思續(xù)錄》、《東儒淵源錄》、《武溪謾輯》與《東鑒綱目》等所謂“四大編”,皆關乎儒言、儒行與儒家道統(tǒng)。卒后,其詩文被弟子門人結集為《淵齋先生文集》今有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藏本。后凡引《淵齋先生文集》皆出自此藏本。不再一一標注。,計24冊54卷,于1906年刊行于世。生平事跡則見于其子宋哲憲所作《家譜》及其弟宋秉珣所撰《行狀》。宋秉璿對朱熹與呂祖謙合編的《近思錄》研讀甚勤。據(jù)《行狀》載,其每年盛暑隆冬,均攜書入山房,講磨不輟,而所攜帶書即《朱子大全》、《宋子大全》及《近思錄》等。39歲時,《近思續(xù)錄》已輯錄成冊,而到60歲時,他仍在對此書進行???、續(xù)補,前后持續(xù)達二十余年。
宋秉璿《近思續(xù)錄》具體成書過程如下:先是,宋秉璿自早歲讀書起,就用心抄錄韓國儒者趙光祖(號靜庵)、李滉(號退溪)、李珥(號栗谷)、金長生(號沙溪)及宋時烈(號尤庵)諸人文章,多達千余條。其《近思續(xù)錄序》稱:“秉璿自早歲,受讀五先生書,而廣大宏博,竊有望洋之嘆。故積年隨抄,得千余條。”[5](卷首)到清光緒十三年(1874)夏,與外弟金圣禮,對所抄千余條語錄進行刪定更改,編定是書,宋秉璿并為之作序。宋哲憲所作《家譜》亦載:“七月,《近思續(xù)錄》成。”并注稱:“先生就靜、退、栗、沙、尤五先生遺書,纂輯其要領,與省齋金公,更加商榷。仿《五子近思錄》之例,條分類別,編為是書?!盵4](卷50)但是,此書當時并未刊版,而是僅以筆寫本流傳。其后數(shù)年,宋秉璿一直在對此書進行考閱刪補。清光緒八年(1882)7月28日,宋秉璿在《上枕泉族叔膺洙》中說道:“《近思續(xù)錄》,今更考閱,則刪可為多,添亦有之,大費心力?!盵4](卷6)到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時,宋秉璿又會同李圣器、鄭大卿、安稺章諸多好友,對《近思續(xù)錄》進行集體商議校訂。
在宋秉璿看來,這次會商,意義非凡:一是,在西學東漸的重壓之下,朝鮮儒學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在如此境地中纂成《近思續(xù)錄》,其功重大。二是,此時朝鮮政局已陷入風雨飄零中,儒教同道能于末世相聚,實屬不易。而此次團圓聚會,在某種程度上更是彼此之間的一種勉勵。三是,《近思續(xù)錄》一書在集體商定后不久就以木板刊行于世。期間,宋秉璿嘗作詩《與李圣器秉瑚、鄭大卿、安稺章成煥諸君,會武溪山亭,?!唇祭m(xù)錄〉,拈韻求和》。其云:“乙未仲夏月,同志會三四。續(xù)編有校役,寒泉依故事。筆刪用心苦,對床更相議。泉響入戶冷,燈光到夜邃。叔季起淫辭,恒抱憂世意。縱有一葦力,難抗滔天水。愿言吾黨士,經(jīng)旨講未已。”[4](卷2)詩中提及相與校訂的情狀,更表達出當時儒學之士身處紛擾亂世所面臨的巨大壓力,以及同仁之間彼此勉勵的良苦用心。而在刊行后,宋秉璿又曾就書中一些字句進行更改。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撰《答安稺章》,就已刻板《近思續(xù)錄》卷一中金長生語錄以及序中措辭等問題,向安稺章求教:
《近思續(xù)錄》“道體篇”十一板,“自體之體”,考先祖手書真本,則初非所誤,而又細究其文義,則用字亦不必為然。故磨滅其頭注,且連“鄉(xiāng)士友”。以序中“禮學”二字,為不滿于沙翁,有所是非,故改以“實踐”。蓋“潛思實踐”,是稱橫渠語?!昂V實踐履”,是稱沙溪語。則“實踐”二字,更無可議者否?細商以示如何。[4](卷11)
