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伏玲
新書評介
合理建構中國通俗小說史
——讀王齊洲先生《中國通俗小說史》
劉伏玲
《中國通俗小說史》是馮天瑜先生主編的 “中國專門史文庫”中的一部,2015年由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全書21章,78萬字,旨在 “以中國通俗小說為對象,試圖通過對具體作家作品的客觀描述,構建一部比較完整、準確、科學的中國通俗小說的發(fā)展史”。①細讀此書后,受益匪淺。下面就此書談談個人的看法。
民國時期 “四部之學”分而為七,其中文史的分離導致中國傳統(tǒng)分類法下的小說歸屬出現(xiàn)混亂的局面。而外國小說觀念的滲透又使國內(nèi)小說研究常常集中于討論小說的真實與虛構,甚至有的小說史的撰寫者以此作為劃分小說的標準,大量的傳統(tǒng)小說作品于是被摒棄在研究者的視野之外。直至當下,多數(shù)人都認為虛構故事是小說的主要特征。當說某作品為小說時,因為先見的原因,人們很自然認為某作品是虛構的。但事實上古人的認識并非如此。如 《穆天子傳》,魯迅認為它和 《山海經(jīng)》一樣是中國神話,而神話是小說的源頭,故今人多認為其是小說。事實上, 《穆天子傳》在傳統(tǒng)目錄分類中一直在史部,至明末居于子雜,清人才將其歸屬入小說家??梢娢鞣叫≌f觀念既不符合中國小說作品的實際,又不能用來解釋中國小說發(fā)展的歷史,這是大多數(shù)學者所感受到的困惑。
王齊洲先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他認為:“小說歸屬混亂其根源在于民國時期分科與外國小說觀念滲透。因此,中國小說理論史有重構的必要?!倍o通俗小說下定義,就要先給小說下定義。人們一直接受的小說定義出自 《漢書·藝文志》(簡稱 《漢志》):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 ?!倍薰僦感」?,小說家所從出之稗官則是春秋時期服務于諸侯公卿的 “小官”,其中包括 “百工”中的俳優(yōu)。②王先生在梳理中國古代小說概念的同時,還細致考察了古優(yōu)的來歷及其分化③,認為 “優(yōu)孟衣冠”是中國通俗小說的源頭。以 “通俗”為小說命名始于明弘治年間成書的 《三國志通俗演義》。語言的淺顯,內(nèi)容的淺近,審美的淺俗是通俗小說的基本要素,這三點在明末馮夢龍的 《古今小說敘》中有所論述。通俗小說的定義則可以采用清人羅浮居士的 《蜃樓志序》中的一段話,王先生用現(xiàn)代漢語表述為:“通俗小說屬于不能被納入正統(tǒng)文化的民間文化,它主要描寫和表現(xiàn)社會日常生活,使用普通民眾都能理解的通俗語言,具有民間性、故事性、趣味性、審美性、娛樂性及口語化等特點?!雹苊髑逋ㄋ仔≌f真正的來源是宋、元的 “說話”。宋人的 “說話”又是從漢代的 “俳優(yōu)小說”經(jīng)由唐代的 “俗講”、 “民間小說”、 “市人小說”演變而來。在第四章 “明中期文化的復蘇與說唱詞話的傳播”中,王先生將明清時以文本形態(tài)提供給讀者閱讀的詞話與鼓詞歸于通俗小說;又專列第十六章 “《再生緣》與彈詞小說的變遷”,將 《再生緣》為代表的一批彈詞作為通俗小說的一種類型來加以敘述。王先生將說唱詞話、彈詞小說、道情、子弟書等以往通俗小說史較少涉及的文獻納入研究范圍是合乎中國小說發(fā)展實際的。在此基礎上,他提出了 “詩體小說”的概念,認為中國也有如西方 《唐璜》、 《葉甫蓋尼·奧涅金》之類的 “詩體小說”,大大擴展了中國通俗小說的內(nèi)涵。這一基本看法和具體描述,得到了陳文新先生的贊同。⑤通俗小說內(nèi)涵的擴大定將吸引學術界的討論,進一步推動中國通俗小說史研究的深入。
