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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之死與詞體尊卑

2017-04-11 03:01:30潘志剛
社會科學動態(tài) 2017年3期
關鍵詞:后主詞體宋太宗

潘志剛

李煜之死與詞體尊卑

潘志剛

李煜之死乃政治斗爭決定,與其詞作無關。李煜之死與其詞之間的因果關系乃后人建構,這個觀念在后世不斷被強化。事實上,詞在五代、北宋初期屬于 “小道”、 “艷科”范疇,遭到士大夫的輕視和鄙棄,地位極其卑賤。然而隨著詞體地位的提高,后人將他們所處時代詞體地位狀況投射到五代、北宋初期,認為詞在當時不僅能夠登堂入室,而且能夠成為朝廷大堂上構陷他人的證據(jù)。這是古人以今律古的誤判。

李煜之死;詞體地位;以今律古

對于李煜之死與其詞的關系,學界有兩種觀點。第一種認為李煜之死由其詞導致,這種觀點占主導地位。如劉維崇 《李后主評傳》和高蘭、孟祥魯 《李后主評傳》都將李煜之死放在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中考慮,認為李煜之死是因詞中的故國之念而被宋太宗賜死①。李鐘琴 《致命文字——中國古代文禍真相》 “李煜之死”一節(jié)將李煜之死歸結于李煜七夕晚上演唱 《虞美人》一詞②。王秀琳、劉尊明《“亡國之音”穿越歷史時空:李煜詞的接受史探賾》也堅持宋人王铚的觀點,即李煜七夕之夜演唱《虞美人》一詞而遭受宋太宗牽機藥之毒③。第二種觀點認為李煜之死由政治斗爭決定,與其詞沒有關系。如李貴 《中唐至北宋的典范選擇與詩歌因革》否認李煜因文字而引禍④;謝世涯 《南唐李后主詞研究》認為宋太宗厚待降王沒有理由殺李煜⑤;孫大志 《漫談李煜之死》否認宋太宗毒死李煜⑥,等等。這兩種觀點,其實都沒有作深入研究。不過,今人普遍傾向于第一種觀點,認為李煜是因詞而引起了殺身之禍。筆者以為此問題尚可深究,故不揣谫陋,通過辨析李煜之死來澄清李煜因詞而亡的觀點,懇請大家指正。

一、政治斗爭決定李煜之死

降宋后的后蜀孟昶、吳越王錢俶、南漢劉鋹、南唐李煜等國主莫名其妙死亡,正史也未明確記載死因,歷史的神秘與模糊使得后人有所依據(jù)地編撰本事來解說這些人的死因,李煜是其中極具代表性的一個?,F(xiàn)在人們只要提到李煜之死,普遍會認為李煜創(chuàng)作亡國之恨的詞作 (大多數(shù)人認為是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一詞)引起或是造成了他的死亡。我們認為這種觀點是后人想當然的結果,事實上是政治斗爭決定了李煜之死。

李煜之死不會是暴病而亡或者自殺,只可能為他殺。早在入宋前,李煜身體有所不適⑦,但并非是一夕暴亡的疾病。入宋后,李煜遭受著物質上的困窘和精神上的極度侮辱,但他茍延殘喘著。即使忍無可忍,一度哀鳴 “春花秋月何時了”,希望能結束生命,他卻又自我消解道: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李煜一問一答之間沒有傳遞出自殺的意念,相反,顯示出他站在哲學的角度上對人生的苦難予以理解。李煜曾經(jīng)也有過自殺的豪言壯語,無奈他是怕死之人,最終放棄了。李煜如果真的要死,那也是等待宋朝統(tǒng)治者的行動,李煜絕不會自殺。