筆者所見有關《近思續(xù)錄》的著錄,主要為兩大版本:一是手抄本。僅一種,且只存卷一、卷二,抄于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而抄者不詳。二是木版本,或標刊行年為1874年,或標刊年不詳。而刊年為1874年者,應是將作序時間誤為了刊行年,因為宋氏于《書武溪詩帖后》中已明言,昔年僅是輯錄成書而已。筆者手中木版本《近思續(xù)錄》,其第十一板“自體之體”頭注尚存,而序中“禮學”兩字依然。其云:“蓋靜、退作于前,抽關啟鍵,若濂溪周子;栗谷之通透灑落,如伯程子;沙溪之禮學又似乎張子;而尤庵晩出,發(fā)揮運用,殆若紫陽之夫子?!痹摫静赜陧n國圓光大學圖書館,題為《近思錄》兩冊十四卷,前有宋秉璿1874年自序,木板本,而刊行地與刊行時間不能確定。故其應刊行于1895年至1901年間。而程水龍《歷代〈近思錄〉傳本的序跋、題記匯編》所錄宋秉璿《近思續(xù)錄序》中“禮學”已改為“實踐”,且少一“蓋”字。故程先生所見本應是更為晚出者。參見程水龍所撰《〈近思錄〉集校集注集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56頁)一書。不過,程氏所錄存有兩處錯誤:一是將作序時間誤為刊行年;二是抄錄序言時“錯簡”,將書序與正文混在了一起。此外,初刊于1906年的宋秉璿本集所收《續(xù)近思錄序》,又跟我與程先生所見之序不同。其云:“蓋靜庵、退溪作于前,抽關啟鍵,有似乎濂溪周子;栗谷、沙溪繼其后,闡明大備,又同于程、張夫子;尤庵晩出,發(fā)揮運用,殆若紫陽之夫子。”[4](卷23)于此可見,宋秉璿在臨終前仍在修訂《近思續(xù)錄序》?!督祭m(xù)錄》在宋氏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亦由之可見一斑。
二、《近思續(xù)錄》對《近思錄》的直接承傳與本土化建構韓國所存《近思錄》續(xù)書有五種,均采用《近思錄》體例。其中,安鼎福與尹東奎《李子粹言》(1754年)僅選輯李滉之語,類似清張伯行《續(xù)近思錄》(1710年),只錄朱熹語,難見韓國儒學之承傳,故不免偏狹;李漢膺《續(xù)近思錄》雖采錄不同學者論著之語錄,但僅為中國之學者,故只見承傳而不見本土化建構;韓夢麟《續(xù)近思錄》語錄采自李滉《朱子書節(jié)要》、丘濬《朱子學的》與《四書集注》三處,但仍僅集中于朱子言論。任憲晦所輯《五子粹言》亦屬韓國學者的《近思錄》續(xù)書,卻因為未以“近思錄”為名,一直以來不為中國學者所注意,其所謂“五子”即韓國之趙光祖、李滉、李珥、金長生與宋時烈,可體現(xiàn)出韓國學者心目中的儒家道統(tǒng)之序列,惜乎此書流傳不廣。較之于其他的《近思錄》注釋本、續(xù)編本、仿編本、補編本、心得本,宋秉璿《近思續(xù)錄》則既能體現(xiàn)出其對《近思錄》的直接承傳,又能見出其明顯的本土化建構。論其承傳,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
