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木, 呂曉瀟
(1.山東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590 / 北京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北京 100089;2.山東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590)
重塑南方女性:論吉爾克里斯特對福克納的改寫
李方木1, 呂曉瀟2
(1.山東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590 / 北京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北京 100089;2.山東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590)
埃倫·吉爾克里斯特在《天使報喜》中改寫了??思{小說的女性人物,將南方騎士文化與淑女風范融合起來,塑造出一個敢于冒險、追求自由的女騎士形象。她的作品既突出了與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及《野棕櫚》的互文性,又從歷史意識、宗教用典和女性視角上再現(xiàn)了不一樣的南方社會與歷史。女主角阿曼達既是南方文化的繼承者,又在很大程度上破除了傳統(tǒng)道德的禁錮,成為戰(zhàn)后南方女性文學中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人物形象。
吉爾克里斯特;福克納;女騎士;改寫
埃倫·吉爾克里斯特(Ellen Gilchrist,1935-)是繼“奧康納和韋爾蒂之后出現(xiàn)的又一位杰出的美國南方女作家”(金莉、王炎,2015:145),她的作品“文筆既幽默生動,又暗含諷刺”(虞建華,2015:559)。小說首作《天使報喜》(TheAnnunciation,1983)講述了一個充滿女性主義色彩的故事:阿曼達與表哥早戀,14歲生下私生女,但是家人的寬容諒解依然無法撫慰她身心的創(chuàng)傷;多年平庸的婚姻生活過后,她重燃奮斗的激情,選擇離家去追求事業(yè)與愛情。小說在阿曼達分娩、情人遭遇車禍的場景中結(jié)束。這部小說取材于二戰(zhàn)之后的美國南方社會,在故事題材、敘事手法以及人物塑造上都受到同樣來自密西西比州的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的深刻影響。Bauer(1999:101)認為該作與《喧嘩與騷動》(TheSoundandtheFury,1929)有很強的互文性,“還給凱蒂·康普生一個反擊的機會”; Hooper(2005:32)指出這部小說與福克納的文本不同,它側(cè)重于再現(xiàn)“女性探索成為獨立個體”的艱難成長歷程。其實,阿曼達的形象還存有??思{另一部小說《野棕櫚》(TheWildPalms,1939)①(Faulkner,1990)女主人公夏洛特的痕跡,后者在與命運抗爭、追求自由愛情的激情上不輸凱蒂。概言之,吉爾克里斯特與福克納文學遺產(chǎn)、美國南方乃至整個歐美文學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她在文學傳統(tǒng)內(nèi)部受到了豐厚的滋養(yǎng),同時也推進了南方文學的進一步發(fā)展。
美國現(xiàn)代派詩人T·S·艾略特重視歷史與傳統(tǒng),認為作家應時刻“感受到荷馬以來整個歐洲以及本國文學在整體上是同時存在的,構成統(tǒng)一的秩序”。(Kermode,1975:38)D·H·勞倫斯在1918年的《地方精神》一文中也指出,美國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象征性根源于“正統(tǒng)歐洲觀念在美洲大陸上的延續(xù)”。(Lawrence,1962:19)因此,美國文學未從根本上脫離歐洲文學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影響,其中典型的一抹底色就是中世紀的騎士傳奇(the Chivalric Romance)及司各特的歷史羅曼司(the historical romance)。美國短暫的國族歷史反而成為文學家們熱衷于歷史題材的抓手,這種對歷史的過度關注在內(nèi)戰(zhàn)之前的南方文學中尤其盛行,馬克·吐溫曾貶之為“瓦爾特爵士病”(Pugh,2013:17),它令南方民眾懷舊氣息濃郁,保守觀念盛行,社會文化停滯不前。
到了南方文藝復興時期,福克納站在歐美現(xiàn)代主義和美國南方文學傳統(tǒng)的交匯點上,創(chuàng)作出了特色鮮明、主題深刻的小說作品。他擅長歷史題材的挖掘,筆下人物大多“執(zhí)迷于個人、家族或地域的過去”。(Rollyson,2007:1)??思{“理解和處理過去”(King,1980:7)的特定方式在文學史上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弗蘭納里·奧康納曾形象地將他比作“迪克西有限公司號列車”(轉(zhuǎn)引自Bauer,2005:1),成就幾乎無人匹敵。其實,對于以奧康納為代表的當代女作家們而言,文學傳統(tǒng)是把雙刃劍,“現(xiàn)有經(jīng)典作品本身已形成一個理想的秩序,真正新穎的作品再出現(xiàn)時,該秩序就會發(fā)生改變。此前秩序是完整的,加入新花樣后就必須以變化求完整,不管這變化是多么細微”。(Kermode,1975:38)也就是說,新興作家不僅受到經(jīng)典作家的被動影響,而且還會在對后者的解讀上產(chǎn)生一種或強或弱的反作用力,進而波及到經(jīng)典在傳統(tǒng)中的定位。那么,吉爾克里斯特為美國南方文學的歷史書寫傳統(tǒng)帶來怎樣的源頭活水呢?