宋朝統(tǒng)治者除掉李煜的原因在于李煜曾經(jīng)是一個國家的君主。雖然李煜已是階下之囚,但這種身份對宋國的統(tǒng)治存在著相當大的阻礙和威脅。首先,南唐國君自稱為唐代李氏后裔,這表明南唐國的政權是繼承先人而來,具有合法性。宋國要想統(tǒng)一和治理天下就需要解決這個非常棘手的問題:怎么處理合法的南唐國。對于政權的合法性問題,每一代開國之君都會為此而搜集、編造各種證據(jù),南唐如此,北宋也不例外。為了消除一個政權合法性,最簡單粗暴的方法就是除去一國之君,用政治威力抹滅記憶。在這一層面,李煜是非死不可。其次,李煜作為南唐國君,是國家的象征,理論上,只要李煜不死,南唐就存在復國的可能。開寶八年十一月底,金陵城陷,李煜宣布投降,然至次年三月,在南唐大多數(shù)城池都已投降的情況下,江州仍然堅持著戰(zhàn)斗。 據(jù) 《南唐書》 記載: “后主末,(胡則)為江州指揮使。金陵陷,曹彬喻后主以手書命郡縣悉以城降,書至江州,刺史謝彥賓集將佐示之, 謀納款。 則憤形于色, 亟出, 謂其下曰:‘吾屬世受李氏恩,安可負之!’……曹翰攻之……堅不可破?!眹挠绊懥芍^深遠:國君一日不死必有一日忠君之臣,只有除去李煜宋才有徹底控制南唐復國的可能。李煜一日不死,南唐人心終究難定。即使國君被殺,人們依舊懷念。鄭文寶 《江表志》 記載: “(李) 后主殂于大梁, 江左聞之,皆巷哭為齋?!雹嘧詈?,宋朝統(tǒng)治者對降主都抱著先除之而后快的心理,這從入宋的其他幾位后主的經(jīng)歷可得知。乾德三年正月,宋太祖攻后蜀,孟昶投降入宋,然至六月,孟昶即暴亡于汴梁。再如吳越國,曾幫助宋國攻陷南唐,后國主錢俶又主動將吳越國送給宋太宗,可見錢俶是真心歸順宋國。可以說,錢俶幫助宋太宗奠定了宋朝幾百年基業(yè)。然據(jù)《十國春秋》記載: “宋帝遣皇城使李惠、河州團練使王繼恩賜生辰器幣,王與使者宴飲極歡。晡時,王于西軒命左右讀 《唐書》數(shù)篇,又令諸子孫誦詩,未訖,風眩復作,至漏四下而薨。是夕有流星墜于正寢之上,光燭滿庭,年六十。王既以己丑歲八月二十四日誕生,至是復于八月二十四日即世,更與文穆王 (元瓘)薨日同,人皆異之?!雹崤c宋國交往最親密友好的吳越國國君都沒能幸免于難,何況李煜呢?夏承燾先生在 《唐宋詞人年譜》中指出: “宋滅六國,后蜀、南唐、吳越三君皆不得良死。南平高繼沖開寶六年卒于彭門,南漢劉鋹卒于太平興國五年,北漢劉繼元卒于淳化中,則死法不明。”因此,這些降主的死是早已經(jīng)計劃好的政治陰謀,李煜不出其外。

二、李煜之死與其詞因果關系的建構

政治斗爭決定了李煜必死無疑。既然是政治上的陰謀,必然不能夠公布。北宋以降的人們未必能認識到這是政治陰謀。即便是知道,作為大宋朝子民,出于對政權的敬畏和恐怖,也不會直接暴露這一陰謀 (也沒有必要),往往將事件的主要原因歸結于被動一方。于是就有各種關于李煜死亡的解說。認為李煜之死與其詞有關就是其中的一種,并逐漸形成了李煜詞導致李煜之死的因果聯(lián)系。這種因果聯(lián)系是南宋以來逐步建構起來的,而且這種認識在后世得到了認可并強化。下面就來分析這種認識建構和發(fā)展的歷程。

首次將李煜之死和李煜詞掛鉤的記載見于南渡宋人王铚的 《默記》:

徐鉉歸朝,為左散騎常侍,遷給事中。太宗一日問: “曾見李煜否?”鉉對以 “臣安敢私見之?!鄙显唬?“卿第往,但言朕令卿往見可矣?!便C遂徑往其居,望門下馬,但一老卒守門。 徐言: “愿見太尉?!?卒言: “有旨不得與人接,豈可見也?”鉉云: “我乃奉旨來見?!崩献渫鶊?。徐入,立庭下。久之,老卒遂入,取舊椅子相對。鉉遙望見,謂卒曰: “但正衙一椅足矣。”頃間,李主紗帽道服而出。鉉方拜,而李主遽下階,引其手以上。鉉告辭賓主之禮。主曰: “今日豈有此禮?”鉉引椅少偏,乃敢坐。后主相持大哭,及坐默不言。忽長吁嘆曰: “當時悔殺了潘佑、 李平!” 鉉既去,乃有旨再對,詢后主何言。鉉不敢隱。遂有秦王賜牽機藥之事。牽機藥者,服之前卻數(shù)十回,頭足相就如牽機狀也。又后主在賜第,因七夕命故妓作樂,聲聞于外。太宗聞之大怒。又傳“小樓昨夜又東風”及 “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禍云。⑩