其一,最明顯的是兩者的篇章體例相同。宋秉璿《近思續(xù)錄》亦以《大學》為內(nèi)在篇章脈絡,又以《近思錄》章目為章目。全書分兩冊共十四卷:卷一“道體”,共49條;卷二:“為學”,共111條;卷三“致知讀書”,共83條;卷四“存養(yǎng)”,共69條;卷五“力行”,共55條;卷六“齊家”,共50條;卷七“出處”,共58條;卷八“治道”,共56條;卷九“治法”,共43條;卷十“臨政處事”,共58條;卷十一“教道”,共22條;卷十二“警戒”,共58條;卷十三“辨異端”,共25條;卷十四“論圣賢”,共51條。宋秉璿《近思續(xù)錄序》又直接提到:其書“仿‘五子近思之例,分類別編為一書”[5](卷首)。而以“五子近思”的書有兩種:一是明代錢士升輯《五子近思錄》十四卷;二是清代汪佑編《五子近思錄》。兩書體例相近,但錢氏之書不見傳入海東,而汪氏之書頗為韓國士子珍愛。由此可以推斷,宋秉璿所仿之書應為汪佑《五子近思錄》。此外,韓國也有“五子”之謂,不過,盡管宋氏《近思續(xù)錄》與《五子粹言》所選學者完全一樣,且《五子粹言》書在前,宋秉璿卻直到1902年時仍未見到《五子粹言》。其《答沈中卿宜允》曾道:“《近思續(xù)錄》是愚所不曾自揆,妄掇五先生書而成之者也。側聞嘗自星田有輯《五賢粹言》云。想亦此類,然恨未得奉讀而質(zhì)己見也。”[4](卷8)
其二,兩者之纂集宗旨一致。朱熹《書近思錄序》曾自道編輯緣由與宗旨,其稱:
淳熙乙未之夏,東萊呂伯恭來自東陽,過予寒泉精舍,留止旬日,相與讀周子、程子、張子之書,嘆其廣大宏博,若無津涯,而懼夫初學者不知所入也,因共掇取其關于大體而切于日用者,以為此編,總六百二十二條,分十四卷,蓋凡學者所以求端用力、處己治人,與夫所以辨異端、觀圣賢之大略,皆粗見其梗概,以為窮鄉(xiāng)晚進,有志于學,而無明師良友以先后之者,誠得此而玩心焉,亦足以得其門而入矣。如此然后求諸四君子之全書,沉潛反復,優(yōu)柔厭飫,以致其博而反諸約焉,則其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庶乎其有以盡得之。若憚煩勞、安簡便,以為取足于此而可,則非今日所以纂集此書之意也。[6](3826)
而宋秉璿《近思續(xù)錄序》則云:“秉璿自早歲,受讀五先生書。而廣大宏博,竊有望洋之嘆……凡于求端用力、處己治人之道,洎夫辨異端、觀圣賢之事,罔不備載,則可以為進學之階級也。學者不以人僭踰而廢之,循是而進,亦庶乎得其門而入矣。若不先力乎此,直欲求諸五先生全集,則地負海涵,未易見其涯際。必須由其要而致其博,然后可以盡得宗廟、百官之盛矣。竊嘗聞朱子之言曰:《近思錄》,四子之階梯也。五先生之學,即周、程、張、朱之道。而闡明四子之旨,則此書安知不為四子、近思之羽翼也歟?!盵5](卷首)可見,兩者均備載關乎“求端用力、處己治人之道”與“辨異端、觀圣賢之事”的語錄,而且以所輯之書作為學者入門之階梯。
其三,兩者均帶有強烈的宗法意識。早在朱熹等人之前,唐代韓愈感于佛、道二教熾盛,民眾佞佛風氣濃厚,為對抗佛教之祖統(tǒng)說,他建構起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至孔子、孟軻一脈相承的儒道傳授統(tǒng)緒,并認為自孟軻死后道統(tǒng)不得其傳,隱然以繼承道統(tǒng)自命。其《原道》嘗云:“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盵7](122)朱熹在繼承、總結前代諸儒道統(tǒng)說基礎上,對儒家道統(tǒng)傳授譜系作了更為明確、詳盡的闡述。他認為,自上古以來,道統(tǒng)便圣圣相傳,一脈相承,堯傳之舜,舜傳之禹。其稱:“自是以來,圣圣相承,若成湯、文、武之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統(tǒng)之傳。