吉爾克里斯特和??思{的小說均涉及家族和個人的過去經(jīng)歷,都專注于再現(xiàn)人物的歷史意識,但是各自關注的角度不盡相同。《喧嘩與騷動》側(cè)重于康普生家族前后兩百多年的歷史,與此緊密相連的是這家子女對個人童年經(jīng)歷的迷戀,昆丁、班吉和杰生三人都無法接受凱蒂在愛情面前毫不顧忌家族榮耀的做法,將家道中落的責任推脫到“對罪惡天生具有一種親和力”(Faulkner,2006:950)的凱蒂身上,該作強調(diào)家族史與個人過去的互動。而《野棕櫚》則更關注個人過去的經(jīng)歷:哈利和夏洛特這一對為愛私奔的情侶,雖無沉重的家族歷史包袱,但窘迫的經(jīng)濟條件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作為福克納小說體系中凱蒂“虛構的后裔”(Hamblin & Peek,1999:329),《野棕櫚》中的夏洛特雖然性情同樣奔放,但依然沒有走出傳統(tǒng)道德的約束,她在談及自己的過去時曾說:“我最喜歡大哥了,但不能和哥哥睡在一起啊?!?Faulkner,1990:521)在這一點上,《天使報喜》的作者拋棄了夏洛特的顧慮,以阿曼達的個人記憶為切入點:幼時的阿曼達與表哥同床,懵懂的兄妹情誼預示著性早熟以及不倫情感。阿曼達與凱蒂都是不拘貴族淑女風范的人物,兩部小說中他人對女主人公行為失范問題的反應卻有著天壤之別:康普生家人對凱蒂施之以道德譴責,最后發(fā)展到逐出家門的地步;但麥卡梅家族對此“沒人介意”(Gilchrist,1983:6),即使在發(fā)現(xiàn)阿曼達意外懷孕后也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理解與包容。這種價值觀念上的差異源于作者觀察和闡釋歷史的不同角度,正如托尼·莫里森所言,??思{為后世作家們指明了一條藝術化地再現(xiàn)過去的道路(Morrison,1986:296),女作家們顯然捕捉到了曾經(jīng)被歷史遺忘的一個剖面。
??思{與吉爾克里斯特小說人物的人生觀存在較大差異。凱蒂與夏洛特性格反叛,卻依然無法與強勢的傳統(tǒng)力量抗衡,淪落或死亡的命運似乎不可避免,透露出一種悲觀的人生哲學。阿曼達則不同,她勇于走出過去的陰霾,沖破男權的藩籬,表現(xiàn)出異?;磉_的精神?!短焓箞笙病返牡谝徊糠种灶}為“重負”(Cargo),是因為阿曼達早年的經(jīng)歷給身體帶來的傷害,將自己變成一艘負重航行的船只。在阿曼達看來,蓋伊等同于過去本身,擺脫他就意味著走出過去而真正進入現(xiàn)實,她深信“只要一息尚存,誰也別想讓我干不愿意的事”(37)。??思{的人物是因為對過去的依戀而產(chǎn)生逃避的心理,阿曼達同樣選擇了逃離——第二部分的標題正是“放逐”(Exile),但兩者逃離的對象截然相反,一個是現(xiàn)實而另一個則是過去。阿曼達多年后再遇蓋伊的時候,面對依然不肯放手的表兄,她奮然反駁道:“我曾經(jīng)以為過去就是現(xiàn)在,我們永遠不能忘卻,永遠無法丟棄。扯淡!過去就是過去。你可以沉迷其中,當然也完全可以繼續(xù)前行”(293)。這是整部小說中音高最強的一句話,表現(xiàn)了女主人公發(fā)誓擺脫個人記憶糾纏的決心,流露出對個性自由的強烈渴望。這恰恰是吉爾克里斯特與??