王铚敘述的情況很值得玩味。一是宋太宗為什么派徐鉉去看李煜?二是徐鉉在李煜之死中起著什么作用?三是王铚簡化了徐鉉看望李煜過程中的對話部分,可以說被省略成李煜的一句哀嘆: “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王铚這樣做的目的為何?

為避免問題的漫衍,先只考慮第三個問題。王铚的目的應該相當明確,在 “建構”李煜之死的敘述中,他需要一句能夠成為宋太宗除掉李煜導火索的話語。 “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這句話就有這個作用。這句話充分暴露了李煜亡國的悔恨,甚至可以說這句話表露了李煜 “復國”的期許。這是宋太宗決不能允許的。王铚只要假借李煜之口說出這句話就足夠了,然而他又加上李煜七夕作樂享樂的事情,表明亡國的李煜仍然享受著當國時的歡樂,為李煜之死做足原因。而為了使 “復國”這一核心觀點更加強化,王铚又添加上李煜創(chuàng)作的亡國之恨詞。如此,為宋太宗殺死李煜添足了原因。

不難看出,王铚構建李煜之死的原因有著主次之分,最重要的是李煜所說的 “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一語,其次是李煜七夕之夜享受國君之樂,最末為李煜所寫的亡國之恨的詞。我們關注的是李煜之死與其詞的關系。從王铚敘述的時間來看,李煜 《虞美人》一詞應該早就寫了,不是七夕之夜所作。對此,我們要追問的是: 《虞美人》所表達的亡國悔恨相較于 “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一語更加直白地傳達出李煜 “復國”的期許,何以宋太宗沒有更早地以此詞為把柄殺掉李煜?為什么王铚將《虞美人》作為造成李煜之死次之又次的原因?這些問題涉及到王铚那個時代人們對詞體地位的認識。其中原因,詳見后文。

王铚的觀點被陸游所接受,據(jù)陸游 《避暑漫抄》 記載:

李煜歸朝后,郁郁不樂,見于詞語。在賜第,七夕命故妓作樂聞于外,太宗怒。又傳 “小樓昨夜又東風”,并坐之,遂被禍。?

陸游認為李煜之死由多種因素累積造成。首先是李煜入宋后填寫的 “詞”所發(fā)的牢騷引起了宋朝統(tǒng)治者的關注,這為李煜之死作了鋪墊。其次是李煜在七夕放縱聲樂引起了宋太宗的憤怒,這是李煜招來殺身之禍的主要原因。最后是李煜創(chuàng)作的 《虞美人》一詞。這個原因是次要的,不如前面兩個因素重大。這三個因素的疊加最終導致宋太宗決定除去李煜。如果不了解李煜所處的文學社會環(huán)境,意即如果不了解詞體在五代、北宋初的地位狀況,單就陸游的這段敘述而言,我們很可能會接受并且不假思索地認為李煜所作亡國之恨、故國之思的詞就是宋太宗決定除去李煜的主要原因。

從南宋初期的王铚到南宋中期的陸游,李煜之死的主要原因在發(fā)生轉移,由話語轉移到文學。這一轉移強化了李煜因其詞而亡的觀念,李煜之死與其詞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變得突出。至明代,陳霆在《唐余紀傳》中詳細記載了李煜死亡的原因:

(李煜)太平興國三年七月辛卯日暴卒,年四十二,是日七夕也……太平興國中,太宗問: “鉉卿見李煜否?”對曰: “臣安敢私見之?!碧谠唬?“卿第往,且言朕有命可矣。”鉉遂徑詣,門者以朝禁拒之。鉉言: “我乃奉旨來,愿見太尉。”門者為通使俟庭下。頃之,后主紗帽道衣而出。鉉方拜,后主遽引其手以上。鉉固辭。 后主曰: “今日豈有此禮?”因延坐。鉉引椅少偏處之。后主起,持鉉大笑。已而默不言,忽復長吁曰: “當時悔殺卻潘佑!”鉉無語而辭出。已而有旨再對,詢后主何言。鉉不敢隱。太宗銜之。是歲七夕,值后主生辰,因命故妓作樂侑飲,聲徹第外。太宗聞之怒。又聞其 “故國不堪回首”之詞加怒焉。遂命秦王移具過飲,竟有牽機藥之賜。庭前反卻數(shù)十回,首足相就,俄仆而卒。蓋太宗于諸降王固有不能相容之意。然后主之禍,則鉉之一見亦其一驂乘也。?

陳霆對李煜之死的記述大體和王铚 《默記》的記載相同,不過也有細微差別。一是陳霆強調 “太宗于諸降王固有不能相容之意”是除掉李煜的根本因素。二是 “當時悔殺卻潘佑”一語變?yōu)樗翁诔衾铎系匿亯|,并非主要原因。三是李煜七夕作樂以及聽聞 《虞美人》一詞變?yōu)樗翁诔ダ铎系拇我蛩?。相較王铚和陸游,明人陳霆更加理性。他清楚李煜之死的根本原因在于宋太宗的既定陰謀,宋太宗早就想除去李煜,只是需要一些借口。 “當時悔殺卻潘佑”、七夕作樂享樂以及創(chuàng)作 《虞美人》詞都是借口的組成部分。

雖然明人陳霆有著理性的認識,但李煜之死和其詞有關系的認識已被南宋以后的人們所接受,故陳霆面對前人的說辭沒有做出任何辨析。以詞體在陳霆時代的地位,陳霆也不可能對這個問題作深入的考究。降至清末,李煜之死與其詞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的認識得到了認可和確立。梁啟超弟弟梁啟勛在《詞學》中記載道:

李后主原是天才之文學家,又是亡國之君。此三首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 《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和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引者)乃國破之后在汴梁作寓公時所作,綣懷故國,又不敢明白表示,忍淚吞聲,亦不能自抑,而流露于言辭。聞宋太祖 (宗)賜以牽機藥,亦因見此詞。?

李煜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 《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三首詞的確寫的是亡國悔恨和故國之思。不過,對“聞宋太祖 (宗)賜以牽機藥,亦因見此詞”這一認識,梁啟勛并未作任何辨析,持接受、認可的態(tài)度。經(jīng)過清代大家的認可,李煜之死與其詞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便完全固定下來,一直影響至今。

縱觀南宋以來人們對李煜死因的記載,越往后越清晰,越往后也越真實可信,最終完成了李煜因為創(chuàng)作了亡國之恨的詞招致滅亡這一認識的建構。在現(xiàn)代,人們普遍認為李煜就是因創(chuàng)作了 《虞美人》一詞才被快速除去。筆者以為要正確對待這種認識,必須回到五代、北宋初詞體在當時的歷史語境,必須分析王铚及其后如陸游、陳霆等不同時代的人對詞體的認知。

三、詞體地位提升導致古人以今律古

詞在五代、北宋初期屬于 “小道”、 “艷科”范疇,遭到士大夫的輕視和鄙棄,地位極其卑賤。然而隨著詞體的發(fā)展、地位的提高,后世之人將他們那個時代詞體地位狀況投射到五代、北宋初期,認為詞在當時不僅能夠登堂入室,而且能夠成為朝廷大堂上構陷他人的證據(jù)。這是古人的以今律古。事實上,李煜之死與其詞不存在因果聯(lián)系。從王铚到梁啟勛,他們都存在以今律古的問題。

詞體在五代、北宋初時期相當卑微、低下。后蜀歐陽炯 《花間集序》論詞的功能道: “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妖嬈之態(tài)。”?五代時期,人們用詞來娛樂助興。北宋初陳世修 《陽春集序》說: “公 (馮延巳)以金陵盛時,內外無事,朋僚親舊,或當燕集,多運藻思,為樂府新詞,俾歌者倚絲竹而歌之,所以娛賓而遣興也?!瘪T延巳是南唐宰相,他創(chuàng)作詞的目的是“娛賓遣興”,別無它用。當這種詞一旦在正式場合公布于眾,作詞之人的人格就會受到侮辱。據(jù) 《南唐近事》記載:

(北宋)陶谷學士奉使,恃上國勢,下視江左,辭色毅然不可犯。韓熙載命妓秦弱蘭詐為驛卒女,每日蔽衣持帚掃地。陶悅之與狎,因贈一詞名 《風光好》云: “好姻緣,惡姻緣,奈何天,只得郵亭一夜眠。別神仙。琵琶撥盡相思調,知音少,再得鸞膠續(xù)斷弦。是何年。”明日,后主 (當為中主)設宴,陶辭色如前,乃命若蘭歌此詞勸酒。陶大沮,即日北歸。?《詞林紀事》認為這是陶谷出使吳越之事,妓乃任杜娘,非秦弱蘭。?此事雖不能確定發(fā)生在南唐還是吳越國,但從中可以看出詞在當時的地位極其低下,故南唐國主才會想出這樣的辦法來羞辱陶谷。如果陶谷作詩贈妓,即便是艷體詩,南唐國主的目的恐怕就無法輕易達到。

五代時期,不僅南唐人以詞為調笑品,北方人也同樣輕視詞:和凝當上后晉宰相之后,趕緊銷毀他散布出去的詞作,意在維護他正大光輝的形象。即便如此,孫光憲也還是嚴厲地批評和凝道: “相國厚重有德,終為艷詞玷之。”?看來寫詞非常有損于個人道德與身份,詞體地位之卑下可想而知。

詞體地位卑下的狀況在北宋初期并無多大改變。歐陽修 《歸田錄》記載錢惟演 “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欲閱小辭(詞)”。錢惟演是錢俶的第七子,入宋后官至樞密使。他如廁的時候才看詞,可見他把詞稿放在蕪穢之地。葉夢得 《避暑錄話》記載晏殊宴飲之后 “罷遣歌樂曰: ‘汝曹呈藝已遍,吾當呈藝’”。晏殊出生于宋太宗淳化二年,歷經(jīng)宋真宗、宋仁宗二朝,身居宰相之位,是北宋初期最具代表性的士大夫詞人,然而在其眼中,詞是宴會助興的技藝,用來“娛賓遣興”。祁志祥認為: “婉約詞以表現(xiàn)詩不屑表現(xiàn)的兒女艷情或羈旅之情為主,以娛賓遣興為功能,與道德教化無關,因而,五代兩宋時期多視詞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卑下詩體, 稱之為 ‘小道’、‘詩余’?!?通過還原詞在五代、宋初的生存狀態(tài),我們認識到詞在當時的地位卑微、低下,這樣的文學樣式難以登堂入室,也不可能成為朝廷大堂之上構陷他人的罪證。如果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宋人借詞殺害李煜則只會貽笑大方,有辱宋政府的聲譽與地位,影響到宋政府的合法性。

詞體地位的提升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北宋中期蘇軾倡導作詞,有一定的示范意義,詞與曲分離的步伐大開,人們將寫詩作文的手法融入到詞中。蘇軾 “倡導詞之詩化,給詞的創(chuàng)作開辟了新的途徑,使其與正統(tǒng)詩文一樣,有著無所拘束的表現(xiàn)疆域,大大提高了詞體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蘇軾本意或許不在提高詞體地位,不過他認為 “微詞宛轉,蓋詩之裔”, 詞可以像詩一樣將 “緣情” 與 “言志”兩個要素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認識無形中提高了人們對詞體地位的認識。蘇轍題李后主 《臨江仙》(櫻桃落盡)云: “凄涼怨慕,真亡國之聲也”,就是從情感和政治 (言志)兩方面對李煜詞予以肯定。這說明人們已經(jīng)開始用詩的眼光來看待詞。詞在北宋中期之后明顯分化為兩種不同的走向:一是歌者之詞,詞與音樂仍緊密結合,如周邦彥;二是詩人之詞,詞脫離音樂而獨立于文本,如南渡詞人。詩人之詞的發(fā)展,讓越來越多的人關注文本,注重詞是否像詩一樣表情言志。