通俗小說的概念范疇和文獻范圍的確定,是王先生在考察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實際之后,試圖構建一種真實的符合中國歷史實際的中國通俗小說史而做出的努力。在他看來,中國正史 《藝文志》或《經(jīng)籍志》所著錄的古體小說與受普通百姓喜愛的通俗小說是兩種不同文本形態(tài)、不同服務對象、不同審美趣味、不同語體特征的小說類型,他們共同構成中國古代小說的整體面貌。如果通俗小說的概念不明確,就無法確定研究對象,無法客觀、真實、完整地描述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的全部歷史。近十多年來,王先生組織的研究團隊對二十五史 《藝文 (經(jīng)籍)志》及補志著錄的千余部小說的有關資料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文獻搜集整理工作,這本 《中國通俗小說史》便是在全面清理中國古體小說資料的同時寫就的,因此他對中國小說概念、小說文體、通俗小說概念、通俗小說文體以及相互關系的思考有著扎實的文獻基礎,所下論斷也是合乎中國小說發(fā)展實際的。這有助于我們更準確更深刻地理解古人的小說觀念,更深入地探討中國古代小說的發(fā)展。
在撰寫 《中國通俗小說史》時,王先生十分強調(diào)對研究對象要有 “歷史的維度”。所謂 “歷史的維度”,就是用歷史的眼光去觀察它,用歷史的觀念去理解它,用歷史的方法去解析它,用歷史的態(tài)度去評論它。⑥在描述中國通俗小說的發(fā)生、發(fā)展、演變時,王先生采用歷史學研究中常用的諸如史料的方法、實證的方法、編年的方法,重視史料的搜集、整理、挖掘、辨析。具體說來,王先生重視的是廣義的史學,即歷史文獻學和文學文獻學。他在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九章、第十五章講到《三國志演義》 《水滸傳》 《西游記》 《金瓶梅》《紅樓夢》的成書時間和作者時,并沒有隱瞞別人的觀點和證據(jù),而是將各種觀點和證據(jù)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然后再根據(jù)事實擺明自己的觀點。正如他自己所言: “在清理中國通俗小說對象時,不預設前提,不人云亦云,不做過多的推理和隨意的解釋,一切以文獻為基礎,以事實為依據(jù),做到 ‘言必有據(jù)’?!雹叩?,傳統(tǒng)的文獻學方法 (如目錄、版本、輯佚、辨?zhèn)?、校勘)的采用,并不能很好地解決《三國志演義》 《水滸傳》 《西游記》等世代累積型小說的成書時間和作者等頗具爭議的問題。如何走出困境,王先生認為 “將文獻學與傳播學相結合,先確定討論的文獻基礎,再討論作品成書時間,可能是走出困境的有效方法”⑧。
傳播學視野下的通俗小說研究有哪些關注點呢?據(jù)哈羅德·拉斯韋爾所言,無外乎五個W:Who Says What in Which Channel to Whom With What Effects(誰,說了什么,通過什么渠道,對誰,取得了什么效果)。⑨那么,文獻傳播學方法又應該關注什么呢?首先是關注文獻本身,也就是說被傳播的文本本身的傳播方式、受眾和效果;其次要關注文本某部分信息在其它傳世文獻中是否有流傳、存世的記錄。文獻傳播活動是較復雜的信息傳播活動,它不僅受到社會共同意識、國家政策的制約,還受到傳播者與接受者自身的因素 (思想意識、價值觀念、文化環(huán)境、生活習慣等)的影響。顯然,采用此種研究方法會擴大傳統(tǒng)文獻學的研究范圍,拓展研究者視野,從而得出接近真實的結論。文獻學與傳播學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在 《中國通俗小說史》中得到了普遍運用。例如,第五章講到《三國志演義》的成書時間和作者問題時,作者認為: “現(xiàn)有小說史或文學史一般將 《三國志演義》的成書定在元末明初……人們?nèi)匀粵]有發(fā)現(xiàn)元末明初有任何文獻著錄過 《三國志演義》,當時也沒有任何人談論過 《三國志演義》,哪怕是對它的批評與攻擊,當然更沒有 《三國志演義》的稿本、抄本或刻本的任何信息。而且,元末明初是否有 《三國志演義》成書的環(huán)境和條件……并沒有給出令人滿意地回答。”事實上,嘉靖元年 (1522)以前既沒有任何文獻著錄過此書,也沒有人談論過此書,元末明初的文化高壓政策致使文人不敢觸碰帝王后妃之類的題材,因此, “僅就現(xiàn)有文獻記載和現(xiàn)存版本情況來看,我們只能說, 《三國志演義》被刊刻并在社會上廣泛流傳是從明中葉開始的,它的社會影響也是從明中葉開始的?!边@是王先生依據(jù)文獻學和傳播學所得出的結論,極有說服力。
