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雪源

（云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試論語助詞“瞧”的來源及演變

何雪源

（云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瞧”放在動詞后的用法最早出現(xiàn)在《紅樓夢》中，此時，“瞧”已經(jīng)不再用作動詞?？疾臁扒啤钡墓帕x與今義、語法化的路徑及機制，從而了解“瞧”作為語氣助詞的來源及演變過程?！扒啤弊鳛檎Z氣助詞在方言中使用得最為頻繁。

“瞧”; 語法化; 語助詞

鳳慶話中有一個常見的語法結(jié)構(gòu)，即“AA瞧”，如：想想瞧，望望瞧，看看瞧，說說瞧，嘗嘗瞧等，“瞧”放在動詞重疊式的后面，它的句法功能是什么？有什么語義特征？是怎樣形成的呢？接下來我們將進一步探討。

一、“瞧”的歷時考辨

“瞧”最早出現(xiàn)于三國時嵇康所著的《難〈自然好學(xué)論〉》①：“睹文集則目瞧，修揖讓則變傴。”《玉篇》解釋為：“目冥也”，意為眼睛昏花看不清?！都崱丰尀椋骸安_目也”，意為睜大眼睛看，視力不佳。

從宋代起，“瞧”有“偷看”之義?！镀ｎ惥帯ど眢w類·目部》：“瞧，偷視也”，即不細看正看，恐被人看見而快速地看一下。如：

（1）他兩個貪歡貪笑，不提防門外有人瞧。（《清平山堂話本》）①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語料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

（2）我和他即相知恨不相見早，他燭花前將錦箏來斜抱，劃的又背著人偷用眼兒瞧。（《雍熙樂府·集賢賓·秋憶》）①

到元明之際，“瞧”亦有“看見”之義，用法同“看”。如：

（3）怕別人瞧見咱，掩映在酴醾架。（元·關(guān)漢卿《新水令》）①

（4）姐姐別竟說他一個兒，我們柳條兒也是這個毛病兒，不信，瞧我這袖子也給弄了那么一塊。（《兒女英雄傳》第38回）

隨著“瞧”的大量使用，意義也越來越豐富。

（5）你與我打脧，有甚不瞧科。（明·賈仲名《對玉梳》第二折）①

（6）宋江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卑炎焱乱慌?。唐牛兒是個乖的人，便瞧科。（明·施耐庵《水滸傳》第21回）

（7）文若虛是個伶俐的人，看見來勢，已此瞧科在眼里 ，曉得是個好主顧了。（明·《初刻拍案驚奇》卷一）

（8）他那里鬧鑊鐸，我去那窗兒前瞧破，那賤人俏聲兒訴一和。（元·《貨郎旦》第一折）

“瞧科”、“瞧破”意為看清，察覺。

“瞧”多見于散曲、雜劇及小說中，常用于日常交際、市井之言，可見，“瞧”較為口語化。

崔應(yīng)賢（2011）對《金瓶梅》中出現(xiàn)的“看”進行了窮盡式的統(tǒng)計，“看看”出現(xiàn)了105處，“瞧瞧”出現(xiàn)了45處，說明在明代，“看”的使用占主導(dǎo)地位。到了清代的《紅樓夢》，“看看”出現(xiàn)了59處，“瞧瞧”出現(xiàn)了195處，“看”的主導(dǎo)地位讓位給更加口語化的“瞧”。

除了“看見”義外，“瞧”還有“探視”義，該義在《紅樓夢》中頻繁地使用，如：

（9）接著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并各親戚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也有薦醫(yī)的。（《紅樓夢》第25回）