思{在歷史意識上最主要的分歧之處,后者的小說著重再現(xiàn)南方糾結(jié)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復雜情感,而新生代作家顯然已經(jīng)走出了歷史的囹圄,發(fā)力探索廣闊的現(xiàn)實素材。就這樣,吉爾克里斯特從人物的個人記憶切入南方歷史,通過扭轉(zhuǎn)人物的命運發(fā)出女性自己的聲音,躋身南方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行列。當然,她還有另一個道具,那便是宗教。
宗教對美國南方的影響根深蒂固。早在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不久,就有西班牙、法國等歐洲大陸的天主教徒陸續(xù)移民而來,后來隨著大批英國殖民者前來定居,新教勢力逐漸強盛起來,這讓美國南方地區(qū)的宗教氛圍變得更加紛繁復雜。在殖民地初創(chuàng)時期,基督教以其對上帝的選民、再造伊甸園、修身寡欲、勤儉創(chuàng)業(yè)等教義的宣傳,對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進步確實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廣泛滲透到南方人的思維與認知模式之中,并與種植園經(jīng)濟、蓄奴制、騎士文化融合起來,成為一種維護舊南方社會制度合理性的有力武器??傮w而言,宗教傳統(tǒng)一直以來作為“美國南方文學內(nèi)聚方式和主導形態(tài)”(李楊,2015:87)而存在。??思{作品中的宗教題材,及其運用宗教典故的寫作手法,都是為人物塑造和道德評判服務的。(Gwynn & Blotner,1959:52)通常,福克納小說中既有對基督徒虔誠信教的褒揚,也含有對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的猛烈抨擊,《喧嘩與騷動》中的老女奴迪爾西顯得偉岸正直,而康普生夫人卻打著宗教的旗號放棄監(jiān)管子女的職責,更為極端的是《圣殿》和《八月之光》中狂熱的基督徒們令人發(fā)指的私刑行為。??思{的宗教用典基本分布于兩個層面,一個是宏觀層面上的結(jié)構對位,如《喧嘩與騷動》從時間安排上看與基督教復活節(jié)周末暗合;另一個是微觀層面上,包括作品與人物的命名,以及個別場景、事物的象征意義。
吉爾克里斯特同樣是從人物出發(fā),揭示宗教帶給女主人公成長的巨大阻力,由此凸顯阿曼達的堅強意志和必勝信念。她在《天使報喜》中并未像現(xiàn)代主義作家那樣構建一個宏大的神話對位結(jié)構,而是更多地趨向于微觀層面上引用圣經(jīng)典故,突出作品的現(xiàn)實意義?!疤焓箞笙病钡牡涔试从谛录s《路加福音》,天使長加百列給瑪利亞報喜說她要懷孕生子,當時身為處女的圣母十分平靜地領受“圣靈降恩”這一訊息。吉爾克里斯特借此表現(xiàn)阿曼達生命歷程的重大轉(zhuǎn)折:年屆40的她意外得知懷有身孕,不禁自問:“[醫(yī)生路加]會是報喜的天使嗎?”“[威爾]會是那個為我牽驢的約瑟嗎?”