若吾夫子,則雖不得其位,而所以繼往圣、開來學,其功反有賢于堯舜者。然當是時,見而知之者,惟顏氏、曾氏之傳得其宗。及曾氏之再傳,再復得夫子之孫子思?!弊铀紕t傳于孟子,孟子之后“遂失其傳焉”。直到周敦頤、程頤與程顥兄弟起,才再續(xù)道統(tǒng)。其《中庸章句序》稱:“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續(xù)夫千載不傳之緒;得有所據(jù),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蓋子思之功于是為大,而微程夫子,則亦莫能因其語而得其心也?!盵7](14~15)而他又以二程承傳者自居。《近思錄》中也體現(xiàn)出了他的這種用心。宋秉璿亦有著自覺的宗法意識。在他看來,趙光祖、李滉似乎周敦頤;李珥、金長生仿佛二程與張載;宋時烈殆若朱熹。其前后之間,師承脈絡清晰,道統(tǒng)次第井然?!督祭m(xù)錄》中,唐、虞、夏、殷、周,孔、顏、曾、思、鄒、濂溪、程、張、朱,靜、退、栗、沙、尤,形成了一個傳承有序的道學統(tǒng)緒。
其四,推尊朱熹,重視《近思錄》?!督祭m(xù)錄》中,尊朱之語,隨處可見?;蚍Q:“先學朱子然后可學孔子。”[5](卷2)或稱:“余幸生朱子之后,學問庶幾不差。”[5](卷2)韓國學者在為學過程中,非常重視《近思錄》?!督祭m(xù)錄》還專門載記宋時烈于宋翼弼(號龜峰)處學習《近思錄》的經(jīng)過。宋時烈自道其:“嘗受《近思錄》于龜峰,龜峰極其英邁,看書無礙,謂人如己,故一番讀過而專不解說。余初蓋茫然如未學也,退而靜坐,看來看去,十分辛苦。讀而思,思而讀,晝夜不已,然后漸漸通曉。千思百慮,終未透然后請問焉。讀書勤勞,未見如我者也。今爾看得容易??吹萌菀渍撸幢鼐?。知未精則守之不固,此不可不知也?!盵5](卷3)此外,他還曾將二程書與《近思錄》比較,勸誡學者多讀后者。他說:“二程書有時聱牙難讀處,且其門人所記遺書時有違失先生本旨者。故朱子擇其精要者入于《近思錄》。不若先讀《近思》知義理、意趣,然后可及全書也。”[5](卷3)
同時,就本土化建構而言,其主要表現(xiàn)亦有四個方面:
其一,《近思續(xù)錄》具有明顯的本土意識。宋秉璿在《近思續(xù)錄》的序言中首先寫道:“維我東方,自殷師以后,變夷為夏。而逮至本朝,道學彬彬,浸淫乎大宋之世?!盵5](卷首)并且與韓國其他學者《近思錄》釋解、續(xù)補著作不同,宋秉璿僅選韓國五位學者之語錄,分別為趙光祖《靜庵先生文集》、李滉《退溪先生文集》與《退溪先生言行錄》、李珥《栗谷先生全集》、金長生《沙西先生遺稿》與《經(jīng)書辨疑》、宋時烈《宋子大全》與《筵說講義通編》及《朱子大全札疑》。宋秉璿對李滉與宋時烈尤其推尊,認為其不讓中國學者,稱:“栗谷作于前,先生繼于后。我國海外道學之傳,豈天之正氣東行,自不得不然耶。朱子之道至栗谷而復明,栗谷之業(yè)至先生而益廣。栗谷如天開日明,先生如地負海涵?!盵5](卷14)
其二,《近思續(xù)錄》具體章目名稱有異,既不完全同于《近思錄》原本,也有別于葉采《近思錄集注》本。如:卷三改“致知”為“致知讀書”;卷五改“克己”為“力行”;卷六改“家道”為“齊家”;卷八改“治道”為“治體”;卷九改“制度”為“治法”;卷十改“政事”為“臨政處事”;卷十一改“教學”為“教道”;卷十三改“辨異端”為“異端”;卷十四改“圣賢”為“論圣賢”。