（10）此時湘云之癥已愈，天天過來瞧看。（《紅樓夢》第57回）

在《紅樓夢》中，“瞧”還出現(xiàn)了新的用法，即放在了動詞后，而“瞧”本身就不能做動詞了，該用法有如下兩例：

（11）你出去站一站瞧，把皮不凍破了你。（《紅樓夢》第51回）

（12）賈政道：“你試試瞧。” （《紅樓夢》第92回）

到現(xiàn)代，“瞧”的主要意義或常用意義和“看”差不多，如：

（13）她縮在車角里，一對烏溜溜的眼睛閃閃地向四處瞧，很像有了什么大問題在心上。（茅盾《色盲》三）

（14）我倒是想著，可是我剛才瞧見太太跟大少爺說話，所以就沒敢驚動您。（曹禺《雷雨》第二幕）

再進一步考察，“瞧”的有些意義已經(jīng)完全消失，如“眼睛昏花”；有些意義保留在了方言中，如“偷看”、“探視”義，并且越來越豐富，如“審視”、“請、喚”、“診治病”、“相親”等義。同時，“瞧”的語法功能也越來越豐富。用作名詞，如“瞧毛毛”意為捉迷藏，山西沁縣方言；“瞧香兒的”意為巫婆，巫師，東北方言；“瞧病先兒”意為醫(yī)生，河南洛陽方言。用作形容詞，如“瞧一見”意為量不多，有限，山東壽光方言；而《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放在動詞后的新用法，沒有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找到相關(guān)記錄，但卻在鳳慶話中大量使用，得到很好保留，這一現(xiàn)象值得我們注意。

二、“瞧”的語法化

“瞧”作為實義動詞，本義為“偷看”、“看見”，表視覺動作。由于大量使用，其詞義指稱范圍逐漸擴大、泛化，由表視覺動作到表心理活動，如：

（15）杜氏見要他房里去，心里已瞧科了八九分，怎當?shù)檬且诶镱^的，并不推阻，反問他那個房里是。（明《初刻拍案驚奇（下）》）

（16）楊雄在薊州府里，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里早瞧了七八分，尋思：“此一事，準是石秀做出來的?！保鳌端疂G全傳（中）》）

這兩例中的“瞧”并非“看見”，因為“心里”的內(nèi)容是“看”不見的，應(yīng)該是“明白、清楚”之意，屬于感覺，“瞧”由視覺行為動詞義向心理行為動詞義轉(zhuǎn)變。這種用法出現(xiàn)于明代，并在明代大量使用，從中我們看出“瞧”的泛化軌跡。

《紅樓夢》中，“瞧”新增“探視”義，“瞧”和“看”共現(xiàn)[見例（9）和例（10）]。根據(jù)“一個動詞核心”的句法限制原則，即每一個完整的句法序列中，只能有一個動詞居于核心地位，其它動詞則居于次要地位（李永，2003）。居于次要地位的動詞，隨著其承擔(dān)的語義任務(wù)越來越虛化，其動詞性逐漸減弱。在例（9）和例（10）中，“瞧”和“看”同義，不好確定哪個為核心動詞，但這說明“瞧”具備虛化的潛力。

同樣在《紅樓夢》中，我們找到兩例“瞧”放在動詞后面的用例，見上述例（11）和例（12）。將兩例改為如下句子：

（12）a你出去站一站，瞧不把你皮凍破了。

（13）a賈政道：“你試試，瞧會怎么樣。”

改句和原句意義相同，但改句很明顯地出現(xiàn)了兩個動詞，構(gòu)成一個連謂結(jié)構(gòu)。根據(jù)前面提到的“一個動詞核心”原則，“瞧”有了虛化的語法基礎(chǔ)。

我們再將兩例做如下改動：

（11）b你出去站一站，不把皮凍破了你。

（12）b賈政道：“你試試?！?/p>

去掉“瞧”后，句子表達不受影響，可見，“瞧”在這里已經(jīng)開始成為一種可供選擇的語法成分。說是可供選擇，從語義表達上來講，“瞧”可加可不加；但從語用功能上來講，“瞧”對我們理解句子的深層含義仍然有重要作用。不管怎么說，此時的“瞧”已經(jīng)不可能充當核心動詞，其動詞性慢慢消失，但由于習(xí)慣使然，“瞧”并不因為可有可無而完全消失，相反逐漸具有了獨特的表義功能。

往《紅樓夢》以后的清代作品中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動詞或動詞結(jié)構(gòu)帶“瞧”的用例逐漸增多。根據(jù)崔山佳（2011）的統(tǒng)計，此種用例在《紅樓夢補》中出現(xiàn)2例，都為“試試瞧”；《紅樓復(fù)夢》中出現(xiàn)5例，如：