在詞體發(fā)展的過程中,北宋覆滅為發(fā)現(xiàn)李煜詞創(chuàng)造了一個契機。宋欽宗靖康二年,金軍攻破東京(今河南開封),俘虜了宋徽宗、宋欽宗父子及大量的皇族和朝臣。宋徽宗身上具有很多傳奇性特征:為人風流倜儻、 “瘦金體”書法聞名遐邇、詩畫詞兼善、亡國之君、俘虜。這些使南渡宋人聯(lián)想起南唐后主李煜以及他創(chuàng)作的詞。李煜入了宋創(chuàng)作的詞多表達的是亡國之恨和故國之思。在 “言志”和“抒情”上,李煜這些詞和詩沒有什么不同。在這樣的背景下,李煜詞進入宋人關注的視野。據(jù)白潤德考證, 《二主詞》可能成書于1167—1173年之間。由于宋徽宗和李煜人生經(jīng)歷相似,南渡宋人在一定程度上將二者視為等同。理解這一層情況就明白王铚為什么在 《默記》中記述李煜之死。

王铚是北宋南渡之人,這一時期人們對詞的認識大大不同于北宋初。就詞體而言,詞被看作是“詩余”,逐漸得到了人們的認可,人們用讀詩的方法去閱讀、品評文本之詞;就內容而言,人們關注詞中的 “情”和 “志”。李煜后期詞大多表達的是亡國之恨和故國之思,這切合了王铚所處時代的情感心理。王铚創(chuàng)作 《默記》有以史為鑒的意義,在分析李煜死亡的原因時,王铚關注到李煜抒寫的亡國之恨和故國之思的詞作,于是在敘述李煜死亡原因時加上 “又傳 ‘小樓昨夜又東風’及 ‘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禍云”等語。王铚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使人更加相信李煜是因為有復國之心才招來殺身之禍。李煜復國之心未必無,不過王铚只關注李煜詞作中的 “復國”因素而忽略了詞體在北宋初的歷史語境,想當然地認為北宋初期詞體地位也如他這個時代一樣,李煜詞既然有亡國之恨和故國之思,必定會觸犯宋太宗的大忌。王铚在這里犯了以今律古的錯誤,他不理解詞在五代、北宋時期屬于 “小道”、 “艷科”范疇,遭到士大夫的輕視和鄙棄,地位極其卑賤,詞根本就無法登入大雅之堂,更遑論成為朝堂之上致人性命的證據(jù)。陸游也犯了同樣的錯誤,把他所處時代對詞體的認識當做李煜時代的認識,故認為詞在李煜之死中起著很大的作用。應當指出的是,陸游對李煜之死與李煜詞存在因果聯(lián)系的認識很有可能受到王铚等前人的影響。

明、清以來隨著詞體地位的提高,詞與詩、文地位漸趨等同。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更加容易犯以今律古的錯誤,將他們所處時代詞與詩文地位等同的狀況投射到五代、北宋初期,認為詞在五代、北宋初地位也是如此。這從明、清人們對李煜詞的評價可以看出。

明人追求才情,對李煜詞給予很高的評價。沈際飛說: “后主、煬帝輩,除卻天子不為,使之作文士蕩子,前無古,后無今?!?王世貞評價李煜詞道: “‘歸來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致語也。 ‘問君能有幾多愁?卻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情語也。后主直是詞手!”?明人對李煜詞的推重溢于言表。這種推重所產生的影響波及到詞的功能上,認為詞可以像詩、文一樣具有文字之禍的作用。這種作用建立在詩、文、詞地位平等的基礎上。在這種文學觀念影響下,面對前人的記述,陳霆接受并肯定李煜之死與其 《虞美人》一詞有關。