其三,《近思續(xù)錄》反對異端的態(tài)度更加強烈。《近思錄》卷十三“異端”采語錄13條,而《近思續(xù)錄》所采條數(shù)達25條,多出近一倍。全書不僅排斥佛禪、方士與楊朱之說、墨翟之學,而且激烈地反對陸九淵、王陽明、陳白沙諸人學說。把陸、王與程、朱嚴重對立起來。其稱:“象山、陽明之說與程朱猶水炭熏蕕,相為勝負消長。彼勝而長,此負而消,則其為害甚于洪猛。故孟子論異端之害曰:率獸食人,人將相食。韓公亦曰:三綱淪而九法斁?!盵5](卷13)又云:“禪學雖足以惑人,其言非儒,其行滅倫。世閑稍知有秉彝者,固已疑阻。又經(jīng)程朱之辟,宜乎其跡若埽矣。陸學則不然,言必稱孔孟,行必本孝弟。而其用心精微處,乃是禪學也。辟之之難,豈不十倍于佛氏乎。佛氏之害,如外寇之侵突。陸氏之害,如奸臣之誤國。此不可不知,故并著焉?!盵5](卷13)宋秉璿《隨聞雜識》又嘗論道:“明末諸子,專尚王陳之說。學術之害,竟亡天下。若使主彼說者,得位持世,則從心所欲,坦然由之,以致無忌憚之域矣?!盵4](卷17)
其四,自宋時烈至宋秉璿,他們身上自始至終存在著明遺民情結。這種傾向也使得《近思續(xù)錄》對中國的元儒與清儒多予否定,并有意忽略掉高麗時期諸多有影響的儒學之士。其論元儒許衡:“許衡以近世儒者失身胡元,此甚可恥。”[5](卷14)而對于清儒竟只字未言。其評高麗時期的重要儒者鄭夢周(號圃隱),則稱:“我國理學圃隱始發(fā)其端而規(guī)矩不精?!盵5](卷14)又如世所公認,高麗時期安珦(裕)為傳韓朱子學第一人,其與白頤正、李齊賢諸輩,傳承朱子之脈。但《近思續(xù)錄》卻評道:“安裕無與于斯道。”[5](卷14)在他們的道統(tǒng)序列中,朝鮮時期的趙光祖被視為道學開創(chuàng)者。
三、《近思續(xù)錄》更重本土化建構的原因較之于其他相關的著述,宋秉璿《近思續(xù)錄》更強調(diào)韓國理學承傳的獨立性與道學緒脈的正統(tǒng)性。究其原因,主要有四:
一是,韓國儒學經(jīng)過長期發(fā)展,在實際承傳過程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同于中國理學的本土化特征。韓國儒學最初由中國傳入,相對于韓國的固有文化,這是一種異質(zhì)文化。從中國傳承的儒學在與韓國本土文化的結合中,在韓國學者細密的思維方式、精微的邏輯思辨,以及強烈的憂患意識影響之下,儒學發(fā)生了重要變化。這種帶有韓國印記的儒學,實際上是具有獨立性的“韓國儒學”。當代學者李甦平曾概括韓國儒學的獨特品格,亦即韓國儒學的獨立性,共分三點:重“氣”、重“情”、重“實”。[9](2)故韓國儒學深受中國儒學影響,但是絕不能將兩者完全等同起來。這是宋秉璿本土化建構的理論基礎。
二是,朱明王朝的滅國事實與晚清政府的無能表現(xiàn),打破了韓國學者對中國儒學的神話想象,并由之強化了他們的“小中華意識”。明朝滅亡以后,清朝以武力奪取對朝鮮的宗主權。迫于武力,朝鮮在政治上對宗主國清朝示以認同,而在文化上,卻不愿歸附,堅持奉明代崇禎皇帝“正朔”達二百余年。宋秉璿《近思續(xù)錄序》末時間即署為“崇禎二百四十七年”(1874)。在朝鮮士人看來,滿清雖入主中原,但身為夷狄,無資格擔當中華正統(tǒng)。在這種思潮下,朝鮮士人多具有尊周思明的傾向,并以中華自居,形成了影響深遠的“小中華意識”。被譽為“朝鮮朱子”的宋時烈主張“尊周大義論”,他曾在《記述雜錄之尹鳳九》中宣稱:“夷狄不得入于中國,禽獸而不得倫于人類為第一義,為明復仇為第二義。”[10](569)朝鮮燕行使者洪大容亦曾為朝鮮慕效中華而感到由衷自豪,其《太學留館錄》稱:“至于敝邦,專尚儒教,禮樂文物皆效中華,古有‘小中華之號。”[11](619)宋秉璿《隨聞雜識》也曾評論道:“中國淪于夷狄久矣。西洋邪敎,因此闖肆,漸染彌漫。而惟我東土,保守先王禮義,誦法孔朱緒余,習化成性?!盵4](卷17)這是宋秉璿本土化建構的歷史依據(jù)。