聽聽瞧（第1回）、合合瞧（第8回）、 穿穿瞧（第9回）、數(shù)數(shù)瞧（第33回）、問問瞧（第56回）

《淚珠緣》中用例更多，類型也增多，如：

想想瞧、聽聽瞧（第8回）、談?wù)勄疲ǖ?1回）、試試瞧（第32回）、穿穿瞧（第72回）、問問瞧（第78回）、記記瞧、算算瞧（第85回）、嘗嘗瞧（第92回）、看看瞧（第95回）

其它類型的如：

商量商量瞧（第88回）、試猜瞧（第9回）、試搜搜他瞧（第16回）、問聲沈元家的瞧（第19回）

可見，動詞或動詞結(jié)構(gòu)帶“瞧”的用例主要是和動詞重疊式共現(xiàn)的。我們認為，隨著“動詞重疊式+瞧”的頻繁使用，“瞧”受動詞重疊式的影響，逐漸具有了動詞重疊式所具有的建議嘗試義，即對一種將要發(fā)生的行為給出建議進行嘗試，表未然性動作。隨著時間的推移，建議嘗試義內(nèi)化為“瞧”的附加意義。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瞧”的句法功能的改變。“瞧”放在句子的主要動詞后，喪失動詞詞性，占據(jù)次要語法位置，承擔(dān)附加語義，這使得“瞧”的語義的表達依賴于前面的動詞，它從一個自由成分變成一個黏著成分，已經(jīng)不表示任何具體獨立的含義，僅是一種語法形式，加之該用法在清代小說中的大量運用，“瞧”的語義正式開始虛化，僅是幫助言者表達請求或委婉地給出建議，形成祈使語氣。因此，我們可以說，“瞧”逐漸語法化為語氣助詞，即“瞧”出現(xiàn)非視覺用法。

根據(jù)我們所掌握的材料，“瞧”的語法化最早出現(xiàn)于清代小說《紅樓夢》中，而“瞧”的主要意義“看見”同時期也在使用，呈現(xiàn)視覺用法和非視覺用法兩者共存的情形。到現(xiàn)代，“瞧”作為語助，反而在方言中保存得較為完善。

三、“瞧”的語法化機制

“瞧”作為非視覺用法的出現(xiàn)，最初是臨時的，后來被廣泛使用，慢慢固定下來，導(dǎo)致其語法化。

1、隱喻機制

武文杰（2011）對人類的視覺行為有過這樣的論述：人類的視覺行為和其心理活動有密切的關(guān)系，因此人類的視覺行為具有心理特征。視覺行為的過程包括視覺信息的獲取和心理認知的實現(xiàn)?！扒啤蹦軌蛘Z法化為語氣助詞，和其表“看”的視覺行為義分不開?！扒啤痹诒磉_“看”義時，同時也表達了“估量”這一心理認知過程。當“瞧”被放在動詞后大量使用時，其受事不具有真實意義上的可視性，它表示一邊進行著某事，一邊在心理上對該事物進行著一種判斷，這使得“瞧”的視覺意義被弱化直至完全消失，它表示的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看”，從而使得“瞧”從物理視覺向心理視覺轉(zhuǎn)化。

從認知角度上來講，“瞧”能夠從物理視覺向心理視覺轉(zhuǎn)化是隱喻機制起的作用，“瞧”由動詞向語氣助詞語法化的過程是實際上是“視覺域”向“心理域”轉(zhuǎn)化的過程。

公元前380年，亞里士多德曾這樣定義隱喻：隱喻是用另一事物的名稱來指稱這一事物。Sweeter（1982）認為隱喻是用具體概念來理解抽象概念的方式，是從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投射，這兩個域具有一定相似性的特征，在投射的過程中保持不變?！扒啤钡摹耙曈X域”和“心理域”都具有“感知”這一行為過程。視覺行為的施事主體通過眼睛“感知”對受事客體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較弱，二者之間產(chǎn)生視覺空間；心理行為的施事主體通過心理活動“感知”對受事客體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也較弱，二者之間產(chǎn)生心理空間。視覺空間和心理空間所具有的相似性是“瞧”由物理層向心理層過渡的基礎(chǔ)。這種相似性在例（15）和例（16）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

2、類推機制

類推機制是一種常用的語用機制，它以一種或幾種其它形式為模型，按照特定的原則造出來的一種形式，是新詞新語產(chǎn)生的主要方式。語言中的類推現(xiàn)象大量存在，反映著語言的演化。