文獻傳播學視角下的中國小說研究立足于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以現(xiàn)有的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作為依據(jù),對作者、文本、讀者、社會四方面進行綜合分析。如此一來,既擴大了研究范圍,增加了可信度與歷史真實感,又可以防止過度使用西方文藝理論闡釋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產(chǎn)生的弊端。文獻傳播學在 《中國通俗小說史》的成功使用為研究者樹立了一個樣本,也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在 《中國通俗小說史》中,王齊洲先生將中國通俗小說歸類為俳優(yōu)小說、敦煌寫本小說、宋元話本小說、擬話本小說、歷史演義、英雄傳奇、神魔小說、公案小說、世情小說、時事政治小說、才子佳人小說、諷刺小說、彈詞小說、才學小說、俠義小說、譴責小說、狹邪小說以及改良主義小說、革命家小說、世界歷史小說、保守主義小說、理想主義小說等22種類型,這與將中國古代小說分為筆記體、傳奇體、話本體、章回體四類不同,能真實地反映通俗小說發(fā)展的歷史,為研究者提供更廣闊的視野。這也是為了建構歷史和邏輯相統(tǒng)一的通俗小說史所做的一種有益嘗試。在眾多小說類型中,王先生盡可能多地選取有代表性的作品加以介紹分析,以便準確描述各體小說的特色與成就。這些作品有的被列為專章,有的被列為專節(jié),有的則進行綜合介紹。
敘事模型的分類雖說是 “對前人研究成果的繼承”⑩,但王先生不僅有自己的獨特理解,更有不少真知灼見為前人所未及。例如,在第一章 《中國通俗小說的發(fā)生與成長》中,作者將 “俗賦”歸于“俳優(yōu)小說”,自此俗賦有了歸屬,不再徘徊于詩與文之間。隋唐時期,通俗小說走向成熟,主要成員是以俳諧為主的通俗笑話和以故事為主的民間俗賦。從 “俳優(yōu)小說”到通俗笑話,都能讓讀者體會到什么是中國式幽默。再聯(lián)系當下流行的段子,我們可以說:自古以來,中國人就不乏幽默感,這種傳統(tǒng)從來沒有中斷過。22種敘事模型是總結中國通俗小說實踐經(jīng)驗而來的,不僅增加了中國通俗小說的內(nèi)涵,擴大了讀者的知識視野,也豐富了中國小說史的研究領域。
注釋:
①④⑥⑦ 王齊洲: 《中國通俗小說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10、18、19頁。
② 王齊洲、劉伏玲: 《小說家出于稗官新說》, 《湖北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
③ 王齊洲: 《古優(yōu)的來歷及其分化》, 《南京大學學報》 (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
⑤ 陳文新: 《通俗小說的概念與文體》, 《內(nèi)江師范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
⑧ 王齊洲: 《〈三國志演義〉成書時間新探——兼論世代累積型作品成書時間的研究方法》, 《中山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
⑨ 哈羅德·拉斯韋爾: 《社會傳播的結構與功能》,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5頁。
⑩ 王齊洲: 《編撰 〈中國通俗小說史〉需要解決的問題》, 《內(nèi)江師范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
(責任編輯 劉保昌)
劉伏玲,江西師范大學學報雜志社,江西南昌,330022。