(Gilchrist,1983:279)懷胎一事意味著阿曼達身體的復原,意味著心靈走出痛楚的記憶,為她接納自己的頭胎私生女提供了前提?;谀概フJ的潛在情節(jié)需要,作者進一步挪用了這個宗教典故,讓阿曼達失散多年的大女兒芭蕾特成為領報人,威爾則擔綱報喜人:“當[阿曼達]談起你時,聽起來就像當年十四歲時候的樣子”,“為了與你說上話,她已經(jīng)等了三十年”。(同上:334-335)威爾最終說服了芭蕾特,使得母女二人冰釋前嫌。小說的最后,阿曼達直接援引《路加福音》中的話,自豪地宣稱:“我的旨意得以成全”。(同上:353)更為重要的是,吉爾克里斯特賦予了女性正當而體面的職業(yè),而不像凱蒂那樣出賣肉體,也非夏洛特式的偶爾兼職。《天使報喜》中有一處暗引,或者說是圣母領受喜訊的隱喻:阿曼達為了拿下雷諾阿②十四行詩的翻譯權,主動遷居異地,這次的天使扮演者喬丹很快給她帶來了好消息,幫助她實現(xiàn)了愿望。后來,他還促成了阿曼達從譯者轉(zhuǎn)變?yōu)樽髡?,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獲得事業(yè)上的轉(zhuǎn)型。因此,吉爾克里斯特通過三次援引“天使報喜”的典故,一改??思{女性人物的他者地位,讓她們通過自身努力,結(jié)合周圍男性的助力,升格為自我命運的主宰。
宗教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其重要性還蘊含于作者的反諷之中。20世紀的美國南方宗教派別林立,天主教與基督教各派系又有一個質(zhì)的不同,即它還受到羅馬天主教廷的管轄,這另一重障礙更多地體現(xiàn)于吉爾克里斯特的作品中。從小說人物的經(jīng)歷來看,作者將主要矛頭指向天主教對人身心的約束與摧殘,雖然教會本身承載著社會服務的職責,但實際效果常常事與愿違。阿曼達的身體傷害就是由于教會醫(yī)療機構有限的條件和人為的疏忽造成的,作者的批判態(tài)度是經(jīng)另一位醫(yī)生之口傳達的:他得知病情后義憤填膺,想象著“炸掉羅馬”,毀滅教廷的情形。(Gilchrist,1983:42)另外,吉爾克里斯特還通過古今對比,揭示女性令人痛心的歷史與現(xiàn)實。在18世紀的法國,雷諾阿失子之后很快自盡,這場悲劇與教會勢力的阻撓有很大關系;到了20世紀的美國南方,女性成長的外部阻力依然強大,阿曼達的早期經(jīng)歷就是明證。這是促成阿曼達與雷諾阿由認同走向反對的根源所在。此外,阿曼達與蓋伊在宗教認識上的意見相左也彰顯了作者的性別關懷。有關昔日舊情,蓋伊聲稱自己曾經(jīng)“跪地兩天以求上帝饒恕我們”,卻遭到阿曼達反駁說“根本就沒有什么上帝”!(同上:35)這種異教論調(diào)與《野棕櫚》里哈里對宗教的蔑視異曲同工:“如果耶穌回到當今的話,我們也會為了保護自己而不得不將他釘上十字架的?!?Faulkner,1990:587)這里強調(diào)的正是宗教在愛情與婚姻上對人的道德約束力,彰顯了主人公掙脫宗教禁錮的決心。不管是《野棕櫚》中夏洛特的丈夫弗朗西斯,還是《天使報喜》中阿曼達的丈夫馬爾康姆,盡管事實上的夫妻感情已經(jīng)不復存在,兩位丈夫均拒絕與妻子離婚,然而妻子主動選擇沖破婚姻藩籬的事實意在反襯男性的守舊,宗教約束更多地存在于男性身上,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反諷!