在視覺行為類動詞中，最早發(fā)生虛化，成為語助詞的是“看”。對此，吳福祥先生（1995）有較為完善的闡述。他認為，“看”作為語助詞的用法始于魏晉六朝，發(fā)展于唐宋時期，成熟于明清時期。前面我們說過，元明之際，“瞧”發(fā)展出“看見”之義，用法同“看”?！翱础卑l(fā)生虛化、語法化，含有“看”義的“瞧”也有了虛化、語法化的條件。這中間，我們認為是類推機制起的作用?！翱础闭Z法化為語助詞的特殊用法在類推機制的作用下為其他視覺行為動詞的語法化提供了模板，“瞧”的虛化借鑒了“看”的虛化，逐漸發(fā)展成為語助詞。只不過“瞧”的虛化遠遠落后于“看”的虛化，直到清代才出現(xiàn)并大量使用。到現(xiàn)代，則更多地保留在了方言里。

四、語助詞“瞧”的意義類型

“瞧”通過視覺域向心理域的轉(zhuǎn)換而具備成為語助詞的基礎(chǔ)，我們可以說“瞧”具有心理動詞的特征。按照黎錦熙、劉世儒兩位先生的看法，心理動詞可分為兩類：經(jīng)驗過程型和情意作用型。那么，“瞧”應(yīng)屬于哪一類型呢？

我們將例（11）和例（12）再做如下改動：

（11）c你出去站一站，就知道會不會把你皮凍破了。

（12）c賈政道：“你試試，就知道會怎么樣。”

所做改動同原句表達的意義相同，可知“瞧”作“感知”義來理解時，是言者主體表達看法并對行為結(jié)果進行預(yù)測，如例（11）c，言者想要表達“天氣很冷”這個看法，但為了讓對方信服，建議對方自己出去試試，并預(yù)測可能“會把皮凍破了”；又如例（12）c，言者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想要表達的是“你的看法一定會和我的看法一致”，但擔(dān)心對方不信，建議對方自己嘗試，由對方得出讓自己真實可信的結(jié)果。

根據(jù)黎、劉兩位先生的定義：表達對人或物的主觀看法或評價的心理動詞為經(jīng)驗過程型， 我們認為語法化后的“瞧”的意義類型為經(jīng)驗過程型。

［1］劉 杲. 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1.

［2］顧野王. 宋本玉篇［M］．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3.

［3］趙振鐸. 集韻校本［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

［4］宋 濂. 篇海類編［M］．濟南：齊魯書社，1997.

［5］崔應(yīng)賢. 漢語動詞重疊的歷史考察［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1.

［6］許寶華，宮田一郎. 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7］崔山佳. 近代漢語動詞重疊［M］．成都：巴蜀書社,2011.

［8］李 永．“一個動詞核心”的句法限制與動詞的語法化［J］. 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3(3)：53-56.

［9］武文杰. 現(xiàn)代漢語視覺行為動詞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10］Sweetser, E. Root and epistemic modals： Causality in two worlds［A］．//Proceedings of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Berkeley Linguistics Society［C].1982(8),484-507.

［11］吳福祥. 嘗試態(tài)助詞“看”的歷史考察［J］.語言研究.1995,(2)：161-166.

［12］黎錦熙，劉世儒. 漢語語法教材［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7.

A Discussion about the Origin and Evolution of the Modal Particle“Qiao”

HE Xue-yu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Yunnan Normal University, Kunming 650500，China)

The use of “Qiao”which is put behind verbs appears earliest in the novel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In this structure, “Qiao”can’t be used as a verb. By reviewing the meanings of“Qiao”in ancient times and at present, and by investigating the path and mechanism of grammaticalization about “Qiao”, we know the origin and evolution of “Qiao”as a modal particle，and this use can be frequently seen in dialect.

“Qiao”; Grammaticalization; Modal particle

H134

A

2095-7408（2017）03-0085-04

2017-01-05

本文系2016年云南師范大學(xué)一般項目“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YJS201630）的階段性成果。

何雪源（1982年－ ），女，彝族，云南臨滄人，在讀研究生，主要從事漢語詞匯學(xué)、方言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