至清人建立詞學,完成了尊詞運動,極大地提高了詞體地位。清初陳維崧在 《今詞選序》中說:“詞非小道。” 朱彝尊 《紅鹽詞序》 云: “詞雖小技,昔之能儒巨公往往為之。蓋有詩所難言者,委曲倚之于聲,其辭愈微,而其旨益遠。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于 《離騷》、變 《雅》之義,此尤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耳。”清人 “給詞注入了厚重沉郁或清空騷雅的道德寄托,詞成為無物不可言、與詩平等甚至比詩感染力更強的體裁, ‘小道’的詞體論也讓位于 ‘尊體’說”。?在詞體地位提升的同時,李煜詞被塑造為典范。王又華 《古今詞論》引沈謙語曰: “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稱詞家三李。”?沈謙 《填詞雜說》 云: “‘紅杏枝頭春意鬧’、 ‘云破月來花弄影’,俱不及 ‘數(shù)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予嘗謂李后主拙于治國,在詞中猶不失為南面王,覺張郎中、宋尚書,直衙官耳?!?王國維對李煜詞的推尊,可以說是完成了李煜詞的經(jīng)典化。 《人間詞話》認為: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尼采謂 ‘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笾髦~,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 《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經(jīng)過上千年的緩慢發(fā)展,詞最終成為大雅文體。現(xiàn)今就是各種文體地位平等的時代,很容易出現(xiàn)將現(xiàn)在的情況投射到古代,結果是人們認為詞在五代、北宋初期像詩、文一樣為人所注重,詞不僅可以登入大雅之堂,而且可以成為朝堂上的罪證,引發(fā)文字之禍。在這種觀念下,考慮到李煜入宋后的詞多表達的是亡國之恨和故國之思的內容,直白地表達著 “復國”的期待,毋庸置疑,必定會引起宋太宗的忌恨。如此,李煜之死和其詞便構成了對應的因果關系。

由于李煜的身份與地位及其突出的文學才能,李煜之死與其詞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被人為地構建起來,真正的死亡原因則被忽略?;氐嚼铎蠒r代,李煜之死是一場政治陰謀,與李煜創(chuàng)作的亡國詞沒有關系。王铚等人構建起來的李煜之死與其詞的關系,乃是將自己所處時代的認知投射到古人李煜所處時代,造成了錯位的對應。 “理解之同情”,我們沒必要苛責王铚等人,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歷史上很多事實不為人所知,出現(xiàn)以今律古的狀況是很自然和正常的事情。

注釋:

① 劉維崇: 《李后主評傳》,黎明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84—96頁;高蘭、孟祥魯: 《李后主評傳》,齊魯書社1985年版,第55—57頁。

② 李鐘琴: 《致命文字——中國古代文禍真相》,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2—75頁。

③ 王秀琳、劉尊明: 《“亡國之音”穿越歷史時空:李煜詞的接受史探賾》, 《江海學刊》2004年第4期。

④ 李貴: 《中唐至北宋的典范選擇與詩歌因革》,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9頁。

⑤ 謝世涯: 《南唐李后主詞研究》, 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25—28頁。

⑥ 孫大志: 《漫談李煜之死》, 《安徽文學》2008年第5期。

⑦ 李煜抱恙在身,在其詩詞中多有體現(xiàn)。參見吳穎等編著: 《李璟李煜全集》,汕頭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0—71頁。

⑧ 鄭文寶: 《江表志》, 《全宋筆記》, 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274頁。

⑨ 吳任臣: 《十國春秋》卷 82《吳越世家》,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181頁。

⑩ 王铚: 《默記》, 《宋元筆記小說大觀》 第 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536—4537頁。

11 陸游: 《避暑漫抄》, 《全宋筆記》,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137頁。

12 陳霆: 《唐余紀傳》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54—640頁。

13 梁啟勛: 《詞學》下編,中國書店1985年版,第5頁。

14 參見華鐘彥校注: 《花間集注》,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頁。

15 鄭文寶: 《南唐近事》, 《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81頁。

16 張思巖: 《詞林紀事》卷 3,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64頁。

17 孫光憲: 《北夢瑣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頁。

18 22 祁志祥: 《從 “小道”、 “詩余”到 “尊體”——中國古代詞體價值觀的歷史演變》, 《文藝理論研究》2010年第2期。

19 張麗: 《從 “艷科” “小道”到時代文學——略析我國古代詞論中 “尊體說”的發(fā)展》, 《四川師范學院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

20 沈際飛: 《草堂詩余別集》卷2,明萬賢樓刊本。

21 王世貞: 《藝苑卮言》, 《詞話叢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88頁。

23 王又華: 《古今詞論》, 《詞話叢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05頁。

24 沈謙: 《填詞雜說》, 《詞話叢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33頁。

25 王國維: 《人間詞話》, 《詞話叢編》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242—4243頁。

(責任編輯 文杏明)

I206.5

A

(2017)03-0094-06

潘志剛,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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