那么,既然女性人物是反對宗教桎梏的,《天使報喜》中濃厚的宗教色彩又作何解釋呢?這正是吉爾克里斯特的高明之處?!疤焓箞笙病鳖}材的藝術作品都有一個共通之處,即加百列言行虔敬卑微,而圣母卻盡顯嫻靜尊貴。(Bauer,1999:31)吉爾克里斯特精準調(diào)用圣經(jīng)中為數(shù)不多的此類反轉(zhuǎn)傳統(tǒng)性別角色的事件,破除男權敘事框套去講述女性人物自己的成長故事。當然,這一轉(zhuǎn)換也與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有關。二戰(zhàn)后美國的民權運動風起云涌,期間女權主義者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而女性主義神學家們憑著對圣經(jīng)文本頗具新意的闡釋,積極進行聲援。Trible(1999:432)在對《創(chuàng)世紀》的重新解讀中認為,“亞當”一詞在希伯來文中是人的通稱,并不特指男性,上帝通過創(chuàng)造夏娃而創(chuàng)造了性別本身,并不是女人!由此看來,吉爾克里斯特小說中的宗教色彩與阿曼達的反宗教觀念并不矛盾,宗教完全可以作為女性反擊男權、自我賦權(self-authorization)的一種有力武器。以宗教為基本出發(fā)點,對女性生活題材進行深入挖掘,成了作者這部小說的一大特色。從敘事話語上看,吉爾克里斯特在小說中淡化男性角色,啟用女性視角,逼真再現(xiàn)了女性對話語權威的自覺追尋。
《天使報喜》中明確提到??思{的地方只有一處,即在作者首次亮明馬爾康姆身份之時,他是一位“在耶魯大學研究??思{的學者,這對他的生活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作者不無諷刺地指出他娶阿曼達僅僅是為了“走進書中他喜歡讀的那個世界”。(Gilchrist,1983:47)這里,吉爾克里斯特批判了維多利亞時期以來小說中常見的一個細節(jié):男性結(jié)婚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攫取女方的家族財產(chǎn),如《簡·愛》中羅切斯特的初婚、《押沙龍,押沙龍》中薩特潘的再婚等。馬爾康姆代表了??思{及其小說所再現(xiàn)的世界,而阿曼達早早地離開了他,這就證實了吉爾克里斯特重寫南方的必要性。以阿曼達主動離棄馬爾康姆為表征,吉爾克里斯特改寫??思{小說人物的性別圖譜,如前述莫里森之言,女性作家發(fā)現(xiàn)了歷史不曾表現(xiàn)的問題,勾勒出另一個新南方。
兩位作家再現(xiàn)南方歷史與社會時出現(xiàn)的差異,從根本上說源自于歷史的文本性特征,即歷史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基于特定的立場或觀點以話語的形式建構出來”。(Millard,2006:43)??思{沒有選擇凱蒂講述家族故事,沒有啟用夏洛特的視角回憶相戀經(jīng)歷,這與歐美小說寫作傳統(tǒng)中的敘述規(guī)約有關。女性主義敘事學家Case(1999:13)認為,男性小說家較少使用女性敘述者,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認為女性敘述者不能把自身經(jīng)歷講得連貫而有意義,在文本中只作為見證者存在,應將編織情節(jié)的任務拱手交給異性。當這個敘述規(guī)約得到作者的遵從時,大多數(shù)讀者也是贊同的,至少是在無意識層面;相反,如果作者有意背離了這個規(guī)約,讀者也能從對其長期的內(nèi)化中將女性敘述者拉回到她固有的審美他者位置上。??思{的凱蒂和夏洛特均無法自主掌控個人命運,在敘述層面上沒有話語權,在故事層面上又僅僅表現(xiàn)為男性的欲望對象。相比之下,吉爾克里斯特在面對福克納的文學遺產(chǎn)時,選取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家倡導的對抗式閱讀法,在創(chuàng)作中轉(zhuǎn)向女性視角,從故事人物的眼光出發(fā)以第三人稱全知模式進行故事敘述。應該說,這種敘述眼光與敘述聲音分離的做法,使得作家更容易把握不同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必要時還可以視角越界——借助意識流進入人物的內(nèi)心,拉近彼此間的心理距離。