三是,日本的野蠻侵略激發(fā)了朝鮮末期有志之士的民族主義情緒,當時所謂“斥邪衛(wèi)正”運動風起云涌。此風之下,金平默著《近思錄附注》與《學統(tǒng)考》,樸世采編《東儒師友錄》,宋秉璿撰《氵貝東淵源錄》(或名《東儒淵源錄》)與《皇朝遺民傳》,河謙鎮(zhèn)撰《東儒學案》,張志淵纂《朝鮮儒教淵源》等,社會上出現(xiàn)重建道統(tǒng),回歸傳統(tǒng)的思潮。這是宋秉璿本土化建構的現(xiàn)實原因。
四是,宋秉璿思想相對保守,且生平尤重氣節(jié)。他是朝鮮大儒宋時烈九世孫,生長于儒學世家。宋哲憲所作《年譜》稱宋秉璿:“克述祖業(yè),篤信好學。存天理而遏人欲,衛(wèi)正脈而辟異端。嘆王章倫紀之斁敗,以守殷師之自靖。痛華夷人獸之無分,以明春秋之大經(jīng)。”[4](卷50)生前對西方學說、西式服裝頗多反對。鄭思肖《心史》由李德懋傳入朝鮮時,宋秉璿感激于此,多次以詩文題詠、評述之。及李朝被迫與日本締結《乙巳條約》,繼閔泳煥之后,宋秉璿亦服毒自絕,憤死殉國。這是宋秉璿進行本土化建構的性格因素。
四、結語
在中國儒學的海外傳播史上,尤其是在韓國儒學的發(fā)展進程中,宋秉璿所撰《近思續(xù)錄》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它標志著韓國儒學在承傳中國儒學的基礎上,已完成了本土化建構,并由此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進入20世紀,繼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及文化大革命之后,中國大陸的傳統(tǒng)儒學幾乎凋零殆盡。相對而言,韓國儒學由于宋秉璿一輩人的努力與犧牲,卻得以保存并有所發(fā)展,更被當代人譽為“社會的良心”。所謂花開異邦,此之謂也。今日中國,重建社會道德秩序與必須提升國家“軟實力”已成為共識,而復興傳統(tǒng)儒學也被更多的人視為重要路徑之一。但是,仍然有人認為傳統(tǒng)儒學不過糟粕,于事無濟。傳統(tǒng)儒學究竟能否適應現(xiàn)代社會?如今黃海彼岸盛開的儒學之花,無疑給出了有力的回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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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李甦平:《韓國儒學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
[10][朝]宋時烈:《宋子大全》,《韓國文集叢刊》(115),坡州:景仁文化社,1990年。
[11][朝]樸趾源:《熱河日記》,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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