在《天使報喜》與《喧嘩與騷動》的互文性這一問題上,Bauer(1999:109)認為兩作最典型的相似之處是兄妹戀,均聚焦于這種亂倫情感。然而,兄妹亂倫僅僅作為吉爾克里斯特小說的起點,構成女主角早年悲劇的根源,作者很快將重心后置于阿曼達如何忘記過去這一點上。如此一來,《天使報喜》更趨近于??思{的另一部小說《野棕櫚》。從人物命名上看,吉爾克里斯特似乎有意暗示本作與《野棕櫚》的互文性,威爾的名字(Will)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野棕櫚》中哈利的姓氏“威爾伯恩”(Wilbourne)。更為重要的是,阿曼達繼承了夏洛特的反叛性格,同時又更加理性化,自我塑造為一位知識女性的形象。通過繼承外祖母的莊園,阿曼達獲取強大的經(jīng)濟支撐,扭轉(zhuǎn)了此前的被動局面,從根本上解決了女性的后顧之憂,實現(xiàn)并超越了伍爾夫主張的女性對一間房的基本訴求,拓展了她們的生存與發(fā)展空間。阿曼達投身于文學翻譯與創(chuàng)作,本身就代表了女性主動謀求話語權的姿態(tài)(Lanser,1992:7),無論是對于阿曼達還是作者自己而言,創(chuàng)作實現(xiàn)了她們對話語權的追求。有書評家認為,《天使報喜》算得上是一部“熱切擁護女性、擁護人”的小說。(Bauer,1999:107)但需要指出的是,吉爾克里斯特在處理男性人物及其承擔的社會責任方面,似乎走了極端。阿曼達的父親早亡,造成男性家長的持久性缺位,客觀上催生了她對表哥的不倫戀;婚后,丈夫并不能滿足阿曼達的情感需求,導致她另尋婚外寄托。根據(jù)他們與女主角的位置關系,男性角色分裂為家庭內(nèi)部的丈夫和婚外的情夫,主體身份被降解了。到小說最后,威爾像《野棕櫚》中的夏洛特一樣為愛罹難③,這也凸顯了吉爾克里斯特不同于??思{的性別立場。
福克納小說的男性視角是由南方淑女的社會地位及其在文本內(nèi)的位置關系決定的,吉爾克里斯特對文本內(nèi)外的男女性別關系進行整合,提出了一種基于性別身份“混雜性”(Yaeger,2000:31)的折中方案。與凱蒂的被動出逃和夏洛特的私奔之旅不同,阿曼達的人生軌跡從密西西比的種植園出發(fā),經(jīng)由弗吉尼亞神學院、新奧爾良的豪宅到阿肯色州藝術家聚居地,貌似單純的地理空間位移,實際上整個過程記錄了阿曼達從依賴性強的“小公主”歷練為自主自立女性的成長經(jīng)歷。這種離家追夢的奮斗過程,與中世紀傳奇中的騎士冒險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可以說她在故事中扮演了一個“女騎士”的角色。阿曼達離開丈夫時主動拋棄了“上層社會里的公主”(Gilchrist,1983:93)身份光環(huán),獨自去追求實現(xiàn)自我的途徑,在想象中建構了另一番理想化的圖景:和吟游詩人(troubadour)一起簇擁于“金雀花王朝的一位國王”(同上:185)左右。阿曼達對雷諾阿認識上的轉(zhuǎn)變——她“理應去把自己的孩子找回來而不是自殺”(同上:182),充分體現(xiàn)了她行俠仗義的胸襟,也促使她最終接受自己的長女。當然,這個女騎士形象離不開保守的傳統(tǒng)文化土壤——“由紳士和淑女領導下的理想南方世界”(李楊,2015:23),體現(xiàn)出歷史的另一重價值,即過去通俗化的人物形象經(jīng)過理性修正完全可以服務于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正如有的評論家所言,作者在創(chuàng)造女性形象時,可以通過模糊人物性別符碼的手段建立“南方騎士制度的另一種模型”。(Pugh,2013:183)如果說吉爾克里斯特小說中圣母領報的意象依然沒有擺脫傳統(tǒng)的性別角色定位的話,那么女騎士形象的誕生則實現(xiàn)了超越,意味著男女性別身份的跨越與消解,這是吉爾克里斯特基于福克納的凱蒂與夏洛特兩個形象,在人物塑造方面的一大改進。
正如吉爾克里斯特另一部作品的標題《光既能是波又可為?!?LightCanBeBothWaveandParticle,1989)所示,文學傳統(tǒng)雖源源不絕自成體系,但其本身是由一系列的作家個體構成的,不同歷史時期的作家之間既有傳承又存在一定的背反關系。??思{創(chuàng)造出了一系列諸如凱蒂和夏洛特這樣的反叛女性角色,尤其是在凱蒂身上傾注了很多的情感與心血,然而出于時代和觀測角度的差異,這些女性人物的生命軌跡或多或少地投射了他的性別偏見。吉爾克里斯特則從當代美國南方的女性生活現(xiàn)實出發(fā),借助于再現(xiàn)過去、宗教用典以及女性視角等不同的敘事策略重新審視南方的騎士與淑女文化傳統(tǒng),對??思{的經(jīng)典作品從一位女性讀者兼作者的角度進行重新解讀和修正式改寫,尤其是對《野棕櫚》的夏洛特這個人物形象進行有選擇地揚棄,保留了她追求自由的熱情,同時注入更強的自立精神,塑造出阿曼達這樣一個嶄新的女騎士形象。阿曼達作為一位掌握了經(jīng)濟和知識雙重武器的女騎士,既是南方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者,又在很大程度上破除了淑女風范的條框約束,見證了女權運動取得的豐碩成果,成為戰(zhàn)后南方女性文學中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人物形象。
注釋:
① ??思{的這一作品出版前曾多次遭到篡改?!兑白貦啊肥指迳系念}目是《假若我把你遺忘,耶路撒冷》(IfIForgetThee,Jerusalem),但出于它的反猶色彩,出版社選取了其中一個故事的標題《野棕櫚》,現(xiàn)在評論界多傾向于使用福克納的原標題。鑒于本文主要涉及小說的《野棕櫚》部分,故仍沿用初版時的標題。
② 伊萊娜·雷諾阿(Helene Renoir,1713-1734)是作者虛構的女性歷史人物。根據(jù)小說中介紹,雷諾阿早年與戀人私奔,后來私生子被人抱走,她因無法承受輿論壓力和失子之痛而自盡,多虧女仆冒死力爭才將生前詩稿《伊萊娜·雷諾阿佚失婚曲集》保存下來。喬丹通過賄賂教會人員,從梵蒂岡墓地中盜取這份手稿,使得阿曼達能夠有機會閱讀與翻譯。
③ 該小說中沒有明確威爾死亡與否,只是說在交通事故瞬間,“他雙手松開了方向盤,小汽車隨即旋轉(zhuǎn)起來,進入綿軟而白茫茫的半空中”。(Gilchrist,1983:351)在作者后來出版的短篇故事集《光既能是波又可為?!分?,威爾健康地回到阿曼達和兩個孩子身邊。這種打補丁的寫法也算得上??思{式的:在馬爾康姆·考利(Malcolm Cowley)編纂《袖珍福克納讀本》(ThePortableFaulkner,1946)時,福克納專門撰文《附錄:康普生家族》以重述康普生家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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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thern Ladies Refashioned: On Ellen Gilchirst’s Rewriting of William Faulkner
LI Fang-mu1; Lü Xiao-xiao2
(1.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d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590, China / School of English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2.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d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590, China)
Ellen Gilchrist, in her debut novelTheAnnunciation, rewrites William Faulkner’s female protagonists by integrating Southern chivalry with ladyhood for a creation of female cavalier in pursuit of adventure and freedom. Her novel, based on a strong intertextuality with Faulkner’sTheSoundandtheFuryandTheWildPalms, portraits a new South in terms of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biblical allusions and a female perspective. Her protagonist Amanda McCamey, while inheriting the essence of Southern culture, protests against traditional fetters and thus cultivates herself as a character of great importance in postwar Southern women literature.
Ellen Gilchrist; William Faulkner; female cavalier; rewriting
10.16482/j.sdwy37-1026.2017-02-011
2016-12-28
李方木(1979-),男,漢族,山東濱州人,山東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南方文學。 呂曉瀟(1977-),女,漢族,山東淄博人,山東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英語文學與影視文學。
I106
A
1002-2643(2017)02-008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